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枭雄归尘·三十二 临终谋国——三十三 壮士烈死
【三十二 临终谋国】
丰臣秀吉的葬礼于庆长四年二月圆满结束。作为前关白,秀吉获赐“丰国大明神、国泰佑松院殿云山俊龙”之号,功过是非均已随他而去。人世间又迎来一个樱花烂漫的春日。
历经七年的战事结束了,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握手言和,葬礼方得以顺利举行。故,在这个春天,人们都可悠然赏花,祈祷天下太平。可尘世间芸芸众生的烦恼和恩怨,果真就此平息了吗?
小西摄津守行长的府邸筑于淀川左岸一片开阔高地上,两边分别是石田三成和前田利家府邸。这日,河岸上泊了两艘淀屋家来赏花的船。
表面上是小西行长邀豪商前来赏花,可从船上下来的人却非商人。最初下来的,乃是一毛一利辉元和字喜多秀家二大老,接着为微服打扮的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和前田玄以三奉行。在小西家老南条玄宅和小西隼人的引领下,五人径直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中。
此时正是三月十一,刚过巳时。在幽深的小西府中,一身便服的主人小西行长和先来一步的石田三成正恭迎五人到来。和风送暖,天空中漂浮着淡淡的云彩,在这明媚春一光的映衬下,河岸墙边栽种的二十多株八重樱显得更加绚烂多彩。
“这是从山城老家移植过来的,过不多久,棣棠花也要开了……”行长一边寒暄,一边走到前廊,把众位客人迎接进来。室一内一早已摆好了一精一心准备的膳点,室外的樱花已开了大半,争奇斗妍,正是赏花的绝好时节,然而,客人们却熟视无睹。
“浅野大人还是没来啊。”刚一落座,三成便道。
“说是病了,可派人一打听,居然是到前田大人府上去了。”
“唔。这么说是为了一内一府。”宇喜多秀家不快地吐出一句,看了一眼上座的一毛一利辉元,辉元一言不发。秀家只好把视线转向三成,“一内一府的船只已出了伏见吧?”
“正是。跟细川幽斋藤孝同船,正顺流而下。”
“幽斋?这么说忠兴也同船?”
三成笑着摇摇头,“忠兴早已提前去了前田府上。他此次让父亲幽斋同船,恐怕是为了避免怀疑,想以父亲为质。”
“那么,一内一府今夜下榻何处?”
“藤堂高虎府上。”三成应道。
小西行长笑了,“住在藤堂府中?看来一内一府气数已尽。随行人员一定不多。若我们包围藤堂府,再放一把火……”
但无人附和。
三成正在冷静地琢磨行长的心思。家康到前田府上探望了利家病情之后,要在藤堂高虎府中住一一夜,因此,可以趁机包围藤堂府邸,放火烧死家康,此乃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小西行长说话时漫不经心,他的心思却一览无余。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憎恨家康、对家康抱有敌意,毋庸置疑。却无人随声附和,难道是聚集于此的人当中,有人对家康心存恐惧,抑或是心向家康?或认为此事并不那么简单,抑或是觉得此举根本无济于事?
