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王道无敌·二十二 相会二条城
庆长十五年,天下平安无事。
丰臣秀赖母子把一精一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广寺的大佛殿上,家康虽未能进京,却也在为名古屋城忙碌。同时,海外交易船只数量不断增加,时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满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时代,国家须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仅能通过交易获利,也有其他益处,首先便是可借此转变世人观念。乱世中武士好勇斗狠、横暴掠夺的混乱情形得以改变,世人开始修身齐家。苍生眼界大开,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禄年间始设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一浪一人,也益发增多。其中虽有身上仍残留粗一暴根一性一之人,所至之处时常招来非难,然而至少给一大一群一好勇斗狠之人暗示了一条活路,利益不可谓不大。
其三,交易往来带来海外文化,从而影响国人心智。智慧和财富在任何时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风,此风又将让人生出新的希望和梦想。
家康授丰光寺承兑和金地院崇传重任,不断努力发展交易。同年,家康为长期以来祈望恢复贸易的大明国广东府商家签发了朱印状,允许他们来日本做生意,还给暹罗国主去书示好。是年,安南国使节来萨摩;萨摩的岛津家久带着琉球尚宁王从骏府来到江户;日本制造的船首次成功横渡大洋,到达墨国;日本亦和大明国福建总督开始协商,试图恢复由大明国颁于日本船只的正式交易书“勘合符”……
遥想信长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时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国家总算建立起来。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国”,虽多少有些夸张,但来过日本的传教士在与本国通信时,都对日本和家康大加赞誉,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兰国君在国书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国和葡国,有马晴信烧了葡国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现出一派顺风满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东海道显示威容,各大名则争相把妻儿安置到江户。
筑建名古屋时,加藤清正的热心最是引入注目。对于应尽之义务,清正未流露出丝毫应付之态。他主动负责铲平城下的丘陵,开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对搬运巨石的大难题,他巧用良方,一时名动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给太阁做过马夫的原三郎左卫门、林又一郎二人,从六条三筋町挑选一百多名太夫过来,再加上后来临时加入的,一妓一女总数超过四百,一时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齐放的园林。
此时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里的一妓一女,还有女歌舞伎中的头牌。
自从庆长八年出云的阿国跳起歌舞伎之后,这种舞蹈逐渐传入青一楼。她们一改旧一习一,在四条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艳的舞蹈,晚上接客。一妓一女们到了名古屋,追随她们而来的人,数目亦甚是可观。
她们穿着跳手古舞的男装行头,拉运堆放在热田的石头。领头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藤清正。但见他头裹素巾,身着赤底锦袍,站在石头上喊着号子,高傲的胡须随风飘动。盛况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来,必天下震动。”
“说什么江户大坂不和,都是骗人!连加藤清正都此般热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诸外样大名,因此事而震动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阁上,铸了黄金虎鲸,昭示“太平”意义尤为重大。
然而,也并非毫无异议。前来观看的真田幸村道:“加藤好生狡猾!让一妓一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说和大坂城城墙的石头比起来,名古屋的石头嫌小,为了不让人感觉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开众人的视线。
加藤清正果真这般算计吗?
