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关原合战·十七 战端开启

石田三成按计率六千七百士众出佐和山城进入大垣城时,为庆长五年八月初十。他已与岛津义弘、岛津丰久、小西行长商议好,要把主帅利辉元从大坂城诱出来,让其进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战事,如今,检验成果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

三成最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与利辉元何时出发。冷静地观察,便不难发现,西军各路人马对于家康的恐惧超乎想象。进驻伊势的各部和阿浓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见从江户方向驶来的船只,就大喊“家康来了”,一溃而至铃鹿岭和龟山。倘若家康在利辉元从大坂启程之前就已扑来,真不知他们还会有何丑态。

惠琼真的已经说服辉元赶往伊势了?

东军诸将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换言之,德川实力震慑天下。

当然,三成会隐藏不安,为延缓家康西进,四处宣扬军威,激励将士。他告诉佐竹义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长俱已加盟,天下武将的妻小悉数质于大坂。奥州的伊达、最上、相马等人,也与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进攻江户。”

从伊势到美浓、北关一线,再加上势田桥东的人马、大坂留守部队,西军总数已达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三成还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动员起四五万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军对手?如今家康定在战栗不止,若他鬼迷心窍,胆敢西上,那就在尾张与三河边境将其一举歼灭。盟军已万事齐备……

三成的话当然不可全信。岛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却吹嘘为五千兵马。信州与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还假称利辉元已明确答应出征。面对家康西进的传言,他豪气冲天,完全不屑一顾:“石田三成早就盼着那个可怜的家伙来了。”

人与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点。愈是困难重重,愈是喜好虚张声势,就连太阁也不例外。朝鲜战争陷入困境时,他穷奢极侈,大修城池,举行醍醐赏花大会。为掩饰外交困,他时时叫嚣,处处声张,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只有可悲与没落。

自从进入大垣城,三成愈发不安。若辉元不出头,家康明白过来,定会令大军从江户开拔。

三成亲临战场之后,方觉出战事的可怖。他曾作为已故太阁的监军和谋士,严酷地向征朝将士传达命令。正是由于对他的狐假虎威异常反感,众武将今日才集结到清洲城,阻挡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丰臣秀吉的监军,也非真正的指挥者,他只能在幕后。

三成逐渐发现,家康如一块根本无法撼动的巨石。原来,战场上的进退与为人处世,完全是两码事。

结果,不安愈发让他虚张声势。最可怕的是,他对于辉元的担心渐渐变为现实。尽管竭力催促辉元出征,但辉元竟逐渐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琼作出甚是肯定的答复,但很快遭到了养子秀元的强烈反对:“父亲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与少君同行。秀元愿任先锋,府不出来,我们就一直打到关东。若少君出马,那些反感治部的将领也绝不敢轻举妄动,由此,敌我才得势均力敌。否则,我们绝无胜算。”

对于辉元,这无疑是最有力的反对。秀赖虚岁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带上战场?但若不把秀赖带去,诸将对三成的怨恨自会转移到辉元身上,其后果不堪设想。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势战场,辉元则借此拖延时日。

对局势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这双无形的大手卡住喉咙。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时,八月二十一正午时分,织田秀信向他求救:“东军已渡过木曾川,眼看就要进攻岐阜城。请速发援兵。”

当时,岐阜城有织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马,距岐阜四十八里远的犬山城,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备前守贞清驻守,八幡城主稻叶右京亮贞通、多良城主关长门守一政、黑野城主加藤左近大夫贞泰、严手城主竹中丹后守重门等的一千七百多援军,也正在赶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余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卫门盛兼和利扫部,随时准备援助岐阜。因此,织田人马总数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诸将兵力加起来已超过三万。这么多人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来之前却从未想过主动出击,确是怪事一件。或许,他们也对西军号称的十八万人马有些忌惮。