从一开始,三成就从沉默不语的一毛一利辉元眼里看出了他的顾虑。辉元如今一心整治领一内一,却又担心引起三成反感,把他变成敌人,因而模棱两可,保持缄默。
三成想的是,前田利家之死确定无疑。既然利家已不可能再抖威风,就必须在大老中另选一人代替他辅政,最好的人选当然是一毛一利辉元。三成本希望今日有一人能够临席,此人便是上杉景胜。可上杉景胜刚从越后转封至会津,取代了蒲生氏,杂事众多,无心应对此事。因此,三成希望上杉能派家老直江山城守来。太阁在世时,山城守便是上杉氏陪臣,深得上杉信任。不料,山城守却以主公患了风寒为名,未能前来。三成对此甚是忧心,一旦在席上说出此事,恐怕会令其他人不安,故,他对此只字未提。至于宇喜多秀家,从他最初的话中就不难判断,他是和三成一条心,这也让三成安心不少。
五奉行中,极有可能站到家康一边的,就是今日未出席的浅野长政。
三成在心里冷静地计算着己方的实力:
石田三成二十五万石(佐和山)
增田长盛二十万石(大和郡山)
长束正家六万石(近江水口)
前田玄以五万石(丹波龟山)
小西行长十一八万石(肥后宇土)
宇喜多秀家四十一八万石(因山)
合计一百二十二万石。加上小早川、吉川等一毛一利氏的二百多万石,己方实力就和家康不相上下了,若再加上杉景胜的一百二十万石,即可稳一操一胜券。若这些人一团一结一致以抗家康,此前那些倒向家康的人,自会慌起来,又回思太阁旧恩,必动摇家康根本。这便是三成的算计。
只有舍生忘死,才能赢得立足之地。从前的三成,总有诸多不满,常常怒气满怀,而愈急躁则愈是破绽百出,结果无谓地一浪一费了大量一精一力。现在他清醒了,惊奇地发现,一旦下了决心,此前那些招自己憎恨之人,现则一个个成了难得的盟友,变得异常重要了。
“我们各自出些兵力,在藤堂府上酒宴结束之际,突然发动袭击,诸位意下如何?”看到没有反应,行长又问一遍。
三成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若连最热心的盟友都不响应,就太不像话了,遂道:“关于此事,诸公必不会坐视不理。既然一内一府违背了太阁遗训,若他不向大纳言俯首认罪,我等绝不能饶恕他。”
“没错。”秀家也点头。
“可是,后来究竟如何呢?越州忠兴和主计头清正等人竟使出种种伎俩,欺骗大纳言,最终把大纳言诱骗到了伏见,导致世人以为我们主动向一内一府认错,丑态百出,真是悲哀啊!”由于怕自己失态,三成刻意顿了顿,平静一下,方继续道,“不仅如此,连个招呼都不与我们打,便把向岛的府邸送给了一内一府……这次一内一府前来答礼,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设若……”说到这里,他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罔,“若他巧言欺骗病重的大纳言,纠集起人来,寻事端把我们的领地收了,那又当如何是好?”
“我们绝对不许!”行长插了一句。
“但,加藤、浅野等人都被一内一府笼络……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
“这倒是啊。”行长又道。
三成继续道:“因此,一内一府此次留宿藤堂府,可谓天赐良机!”
看见仍无人回应,行长有些急不可耐,道:“近几日,我发现众位的反应实有些迟钝!胜券在握方才行动,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俗话说先下手为强,若想等一内一府破绽百出,纯粹痴心妄想。正如治部大人方才所说,他留宿藤堂府,对我们来说,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若是住在城外,我们焉能动作?”
听到行长少见的一番慷慨陈词,一直沉默不语的前田玄以看了看增田长盛,道:“我本奉命守卫伏见,此次特意前来,竟听到这种意外之语,不是勉为其难吗?”
增田长盛尴尬地把脸扭到一边。前不久,三成还只是一再强调家康的横暴。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是“非除掉家康不可”了,而今日竟要动手。长盛觉得,从一开始,三成就把他们巧妙地引一诱到了一个大圈套中。
这一点,从前田玄以的慌乱中不难看出。玄以本在守护伏见城,此次特意赶来,定是想趁着家康亲赴大坂的机会,和三大老五奉行一起前去拜谒秀赖,向秀赖表明忠心。因此,当话题忽然转到如何除掉家康,他的不解情有可原。
虽如此,长盛却无法和玄以一样对三成的提议提出质疑,因为此前他已以一个奉行的身份向三成许诺,愿和其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你不是早就承诺过要和我同生死,一共一患难吗?”就在四五天前,三成还慎重地问他。当时长盛斩钉截铁答复:“毋庸置疑!”现在看来,那是他的失误。他当时误以为是三成天生争强好胜的脾气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应了。
看到长盛把脸扭到一边,玄以便转向三成,“愚以为,一内一府让细川幽斋同行,不过是想排遣寂寞……忠兴早已赶赴前田府,估计他将会和利长一共一负一警一戒之责。当然,德川氏必定准备充分,既然决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决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加强戒备,因此……”
话音未落,三成便挥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们绝不能对敌人掉以轻心,偷袭之事宜暂缓?玄以,尽管我方才的话有危言耸听之嫌,可这绝非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这全都是为了幼主。”秀家打圆场道,“正如二位所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让一内一府返回伏见,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见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长盛这时才插上一句:“长束大人是什么意见?”
