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王多颖终究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烂磨,答应帮忙,走出大门去找黄包车。她的行动自然逃不过这两天一直秘密监视王家前门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个挂着“夜宵”招牌的小铺门口,看着王多颖叫住一辆黄包车,然后跳上黄包车。他看看手表,很警惕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在老唐身后的不远处,小丁也在紧张地盯着老唐。
黄包车顺着王家的围墙来到王家后门口,后门从里面打开了,车夫将车蹬进后门。
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进一条棉被,再把它们包起来,吃力地用绳子把被子捆扎好,又拿来一个纸板箱子,把剩余的部件放进去,和王多颖一起把被子搬上黄包车,放在车座上。王多颖上了车,把沉重的大铺盖卷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王沐天把那个箱子放在脚踏上,自己也跳上车,两人的脚都踩在箱子上。
看守后门的巡捕已经接到同伙的消息,看到黄包车从后门出来,大喝一声:“停下!”
黄包车停下来,巡捕问车上装的什么东西,车夫说是小姐和少爷。巡捕疑惑地凑近车子,伸出手正要撩开帘子,帘子却自己打开了,王多颖呵斥车夫:“车怎么不走了?我说急着赶路的!”
巡捕认出这是王家小姐:“这么晚了,小姐去哪里啊?”
王多颖把帘子撩得更高,让巡捕看见她和王沐天身上抱着的大铺盖卷,没好气地说:“日本兵把我姨妈家的房子烧了,被子褥子都烧了,我妈让我们给她家送铺的盖的去!”
巡捕看了一眼铺盖卷,又看看姐弟俩:“为什么放下帘子?天又不冷!”
“我妈说,外人不知道我们是姐弟,就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这么晚混在一块儿,以为是不规矩的呢!”
巡捕对车夫一摆头:“走吧。路上不要说什么日本人烧了房子什么的,祸从口出,懂吗?”
黄包车又往前走去。车厢内王多颖吓得拍着胸脯小声对王沐天抱怨说:“这是最后一次帮忙,别指望还有下一次!”王沐天赶紧拍姐姐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双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会一直帮到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
王多颖打了一下王沐天后脑勺:“油嘴滑舌!”
老唐骑着自行车悄悄尾随黄包车,他身后二十多米处,小丁也骑着自行车悄悄跟踪着他。现在又形成了蝉、螳螂和黄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蝉,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黄雀。
洪望楠也是蝉,不过他是幸运的,身后没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厅的窗前,看着前院,目光焦虑。桑霞推门进来,他回过头,看见桑霞浓密的短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带马来民族风味的居家衣裤,桑霞冲他打招呼:“我来拿今天的报纸。”
在王家相遇,双方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着桑霞说:“你穿这身衣服,更像热带姑娘了。”
桑霞纠正说:“不是像,就是个热带姑娘。我生在热带,长在热带,就是热带的一部分。现在我走出了热带,可是热带不会走出我!”
洪望楠又审视一遍桑霞:“听你这么一说,再看你,还真是的!”
桑霞走到摊着杂志和报纸的茶几前,翻看着,好像无意地问:“你好像给困在这里了?”
“嗯。本来准备乘夜班车离开上海。”洪望楠看看表,苦笑,“现在车都快开了。”
桑霞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满疑问:“离开上海?”
“哦,出去办件事,一两天就回来。”洪望楠好像保证似的,“我会按时赶回来给老贺办出院手续的。”
桑霞微笑着轻轻摇头:“不要来回赶,你忙你的,到时我去接老贺出院。”
洪望楠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他杀杀价。这个老犹太对你们这些陌生人,在账单面前会很无情的。”
桑霞看着洪望楠,脱口说出一句:“我当然盼你能早点回来。”这话就有了亲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荡。
桑霞没有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关心,轻声说:“上海之外,到处都是战场,很危险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证明你脱险了。”
洪望楠的眼光充满柔情,桑霞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报纸站起身来:“报纸找到了!”
洪望楠目送着桑霞。桑霞在门口停住,似乎要回头,但是克制了自己,慢慢走了出去。这里是王家,这家的人和洪望楠的关系非同一般,在这里搞情调,搞柔情蜜意,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夜总会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的,这里才是适合搞情调的地方。菲律宾爵士乐手们演奏着一支慢节奏的爵士乐,忧伤的旋律中,稀稀拉拉的几对舞伴在朦胧的灯光里曼舞。凡达伦坐在僻静的角落,桌上放着一杯酒。他在等人。
三伯伯推开门快步走来,凡达伦欠起身,向三伯伯招招手。三伯伯点点头,一边将帽子和外衣交给一个穿黑色礼服的服务生。然后走到凡达伦的桌旁,随便地坐下来,两人直接用英语交谈。
简单问候过后,凡达伦很快将话题引入正题:“很好,假如你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就更好了。”
三伯伯环顾四周,悠悠地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东西就能到手。”
“这话你好像说了三遍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四遍——那要看谁在计数。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你想要法币还是美元?或者黄金?”凡达伦紧盯着三伯伯,“或者,你想要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三伯伯微微一笑:“没有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凡达伦反驳:“有啊,比如大米和原棉。”
“那是暂时的。”
凡达伦顿了顿,说:“感兴趣斯大林和希特勒正在干什么吗?”