“不,从未那般想过,他全是为了始终倾心关一爱一秀赖的大御所啊!”虽然有些人这样理解,然而也有人吹一毛一求疵,“清正为了不让大御所注意,居然让六条的女人……啧啧!”然而,这些批评之一声最后皆消失无踪,日本国仍一片太平气象,百姓安居乐业。
清正确实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悦之中,继续保持丰臣氏的声望。另,名古屋距太阁出生地颇近,令清正心有所牵。人实不可能完全脱离人情啊!名古屋城对清正来说,恐还具有另一层意味:祭奠长眠于此的丰臣先祖的灵魂……对这种微妙的心思,家康不会毫无察觉,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阁饰以黄金虎鲸,乃是极妥当之举。这对黄金虎鲸分雌雄,身上有两千片金鳞,花费黄金约小判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五两,震惊天下。
然而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其中就有那曾经中风倒地,却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长安。他对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国乃新兴国家。班国、葡国、墨国和吕宋,都已开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为首建立起来的日本国,正值盛世……带着豪言壮语、欲寻找黄金岛而来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诺将军,就这样掀起了一股新一浪一。
比斯将军表面上乃是为了答谢家康把前吕宋总督唐·罗德里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余人送回墨国而来,其实只是打着这个名头,到马可·波罗描述过的黄金岛探险。
具有称霸世间海域野心的长安,也许还想趁此机会,打造一座真正的黄金城给他们瞧瞧。“这些人见识短浅,器量狭小,大久保长安挖出来的黄金可是绵绵不尽!”长安虽口气甚大,但不可否认,关于黄金虎鲸的各种传闻却刮起一股奢华之风,甚至影响到了正在重建的丰臣氏大佛殿。眼下大坂绝无和幕府或家康为敌的意思,然而他们身上却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寻常人一样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让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筑。这在日后便成为悲剧的源头,故有人以为,此乃人为所致。不过这只是后人的牵强附会之辞,不多言。
总之,庆长十五年,乃是充满勃勃生机之年,太平之风吹拂到了每一个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个例外,发生在与百姓生活稍有些距离的地方,那便是禁宫。
遥想信长公初次上洛时,都中何等荒芜!兵火连年,京城杂草丛生,处处断壁残垣,弃一尸一无数,恶臭盈天。公卿纷纷弃都而去。皇宫更是一派凄凉,甚至连天子的每日餐饮,也难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当时,信长公承诺,保证每年皇宫三千石供给。之后,秀吉公又将此数增为六千。对信长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宫及重返京师的公卿怀着怎样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后,家康将宫奉增至一万石。但亦从那时始,天皇似对宫一内一风纪之乱大感不安。
常言道,饱暖恩一婬一欲,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终于能松一口气,不再为生计担忧,欲一望自然随之觉醒。从这一点来说,贵人和百姓无甚差别。宫廷侍从曾经只剩寥寥数人,一旦有所增加,势必重立规矩,然而长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调自不那般容易统一。
如此种种,最终演变为庆长十二年,年轻公卿和女官之间闹出诸多丑闻。男一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变成放纵,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一内一廷风纪混乱让后一陽一成天皇大怒,即着家康处理。
看上去,天皇对此事的处理些须缺乏威严,这许是因为在持续的乱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难以理清头绪,因为公卿在混乱中早巳丢失了维护皇室尊严和体面的教养。家康提议严惩一婬一乱公卿,以儆效尤。花山院忠长、飞鸟井雅贤、大炊御门赖国、中御门宗信等人,皆被处以流刑。
天皇通过此事,向幕府打开了干涉禁官的大门。风纪问题自然在皇廷引起风波。庆长十五年初,后一陽一成天皇提出禅位。在家康奏请下虽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无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庆长十五年岁末,天皇退位成为定局。正式传位于政仁亲王,是为转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庆长十五年计划上洛一事,终于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实令人遗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贺。原本应由统领天下的将军德川秀忠上洛,却由家康走了这一趟。此时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间多有传言,说他身一体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将举行天子登基仪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后的上洛之机,再次感受年长者之喜悦。此种心愿对于历尽苦难之人,甚为自然。