村越的到来为他们解开了束缚,让他们知道,家康决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诸将决定发动进攻,是在村越向他们传达了家康口谕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决定出击,全军士气顿时高涨,福岛正则和池田辉政甚至还为争夺先锋激烈争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会陷落。故应迅速向岐阜发起攻击。”正则提出这个意见,众人一致赞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当年为信长公居城。城池以金华山主峰为脊,西南有瑞龙寺山,北面正对长良川断崖,东南临一深谷,谷是淤泥沉积的水田——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城门有二,各与险峻山路相连。正门所通山路称为七曲;后门所通山路有两条,一称百曲,一称水手口。

“看来,我们当兵分两路渡河。”

“那是当然。我从上游的河田强渡,然后直奔城池正门。”正则提出意见时,池田辉政却沉下脸道:“我不同意。我要与福岛大人一起打前锋。可照福岛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绕道从下游的尾越渡河去进攻后门,我岂能答应?”

向来以顽固闻名的正则也变了脸,寸步不让:“你这算什么话?我乃清洲之主,统领尾张全境,怎能让我去进攻后门?池田大人自当让我进攻正门。”

“此言差矣。大人领地与敌方接壤,对地形自是甚为熟悉,进攻也较易,而我对地形一无所知,你却我绕道去攻后门,你还守武士之道吗?”

“哼!你胆敢说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红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胜终于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争吵。二位大人奋勇争先,这种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老夫久不曾见到了,实在令人感佩。但为我家大人,诸位已经白白费了那么多时日,好不容易可以进攻了,却又争起来,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给老夫裁断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决不放弃打前锋。”辉政红着脸,挺身道。

忠胜道:“老夫并未说让阁下放弃。你们都听老夫一言,此处乃福岛大人地盘,船和筏子也易准备,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让与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压制正则,帮着三左卫门说话?”福岛正则道。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们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福岛大人,您便从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后直奔后门,渡河之后,就点燃烽火,向池田大人报信,然后,你们二人同时向岐阜发起进攻,可否?”

“也罢。”

“无所谓谁拔头筹,而是要同心协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头郁结被解开,人就立刻神抖擞。在忠胜的调解下,福岛与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约定,未点燃烽火之前,谁也不能贸然发动进攻。

下游渡河部队以福岛正则为先锋,此外有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中村一荣、蜂须贺丰雄、京极高知、生驹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马,总兵力达到一万六下人。从上游的河田一线向岐阜城正门发动进攻的部队,则以池田辉政为先锋,另有浅野幸长、山一丰、有马丰氏、一柳直盛、户川达安等,约一万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晓,东印行动起来,很快前进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荣进到羽黑附近,以阻拦犬山城的石川贞清。

东军各部已准备强渡木曾川,三成方才闻讯。

岐阜城,众人亦正紧急商议对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张守城:“敌人兵多,我们只能据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辅率部前来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闻。尽管他乃信长嫡孙,但在谋略方面几一无是处。“死守城池传到世上多难听!主动出击,与敌人展开决战,乃总见公以来织田家风。”

他把大本营设在阎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来援助的河濑左马助交与佐藤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纲家诸人,又把半数兵力约三千二百余人部署到新加纳与米野之间。

夜幕降临,岐阜为黑云笼罩,天亮之后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风阵阵,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无一丝雾气,正方便两军排兵布阵。天刚蒙蒙亮,隔河相望的两军,艳丽的旗幡格外耀眼。

最先放的乃西军织田部。攻方与守方的心思差别巨大。此时,东军先锋池田部根本还无开战的想法。他还在等待从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岛的信号。照计,等福岛等人点燃烽火,两路人马一齐发起攻击不迟。

可织田人马不但从拂晓时分就开始放,而且,看样子若不应战,他们还似要涉河攻过来。

“看来敌人士气高涨。这样等下去,恐怕于战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驰而来,向池田辉政求战时,辉政并不答应:“若先行渡河,福岛定会不容。我看还是再等等。”