三伯伯看着凡达伦,这个荷兰人由于认识一些尖端人员,总能够提供一些不太寻常的消息,不过他表面却不动声色,就好像把这些消息当成街头新闻一样。
“他们准备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德国、苏联一旦和解,美国和英国很可能会把抵抗法西斯的重心转向欧洲,大大消减他们在亚洲的投入,降低对中国抗日力量的援助,这对政治、经济形式又是一次颠覆。”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有一线可能性,就是苏、德和解之后,苏联会把更多军事力量调到远东,这样就会牵制部分日军在中国的部队。你不想尽早弄到关于苏德谈判的细节,再贩卖给需要这些细节的人物吗?”
三伯伯努努嘴:“那要看你开什么价。”
凡达伦哈哈大笑:“你看,我就喜欢跟你做买卖,谈价钱的时候这么放松!”
服务生拿着一个精致的雪茄烟盒走过来,放到三伯伯面前,三伯伯打开盒子,拿出一根递给凡达伦,又拿出一根抽了一半的,开始剪断烟头。服务生打燃打火机,为两人点烟。凡达伦看着服务生离去的背影,吐出一口青烟:“假如搞到中央飞机制造厂正在投产的飞机的资料,这些宝贵的细节就对你免费,算我的礼物。”
三伯伯轻蔑地笑了:“苏联和德国,美国和日本,美国又和中国,中国再和苏联……什么是勾结,什么又是结盟?远交近攻,战国时我们老祖宗的政治,现在这些人还在运用。”
黄包车行到中途,王沐天忽然叫住车夫,满头大汗的车夫回过头,喘息着对王沐天发牢骚说:“我不要你拉我的车,回头把我车弄坏了,我的饭碗就砸了!”来到一个弄堂口,停住了。王沐天把帘子掀开,让姐姐下去。
王多颖下了车,还是有些担心,问:“前面不会碰到盘查了?”
王沐天说:“快到地方了,应该没问题。你赶快回家吧,省得姆妈着急。”
王多颖哼了一声:“你现在想到姆妈会着急了?你带的钱够吗?”说着从小皮包里拿出皮夹,抽出两张钞票塞在弟弟手里:“望楠刚刚给我留下的。办事手头宽裕点好。”
浓郁的法国梧桐树阴影下,老唐看到王多颖从黄包车里跳下来,接着黄包车夫又抓起车杆,拉着车继续向前走去。老唐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再次骑上车,追随黄包车奋力向前。
王沐天没有注意到老唐,却从帘子里看到贴近的小丁,于是赶紧给车夫打招呼:“师傅,我记错路了,麻烦你原路返回!”
累得半死的车夫气坏了:“你怎么路都记不准呢?当我拉这么重的车好玩啊?”牢骚满腹的车夫正准备往回返,却听到小丁隔着窗口喊:“洪先生,快下车!乘黄包车跑不快!快点,我掩护你!”
王沐天愣住了,洪先生?还没容他多想,抄到黄包车前面的老唐已经举起手枪,命令车夫:“停车!不然我开枪了!”本来气坏的车夫又吓坏了,立刻扔下车把,趴倒在地。
小丁闪到一棵树后,将枪口对准老唐。黄包车被撂在弄堂中央。
老唐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那只夹在中间的螳螂,举着枪迅速向黄包车靠拢,他又发出了专为坏人服务的那种讨厌的狞笑:“洪先生,出来吧。”
王沐天被车子搁在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上,怀里依然紧抱着那个巨大的铺盖卷。
老唐破锣一样的嗓门从车外悠悠地传进来:“洪先生,别怕,我们不会怠慢你的……”
王沐天从小窗口看出去,见小丁从老唐身后一步步挪过来,手枪对准老唐的后脑勺……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
趴在地上的车夫瑟缩着抬起头:“麻烦你们,等我走了你们再打,好吧?我是他们雇来拉车的,认都不认识他们……”
老唐不耐烦地呵斥车夫:“安静点!”又很有礼貌地对着车内的王沐天说:“喂,洪先生别怕,我是来接你去会谈的,谈完了马上送你回来,绝对保障你的安全……”说着便轻轻地撩起帘子……
“啊?”老唐傻了眼,“怎么是你啊?”
王沐天也嚷了起来:“怎么又是你啊?这次又把我认成洪先生,叫谁呢?我不姓洪,姓王,你这么大岁数叫我先生,我要折寿的。”扭头对车夫说,“他找错人了,跟我们没关系,快走。”
但是老唐还是把手枪对准了王沐天:“不准动!”
王沐天指着自己的鼻尖喊:“你眼睛睁大点,看我像你要找的洪先生吗?我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师傅快走啊!”
车夫动也没动:“我不敢走!他们这种人,你一动他就开枪!”
王沐天看看老唐,又看看车夫说:“他不敢开枪,这里是英租界,一开枪巡捕马上封锁路口,他就跑不了了!”
老唐气急败坏:“你这个小瘪三,我就知道你有来头,帮洪望楠演金蝉脱壳是吧?好,我吃了你们一记闷亏,让姓洪的跑了,只好拿你交差了。给我下车!”
王沐天大叫:“你滑稽吗?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我跟我姐姐给我表姨妈送铺盖,因为她家遭火烧了,没有被褥,不能睡觉,你抓我干什么?”
“那你姐姐为什么刚才又下车了呢?”