此时的家康,已许下每日诵经六万遍的悲愿,且已开始实行。“多活一日,便要怀一日感激之情。”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寻的能让自身满足的“静寂”境界。由于亲自发起的文禄之役,秀吉公还未来得及体会此种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许正是出于对无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虑,为掩盖心底的苦恼和悲愁,方去醍醐赏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怀着感激,他日日提笔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写六万遍,便是三十六万字,长此以往,其数难以估量。每张纸可书写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张。家康用细细的一毛一笔,虔诚地一字一字书写。
寻常人也许一开始便会被吓退,然而家康对于自己能活到七十岁大是心存感激,特意为此不可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万遍。写着写着,他眼前出现了二十五岁就被杀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岁便亡故的父亲,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妻筑山夫人、长子信康、今川又元、织田信长、明智光秀、秀吉、胜赖、氏直……乱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现眼前。不得已杀掉的无数敌人,被无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为他欣然赴死的众多家臣,这些人更为悲惨。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七十高寿的家康,还在为亡灵祷告。
家康放下日课,离开骏府,最后一次上洛,是为庆长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业已筑成的名古屋城,感到无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达京城。一进入二条城,他备感须尽快见见秀赖。通过织田有乐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转达给了秀赖。
对此次家康和秀赖在二条城的相会,世说纷纭。听来最合乎情理的说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丰臣两家地位颠倒,昭示天下。”然而,这种所谓示威,完全无必要,因为筑建名古屋已证明一切。还有人说,家康定欲把秀赖传到二条城赐死,故淀夫人开始最是强烈反对,但被业已洞察天下大势的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强答应……诸此种种,传得有模有样。人们认为,若秀赖现在拒绝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故在高台院、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等人的劝说下,淀夫人方无异议。
街坊巷间议论纷纷,然而实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见到秀赖的心意,已由将军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传到了淀夫人耳一内一,故淀夫人本人对此次相晤也颇为期待。让她担心的并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坂城一内一现还有众顽同之人,坚信家康乃是篡夺天下之人,对他怨恨至极。同样,德川一方亦应有不少人视丰臣为敌。这才是淀夫人感到恐惧之处。
织田有乐斋将家康的意思转与秀赖后,又向淀夫人禀报。淀夫人只问了一句:“高台院对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无二言。使者乃夫人识得的板仓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乐故意严肃地摇摇头,“不管怎生说,此次上洛乃是为了新帝即位,还请夫人三思。”
“就是说,并非女人抛头露面的时候?”
“嗯,这……我以为,让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等丰臣旧臣一同前往,得体地拜见将军和大御所,对少君未来大有好处。”
听有乐斋这么一说,淀夫人笑着点点头,“好,少君也长大成一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议此事。”
有乐斋看出来,淀夫人很想见见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视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掺入个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游玩。大御所且不论,德川家臣对大坂尚有戒心,最好还是仪容严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则担心有意外发生。清正担心,关原合战时于伏见遭死难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怀怨恨,很可能鲁莽地趁势起事,对秀赖不利。斯时他和浅野只有舍命保护。故他们决定下船后直接进城。这种想法,对此时的武将来说自然而然。
福岛正则因担心众人均随同前往,太过张扬,故决定不去,此举本属正常。世人对此却又有妙论,认为福岛正则是为了留守大坂。因为万一二条城有事,家康定会立刻发兵攻打大坂城,那时福岛便可迎战云云……
