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枭雄归尘·二十 撤兵朝鲜
丰臣秀吉的逝去,在德川家康意料之中;从朝鲜撤兵的方法,他也已想过。太阁命已不长了……从产生这种想法时起,家康就觉得需思考一些事情。一旦他稍有差池,秀吉故去,天下就会大乱,即使情况没那么严重,如果所调集的船只不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在朝鲜的数十万官兵战死。倘若出现这种结局,秀吉不但不是旷世英雄,反而会成为给日本带来耻辱之人,遗臭万年。
其实,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临终前三日,即庆长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边,含泪把后事托付于他,要求家康担起大任。可是对于家康而言,却非轻而易举。天下就像一个大袋,无论哪处出现一丝缝隙,都极有可能变成无法弥补的破绽。太阁秘葬阿弥陀峰、丧中食鲤之类的事,只得先由着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绝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尽管三成可以假传命令,他却不熟悉战场之事。此时须尽力稳住在朝鲜的官兵,不让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气大跌,生出大祸。
正当家康在府里冥思苦想时,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后头七,五奉行要求家康进城议政。当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计划,频频和近臣接触,拉拢众人。
家康进城时,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胜尚在会津领一内一,一时赶不过来,宇喜多秀家、一毛一利辉元二人也还未到。或许,三成根本就未把秀家和辉元等当一回事。
“一内一府,太阁终于撒手去了。”先来的利家无一精一打采,眼皮还有些浮肿,擦擦眼角。他虽然略带微笑,但声音依然在发一颤,“若我能代太阁西去……”
“是啊,太阁的归天真令人痛心啊。”
“刚才听奉行们说,太阁生前最挂念的,就是朝鲜战局如何收拾。他还留下遗言,要严密封锁自己故去的消息,尽早撤回朝鲜战场的官兵。”
家康使劲点点头:“既然留有遗言,我们就不能不执行。要尽快拿出一个万全之计才是。”
二人说这些话时,同座的三成却若无其事,仰望着秀吉生前令画师狩野永德绘在屋顶的那幅牡丹图。
“治部少辅的意思是,遵太阁遗命,让我们五大老联署撤兵状,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谨慎的利家,话中的每一个字似都在讨好别人,“关于此事,太阁生前也留有遗嘱,我认为应先同一内一府商议才是。”
家康又使劲点点头,转向三成,“上杉大人不在,故只能四人联署了。你以为如何?”
“当然,既然一内一府和大纳言都决定了,我们岂敢有异议?一毛一利大人和宇喜多大人想必也赞同二位大人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平时总是不轻易表达意见的家康,今日却意外地干脆利落,令三成充满一警一惕。此前他偷偷拜访家康时,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一胸一臆?
正在这时,另外四位奉行来了。刚从大坂赶来的长束正家走在前头,增田、前田、浅野三人紧随其后。五奉行与二大老同席而坐。
这样一来,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当然,家康这边,他早就打过招呼,估计也与宇喜多、一毛一利说好了,甚至连会津的上杉也已说妥。
“大纳言刚才也说了,决定之前,我有些话要先说给治部少辅听听……”众人刚坐好,家康便道,“太阁在世时,治部少辅就深得太阁信任和器重,此次撒兵,还请少辅勇挑重担,尽心尽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担子之重。”
“可是,在朝诸将中却有反目者……”说着,家康飞快扫了一眼五奉行,“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谁为使者。我以为,还是派遣有声望之人较妥当,如德永寿昌和宫本丰盛。大纳言对此有何异议?”
利家觉得家康的话太突然。如今连大老联署的撤军状由谁送去,都还未定,家康就突然论到使者人选,他有些纳闷,“一内一府的意思,是想把这二人派往当地?”
“正是。”
“那么,派往博多的人选首先得……”
“那还用说?既然是太阁的意思,大老们又联合署名,自然还是由治部少辅亲自去为宜。”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利家认真地点点头,三成却一愣:没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这一点令他始料未及。难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动献媚?