“她不舒服,肚子疼,我让她先回去休息,可以吗?”
老唐的手枪口顶住阿沐的腮帮,使劲往里钻动,王沐天的脸被顶得变形了,老唐冷冷地说:“你指望我相信你这个小瘪三的鬼话?我不会上当的!”
“不许动!”老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接着他感觉后脑勺上多了一个东西,凭他多年的经验,一下子猜到是什么东西了,不由脸色大变:“不要开枪!”
小丁从后面蹿上来用胳膊弯勒住老唐的脖子:“你把枪放下。”
老唐赶紧放下枪,又叫一声:“不要开枪!”
小丁说:“说实话我就不开枪。谁派你来的?”
“我老板。”
“你老板是谁?”
“你不认识他。”
“介绍介绍我就认识了。”
“是一个洋人。”
“东洋人吧?”
老唐装糊涂:“搞不清楚,在我这样的乡巴佬看来,洋人都一样。”
小丁从后面踢了他一脚:“胡说!”
老唐揉着屁股,可怜巴巴地说:“真的,你放开我,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王沐天看看小丁,又看看老唐:“你们二位好好打,我要先走一步了。我姨妈还等着被褥睡觉呢!”说着赶紧跳上黄包车,催促车夫,“快走,他们有的打呢,顾不上我们。”
车夫瑟缩着抓起车杆子,拉起黄包车向弄堂口狂奔。老唐不甘心地叫起来:“小赤佬,你别跑!”
小丁揪住老唐的后脖领,把他拽起来:“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俩的事情还没完呢。”
老唐低下头:“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英国总会,去找我老板……”
小丁命令老唐:“把裤带解开。”
老唐瞅瞅四周,还不好意思:“这可是公共场所啊。”
“少废话,解不解?”小丁的枪又举起来了。
老唐赶紧解裤带,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解开,他是很聪明的,其实一直在寻找转机。
小丁看出了老唐的企图,“别玩花样,把裤带抽下来给我,两手提着裤子。”
老唐抽下裤带,搭在脖子上,用两手提着裤子。小丁把老唐的裤带往脑后一扔。
这时他们头顶的二楼传出一声关窗的声音,发出“砰”的一声。这一关窗坏了,小丁走神了,他抬头向楼上看去,老唐趁机反手抱住小丁,把他从头顶摔过来,小丁摔倒在地上,手枪被甩了出去。
老唐蹿上前去,捡起小丁的手枪,对准小丁,又从小丁身上摸出自己被缴获的手枪,得意地笑了:“去,把老子的皮带捡回来。”
小丁乖乖地找到老唐的裤带,把它捡起。老唐把枪口转向小丁的额头:“把裤子给老子提起来,系好。”小丁只好就范。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以牙还牙。”老唐嘟囔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精巧的手铐,一只铐子铐住小丁的手,一只铐子铐在他自己的皮带上。把拿手枪的手放进口袋,隔着一层布顶住小丁的腰眼:“跟我走吧。”
“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洪望楠接到了王沐天的电话通知,王沐天简单说了现场情况,要他趁现在赶快走。放下电话的洪望楠拎着简单的行李包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迎面正好碰上回家的王多颖,他问:“阿沐呢?”
“他事情还没有办完,叫我先回来了。”
洪望楠释然地上去抱住她。
王多颖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拥抱:“怎么了?”
洪望楠擦了把冷汗:“你回来就好……急死我了……”
阳台上坐在藤椅上的桑霞看见了他们离乱鸳鸯的模样,不禁流露出感触和艳羡来,想,他们才是天经地义的一对吧。
王沐天来到上午放摩托马达的那家修车行,使劲敲门,没人回应。他退后两步,向二楼张望。楼上没有灯火,也没有动静,他不甘心,更加用力地敲门。
一个锡克巡捕从马路一头走来。王沐天看看脚边放着的铺盖卷和纸板箱,要是被查到就完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铺盖卷上。锡克巡捕捏亮手电筒,光圈锁定王沐天,王沐天也看着他,一副可怜无辜的沦落人模样。锡克巡捕用生硬的中国话询问王沐天:“你在这里干什么?”
王沐天指着店铺的铺板门:“投奔亲戚,学手艺。”
“亲戚呢?”
王沐天越发地可怜巴巴:“我……不知道。本来说好等着我的。”
“这家是你什么亲戚?”
“是我表哥。修车的。我来跟他学修车。”
“表哥姓什么?”
“姓图。”
锡克巡捕用警棒敲了敲王沐天的铺盖:“你这里面装了什么?”
王沐天心里有些惊慌,表面强作镇定:“睡觉吃饭的东西啊。还有路上捡到的破烂。”
“打开我看看。”
随着一声开窗子的声音,女人的嗓音在他们头顶上响起:“哎哟,这不是小弟吗?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啊?”锡克巡捕向楼上看去,窗口冒出一个蓬着烫发的女人影子。
女人继续说:“小弟你等一等,你哥下去给你开门了啊!”