家康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庆长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脉象不稳,目常朦胧”,每日誊写南无阿弥陀佛,翘首期待秀赖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浪一人,对各种传闻津津乐道,忖度清正的悲壮,却把一介莽夫福岛正则看作诸葛孔明一般的深谋远虑之士。
高台院派了庆顺尼到浅野幸长处,希望秀赖上洛之时,去供奉着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见上一面。
浅野幸长去与有乐商议,有乐道:“高台院的要求虽不过分,我们却不得不拒绝。”
一旦提到高台院,淀夫人定会难以释怀,到时必会生事。
丰臣秀赖进京的日子定于三月二十一八。这个决定有违常规,在家康来说,极其少见。新帝即位之日定于四月十二,自应等到仪式结束后,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见秀赖,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带了名古屋城新城主义直与其弟赖宣。义直是年十二岁,赖宣十岁。家康印象中的秀赖与这两兄弟一般大小。秀赖实已十九岁,变成何样男儿了?家康有些恍惚。
浅野幸长对家康禀报了高台院欲见秀赖之意,遂建议家康,是否考虑在二条城会见秀赖时,让高台院同座,这样她亦能得偿所愿。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过高台院敦促秀赖进京,便是考虑到淀夫人的心事。不过此时,他似已把这种顾虑全然忘记了。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赖乘船离开大坂。
“请代向祖父问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许是因为幼时的记忆已淡却了。
秀赖的随从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长、七手组等人,另有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三十余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见,当夜宿于加藤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条城。
清正派五百亲兵沿途驻防。此外,板仓胜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万全准备。
对此,世人又有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称病留在大坂的福岛正则已集结了一万士众,随时应变。但真在闹市集结一万人,大坂百姓肯定早吓得四处避难去了。归根结蒂,这种说法不过可笑的流言。
家康对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亲赴二条城迎接秀赖。一看到秀赖,他忙摘下眼镜,出话招呼。
秀赖身长六尺一寸,已然超过清正,充满活力的体态衬托得家康益发肥胖。
“真让人惊讶。肥后守看上去小了一圈。来,坐到这边来。”
二条城大厅上座,家康满面含笑,命人在面前为秀赖摆上褥垫。看到家康这般亲近,清正都忘了捋长须,脸上露出笑容。
秀赖心中感慨万千。以前被呼为“江户爷爷”时,家康还是黑发黑眉,如今已须发皆白,眼睛周围是一圈圈皱纹,显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这个威严的称呼似不甚相称。他的下巴垂下两层,倒有些像个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听说大人身一体不爽,秀赖甚是担心,今见气一色一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赖忽然心生异想:不叫“爷爷”似不足以表达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叹息。秀赖说话的正经样子,使他感到时光顿如倒流。
“且来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声音哽咽,“你替太阁好生看看……唉,我们老啦!”
秀赖终注意到坐在家康身侧的高台院和两位少年义直和赖宣,不过秀赖完全不认识他们。
“母亲大人安好!”秀赖连忙问好,“母亲大人一切无恙,可喜可贺,秀赖给您问安了。”
高台院温柔地对秀赖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紫一色一的头巾下,她那一双眼睛饱含泪光。
大厅里,家康的近侍、义直和赖宣的家臣,以及秀赖的随从,已依序坐好,到了义直和赖宣向秀赖问好时,气氛方活络起来。
“来,拿酒杯来!现在我无甚牵挂了!我特意到京城来,就是为见见秀赖。嘿,秀赖已和我当年往大高城里运粮草时一般年纪了啊!”接下来,家康的老脾气又犯了,开始试探秀赖的才具:“平常可一习一兵法?”
“是。有时射箭。”
“好。每日都练?”
“每日射三十支。接着是骑马,然后去阿千处用早饭。”
“嗯。”家康使劲点点头,这个回答让人满意。
“如今读何书?”
“正读《贞观政要》”
“哦,好!老师何人?”
“请了妙寿院的学僧。”
“好。你从小就喜一习一字……”家康正要问下去,又忙摇了摇头。此时下人开始端酒盘上来。
酒过三巡,家康说起假牙时,清正终忍不住拭泪:家康让下人把盘里的蒸鲷鱼先分给自己一块,尝过之后,方让与秀赖用。他未说试毒云云,却对秀赖道:“秀赖,我还长牙了呢。”言罢,指指嘴,咀嚼起来。
“长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实啊,是把山上长的牙装到我嘴里了!”
“山上长的牙?”
“是黄杨。用做梳子的黄杨做的牙齿。前两年琉球王拜访骏府时,长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带了个叫东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个月时间给我做了这副牙。还有,这副眼镜,乃是长崎的工匠用红一毛一国产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里能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啊!”