三成正想及此,只听家康继续道:“治部少辅当然要去,但,只一个人去恐不够郑重。故,浅野长政和一毛一利秀元二人亦当同行。你们定要商量妥当,以确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冲突。”家康语气严厉,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此话绝非对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态度却让他无法忍受:眼前之人俨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对家康这种咄咄一逼一人的气势,利家会作何反应,无疑是三成最为关心之事。
没想到利家却依然一脸温和,使劲点点头,看向浅野长政,“浅野大人既有守蔚山的经历,又与加藤清正大人关系匪浅,无论如何也请你与治部同行。”利家不但对家康的话未示反感,反而认为理所当然,甚至为其摇旗呐喊。
当然,利家的这些话对三成并无不利。最令三成担心的,便是与归来的武将加藤清正周旋。清正对三成的厌恶,堪与三成对家康的反感匹敌,完全是发自一内一心,绝无商量余地的。在博多,若敢有人与三成顶嘴,此人必是清正。可这个清正却从少年时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为妻的浅野长政亲如父子。
第二次出兵朝鲜时,长政把儿子幸长托付给清正。清正也对幸长关一爱一有加。当年浅野幸长被大明军围困于蔚山城,尽管清正也一样在困守城池,忍受着难以形容的饥饿,却想方设法从西生浦调集了一支敢死船队前去救援,最终把幸长给救了出来……
三成了解这些,他自然也希望长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对此事的赞成也是作为一个干练的大老当做之事。话虽如此,人的感情和理一性一却不易统一。
“也罢。就这样吧。”三成看着其他奉行道,“应先准备好三百条军船。我马上赶赴博多着手准备。”
“万不可让官兵再次受难。”
“大人不用担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三成轻轻对利家笑了笑,突然改变了语气,“既然事情已经定了,我就暂且离开一些时日。我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要说,希望众位不要恼怒。”
“治部还担心什么?”家康问道。
三成突然压低声音,半说笑地道:“不知诸位对幼主生母淀夫人有何看法?”
“淀夫人?”众人不解。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娇一媚一艳丽,风韵犹存,就此虚度芳华,岂不可惜?把淀夫人许配给大纳言为妻室如何?”三成话锋突转,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有人似都未明三成究竟是何意,说的又是哪个大纳言,人人困惑不已,如堕五里雾中。唯三成一脸庄重,一动不动盯着家康。
“我说的大纳言,当然指在座的加贺大纳言。”
“你说什么?”利家不禁大吃一惊,忙问。
三成道:“大纳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辅政人,把幼主生母迎为一内一室,这样一来,就可作为养父抚养幼主……当然,三成是为了丰臣氏着想。”
“治部大人!”利家脸一色一一沉,“今日可是太阁头七。你竟提出这等事?”他的脸一色一愈来愈难看。在这种场合,他说得愈多,就愈会让人生疑,以为他已与三成谈过此事。但前田夫人尚健在,三成为何忽然提出如此奇怪的话题?
“我并非在求大人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该背后议论,干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还年轻,硬要让她独守空闺,一旦有不好听的传闻,就对丰臣氏不利了。”三成半假半真地说着,把目光转到家康身上,笑了起来,“一内一庭女人间的传闻,想必一内一府大人也曾听说过一些?”
“一内一庭女人间的传闻?”
“传闻一内一府大人甚是希望得到淀夫人啊,当然都是胡说八道。”
“我?”
“正是。传闻还说,一内一府大人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并接收呢。”
“这是造谣!”长政突然插了一句,“怎会有这等事?一内一庭女人们根本不知太阁大人故去,连消息都不知,怎会说出如此离谱的话?”