铺板门里面响起拔门闩,开锁,解开铁链的一连串声响,让巡捕岔了神。接着两扇铺板“哗啦”一下洞开,车行老板从里面冲出来。
车行老板和老婆刚才在二楼窗缝看到锡克巡捕问王沐天话,担心巡捕把王沐天抓走,把他给供出来,赶紧出来解围。锡克巡捕看车行老板和王沐天所说一致,提着警棍走了。
锡克巡捕刚走,车行老板便朝王沐天一巴掌甩出去,王沐天已有准备,身体一低,同时一转身,耳光抽空了。车行老板更火了,捡起一把长柄扳手,王沐天向一辆被千斤顶顶起的旧轿车后面逃去,边逃边说:“不怪我!我敲了半天门,你不开……所以把红头阿三等来了!”
女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浪笑:“他正在要紧时候,皇帝老子来了,他也不会开门的!”
车行老板瞪着女人:“你个婊子,少插嘴!”
女人瞟了一眼王沐天:“好了好了,人家小弟弟给你送钱来了!你把他打跑了,明天你少买多少大米啊!”
“当啷”一声,车行老板把扳手扔在地上。王沐天长舒一口气,至此,他算是彻底解决了摩托车的问题。
一家下等客栈里,老唐押着小丁走在阴暗陡峭的楼梯上。不知从哪间屋子传来女人呻吟般的低唱和琵琶弹奏。一个提着大水壶的男子跟老唐打招呼,问客房是不是开好了,老唐傲慢地哼了一声:“你们这也叫客房?还不如难民所干净!”老唐也是讲究的人,要不是最近实在手头紧,他可不愿意住在这里——一般情况下,他只住难民所。
老唐押着小丁走进一间屋子,用钥匙打开手铐,把小丁的两只手都铐住,再把他推倒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他拿起一个枕头,捂住小丁的头和脸,把手枪捅入枕头,很阴沉地说:“这样打死你,谁都听不见。”
小丁在枕头下发出呜呜的声响,手脚乱动。老唐继续给小丁施加心理压力:“这一带的上三流下九流我都认识。当了二十年巡捕,他们已经领教过我的厉害。假如我现在把你打死,再趁着黑天半夜把你背出去,找个地方挖个坑把你一埋,用不了几个月,你这副皮囊就拱出蚯蚓来了。除了你老婆和老妈,谁也不会想你。”
小丁被吓破了胆,呜咽着说:“我……没……老婆!”
老唐惋惜地说:“那就剩下老妈时不时想到她怎么白白地十月怀胎,白白养活你一场。”
小丁挣扎地更加猛烈,老唐不得不跳到床上,腿跪在小丁的背上,以制止他的挣扎。
小丁恐惧极了:“不要……不要……开枪……”
“那我问你,中央飞机制造厂现在的厂址在哪里?第一批制造的是什么型号的飞机?”
“我不知道!”
老唐的手枪发出“喀嚓”一声,子弹上膛了。小丁一动也不敢动,在枕头下呜呜噜噜地说话:“别开枪……我真不知道!连我的上司都不知道!我上司的上司也不知道,还不准我的上司打听!我们的差事就是保护洪先生的安全,负责联络他要找的人……”
老唐用枪口在小丁后脑勺上使劲钻着:“你想让蚯蚓在你身上钻洞吗?”
小丁绝望地说:“钻洞我也不知道啊!”
老唐有些气馁了:“只有洪望楠一个人知道?”
“还有别的人知道!”
老唐眼睛一亮:“什么人?”
“现在在飞机厂的人也知道。”
老唐琢磨了半天,才明白小丁说了等于没说:“废话!那就是说,你对我的老板来说一文钱都不值,废物一堆。好吧,既然一文不值,我就把你扔到坑里,让蚯蚓去做窝。你自己数数,从一数到十,数数就不那么害怕了。来吧:一,二……”
小丁又呜呜哭起来。
老唐恨铁不成钢:“你这废物,连数都不识?行,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挑。头一条路,是到坑里让蚯蚓拱得千疮百孔;第二条路呢,我放你回去,从洪望楠嘴里给我套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比方说,厂房的准确方位在哪里,哪座厂房生产发动机,哪一座生产飞机翅膀和机身,哪一座又生产飞机上的武器……”
小丁也是笨,先假装答应老唐他就可以安然脱险了,可是他偏不这样,而是非常诚实地回答:“他不会跟我说的……”
其实老唐是有心给小丁指出一条明路的,他们也算是同道,他对同道都会留几分面子的,但是这个同道实在太蠢,老唐不禁仰天长叹:“想让你这个废物有点用处都不行……”他只得又帮小丁想了个主意,“那好吧,你利用保护他的机会,把他送到我手里来。”
小丁不作声,好像在考虑。老唐很怕小丁不答应,赶紧说出诱人的条件:“事先会付给你一半酬劳,假如你把事情做得精彩漂亮,而且……充满想象力,我的老板会给你另一半酬劳,再加一笔奖金。”
小丁好像动心了:“他要是不给呢?”
老唐懒得废话:“你不信是吧,那好,你就挑我给你的头一条路去走吧。”
小丁又不吭声了,他在盘算。老唐对此表示理解:“上海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合算不合算,哪个合算,哪个不合算,你想想吧。”
老唐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小丁从床上拎起来,绑在矮凳子上,现在小丁斗志全无,听任老唐发落。老唐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问:“洪望楠乘的火车班次你知道吗?”