家康特意大张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赖惊讶地往前探身,似有些惊心。此种有趣的场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声来,眼里却泪花四溅。
关原合战以来,丰臣旧臣始终心怀不安,认为家康早晚会给秀赖母子出难题。此种担心并非毫无根据,胜者为王败者寇,胜者通常会把弱者斩尽杀绝,人们无不为此机关算尽。信长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这一条。而如今,时势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着,家康特意叫过义直,让他把眼镜递给秀赖。
“你看看这做工!道理和远视镜一样,戴上就能看见东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别说写字,恐怕连读书也不行了,不过一戴上这个,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发愿书写南无阿弥陀佛六万遍啊!”
秀赖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镜,然后试了试,赶紧摘了下来。原来甫一戴上,眼前顿时一片模糊,秀赖自是吓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赖这年纪,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给我们这个年纪用的啊!”
秀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把眼镜放回义直手上,颇有感触地对清正道:“您还不需要眼镜吧!牙齿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一胸一口,捋了捋胡子,那仿佛是他一生最为开心的一刻。
清正觉得,今日这情形,仿佛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辈子法华经,这份功德今日终于显现在眼前了。他看作母亲一样的高台院,以及太阁遗孤秀赖,竟和家康这般融洽。
清正为了今日,不仅讨好家康,甚至还要取一悦福岛正则和浅野幸长。连这把胡子,也不能不说没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过,这些并非因为对德川武力有所忌惮,而是因为家康正在创建一个清正从未经历过的“太平世道”。这并非完全不可能,《法华经》中有相关佐证,史上亦曾有过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给他帮助,正是武人义务。若不尽此义务,只是祈祷丰臣氏繁荣昌盛,清正从信奉与良心上都过不去。正是出于此种考虑,他才费尽心力。今日这场面,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并未白费。
秀赖的随从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间,家康和他已喝过了五巡酒,但还不想放秀赖走。其实,清正也是一样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赖、家康同席畅谈的机会,此生恐怕再无第二次了。
双方武将相继离开大厅,这时又进来一些侍女,重新备膳。
义直和赖宣还是孩子,遂让他们去了另室,在此种场合通常会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纯父子也未同席。也许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这般安排。
饭菜上毕,侍女们又端上酒。
清正让侍女斟上酒后,对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谢大人!”一开口,他立刻变得很有气势,只是泪眼朦胧。
“我也一样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无语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泪水感动。
在座众人此时并不知,日后会发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顾虑,故始终压抑着喜悦之情,一旦开了口,声音便高昂起来:“少君应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担心,世道虽越来越太平,万一少君有个闪失……不过,现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长大成一人,往后切切不要忘记大御所和将军的一片苦心!”
秀赖频频点头。他并不厌恨高台院。他听人说过,自己出生时,高台院特意到伊势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时,高台院也是日夜忧心。更让他不能忘怀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留下丰臣血脉,在秀赖出生后就立刻将他过继。秀赖并非通常所谓的“养子”,而是严格遵循旧一习一,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别当作“母亲”和“生母”。
“孩儿绝不会忘记母亲大人吩咐。能见到母亲,孩儿也很高兴。”
“是啊,能这样见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会告诉你父亲今日情形。”
“母亲大人要让孩儿到高台寺?”
听秀赖这么一问,高台院吃了一惊,浅野幸长似未把她的意思传给秀赖,必是顾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为清正和幸长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话锋一转,“对了,阿千还未有身一孕一吧?要是看到长孙就好了。”
秀赖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脸不由红了,“是,还没……还没有。”
家康心里一动,秀赖的羞涩道尽了小两口的融洽。“秀赖,告诉阿千,做个贤一内一助,就说是我的话。”
“是。”
“还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当。请问何事?”