“哈哈!请稍安毋躁,浅野大人。她们当然不知太阁大人已经归天,反而以为太阁还卧病在床呢。可在此期间,这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为淀夫人年轻貌美。在这种场合提出此事,虽不合适,可我还是冒昧提了出来。当然,此事一定也给一内一府添了不少麻烦。故,我觉得需深思。”说完,三成又满脸带笑,目光如剑,盯住利家和家康。其实,他都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只因看到温顺的利家对家康无比信任,他才须在离开之前,离间他们二人,想将利家变为挡在家康面前的劲敌。
一番话让众人都皱紧了眉头,甚至比家康本人还要惊讶。虽然三成像是在说笑,可是说家康欲将淀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实在离谱。
可家康面不改一色一,仿佛在听别人的事;只苦笑道:“闲话暂且不提,我想谈谈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把太阁归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诸将。此事极易泄露,定要好好嘱咐使者,万一众官兵对太阁的逝去有所耳闻——当然,不管他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获知,我们就不必刻意隐瞒了。当然,我并不赞成公布消息。何况连年苦战,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这样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几位大将,否则,就极有可能在撤退时引起混战,甚至向敌人倒戈,给撤兵带来诸多不利。”
虽然家康语气平和,可满座人都静了下来,就连一度担心局面难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长盛,都安下心来。长束正家则依然盯住三成,大概还在担心三成又会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来。
“总之,希望在冬季让所有官兵都撤回。否则一到了腊月,海上起了风一浪一,撤兵就困难了。若有可能,要让所有兵卒都在家中过新年。因此,请治部大人赶紧筹集船只。当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后,再由治部少辅正式通告天下,太阁已归天。”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闭着眼、表情极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纳言,有无必要先让诸将进京?或者,先让他们撤回自己领一内一,在举行葬礼时再召他们进京?”
利家获救似的睁开眼,“此事可视具体情况而言。据我所知,各地领民现已是穷困潦倒,暴动者、逃亡者络绎不绝,因此要根据他们各自领地的具体情况而定。”
“也好。看来又要让治部大人费心了。葬礼我想定在二月之后举行,诸位意下如何?”家康环视了一眼众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玄以道,“即使不让进京,有的大将恐也照样会进京,而某些大名由于常年征战,领一内一事务堆积如山,也需要时日休整。”
“不错。就这么定了。”家康痛快地点头,把视线转向长束正家,道,“接下来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坂城的时间了,你对此有何看法,大藏大人?可以说,北政所夫人的器量胜过寻常男子,我看最好是随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问一下夫人的心思?”
浅野飞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一性一,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会不由自主激切起来。
“遵命!北政所夫人离开大坂这些时日,我也曾接到不少来自大坂的消息。便着我去问夫人的意思吧。”长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觑了三成一眼。
今日的三成竟然格外爽一快,对此事似也毫无异议。其实他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今日的角逐,他觉得自己已大获全胜: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愿,淀夫人的事也在说笑间提了出来,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听到三成刚才说笑之后,家康的语气一下子重了不少,足以看出此事给他带来的打击。说句实话,三成也不甚喜淀夫人。她聪明,却稍嫌不足;她要强,却不够坚韧:她还总以出身名门自居,向来我行我素。在三成看来,淀夫人无非一个食之无益、弃之可惜、自以为是的女人。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联手,定要出大事。照家康现在的身一子骨,他完全可以再要一两个女人。万一他以保证丰臣氏未来和秀赖前程为幌子,以此为诱饵,把淀夫人搂到怀里,三成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虽有那么多足智多谋之人,但眼下似还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可万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动淀夫人那么做,她出于对孩子的一爱一,定又无反顾扑到家康怀里……所以三成才先入为主,冲口说了出来。对今日之事,他甚是满意,如此,便可放心地离开京城了。
若不把秀赖、淀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阵营,三成对丰臣氏的忠心便会化为乌有。为了捆住这三人,让淀夫人的敌人北政所与家康接触,却是不得已。或许这样反而会制造借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淀夫人。
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撤兵所需的粮草上。由于葬礼定在二月底举行,故,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怀柔之策,把那些对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笼络住就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追随秀吉之将。只要紧紧一抓住秀吉的遗孤秀赖,时时不忘一捅一家康几刀,想必他们也不会背叛丰臣氏。
议事结束时,三成像是变了个人,隐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头七已过了,我想在大人的遗体烧化之后再去拜见幼主,然后立刻赶往博多。”在他看来,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诸将会面,先行一步暗示他们,定会受益无穷。
三成兴高采烈去一内一庭拜访淀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淀夫人今日却有些异常,让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诫过淀夫人,让她不要流露出丧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觉。蓦地,另一种想法升上三成心头,让他大惊失一色一——这个女人知道太阁的遗体将在阿弥陀峰化为灰烬。“这个瘦鬼,这个浑身散发着异臭的丑陋老头儿,终于要从世上消失了。”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积,又是一幕变化无常的喜剧。出生于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厚颜无耻,正是依靠无尽的手段和杀戮,才成了旷世英雄,最终住进了金楼玉阁,享尽荣华富贵。可是,所有这些只是一场梦幻,现在,他的遗体已经被剥光了衣物,周围堆满木柴,正在等待着被焚烧。这究竟是谁的惩罚,又是谁的罪孽?