小丁说:“班次不知道,就知道是十一点钟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快车。”
老唐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到十一点。他拽下枕巾,塞进小丁嘴里,他很过意不去:“先委屈你一下啊,等我俩成了同行,我请你喝赔罪酒。”说完快步走到客栈柜台,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接通了火车站问讯处。
女接线生告诉老唐,这两天杭州都在下暴雨,发往杭州的火车今天都误点,老唐兴奋了,飞快地挂了话筒,向柜台里的人递上小费:“马上给我去叫一辆汽车差头。我要赶火车。”等车子到了,他拉着小丁马不停蹄向火车站方向赶去。
两人很快到了火车站,老唐跟在小丁五六步之后。小丁四处看了一眼,满眼都是混乱和肮脏,一个婴儿在不远处尖声啼哭,他转向老唐:“洪先生肯定吃不消这种地方的。他现在大概在头等车厢候车室等车。”
老唐把脸对着前方,嘴唇几乎不动,目光阴沉地数落着小丁:“我跟你说了,假装跟我不认识,不然洪望楠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又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了。”
两人来到头等车厢候车室,老唐站在玻璃门一侧抽烟,小丁从门口走进洁净的头等候车室,一排排沙发上坐着穿着整齐、举止文静的乘客。
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一个女学生坐在那里闲闲地弹奏。
这时,广播喇叭传出女广播员甜腻的嗓音:“旅客们,让大家久等了,开往杭州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
这列车大家等得太久了,人群马上潮水般向检票口涌去。头等旅客们的表现也不比其他旅客文明,他们在此刻也成了洪水猛兽,大呼小叫,携家带口,从头等车厢候车室往外冲。小丁被夹在人和包裹、箱子里,动弹不得,眼看就要跌倒,关键时刻老唐挺身而出,从侧面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小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老唐摆摆手,他不喜欢接受感谢:“找到没有?”
小丁抱怨说:“还没看清,就广播了!”
火车站月台上,大部分乘客从车门上车,小部分人从窗子上车。小丁和老唐挤在混乱的乘客人群中,东张西望,依旧没有看到洪望楠。
小丁失算了,洪望楠这次虽然坐的是头等车,但却一直在普通候车室里用草礼帽盖着脸打瞌睡。等所有人差不多进去了,他才戴上草礼帽,拎着皮包快步走到已经十分清寂的检票口。
空荡荡的月台响起开车的铃声。小丁站在月台中央,茫然四顾,突然看见洪望楠的身影一闪,上了车尾部的门,他马上朝着离洪望楠最近的一个车门跑去。老唐跟着他跑上来。
但车门在他们面前合上了。渐渐加速的火车带起的一阵乱风,使月台上的纸屑飞旋起舞。
老唐恼火极了:“真不合算。花了我这么多车钱,人也没追上。你知道他去杭州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他叫闻辛,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无线电总工程师。”
老唐是个乐观派,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失落和沮丧一扫而光,立刻振奋起来,看来小丁还是有用的:“你知道这位工程师的住址吗?”
小丁如实回答:“大致知道。”
老唐迫不及待了:“我们租一辆轿车,直接追到杭州。”他马上走到壁挂式公用电话跟前,去给平野打电话,他极其谨慎地用身体挡住话筒:“抓到一个中统的人……”
电话中的平野颇感意外:“嗯?”
老唐激动地喘息着说:“他是被派来保护洪望楠的,太年轻又太草包。洪望楠乘火车去杭州了,我们没有赶上火车。现在我打算带着这个年轻草包直杀杭州,他知道地址。洪望楠在杭州没有家,也没有那么多熟人朋友可以保护他,对付起来比较容易!”
平野说:“好。”
“我打算雇一辆轿车,走公路过去。”
“费用多少?”
“三十五块。”
“杀一杀价钱。”
“这是杀过价以后的价。”
火车从夜幕里穿过,一个个亮灯的窗口被速度拉成一根光的带子。洪望楠用草礼帽盖着脸,仰靠在一等车厢的软椅上打盹儿。
一辆轿车亮着大灯从公路上开来,和火车远远地并行。坐在后座上的老唐和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丁都在东倒西歪地打盹儿。老唐睡觉的时候嘴角还流着口水,他这一天一夜全用在跑路上,几乎一刻都没有休息,可见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功。
天色渐亮,路灯的光亮显得疲惫而陈旧,但是空气却是新鲜而活泼的。王沐天深深地呼吸着,他为今天马上要到来的行动而激动,今天他要协助桑霞去给新四军送药。他偷偷瞟了一眼桑霞,桑霞身着白色短袖衫、米色卡其长裤,有种别样的风情,而她面上轻松的微笑又为这风情更添几分风韵。
他们飞快地蹬车,一盏盏路灯被他们从身边甩向身后。
到了果品批发行后院,桑霞登上那辆中型卡车的车轮,撩开盖在车厢上的帆布,王沐天看见帆布下装着几十筐水果,筐上都盖着盖子,捆扎了绳子。桑霞从小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对王沐天说:“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
桑霞走进批发站,向同事小包确认:“所有药品都装进去了?”
小包既是桑霞批发行的同事,也是地下组织成员的同事。他说:“全装进去了。四百支麻醉剂装在六十多个菠萝和木瓜里面,是掏出瓜瓤和果肉装的。藏着药的水果一共装了六个筐子,在车厢最里面,靠着驾驶室。”
桑霞生怕有什么闪失:“筐子上都做了记号?”