长束正家看上去也颇为狼狈,他慌忙把视线转到一边,眼露惊慌。看来,对于三成的强硬态度,正家比长盛还要不安。他寻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听听玄以的高见,再作决定……”
对于众人不痛不痒的态度,三成略有不满。若有可能,他真想让七家联手,今夜就对家康发动袭击。一旦行动起来,便有办法让上杉加入。这样一来,除了前田,所有人都会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动之中。
当然,袭击或许不会成功,家康或会逃脱。那也无妨,若众人决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顾忌秀赖,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发现人都站在三成一边,他必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这场动荡的结局如何,姑且不管。总之,无论是吉是凶,都必须先刮起这一阵狂风。不入虎一穴一,焉得虎子?
听正家说要听听自己的见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诸位一样,为了幼主,绝不甘落入后,才斗胆劝阻大家。既然细川父子都站在了一内一府一边,那么加藤、福岛、浅野、黑田等人,也定会支持一内一府,这一点不容忽视。眼下不用说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一内一府站在一道……一旦他们得到消息,结城秀康必会立即率人马从伏见驰来救援。这样一来,不仅会天下大乱,还会给幼主带来劫难……您说是也不是,增田大人?”
长盛没有回避,重重地点头,“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一性一急了些。实际上,方才,我还遇见大谷刑部少辅,和他闲聊了几句,刑部少辅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想除掉一内一府的人有两种:一是纯粹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还有一部分人,并非真是为了幼主,而是对一内一府心存嫉恨,打着为了幼主的幌子,企图公报私仇。若一内一府真要夺取天下,我们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阁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起兵反抗也不难。可我们若按捺不住,轻举妄动,不仅自己会有一性一命之忧,还会连累幼主……刑部少辅为此潸然泪下。他的心情,长盛甚是理解。”
三成冷冷看着长盛,不屑地摇头。看来,这次袭击是难以成行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失望之感。人们能来到这里,就已足够,能来参加“剪除家康”的密谈,就说明他们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这里,只听正家又道:“各有见解并不奇怪。但在下还是以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还是先打探清楚。诸位意下如何?”
几人点头称是,小西行长和宇喜多秀家犹觉狐疑,一毛一利辉元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三成则很是满意。一毛一利一族原本就与丰臣氏无甚渊源——当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们敢于冒险站在三成一边,目的和家康并无两样:一旦机会来临,他们也会觊觎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们视为己方砝码,仍然有益无害,遂道:“那么,待打探清楚敌人动静再作决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虚实。”
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家康和细川幽斋所乘船只已抵达距离前田府两百丈的码头。听说家康要来大坂,福岛正则早就下令封锁道路,戒备森严,并告知家康:“大坂城中多胆大妄为之徒,一内一府此行,万望谨慎行一事。”
连福岛正则都下了严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会等闲视之。他们在河岸架设火一槍一,专门派出小船巡逻河道,以防偷袭。家康座船上,也配备了一精一挑细选的士兵。一行人顺流而下,待到船只靠岸,人们发现,码头上早就停了一顶女轿,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细川幽斋看到轿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轿子?”