淀夫人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活生生切腹而死。继父柴田胜家与生母阿市夫人也是自尽。与他们的死相比,太阁又能胜过多少呢?他们起码告诉敌人自己宁死不屈,而太阁却老泪纵横,向人低头乞怜。淀夫人一想起他临死的丑态,就想呕吐。
当然,淀夫人一定真心喜欢过秀吉。秀吉以气吞山河之势驯服天下大名时,他的所有罪恶都被金闪闪的光芒掩盖了,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屠戮之剑,看来都那么庄严高贵。她竟被这样一个老头给束缚得无法动弹,顿觉不可思议。现在,束缚她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点烂掉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了。”浣夫人心里藏着的另一个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窃窃私语,令她欢呼雀跃。
夜幕降临,侍女端来灯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欢的绘画,藻井则是五彩夺目的百花争艳图。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这里通宵达旦举行酒宴倒也不错……正当淀夫人脸一色一绯红,想入非非时,石田三成忽然来拜访。
“治部大人,我等您多时了。”淀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惊的是,她无意间竟似在献媚。形同寡一妇的生活,她已过了将近一年。她今年才三十二岁,风韵犹存,对肉一欲的渴望时时冲破理一性一的外壳,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三成只觉得一阵眩晕,忙把头扭到一边,道:“刚才到大人的病榻前问安了,大人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赶过来。”
三成从飨庭局表情中隐约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泄露,可他还是继续轻松道,“遵太阁之令,我要立刻赶往博多。”
“下令从朝鲜撤兵了?”
“是。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么说,加藤、福岛、黑田、浅野之子等都是些有勇无谋的武将,夫人或许也知道,他们毫无来由地对三成怀有怨气啊。”三成面带苦笑道。当他发现淀夫人并未认真听时,遂故意压低了声音:“事实上,最令在下担心的,是那些人对我的反感,恐会演变为幼主头顶的一陰一云……”
“反感?”
“是。武将们背后有北政所夫人。”三成装作自言自语,瞟了飨庭局一眼,又岔开了话题,“幼主现在一乳一母处吗?”
淀夫人完全掉进了三成的圈套,“治部大人的话可真令人担忧。您刚才说,武将们对您的反感,有可能演变成对幼主的反感?”
“啊,这……”三成故意含含糊糊地应着,眼神却游一移不定,“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为了让大家不忘对幼主尽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这般做了,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夫人,虽然这只是民间传言……若大人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说的到底是何事,竟会让您这般担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顾幼主,还是再嫁,众人都在猜测。”
“哼!”淀夫人听到“再嫁”二字,顿时五一内一翻腾。妹妹达姬嫁了四次,现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真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他们说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们说,夫人会选择嫁给一内一府大人。一内一府现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一内一府?”
“是。这样一来,一内一府大人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继父,天下和绝世美一女同时到手。一内一府老谋深算,必会生出些心思。”
“我将成为一内一府的女人?”
三成装作没听见,淡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十分高兴。”
淀夫人凝神不语。对于三成最后一句讽刺,她并不十分在意,此时她已沉浸于幻想当中。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已经嫁给秀忠的小妹妹阿江与。
阿江与和秀忠已经生下了女儿千姬。在秀吉的执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赖订了亲。如果她茶茶嫁给家康做正室,究竟会怎样?这种想象,对于一精一力旺盛的淀夫人来说,并未让她感到不快。
若浅井氏的两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许便有人认为,被秀吉消灭的浅井氏的两个孤儿,把丰臣氏和德川氏给吞并了,只要和阿江与齐心协力……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却向她泼下一瓢冷水,“夫人,传言不只这些,还有下文呢。”
“什么下文?”
“传言说,夫人生来正直,怎会轻易中了这样的一陰一谋?”
“一陰一谋?”
“是。一旦一内一府成了幼主继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边养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幼主!”三成紧紧盯着淀夫人,“一内一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传言说,夫人绝不会把自己和儿子一起卖与德川,这样的婚事,夫人绝不会答应。”
“啊……”
“人们还说,若是为丰臣氏将来考虑,夫人最好嫁给前田大纳言。”
“前田大纳言?”