小包很确定地回答说,还是按照原来的记号做的。一切无误,桑霞高兴地跟小包告别:“好,那我们就上路了。”
小包却对自己并不满意:“真恨我自己,不会开车,让你这么个女同志去冒险!”
桑霞开朗一笑:“风险面前,男女平等。”
“女人都去冒险了,还要男人干什么?”
桑霞回头又笑着反对:“男人去冒险,把女人留下光是担心吗?有时候冒险的滋味比担心好受多了!”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王沐天坐在卡车驾驶员的位置上,摸摸这里,扳扳那里。卡车忽然动起来,向前面冲去,他赶紧踩刹车,卡车停住了,他没有紧张,反而眉飞色舞起来:原来开车也很容易嘛。
桑霞走到卡车旁边,佯装生气:“我看见了啊!”
王沐天满不在乎:“看见了吧?没想到这么简单!再给我十分钟,我肯定能把车开跑!”
桑霞眼神渐渐严肃起来:“阿沐,你又忘了,我们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该你做的事你必须去做,不该你做的事,你碰都不能碰。你只要记住一点:我们是去给苏州的水果发行站送货的。”
王沐天不服气:“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多一个司机,不是更灵活方便吗?”
桑霞指着副驾驶位置:“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上了车,桑霞手握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今天我们的行动非常重要,关系到上百个新四军伤员的生命,也关系到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医药转运站,所以我要求你绝对服从我,配合我。你的玩心太重,很多事其实你是带着玩心去做的。现在必须收起你的玩心,守纪律,听指挥,像个真正的战士——其实你已经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后面一句的鼓励让王沐天很开心。桑霞踩了一脚油门,卡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很快来到初阳普照的马路上。她扭头看了一眼沐天,笑了笑,领头哼唱起《毕业歌》,王沐天会心地跟着唱起来。
王沐天的感觉棒极了,就像乘坐了一辆坦克或者装甲车,所向披靡。虽然前面等着他们的,除了危险就是未知,可是因为跟桑霞在一起,连危险和未知都似乎显得别有风情。
迎着被黄浦江托着的朝阳,卡车开到新码头,桑霞把车停在栈桥前沿。两人刚跳下车,便看到一群搬运工涌上前来。
桑霞的目光飞快地在人群中扫视,她指着一个健壮的光头青年、一个中年工人、一个带络腮胡的工人说:“你,你,还有你!站到这边来!”三个搬运工兴奋地走到桑霞跟前。
剩下的工人们却不甘心,始终不肯离开,举着手叫嚷——
“我力气大,一个顶俩!”
“我腿快,搬运快!”
桑霞抱歉地冲大家笑笑:“对不起大家了,今天用不了你们这么多人,下回再劳驾大家!”
一个瘦弱的工人挤到桑霞面前:“行个好,女东家!我一家老小等着我挣钱回去买粮食呢,挣不着钱,全家就要挨饿!”
桑霞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也算你一个。”
其他工人见状,也纷纷上来央求,有的动手拉住王沐天的衣服,王沐天善性大发,为难地看着桑霞:“小霞姐,怎么办?这些搬运工的家都是给日本鬼子烧了,从外地逃难到上海的,挣不到工钱,他们家里的人都没有饭吃!”
桑霞看看四周,低声说:“可是我们不能用这么多人,人多手杂,会乱的!乱起来就危险!”她不再理会王沐天,登上卡车轮子,跃入车厢,“实在对不起大家,我们就这么点货,不需要这么多人手!”
众人并没有散去,依旧木然地看着桑霞,眼光里满含乞求,桑霞冲他们抱歉地笑笑,嘱咐下面负责照看的王沐天:“按筐子上的编号,一共二十八筐,盯着每一个筐子上船,别让他们搬丢了,也不能搬乱了!”
被桑霞雇佣的几个搬运工扛着筐子,排着队从码头来到栈桥上,却被那些没被雇佣的工人们堵住。一个工人上来就抢络腮胡子工人肩上的筐子,另一个工人抢瘦子工人的筐子,纷纷嚷嚷:“有饭大家分着吃!”
王沐天看这边吵吵闹闹,跑了过来,企图掰开抢筐子的工人的手。一个工人转向王沐天:“小东家,求求你,我家是无锡逃难来到上海的,老太太已经饿死了!我们外地人在上海扛包都没有份!我孩子已经饿了两天了!”
络腮胡子工人绕过去,往栈桥上走,又有工人拦住他,面向王沐天纷纷诉苦。王沐天一阵痛心,转向络腮胡子工人:“你就让他扛吧!”
王沐天的善举并没有让躁动平息,很快又有若干未受雇的工人抗议起来:“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扛?我们也是昨天一天没等到活儿干的!”这一来,好像错都在王沐天身上,厚此薄彼似的,众人纷纷聒噪,情势越发混乱。
车厢里,桑霞把一个个筐挪向卡车尾部,由工人们扛上肩膀。一个戴帽子、披垫肩的工人冲到卡车旁,桑霞一看他不是被录用的,请他离开,那工人说:“你们少主人在下面雇佣我了!”