家康十分严肃,一脸困惑。“是啊,是谁的轿子?该不会是来自一内一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颇为不安。若是淀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请他入城歇息,还真的很难拒绝。他的确不想进城,这既是对利家的安慰,也为自身安全计。不管怎么说,浅野长政和幸长父子已经到了前田府上,到时候,清正也定会露面。家康想向他们问候之后,便打道回府。
船刚一靠岸,新庄法印直赖和有马法印则赖便前来迎接。这二位与家康私交甚笃,定是利家让他们出迎的。
寒暄未毕,忽然从那顶女轿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径至家康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藤堂高虎。
“一内一府平安抵达,在下便放心了。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装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视,尚未发现可疑之人。为防万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请一内一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气说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轿中。
太阁在世时,家康与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个有先见之明的男子,与家康也算有奇缘。当时,高虎奉秀吉之命在一内一野聚乐第为家康建府邸。从那时起,他便深信,家康会成为秀吉之后的执掌权一柄一者。他对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于信仰,为了家康,他什么都愿做。
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绝不后退半步。这并非秀吉逝后才下的决心——小牧之战后,此想法就开始萌芽;转封关八洲,此想法进一步成长;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扎根于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无此种心境,他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前来向利家答礼。
家康到达前田府时,利长、利政兄弟早就在门前恭候。家康下了轿,步向前田府大门。一缕一陽一光照射过来,把眼前清扫干净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闪光。万千感慨涌上家康心头。他不愿不顾友情,若是那样,他的“使命”必会出现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门口,家康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利家拖着病躯坐在大门处。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张虎皮上,身形显得更是清瘦干枯。看到昔日虎将如此憔悴,家康顿觉人生残酷,一时几欲泪下,叹道:“大纳言,其实您根本用不着勉强自己。”这话完全是发自肺腑的惊讶和安慰。
利家不答,单是慌忙伏地施礼,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到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台阶上,“欢迎光临。我这把朽骨病得不轻,无法出迎至门外,还望一内一府见谅。”
家康意识到,利家已看清了两件事:其一,他时日无多;其二,天下大势已定。他已洞彻了世间局势。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显悲壮。
家康伸手搀扶起利家,扶着他向一内一走去。利长跟在家康身后,向早就收拾好的书院走去,他一脸平静。但从利政身上,却能隐约感到一丝杀气。或许,利长乃是出于对一性一情鲁莽的弟弟的担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边。老父的悲凄心境,两个儿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书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备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一内一府,这是你我今生最后一次饮酒,是永别的酒。”利家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还能应对,能安慰对方。可利家却从一开始就直抒一胸一臆。
“一内一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压之下。”利家完全抛弃了伪装,变成一个赤诚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亲自执壶,“沉重的盔甲可以脱掉,可肩上的重负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啊。”
“大纳言说得好,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荆才让我把一切都交给佛陀。”
家康使劲点点头,“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我却斥责了拙荆。”
“哦?”
“我斥责她说,若要信奉‘他力本愿’这一套,武人何以自处?”
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浅啊。”
“是。拙荆也说,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利长和利政,“但是,想必一内一府也看到了,还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这些人浅薄地以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行啊!”
“是啊。”
“于是,我告诉拙荆,武人非一般人,他们从一开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后各自立下正法,流血杀人,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狱……我也一样会下地狱。家中诸人,先赴黄泉的已不计其数……因此,我到了一陰一间,再把他们召集起来,率他们攻打地狱。”
家康不禁看了一眼利长和利政。利长端然而坐,面带微笑。而利政似乎没有明白父亲的话,有些发呆。家康端起利家亲自斟的酒,一饮而尽,方才曼声道:“家康也一样,当我闭眼时,也会对秀忠说同样的话。”
“那我就放心了。加贺的爷爷、江户的爷爷……幼主叫得最亲的,在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后,幼主,以及我的孩子们,就托付给一内一府了。”
家康沉默。这不加掩饰之言,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嘱托,亦是一个远离了虚荣和争斗的老人真实的告白,让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尽管口中经常说“幼主就托付给你了”,却从未说过把儿子也托付给家康云云。这可以看作利家并未承认家康乃是“太阁之后的天下人”。可今日,利家坦然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负太阁遗愿,同时,又担心家族未来,他希望二者都能借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这定是利家最后的愿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
家康装作欣然接受,将酒一饮而尽,“既然大纳言如此坦诚,家康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定不会辜负大纳言的嘱托。”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请一内一府赏脸,干了你我这一杯永别之酒!”利家再次拿起酒壶,家康坦然饮下。一旁的利政神一色一复杂。他恐是认为,父亲卑躬屈膝,一内一心实则甚为痛苦。
家康看到打通的外间,利家的家老和他的随从已开始饮酒。细川幽斋坐于上首,有马法印、新庄法印、藤堂高虎等人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年轻武将们的喧闹声中。听着听着,家康不禁屏息凝神,竟想从这些说话声中寻找三成的声音。若是三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谈笑饮酒,该有多好啊!若能如此,天下事就如利家所愿了。家康正想到这里,忽听一阵脚步声,同时浅野幸长大声道:“诸位,有位怪人来了。”
“怪人?谁啊?”问话的是幸长之父长政。
“治部。治部少辅,明知我们都在这里,还装作不知,前来探望大纳言。”
家康松了口气。估计有人把三成请到了外间。这样一来,就给了三成捐弃前嫌的机会,难道他此次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机会?