但一旦敌方率先发起攻击,一切便难以控制。

东军处境并不危险,西军的弹隔着河在天空中徒然暴响。但潜伏在河岸、死死盯着敌人的东军将士,怒火却越烧越旺。

“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会有人违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对方若先行渡河,我们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辉政终于松口:“好,立刻向福岛部派出快马,说敌人主动前来挑衅,我们已无退路。”

在辉政的命令下,东军应战,一个个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开始渡河,目标直指河对岸的光明寺。当堀尾忠氏亦随之渡河时,对岸零星的射击变成了拼命抵抗。

开始时,为了避免中弹,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将士把身体紧贴在马身一侧前进,不知不觉间,渡河部队全都昂首挺,成了怒号的雄狮。

池田辉政挥舞着令旗跃进激流,浅野幸长也血红着眼睛跳进水中。河岸附近,弹声与人马的怒号交织一起,负伤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冢权太夫倒在了水边,为阻击东军渡河,织田一方的武市善兵卫、饭沼小勘平也纷纷倒下。

人们早把与福岛正则的约定抛到脑后。有马、山、松下、户川等人的属下竟相渡河,向织田部侧翼发起猛攻。

构筑太平需要不断付出努力,而一旦发起战争,战场就在转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近午时分,西侧防线被攻陷,织田的人马开始撤退。

从下游渡河的福岛正则等部,则于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军杉浦五左卫门与利扫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后进至太郎堤一带,准备夜营。他们还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业已渡河,并突破了防线。

攻打竹鼻城时,正则先是劝降了故知利扫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卫门在顽固抵抗。正则与其展开一场激战,从巳时到申时,最后将其全歼,然后意气扬扬把人马开到太郎堤。

“今晚权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进发。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过,要立刻把竹鼻城的胜利向府报告。”下完命令,正则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们必须向上游部队通报我们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发起进攻了。”

本当点燃狼烟,正则却命人纵火,对战事一无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时,一名士卒风风火火穿过浓烟,来向正则报信:“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大人派来使者。”

正则有些纳闷:“究竟有何事?快让他进来。”万一辉政在途中有什么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须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则咕哝着,从床几上站起来。

使者禀报,上游部队已于今晨渡过木曾川,与敌军在米野展开激战,现已接近岐阜。

“你说什么,他竟坏了与我的约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敌人主动挑衅,我军迫不得已。”

“好你个三左卫门,背信弃义,竟敢耍我!”

武将如同斗犬一般单纯。不可否认,这固是情使然,但被别人抢了功,自有损英名,却也直接与俸禄相关;既关名望,对部下和领民也有重大影响,无怪乎正则大动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召集诸将,即刻发起进攻!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岛正则要与他决斗!”

“决斗?”

“福岛正则遭到了羞辱。告诉他,等著瞧!”

使者吓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则余怒未消:“为了少君,特意请缨来打前锋,竟被人抢了先,正则日后怎生面对诸将?若因此遭府轻视,还不如让我去死!”

此时,得到命令之后,向下游进发的将士陆续集中起来。战场上的人多少有些疯狂,虽然池田辉政打破约定提前渡了河,但从下游渡河的部队并未因此遭遇不利。因为上游的牵制,战局反而对下游大为有利。但赶到正则大帐来的武将,无不怒气冲天。

“既然对方主动寻衅,我就不能不打。我断不会给诸位添麻烦。福岛正则定要与三左卫门决斗。”

“不,且先等等。”挥舞着拳头的加藤嘉明,满脸已涨得通红,道,“既然上游诸将欺人太甚,先行进攻岐阜,我们自当更进一步,立刻兵发大垣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战场上,战功的争夺从来激烈。要想让这些猛兽服从指挥,实需极大威望。若众将都赞成加藤嘉明之见,岐阜城还能按计拿下吗?当初在朝鲜战场,此种弊病已多次危害全军。

“这倒不失为一计。”已经决意要与池田辉政决斗的正则,立刻对加藤的建议表现出巨大兴致。

“请等等。”眼看众人都同加藤嘉明一般鲁莽,细川忠兴忙劝阻道,“加藤大人的建议虽是有理,却极有可能使我军陷入苦战。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说来听听。”

“鄙人以为,当前最重要的,乃是结一心,无论如何也莫要自乱阵脚。”

“你把区区岐阜当成了大敌?”

