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下布武·二十六 再战小谷城
弓箭手不断朝城主长政占据的本城发起攻击。
已经快到申时四刻。长政也已下定赴死之心,他在黑一色一战服外披着袈裟,提着大薙刀立在望楼上。山脚下升上来的晨雾使视野变得模糊,京极苑已经落入敌手,但其下的山王苑和赤尾苑究竟状况如何,他无从得知。这一次悲壮的战役,是为了展示小谷山浅井家三代武士的骨气和器量。如今浅井家正一步步走向灭亡,父亲的一尸一体已经被踩在敌人脚下,但因被切断了联络,长政并不知。
这时,嘈杂的喊杀声突然停下来。好像又有使者过来了。长政伸头望了望,咂着嘴。他已经将部队分成五支,每当有敌人靠近,便令他们出去厮杀。但身着白一色一战服的信长使者根本没将士兵放在眼里,如人无人之境一般平静地进了角楼门。
来人是不破河一内一守,从昨日始,已来过三次了。无论什么人,都有其弱点。河一内一守看去乃是正直之人,对长政始终抱有惺惺相惜之态。无论长政怎样想,怎么紧皱眉头,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平静而流畅地转达信长的口信——浅井家的靠山朝仓家已灭亡,信长准备与浅井家结下兄弟之谊。所以,现在必须立刻停止无益的战争,迅速在这块土地上构建太平。河一内一守的口吻,简直就像谆谆善诱的僧侣在对善男信女传播福音。第二次到来时,他反复陈述,能够营救久政、从而繁荣浅井家的唯一出路,就在于长政的决断。
此刻,他又过来了。
京极苑已经陷落。使者先前说:宁可让整个家族送命也不投降,看上去似是忠义之举,实则是顽固的保守行为;信长定会善待浅井家的人,希望能够打开城门……长政断然拒绝了使者的建议:“我们父子已决心战死在此,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此无用之事。我已经作好了死战准备,你们不必客气,只管前来。”
不想不破河一内一守竟第四次过来。这次,他无疑会提起阿市和孩子们。长政不禁恨得咬牙切齿。阿市和孩子们已决心和他父子一共一死在小谷城中,长政实在不忍扰乱她们的心。不待使者到来,他就紧闭嘴唇,提着薙刀下去了。
现在已经不用接见使者,长政想,真正的命运使者已经牵着坐骑,从西方净土或虚空中来解救浅井家。只要其一到达,他们一家就准备踏上旅途。
长政走下望楼,对撤回暂歇的藤挂三河守道:“不破河一内一守又来了。你去告诉他,我不见。将他逐回。”他朝三个女儿和夫人阿市的房间走去。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平常从此处可以望见山麓,但今日因为晨雾,视野异常模糊。已经陷入敌手的京极苑附近一片通红,好像失火了,长政不禁停下脚步。胜券在握的织田军点燃的烈火,在晨雾中那么刺眼。
“啊,父亲……”看到长政的身影,女儿稚一嫩的声音从房一内一传了出来,是七岁的长女茶茶姬。
“谁?”这次是六岁的高姬的声音,她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啊,果然是父亲。请进。”
长政慢慢走上去,左手提刀,用右手抱起高姬,亲了她一下:“阿高不哭。”
“是。她很乖,玩得正高兴呢。”答话的是匆匆忙忙出来迎接的阿市。二人相视而笑。昨晚定下的生死之约,清晰地留在夫妇二人心头。为了活下去,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但一旦决定一共一死在这座城中,夫妻二人顿如童年的伙伴一样和睦。长女茶茶姬隐约察觉到了父母一之间的某种东西,她不时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着父母。
八月二十六,在一内一庭举行了别离之宴。那时,久政特意带着鹤若太夫从山王苑赶过来;阿市也为众人演奏,为众人舞。
“下一面有异常吗?”
“父亲还在奋战。只要父亲尚在人间,我们就不要急着离开。茶茶,茶茶,怎么这么严肃?”
手提薙刀、肩披袈裟的长政刚坐下,长女茶茶姬便低垂双眼问道:“父亲,您什么时候战死?”
长政大吃一惊,和阿市对视了一眼,假装开心地笑道:“茶茶,为何这么问?”
次女高姬得意扬扬地坐在父亲膝上,微微笑着;茶茶姬明澈的双眼仿佛能看透大人的一内一心,不断眨动。“父亲早上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您为何又回来了?”
“我为何又回来了?真是难以回答……”长政一边笑,一边问自己,他也想找到答案,是对美丽的妻子留恋不舍还是出于对三个女儿的一爱一?“茶茶,你说呢?”
茶茶姬仍然严峻地盯住父亲:“你想让我们和你一起死。母亲、我、阿高、阿达……让我们一起死……”
长政重新打量了一眼长女的面孔。茶茶姬的话太过突兀,他一时似无法理解其中有何意味。“茶茶,你伤心了?”
“嗯。”茶茶答道,依然一脸严肃。她显然对父亲长政不满。
“阿市,把高姬带走。”长政觉得需要将事实对长女和盘托出,于是将高姬交给妻子,挥手招过茶茶姬。
“不。”茶茶姬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
“怕我吗?”