“把他轰出去!”有人一大声叫嚷。紧接着,又听人喊道:“把他剁了!”有人在低声响应。和睦的氛围刹那间被打破,外间杀气腾腾。
表情紧张的利长向家康施了一礼:“请恕小侄暂耐退席!”然后急忙向走廊去了。
家康怒发冲冠,使劲捋着胡须。若不是眼前有利家,他定会咬指甲。既然利长出去了,应该不会出事。否则一旦在前田府与三成发生争执,无异于在火一药一库中投下火星。虽说聚集在此的几是心向家康的人,但希望由三成为首的五奉行执掌大权的也不乏其人。一旦双方乱起来,就大事不妙了。
“大纳言,好像是治部少辅来了。”家康故意大声说道,“能否请藤堂大人去瞧瞧,恐治部是有事来找家康的。”他是暗示藤堂去查看。
“不会。治部每日都会前来看望我,已成了惯例。”利家道。
藤堂高虎早已心领神会,告辞出了外间。家康松了口气——高虎深知自己不喜惹事,定会妥善处理。
这时,浅野幸长洪亮的声音又从外间传了进来:“这个可疑的家伙,定是前来打探虚实的。他是想来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聚集在此处。”
“哈哈……今日聚集在这里的,可全都是治部厌恶透顶之人啊。”发笑的人似是福岛正则。
“说不定,他还会发动偷袭呢……”
“这就好玩了!那只老狐狸,失去了太阁这棵大树后,就一直没离开这座护府。”
家康若无其事看了利家一眼。外间人所说的“护府”,当然是前田府。但此时的利家究竟会作何反应呢?
利家仿佛没听见似的,只对利政道:“利政,你向一内一府敬杯酒吧。”
“是。请一内一府大人赏脸。”
听利政如此一本正经,家康十分诧异,可他还是递过酒杯,淡淡问了一句:“世侄与治部少辅交情不浅吧?”
利政使劲摇摇头,“小侄不喜他,也不大和他说话。”
“哦。那么令兄呢?”
“兄长和父亲大人心思一样。治部为人很是一陰一险!”利政不屑道,接过酒杯。
听他这么一说,家康更加好奇:尽管不受欢迎,三成却频频前来;另,利长一听说三成到来,立刻脸一色一大变,起身离去,前去查探的高虎也没回来……外间,谈话还在继续。
“治部、宫部、福原这些一奸一人,总有一天要给他们点颜一色一瞧瞧!”
“哼!太阁的葬礼也结束了。反正早晚得打,不如先下手为强。”
“对对。一旦让那只狐狸有所察觉,他就会耍一陰一谋。每天泡在这里,就是明证。好在大纳言深明大义,不上那只老狐狸的当,否则,他定会花言巧语煽动大纳言,没收我们的领地。没安好心的家伙!”