桑霞吃了一惊,局面已经滑出她的控制。
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搬运工干脆爬上卡车,笑嘻嘻地巴结桑霞:“大姐,我帮你抬!”说着便搬起一个筐子往外扛,桑霞制止他,他不理她,把筐子放在车尾的一个工人肩膀上。桑霞有些乱了,回头点了一下,只剩下最后六个筐子,筐子上用墨汁写了01、02、03、04、05、06。她走过去,用身体挡住那六个筐子,一边掏出几个零钱,塞在少年的手里:“小弟弟,钱你拿着,快下去吧!”
那少年搬运工好像受了羞辱,脸孔涨红了,倔强地说:“我不是要饭的,我能干活挣钱!我搬得动!”桑霞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直摇头,只得随他。
王沐天这边已经乱得不可开交,看见筐子在工人手里被抢来抢去,急得王沐天六神无主。押送着最后六个扛筐子的工人的桑霞一看眼前的局面,马上跑到前面,用身体挡住那六个筐子,脸色异常严厉:“谁也不准动这几个筐子!”
王沐天的汗水从太阳穴流下来,走到桑霞旁边,帮她护着最后六个筐子。
那些没被雇佣的工人们凶狠地扑过来,推开桑霞,跟扛筐子的工人们发生了拳脚冲突。这些饥民和灾民在绝望中爆发出的仇恨力量是惊人的。王沐天徒劳地伸开手臂,护住两个筐子,承受着两边的对抗力量,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在码头上巡逻的四个日本兵看见了码头上的大乱,一一上了刺刀,吹着哨子向栈桥冲来。
三个工人争抢的一个筐子翻到在地,绳子断开,从筐里滚出一个金黄的木瓜。桑霞看到那个木瓜被做了手脚,瓜体上开了个小天窗,里面露出一个玻璃小瓶,玻璃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动,她赶紧扑过去把小玻璃瓶塞进瓜内,正准备把木瓜塞回筐内,刚才吹哨的日本曹长来到她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质问现场的人:“你们在干什么?暴乱吗?谁领头暴乱的?”
日本兵用刺刀把工人们分成面对面的两列。
桑霞托着木瓜站起身,对曹长一笑:“没人暴乱啊!就是货物太少,人手太多,一些人抢不到活干……”
王沐天看见桑霞手上的木瓜有一线汁水从木瓜下面开的口子里流出来,顺着她的小臂蜿蜒流淌。曹长指着木瓜,改说日语:“你拿的是什么?”
桑霞也改为不熟练的日语:“热带水果。”
曹长突然把鼻子凑到桑霞手上的木瓜前,闻了一下,又改说生硬的中文了:“很香。”
桑霞说:“也很甜,可惜这个瓜烂了。阿沐,你去拿几个好的招待他们。”王沐天的心突突跳个不停,赶紧蹲下身,紧急辨识着被做了手脚和完好的木瓜。
曹长上下打量着桑霞:“你会讲日语。”
桑霞弯下身,很自然地把木瓜放在筐子,起身微笑:“讲得很差。比你的中文还差。”
曹长走到王沐天正在翻腾的筐子旁边,忽然用脚踢了踢筐子。桑霞赶紧跟过去,眼睛恐惧得像失明了一样,但嘴唇上仍然留着一个得体的浅笑。
王沐天抱着四个木瓜站起来,递给桑霞。桑霞把木瓜递到曹长面前,曹长看看她,又看看王沐天,再看看木瓜,目光谜一般。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不允许收中国人的礼物。”突然一转身,向自己的士兵们走去。
突然的脱险让桑霞和王沐天感到放松后的虚弱,王沐天轻轻扶了桑霞一把,又似乎是从桑霞那里借一点力。
日本兵开始驱赶搬运工们,有的士兵蛮横地动手推搡,有的士兵把刺刀刺在搬运工的脊背上。王沐天本能地脱口叫出来:“他们是我们雇的工人!”曹长转过脸,冷冷地盯着他。桑霞偷偷地拉住他。
曹长转向桑霞:“你刚才说,人手太多,我带他们去一个缺人手的地方。”
王沐天想说什么,桑霞的手紧紧拉住他,他感到桑霞的手心全是汗水,他悲哀地说:“他们抓中国人去挖工事,修炮楼,抬大炮,会把他们累死,饿死的!”