“人有一性一善一性一恶,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说教的老一毛一病又犯了。不过如就此别过,此次见面的意义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恶。”
秀赖表情严肃起来,看着家康。他似准备诚心诚意接受家康的教诲,一脸紧张。
“秀赖,这是我经常回顾这七十年,深思熟虑后悟出的结论。”
“哦。”
“人生并无善恶,只用眼睛去判断,必铸成大错。”家康说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一胸一,点头,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给孙女婿何等礼物了。“说谁人为善,谁人为恶,心底必有偏见,以为令自己满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满者便是恶人。”
“大人说的是。”秀赖放下酒杯。
“去掉偏见,人就变成一张白纸。这张白纸被放到什么地方,自身欲一望的多少,都会给它染上不同的颜一色一。人若贫困时自暴自弃,可能变成强梁夜盗;在女人堆里厮混,必会沉溺酒一色一;怀才不遇者易生谋反之心;有为量者若有可乘之机,可会引起大乱。对吗?”
“是。”
“人重在后天的培养,与先天无甚干系……”
清正端端正正坐着,心下诧异。秀赖一脸诚恳。家康却颇为得意,双眼放光,拳头紧一握,或许这才是这个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觉得身边坏人多,就是你的错!你应认为,是白纸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将来许坐关白之位。不过,你不只是公卿,还是有领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无妨去狩猎。不是去杀生,而是去乡间看看,你所到之处,百姓怎样迎接领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这样我也放心了许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态度,就知自己为政得失。一个领主若不能让自己的百姓引以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无有说的了。你要和义直、赖宣,以及忠辉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话虽如此,直到宴席结束,家康一直在说教,高台院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断点头,心中发一热。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处世之道,全都来自自己的经验:如何正风纪,如何管理百姓,如何养生……若听者毫无兴趣,这番说教真可谓冗长乏味。然而,清正几欲泪下。自秀吉公归天,秀赖便被抛进锦绣丛中、女人堆里,何曾听过这番真言?总之,在清正看来,此次会面甚是圆满。
家康毫不掩饰情感,说明秀赖比预料中更讨家康欢心,两家之间也许就此亲近起来。
秀赖即将告辞之时,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为答谢你今日来访,我令义直和赖宣送你回大坂,礼数要全,得让公卿们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过,二位公子年纪尚小,让他们去犬坂,大人不担心吗?”清正戏言道。
“有何好担心的?”
“福岛正则在大坂拥兵一万,固守城池,防备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来,“你告诉福岛正则,德川义直和赖宣乃总大将,一万两万的军队还吓不倒他们。”言罢,又低声道:“不过,左卫门大夫那厮,心里还老想着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为此感到担忧。
清正却又戏言道:“正则现享俸五十万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个好战之徒,才不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边。”这句戏言让清正完全占了上风。家康似乎颇为惊讶,层层皱纹中的眼睛转了几转,沉默不语。
家康和秀赖会面甚是和睦,然而双方随行的侍从却未必那般融洽。
板仓胜重负责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无他。但浅野幸长、大野治长和负责接待他们的本多正纯之间,却一陰一云密布。
本多正纯尽情讽刺浅野幸长的风一流病,幸长则讽刺治长和淀夫人的情事。
“听说浅野大人喜欢一妓一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一流啊,真真让人羡慕。”
正为疾病烦恼的幸长听正纯这般一说,瞪着眼睛反驳道:“我记得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说过的话。我听说,大御所一精一力旺盛,有时还从外边召一妓一,此事是真是假?”
“这……这种话还是……”
“还瞒着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还健全。大御所便是那个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们还真不敢比。”
这话说得甚为露骨,大野治长不禁失笑。在这种场合下发笑,令好胜的幸长觉得不可宽谅。他立刻讽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担心染上病。”语中讽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长当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话中有话。”
“呃,你还问我。天下谁人不知!”
吃了对方迎头一击,治长只得噤口。气氛虽险恶,倒也不至于剑拔一弩一张。
一行人离开二条城时,已入黄昏,到了伏见上船时,天上已见点点星光。
“赶紧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赶快向淀夫人禀告消息,遂下令立刻开船。沿着淀川顺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开船后,四处检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赖身旁。秀赖静静坐在星光、水波和橹声中,似乎还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泪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无遗憾了。”
水拍打着船板,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