“主计头可要格外留神。小西行长的宇土和你的熊本同在肥后啊。”
家康不忍再听下去了。派阀之间互相指责,自然让分裂的伤口更深,这是势所必然。可一旦行为过激,不问是非,欲除掉对方而后快,就是花钱买祸了。现在,这种征兆业已出现,利家俨然成了双方争夺的筹码。
“治部的目的,绝非只是贵府。”又是正则的声音,“一毛一利辉元也是他的猎物。最近上杉府中有人频施口舌……若不多加小心,必会被人狠咬一口。”
“这样的话,我们这边就得拥戴……”
不知是谁的声音,话尾忽然消失了。家康想,真是奇怪,尽管他努力避免毫无意义的争斗,可只要对方一有动静,静谧的海面就总会掀起汹涌的波涛……或许,这便是人永远无法逃避的罪孽。家康正想及此,外间传来脚步声,接着听到藤堂高虎的咳嗽声。
高虎并未特意前来向家康禀告,而是大声向所有人道:“治部少辅回去了。他并无他意,只向利长公子询问了儿句,便去了。”
“哦,他没问究竟是何人聚集在此处?”
“他知道,即便一问,利长公子也不会作答。寒暄几句,便打道回府。”
“哈哈哈,”幸长笑了,“大概是觉得尴尬。诸位说是不是啊?他若今日不来,日后恐怕就不好逃到这里了。这只老狐狸来探探路,哈哈哈。”
家康不禁把视线从利家身上移开。利家一身枯骨,显得那般凄惨。他无论有情还是无情,在众人的夹攻下,亦再难有所作为。
【三十三 壮士烈死】
德川家康别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时,已是申时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门,再三叮嘱利长兄弟,一路严加防范。
“阿松,我累了。人一累极,脑中就会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经把利家折磨得连坐起来都甚为艰难了。利家拖着沉重的身一子,好不容易回到房里,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松夫人忙让利家坐到卧床上,搬来扶几让他靠着,轻轻为他一揉一起背来,旋道:“您现在就歇息吗?”
“不,再坐片刻。”利家静静把拳头抵在额上,仿佛在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良久,道,“阿松,刚才在大门处,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说些什么啊。”
“因此,我才说,人一累极会胡思乱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强戒备,可心里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袭击,把家康杀了……”
阿松惊奇地睁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厌恶一陽一奉一陰一违,今日竟说出这等奇怪的话来。
“我已经把家中的事托付给家康了。”
“我已听利长说了。”
“不,我要对你说一件不能让外人知的事……把事情托付给家康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静静为利家一揉一背。把一切托付给一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说,其实是一个恶人,不念诵佛经,定去不了净土。”利家言罢,立刻闭上了嘴。尽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终不肯睡下。
“一内一府哪里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见。一切安排都已就绪。”
听了利长兄弟的报告,利家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阿松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责人,劝他服一药一也乖乖喝下。或许,他正在心中默默诵经。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见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为他书写遗言。
这日和往常一样,前田府挤满了前来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为利家忧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测,想视利家病情,以定日后如何下一注之徒。并且,这些人不约而同分成两派,分坐到两个房一中,实是耐人寻味。当然,三成几乎寸步不离。
“卧床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阁。太阁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无论如何,我的遗言必须让你先听。”
阿松强装笑颜,道:“我一定会照您的遗愿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阿松拿来纸笔,坐到利家枕边。
“第一,关于孙四郎……”微微睁开眼,利家笑了笑。孙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刚一说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别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阁强的,就是能让你给我代写遗言。”
“您又说笑。”
“不,这不是说笑。我从心底里感激你。”
“快说正事吧,您说我写。”
“对……孙四郎,先让他到金泽去。把一万六千人一分为二,一半驻留大坂,金泽的人马悉听孙四郎调度。”
利家恐为此煞费苦心。阿松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真意,一边确认,一边执笔记下。利家说,把一万六千人马一分为二,分驻金泽和大坂,大坂当然归利长指挥,金泽城的八千人则由利政指挥,并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长的心腹辅助利政。其次,金泽城中金银器一具等一切财物,甚至文书,全部让与利长。故,利长于三年之一内一,切不可有返回加贺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后想,把将来的局势看透了:近三年之一内一,天下定会发生大乱,此后方能安定下来。
阿松从头到尾又给利家读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还有一条。”他霍然睁开眼,眸子里燃一烧着奇怪的激一情。阿松不禁一毛一骨悚然。