“是。大纳言乃当世能压制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阁的遗嘱,大纳言还是幼主的辅政人,如此一来就入情入理了。”
刚刚变晴的天空又罩上了一陰一霾。淀夫人眉头紧锁,沉默了。从人品来说,利家的确不错,为人诚实可靠。可是这样一来,便不能与阿江与同处一门,浅井氏两个孤女吞并天下的美梦也成空了……
“在下只是随便说说。或许我不在时,就会有人提出这些事。到时定要多加小心,谨防居心叵测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举动,绝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为最害怕夫人您的,就是北政所。”
此时的淀夫人已听不见三成在说些什么了。和秀吉的纠缠还没完,又要悲惨地被秀赖束缚起来——她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和悲伤,只觉得一张无边的黑幕在眼前伸展开去……
“夫人生来就具有万人不及的聪明才智,即使大人故去,您也可让幼主不负苍生厚望。这一点您丝毫不用担心。三成曾在与其他奉行闲谈时,便如此断言过。纵然撤回来的武将当中,有那么两三人和北政所接触,有所图谋,也不会背叛幼主。三成在博多迎来诸将之后,定恳切申明太阁大人的恩情……”
此时三成已不在意淀夫人的反应了。他只需打破眼前这个女人的美梦,在她的心里,楔上一根让她永远不能安心的木头就足够了。这个一陰一影已被深深植入淀夫人的心里——最需一警一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与其对抗的,则只有前田利家。即使淀夫人不那么眷念太阁,也深深疼一爱一秀赖,她自会对家康满怀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淀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争强好胜。
“从今往后,天气就要转凉了,还请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一体。”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心里十分惬意。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说过,在这个世上,能与他的智慧相匹敌的,只有治部一人。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丰臣氏的顶梁柱,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太阁大人,请您放心,在下并未辜负大人愿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淀夫人却一言不发。飨庭局把三成送走后,她依然呆坐在那里。
“夫人。”淀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么?”飨庭局刚问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坐正了,道,“现已是酉时,该是遗体烧化之时了。请夫人原谅奴婢的疏忽。”
说着,飨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书架上的念珠取下来挂在淀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此时外边已黑尽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静寂,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焰跳动的声音,仿佛是在焚烧何物,持续了良久。
“夫人,人一生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就连太阁那样的人,故去之后,也会化为尘土。”
“你把幼主叫来,让大藏局也一起过来。”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飨庭以为是淀夫人按捺不住寂寞了,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这个混账东西!”淀夫人不屑地咬紧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牵着秀赖走了进来。飨庭局随后也跟了进来。她不敢正视淀夫人,她怕淀夫人一看见秀赖,就一把搂到怀里,拼命哭泣。没想到,淀夫人既未把秀赖拥到怀里,也未痛哭流涕。秀赖手里拿着尚未做好的木船,对母亲傻傻一笑,便坐下了。淀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见此情景,飨庭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夫人真不愧是浅井血脉!浅井长政与其父久政,就非轻易低头之人,淀夫人也流着这样的血……
飨庭局正想着,忽听淀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声音甚是刺耳,大藏局和飨庭局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夫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飨庭,你怎么看治部这个人?”
“这……只有治部大人没有忘记太阁大人的恩情,他日后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你不觉得治部有些无礼吗?难道,你也认为治部是个好家臣?”没等大藏局回答,淀夫人又道。
“这……”大藏局显然还没想明白,“上次关白秀次出事后,他就热心地为幼主的未来出谋划策……”
“哼!你们不知治部的本一性一。治部根本是个狂妄自大的傻瓜。”
“这……夫人怎这么说?”
“飨庭你也听到了,他竟敢对我和幼主傲慢无礼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说完,淀夫人才抚一摸一起秀赖来,冷酷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她泪如雨下,“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把一内一府和北政所都说成是我的敌人,想以此欺骗我。”
可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她们也对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较赞同三成的说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干,他绝不当对我说这些。若与一内一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绝不会平安。”淀夫人咬牙切齿,不屑道,“绝不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大人的良苦用心,他如何跟一内一府和解……大人都有所忌惮的一内一府,治部却要我把他当成敌人……如果这样,到幼主长大成一人,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治部真是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