“不,忠兴并没把岐阜看在眼里。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视。鄙人以为,府大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出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担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暂且信三左卫门一次,向岐阜急行。”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番话震撼着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对。只有干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战才有意义,难道不是?”不愧是细川忠兴,思虑果然深远。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马上行动,一定要给三左卫门送上一份厚礼。”在正则命令下,各部整装待发。

福岛等人连夜向岐阜进兵时,暂时撤回岐阜域的织田秀信已获悉盟军战败的消息,正急急与木造具正、百百纲家等老臣反复商议对策。

织田秀信坚信,家康出马之前,聚集于清洲城的诸将绝不敢主动渡过木曾川,大举进攻岐阜城。在此期间,大垣城的三成会迎来利辉元,并与他一起兵至岐阜。这样,岐阜城就会成为西军大本营,重兵集结,猛将如云。不料,东军却忽然渡河发起进攻,让秀信着实狼狈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敌手,他们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报仇雪恨,彰显总见公以来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为,明晨敌人定会从正门和后门同时发起总攻,届时,无论如何也要把敌人击退。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动出城迎击敌人。”

“难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仅是我们的所有人马,瑞龙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处。我们当下最好避免与前来挑衅的敌人激战,原因有二。”

“我们龟缩于城有何好处?”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府就不会从江户出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会出马?”

一旦开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缩缩。事实上,他心深处,一直在为织田氏加盟西军而大憾,他认为,这样做必会毁掉织田氏,由此叹息连连。

他已看透家康迟迟不肯西进的原因:“在下认为,府最为担心的,便是过早出兵,结果却和诸将一起被钉在岐阜城,动弹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诸将大破岐阜城,并向大垣城挺进之时,他便可以从东海、东山两线向西进发。故,只要主公在此岿然不动,府便不敢从江户出兵。只要府不来,东军何惧之有?”

“那么,第二点好处呢?”

府不出江户,在石田大人的策动下,利与宇喜多等部就会甚是痛快地向我们发出援兵。因此,当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声道:“住口!你这懦弱之人,厚着脸皮告诉我两个好处,却忘记了根本之事。照你说的行事,织田氏名声将会怎样?没有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难道织田氏就一无是处?没有他们,就得不到美浓和尾张二地?”

看来,秀信依然坚信,西军势大,具正则确信东军势优。总之,二人意见完全相左,根本无同点可言。

“秀信定要做给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马都遣到外城,非把敌人打个丢盔弃甲不可!”

对秀信的刚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无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时,夜间就已到商町外的桑田,并在那里稍事休息之后,福岛的人马径直向岐阜城下涌来。南边,池田辉政的人马也斗志昂扬地向正门发起攻击。

正则一边进攻,一边向池田派去使者,谴责他失了信义。池田辉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两语便把使者打发了:“我从未想过与福岛大人决斗。我乃是在敌人的百般挑衅下,迫不得已才渡河还击。这样吧,今日就由福岛大人攻正门,我则去攻后门,这样他该满意了吧?”这一番话消解了福岛的满腹怨气。

一方为了拼命争功,一方只是为了守城——从一开战,两军士气就大有差别。

福岛、加藤、细川等部从革屋町向七曲口突进,浅野幸长负责阻击石田的援军,同时攻击橙原彦右卫门、檀原膳、河濑左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约两千人把守的瑞龙寺山据点。

东军人马原本已进至会津附近,竟无功而返,自然窝着一肚子火。如今他们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多日以来郁结于心的不满和愤怒倾泻而出。东军攻势愈盛,瑞龙寺山据点最先得手,紧接着,稻叶山城据点也已被攻破。

当木户口被细川的人马攻陷时,木造具正遭遇福岛家臣松田下总攻击,身负重伤。福岛和细川两路人马越过城墙攻入二道城,城门霎时大开,东军如潮水般涌了进去,此时刚过正午,大军陆续近本城。当年,为了实现“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长公选了这块福地筑起的名城,今日却沦为千军万马争夺的猎物。

当福岛、细川、加藤等部向本城近时,从后门赶来的池田辉政忽然在城门放起大火,将自己的旗帜扔进本城,让手下士兵高声呐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门打破,各路人马一拥而人。守军乱作一,投降的、被杀的、自尽的、逃亡的……城成了人间地狱。

“织田秀信在哪里?”