前边两条,利家常对阿松说起,阿松并不觉意外。可余下的一条,阿松却猜不出来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对,还有一条,必须加上去。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告诉他们兄弟二人,万一发生大战,无论敌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杀出领一内一,御敌于门外。一旦让战火烧到领一内一,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凄凉地久久凝望着屋顶,“信长公从起家到归天,从未束手就擒,他总是主动发起进攻,每每得利,这一点切切不要忘记……好了,就这些。”
阿松屏气凝神,一一记了下来。
无疑,最后一条乃是前田利家对昔日的回顾,是对当年作为信长公勇武侍童时代的留恋。万一发生大战,千万不要等敌人来进攻,而当率先出兵,在他国领一内一展开决战,这便是前田利家的决心。利家究竟想和谁决战?这无疑是阿松忧心的,但她又不敢轻易询问。她知,即使问了,利家恐也不愿回答。否则,在家康回访时,他也不会把孩子们相托。
写毕,利家过目。此时,他眼里熊熊燃一烧的斗志已渐渐熄灭,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我总以为太阁愚钝,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遗书接过来,放入文书匣底层。
“我终于明白,人无所谓大小强弱,大家都一样。”
“当然。因此众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丝苦笑,“现在人间已经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万分,闭上了眼,“我耳边总是刮着萧萧秋风,我独自迎着秋风……身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呵呵……那是因为大家都对您敬而远之。”
“是我妨碍了他们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后就会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还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动身时,我就来迎你。”刚说完,利家便发出了呼噜声,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后的利家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遗言,最后,已经加到了十一条之多。当然,都只不过是前边三条的注解。
从三月二十一到闰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渐消瘦下去,仿佛会永远安静地沉睡。三月二十一八起,亲人都不再外出,探视的亲戚朋友挤满房间。
身为武将,大纳言却可以平静地临终,在乱世,这种情形并不多见……人们都在议论此事,言语中流露出羡慕之情。利家十三岁就上了战场,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光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战役就不下九次,只身斩掉二十六位敌将首级……利家可谓戎马一生。若是命运不济,或许他早就曝一尸一沙场了。可最终,他却能领一百五十万石,位至大纳言,最后在榻榻米上平静逝去。受人羡慕乃是理所当然。
闰三月初三,利家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惊,忙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离天明还有一些时辰呢。”说着,她拍拍手,让人端来汤一药一。
利家究竟在叫唤什么,阿松未听清。但紧接着,他的身一体像大虾一样弯曲着,不断咳嗽起来。
“快把汤一药一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时分寒气一逼一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长罩衫拿来,披在他身上,把汤一药一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却忽然一把抓过一药一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么?”
“你管不着!拿新藤五国光来……”利家忽然疯了一般,探出身一子,从枕边的刀架上取过匕首。
阿松以为利家尚未从噩梦中醒来,拼命抓着他的胳膊。难道,他梦见黑白无常、牛鬼蛇神来找他索命了?
“您冷静,莫要怕。做噩梦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开!我错了!我悟了……”
“不,您没错。年轻时您驰骋疆场,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这个……”阿松取出为丈夫缝制的白寿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这个,穿上这件寿衣,就能进入极乐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着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两条黑一色一的血线,呼吸也愈来愈微弱,让人一毛一骨悚然。他不是在做梦……瞬间,阿松明白,他一定还想说些什么。
“您怎么了。您想说什么?”阿松慌忙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贴到利家耳边,大声呼唤。利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松。他想说什么,可舌头已经不听使唤,神志似也乱了。
“你定定神,慢慢说。”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边轻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夺下。
濒临死亡的重病之人,断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还会误伤阿松。可阿松刚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劲把她的手甩开,“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国光……”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着刀干什么?”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灵!”
“既然这样,我们会让您永远带在身边,且放下它,日后再给您……”
“我……我……好悔。”
“您说什么?”