桑霞的眼睛同样含着无限悲哀,但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同羔羊一样被押走的中国人。她忽然看到,那个瘦小的少年搬运工走到过浮桥的时候,瞅了个冷子便往回跑,跑上了浮码头……心不禁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日本兵追着少年跑回来,一边举起枪瞄准少年。少年跑到浮码头边沿,冲着翻腾的浑浊江水一头扎下去,追到浮码头边的日本兵朝着少年扎下去的水面一阵扫射……
王沐天更加冲动起来,按捺不住地要跑过去。但他的手紧紧被桑霞拉住,回过头,桑霞冲他轻轻摇头,那目光流露出一种深邃和苦痛。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要赶走这些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么?但是现在他们只有忍耐,他们只希望这忍耐能赶快结束。
所有的筐子都被码放整齐了,小货轮驶出码头,向闪烁着七八点钟阳光的江面驶去……
马上要进入杭州笕桥镇的地界。洪望楠坐在长途汽车上眺望着窗外,看见日本军队正在打谷场上练兵,他眼不见为净,把草礼帽盖在脸上,仰头靠向椅背。
跟随在长途汽车后面的是一辆风尘仆仆的轿车。车内坐着三个人:司机、老唐和小丁,在车上休息了一阵,老唐的元气已经恢复过来,他问司机还要多远,听说还有七八里地老唐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洪望楠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长途汽车缓缓进站,洪望楠最后一个下车,他看了一眼路牌,上面的“笕桥镇”几个字已经风雨剥蚀,模糊不清了。他调整了一下手里拎的皮包,向镇子的入口走去。
沿着窄窄的青石马路,洪望楠边走边观察这个古镇。他看到路两边的店铺不少都关门了,有的贴着封条,一些店铺改了国籍,招展着日本酒屋和料理的旗号,时不时还会有日本女人走过,她们打着花纸伞,木屐在石头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们是安静的、满足的,她们又是无知的,她们既不明白,也不关心她们脚下的土地是否正在遭受着蹂躏,被她们的国家蹂躏着。
从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很是幽静,不知从哪里传来棒槌打衣服的声音,声音在小巷里激起回音,更显出小巷的幽静。
洪望楠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一家家的门牌号,很快便在一家杂院的后院找到了闻辛。
逃亡到笕桥镇的闻辛大工程师,已经不再讲究任何体面,他还没找到固定住所,先在一间临时住处凑合着。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人加上一个女佣,不分老幼尊卑,统统下榻在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只靠帐子维持隐私。
闻太太正在蚊帐里睡懒觉。闻辛先生正在焦虑,正在痛苦。他衣着邋遢,马瘦毛长地坐在床上,用一只脚踢着摇篮,晃悠着婴儿,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阅读,报纸的大标题为:重庆又遭日机轰炸,陪都一片火海。
闻家女佣端着一碗稀粥从门外进来:“先生吃早饭吧。”
闻辛正沉浸在家国失守的悲哀中,听到这话不耐烦地嚷起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还知道什么?知道这个吗?”他哗啦哗啦抖动着报纸。
女佣吓得直眨眼。闻太太也被闻辛突发的脾气弄醒了,呼地一下坐起来:“干什么?神经病!叫你吃饭也叫错了?”
闻辛把报纸扔到太太脸上:“错了,都错了!看看这个!这世道全错了!睁开眼睛看看吧!两年前南京的总统府没了,退到重庆,现在还有地方可退吗?没有了!重庆也给炸成一片火海!我们国家要彻底亡了!”
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当然无法体会父亲的悲痛,反而被父亲的嗓门吓住了,爆发出一声啼哭,突然又噎住。女佣上来抱他,闻辛推开女佣,自己抱起了孩子,“好了好了,别哭了!”
孩子又恢复了正常呼吸,“哇”地一声继续啼哭。
闻太太愣了片刻,叫起来:“有种你当勇士,去救国救亡去!跟我们妇人孩子藏在这里,天天着急上火,把一肚子邪火往家里人头上撒。前天打了老大,老大怕死你了,躲到你姐姐家,一天都没敢回来,你有本事让日本人怕你去!”
闻辛给太太一个背影,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脸朝着墙上的一张相框,相框里的大照片是一张合影,一共有十多个人,上面有一行题字:中央飞机制造厂笕桥奠基纪念。他看着最边上的自己,那时的他是多么年轻,多么得意,多么意气风发啊。
闻太太还没发泄够,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想当大丈夫就走你的路,别到头来说是为了我们娘儿三个留在家里当懦夫的。我们担当不起这个罪责!我也不愿意后半辈子听你埋怨!我们受够你了!好的时候,唉声叹气,不好的时候就是打骂!”
闻辛还是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身体其他部位却一动不动。
“我们也不劳驾你抱孩子,还说孩子生错了时候!”闻太太冲过去把婴儿往自己手里夺,猛一抬头,看见闻辛脸上泪水纵横,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了。
这时虚掩的门被人叩响。闻太太小声提醒丈夫:“大概是你姐姐,快擦把脸!”
门被推开了,逆光站着一手拎包,一手拿着帽子的洪望楠,他冲闻家打招呼:“打扰了。”
闻辛一下子张大了嘴:“你怎么又来了?哦,你看我家的日子太好过,想来凑热闹是吧?”
洪望楠上前一步:“闻先生,我知道你日子难过才来的。我相信,这次我来会让你日子好过一些。”
闻辛却一点也没感谢的意思:“家里这么乱,我就不请你进来了。”说着拿起搭在床栏杆上的外衣就往门外走。洪望楠转过身,随着他向院子里走去,站在了后院一棵柳树的阴凉里。
洪望楠给闻辛点燃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闻辛打量着他:“我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抽得不多。”
闻辛挖苦说:“为了动员我,不得不陪我抽,是吧?真是煞费苦心。”
洪望楠并没有否认:“对,我是煞费苦心,不过很值得。你这样的无线电专家,全国也没有几个。往你身上费点苦心,应该的。”
闻辛想起还有个王多颖来:“你的年轻夫人没跟你来?”
洪望楠叹口气:“我们还没结婚。我到内地两年,厂又是初建阶段,结了婚带着她不方便,不带她呢,结婚对她没有意义,等于让她守活寡,我也不忍。”
闻辛似有所动,轻声说:“我记得你比我小七八岁,为这个国家你担负得倒比我多得多。”
看闻辛有松动迹象,洪望楠振作起来:“像《毕业歌》里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说老实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担负不动,所以想请你出山,跟我一块儿担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