“岐阜中纳言在哪里?”

“是不是害怕,藏起来了?给我出来!”

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风血雨之中,处处是高举白刃的兵士,织田的人马倏忽间似不见了影子。

忽然,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高举着斗笠,从后院的树荫里跑了出来,竟是秀信走投无路,不得不出来投降了。

战争之胜败,除了谋略的作用,亦是细节累积的结果。家康的算计与织田秀信的算计自有天壤之别。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敌人,却怎么也看不透这些人是在何种动力的鼓舞下而战。

一方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不打败秀信,家康便不会发兵;一方则单幻想着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计,就会采纳老臣意见,舍名求实,固守城池。可是,年仅二十一岁的秀信,却一味追求虚名,不到一日就让天下名城易主,还在雨中乖乖缚手,狼狈地跪到敌人面前,“岐阜中纳言秀信愿将本城交出。”

由于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长公,故池田辉政和福岛正则拦住了正要扑上去的人。

“本城我们当然是要接收,但中纳言日后有何打算?”

池田辉政想起信长公,声音都有些颤抖。福岛正则的感情比辉政还要强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请府随意处置。”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声音沙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时,从四处赶来的负伤者陆续跪在秀信周围,幸存者廖廖无几,总人数竟不到三十。

“停止战斗。打扫战场。”正则这才大步走到辉政面前,大声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语气如父亲训斥儿子,“现在说自尽还为时尚早。此次战事,全起于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纳言还年轻,才糊里糊涂中了计,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于……”

“话虽如此,苟且偷生岂非武士耻辱?”

正则并不再理会,转而对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几挪到屋檐下吧。”这时,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赶来。

大概是这位年轻城主的样子太易让人想到信长公的缘故,方才还浑身杀气的诸将,心中突然充满怜悯和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

“给中纳言拿个杌子。”池田辉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后,秀信还是哆哆嗦嗦颤抖不已。虽然他相貌与祖父甚近,器量与经验却不可同日而语。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计较眼前的耻辱,已完全不虑织田氏的存续诸大事了。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正则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还是放弃自尽的念头,让我们进城,随后自省一些时日。”

事实上,此时的秀信早已连自尽的勇气也没有了,正则却还苦口婆心劝他,想起来真是好笑。尽管如此,却无一人发笑。

“尊祖与府,从小便亲如兄弟,你又是信长公嫡孙,正则发誓,定要在府面前为你求情。赶快悬崖勒马,休要再伤害织田氏的声名了。”说到这里,正则又急于表现好意,“我看这样,你若觉得不堪,暂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府亦不便责罚你了。乱平定之后,我再从中斡旋。对,这样最好不过。”

看着眼前与自己儿子同龄的秀信那般茫然无助,正则有些不忍。

听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头来,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当他发现众人脸上并无明显的憎恶之情时,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间的短刀。

“你不可轻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顶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给你们随意处理。”

正则松了口气,接过秀信递过来的发髻。“这样最好。”说着,他把发髻向众人展示了一下。

处置完秀信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究竟谁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胜的调解下,池田与福岛最终妥协。

本多道:“我看这样,就算是你们二人同时攻陷了城池。”

于是,两家又各自让士兵插上旗帜,取代织田氏守备城池。岐阜之战最终以东军大胜而告终。夜幕降临,在霏霏细雨中,意气风发的东军将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稳坐江户的家康挥舞着无形的令旗,仅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达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军最重要的据点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