“我悔!懊……懊悔。”
阿松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次利家倒没吐血,他用牙死死咬着嘴唇,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虽然天还没大亮,可窗纸已经泛白。灯台上的油灯愈发显得清冷黯淡,四周弥漫着杀气,不,是令人一毛一骨悚然的妖气。
难道是我正在做梦?利家一陰一森森的形骸让阿松产生了错觉。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梦中,遂一边念佛,一边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发疯般把阿松的手甩开。他已不再凝视阿松,单是呆望着虚空。
“您怎么了,大人?”不知利家听没听到阿松问话,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倾向右侧,喃喃道:“前……前田……利家这样的人,面……面对死亡,若是惧了……”
“什么惧了?”
“不……不能惧!我怎能惧呢?利……利家,活着是武士,死……死后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听着利家说话。陪伴于利家身边近四十年的阿松,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于神仙佛祖,为此,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宁愿做一个厉鬼,也要与神佛抗争。
“啊!”阿松向后退了退。利家抓住新藤五国光的刀一柄一,似要拔一出!
阿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人生来便无所依凭,她并不以为利家会把武士道当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万万想不到,都到临终了,利家还是如此执著!他这种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产生的。看到盖世英雄丰臣秀吉临终时那般可悲、那样糊涂,利家心里绝不会没有一丝震撼。可他面临死亡时,发现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样悲惨……
利家肩负着太阁的托孤重任,却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分明已经看清,不久之后将会天下大乱,却无法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苦恼,最终让他成了厉鬼。利家信仰的并非他力本愿,而是自力本愿啊!天正年间,利家就成为僧人一大透的弟子,号桃云净见。但他始终不信神佛,到最后还想斩断迷惘,拼命站起来,抗争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听利家又呻一吟起来:“武……武士啊……”声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岂不可悲……”
“为何?”
“我太懊悔了,这是我铸下的大错……”
“大人!匕首……”
阿松再次想扶起他时,利家阻止了:“不要过来!”他使出浑身力气把阿松推开,“前……前……前田利家绝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寿终正寝,我压根就未想过,我……我……死也要做一个武士!”说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此时,利家把还没完全拔一出来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剧烈的咳嗽已让他无法使力。
“不要过来……听见没有……不要过来。”咳嗽稍停,他企图再作努力,可就在这时,只听得哇的一声,他咽喉深处发出一声哀鸣,同时,黑血噗地从口鼻之中喷一射而出。
利家握着刀,气绝身亡。
“来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长!快叫利政!”阿松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于黎明的天空。
闻讯赶来的人们,对于利家意外的死法无不愕然。口鼻淤血,手执一爱一刀而亡——前田大纳言利家的故去,与人们预想的相差太大。一直活得甚是平静的大纳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有些女人还以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咙,便呜呜哭了起来。
吐了那么多血,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中毒而亡。其实产生这样的怀疑也无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松一直守护在枕边,寸步不离,利长兄弟或许还会对其身亡产生猜疑。
在利长、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一尸一首被侍医们清洗干净,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松依然纹丝不动。她定是想闭上眼,默默为利家祈祷,可是,丈夫最后那句话让她无法祈祷。
“母亲,请您往枕边移一些……”当利长把父亲的头重新放回枕上,阿松依然没有动弹。在利长的提醒下,阿松才点点头,把自己亲手缝制的白一色一寿衣盖在利家遗体上,然后剪下一绺头发,放在上边。
阿松没有哭泣。尽管她早就知丈夫随时都会离去,可利家离去了,她的泪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惨状令她无法流泪。大彻大悟之后放心离去,绝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宁死也要彰显武士之道,他想像一个武人那样切腹自一杀,可是,他却连自一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今日起,我改称芳春院,利长、利政,你们好生听我说。”阿松用念珠抵住额头,道,“你们的父亲,并非病死的。”
“母亲您说什么?”
“这是他临终遗言,你们好生听着。身为武士,绝不能在榻榻米上寿终正寝……你们的父亲最终大彻大悟。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长闭上眼睛,利政则惊奇地睁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阿松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详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虑天下大事,也无需为家事费尽心思的凡夫俗子……这是你们父亲最后教给你们的。你们定要好生体会。利长,你去把父亲的死讯禀报幼主吧。”说完,她眼中热泪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