第五章 3
莫蒙向女教师一再表示歉意,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有这种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动的,还是外孙哭得那样伤心,迟到了就那样难过。“但愿这样,永远这样想上学就好了,”
——爷爷想。不过,这孩子究竟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呢?这么说,他心里有自己的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这会儿,老人家正跟着木头走,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有时拿木棒将木头推一推,有时挡一挡,免得木头卡住,让木头快一点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着:外孙在那里怎样了啊?
可是奥罗兹库尔却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而且在这种地方也不能太着急,坡很长、很陡,要在坡上斜着走才行。但是。难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请求——将木头暂时放一下,过一会儿再来拖吗?收要是有力气的话,他就把木头朝肩上一扛,跨过河去,将木头一下子摔到汽车要来的地方!喂,这是给你们的木头,装走好啦!这样他就可以跑去接外孙了。
可是,哪有这样的事啊!还是得拖着木头经过一堆一堆的石头和砂砾,将木头拖到河边,然后还要用马拖着木头从滩上过河到达对岸。马已经给折腾得够呛了。在山上已经拉了不少路了,一会儿下坡,一会儿上坡……要是一切顺利,倒也罢了;万一木头到了河中心卡在石头堆里,或者马失前蹄,跌倒了,那可怎么办?
他们一下了水,莫蒙爷爷就祷告起来:“长角鹿妈妈,多多保佑,别叫木头卡住,别叫马跌倒!”他脱光了脚,将靴子搭在肩上。将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手握木棒,紧紧跟随着在水里游动的木头。他们逆着水势斜斜地拖着木头往前走。河里的水清澈透明,但也凉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拼命忍着:随它去吧,反正两条腿也断不掉,只要把木头快点拖过河就行。
可是,就象故意捣蛋似的,木头还是卡住了,就在石头最多的地方,卡在石头缝里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当让马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狠狠地给马加上两鞭,马用猛劲儿一冲,就能把木头从石头缝里拉出来。但是奥罗兹库尔仍然骑在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经劳累不堪、精疲力尽的马。马弓起后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头一动也不动。老人家两腿冻僵了。眼前发黑,头发晕。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云彩一齐倾倒下来,落到河里,顺着急流漂去,又倒转回来。莫蒙几乎要支持不住了。
该死的木头!木头如果是干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干木头会自己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这根木头却是刚刚据下来,就马上拖着过河的。谁能这么干呢?做事心不端,报应在眼前,——果然就应验了。奥罗兹库尔不肯等松木干了再运,因为他怕检查机关万一发现了,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里的贵重树木。所以,一锯下来,就赶快弄走了事。
奥罗兹库尔拼命用皮靴后跟踢马,用鞭子抽马的头,不住地骂娘,骂老头子,好象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头还是一动不动,在石头缝里越卡越结实。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他这一辈子头一回愤怒地高声喝叫起来:“下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奥罗兹库尔跟前,去拉他下马。“你没有看到,马吃不消啦?快下来!”
惊愕的奥罗兹库尔一声不响地听从了。他穿着靴子直接从马上跳到水里。他好象一下子呆了,痴了,失去了知觉。
“来!用劲撬!一齐来!”
在莫蒙指挥下,两个人一齐用木棒撬,想把木头撬起,让木头从石头缝里脱出来。
马是多么机灵的畜牲啊!它就在这时朝前猛冲,在石头上拼命地蹬,拼命地揣,将套索拉得象弦一样直。但是木头只是微微动了一动,滑了一下,又卡住了。
马又猛力一冲,但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水里,四蹄在水里乱蹬乱险,又被套索缠住了。
“把马扶起来!快!”莫蒙催促奥罗兹库尔说。
他们好不容易把马扶了起来。马冻得浑身打颤,在水里勉强站着。
“把套索卸下来!”
“干什么?”
“叫你卸,你就卸好啦。回头咱们再套。快把套索卸下来。”
奥罗兹库尔又一声不响地听从了。等马身上的套索卸下来,莫蒙拉起马缰。
“现在走吧,”他说。“回头咱们再来。让马休息休息。”
“给我站住!”奥罗兹库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马缰。他好象醒悟过来,一下子又恢复了本相。“你糊弄谁?你哪里也去不成。木头现在就得拖过去。晚上人家要来装的。
把马套上,别给我罗嗦,听见没有?“
莫蒙一声不响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拖着两条冻僵了的腿,从滩上朝岸边走去。
“往哪里去,老东西?我问你,哪里去?”
“哪里去!哪里去!到学校里去!孩子打中午就在那里等着了。”
“给我回来!回来!”
老人家没有听他的。奥罗兹库尔将马撇在河当中,追了上来,在快到岸边的沙滩上追上了莫蒙,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回头来。
他们就面对面地站住了。
奥罗兹库尔一把扯下搭在莫蒙肩上的旧油布靴,用靴子劈头盖脸地打起丈人。
“给我走!回去!”奥罗兹库尔声嘶力竭地喊,随手将靴子甩到一边。
老人家走过去,将甩在潮湿沙地上的靴子拾了起来,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嘴里流出血来。
“坏蛋!”莫蒙一面吐血,一面说。他又将靴子搭在肩上。
这是从来没有顶撞过任何人的快腿莫蒙说的,这是冻得浑身发青、肩搭旧靴、嘴里流血的可怜的老头子说的。
“给我走!”
奥罗兹库尔来拖他。可是莫蒙使劲挣了开来,头也不回,一声不响地走了。
“好啊,老浑蛋,等着瞧吧!看我收拾你!”奥罗兹库尔挥着拳头,在他后面叫着。
老人家头也没有回。他走上“睡骆驼”旁边的小道,坐了下来,穿好靴子,快步朝家里走去。他再不耽搁,径直走进马棚。从马棚里牵出了一向碰不得的、奥罗兹库尔的坐骑大灰马阿拉巴什。平时这匹马谁也不敢骑,而且也不用来拉车,免得搞坏了奔跑时的姿势。莫蒙就象去救火一样,骑着无鞍无镫的马冲出院子。当他从窗前,从仍然在冒着烟的茶炊旁边经过时,跑出门来的女人们——莫蒙的老婆子、他的女儿别盖伊、年轻媳妇古莉查玛——马上就看出,老头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还从来没有骑过阿拉巴什,从来没有这样不要命地骑了马在院子里跑。她们都还不知道,这是快腿莫蒙造反了。
也还不知道,因为这次起来造反,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奥罗兹库尔牵着卸了套的马从滩上走了回来。马的一条前腿一瘸一拐的。女人们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朝院子里走来。她们还一点不知道奥罗兹库尔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他这一天会带给她们什么,带给她们什么样的灾难和恐怖……
他穿着噗唧噗唧直响的湿靴子和湿漉漉的裤子,迈着又重又沉的步子走到她们跟前,皱着眉头阴沉地朝她们望着。他的老婆别盖伊着急了:“奥罗兹库尔,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瞧你浑身都湿了。木头冲走了吗?”
“没有,”奥罗兹库尔摆了摆手。“牵去,”他将缰绳递给古莉查玛:“把马牵到马棚里。”他朝家门口走去。“到屋里来,”他对老婆说。
奶奶也想跟他们一起进去,但是奥罗兹库尔不让她进门。
“你走开,老婆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回家去,别住这里来。”
“你怎么的啦?”奶奶生气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家老头子呢?他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问他自己,”奥罗兹库尔回答说。
回到家里,别盖伊脱去丈夫的湿衣服,递给他一件皮袄,将茶炊拿了进来,便往碗里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