茶茶姬郑重地点点头:“茶茶不想死,我讨厌祖父。”
“啊,这……”
阿市吃惊地打断了茶茶姬的话,但一旦说出心里话,这孩子的感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女儿不想死!不想!不!不!”
长政茫然不语。全力反抗父亲决定的女儿,此刻那么悲惨。长政不在时,显然已发生过这种事。阿市慌忙用衣袖遮住脸,泪流不止。长政醒过神来,听见隔壁房间也传来了侍女们嘤嘤的哭泣声。
“茶茶好像不知死后会去往极乐净土啊。”长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长女。
七岁的抗议者紧皱眉头,丝毫不为所动。这样下去,到了关键时刻,阿市也许不忍……到那时,就令死守此处的木村次郎太郎杀了她们——
正想到这里,门口忽然出现了木村的身影。“报,织田氏的使者不破河一内一在厅里等候。”
“我不见。我说过不见。”长政生气地回答。但木村太郎次郎只是顺从地垂下头,并不言语。
“众人都已说过了,但河一内一守根本——”
“不愿回去?”
“他说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当面对您说。”
“我知道,他无非劝我们投降……除此之外,有何大事?”
不知不觉,天一色一已暗,烛台端了上来。长政的声音很大,阿市和孩子们不安地看着他和太郎次郎。侍女们也无人像平日那样轻松,当她们知道城主誓死不降的决定后,当然不能心情畅快了。只有次女高姬和抱在一乳一母怀中的四岁的达姬对此毫不知情。
“请大人见谅。”太郎次郎一边拿掉战服上的枯树叶子,一边说道,“使者说今夜休战,所以让您——”
“为何休战?你去告诉他,不要客气,只管来攻打。”
“是……”太郎次郎期期艾艾,“他说今夜休战,只是因为一内一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所以希望大人将他们尽快送到……”
“住口!”长政狼狈地打断木村。他看了看市姬。市姬还好,一乳一母和她身后的侍女们,却无不眼放异彩,紧紧盯着太郎次郎。“既然我们已决定据城死守,还分什么男一女老幼?你明确地告诉他,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怜悯。让他赶快走。”
“……”
“还有何事?无事就下去。”
“抱歉,还有一事。”
“你又想说什么?让我投降敌人吗?”
“使者身后站着三万织田大军。如若不见,很难打发他回去。烦请大人去见他一面,大人若心中不快,可以令我们杀了他……但如不见他,将导致军心不稳,会有更多的士卒逃跑。”长政猛地立起身:“好,我去见他。可以杀了他,是吗?”
阿市从刀架上取下刀,递给长敢。“你们要听话。”长政一摸一了一摸一高姬的头,悻悻走了出去。茶茶姬一直怨恨地盯着长政,父亲没有抚一摸一她的头。
木村太郎次郎赶紧跟在长政身后,二人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们今晚不进攻……我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达姬的一乳一母亲了亲孩子的脸,嘤嘤哭泣。
阿市安慰一乳一母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好了,不要哭了。”她觉得这些可以纵一情大哭的人还算是幸福的。
实际上,若是对将来尚有一线希望,决不会像阿市这样平静。这些人渴望生存,哀叹不得不死的命运,从而变得狂乱。但现实在她们面前筑起重重绝望的高墙,使得她们已没有了哀叹的力气。即使生存下去,还有什么希望?阿市根本没有改变公公和丈夫的决定的力量,即使活下去,也不过是绝望的持续。不过是改嫁到别人家中,品尝同样的痛苦……
因此,现在的阿市既不埋怨公公,也不恨丈夫和兄长。只是看到三个孩子要一起殉死,她实在难以忍受,仿佛万箭穿心。但将这些孩子留在连她们的母亲都感到绝望的世上,究竟有何益处呢?“茶茶姬,来。”阿市伸手召唤着还在紧紧盯着父亲离去方向的长女,浮出微笑。她希望孩子和侍女们至少能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茶茶姬顺从地来到母亲身边。“父亲难道要杀舅父的使者吗?”她歪头问道。
这个孩子悟一性一之高,已经能听懂她父亲和家臣之间的某些对话。阿市将手轻轻放在茶茶姬浓密的头发上。“父亲不会那么残暴。他一内一心非常温和。”
“但他刚才很生气。说会杀了使者……”
“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你还愿意活下去吗?”
茶茶姬没有回答,单是盯住母亲,这是年幼生命的抗议。
“是吗?你想活下去。”阿市似乎在自言自语,“也难怪。你还不知道女人的一生是什么样。”
茶茶姬一警一惕地挣开母亲。她明澈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放射一出无语的抗议之箭。阿市开始感到狼狈。幼小生命的抗议眼神不断责问着母亲的心。阿市在恐惧之中终于下定了决心:决不能因为这个孩子,动摇了愈人殉死的决心。茶茶,请原谅……
不知何时,城一内一外已经平静下来。
厅里,不知不破河一内一守和长政到底在谈论什么。饭食已经端了上来,阿市开始给两个孩子喂饭。高姬和茶茶姬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心情舒畅,另一个则像被捕的小鸟,不时露出一警一惕的神一色一。茶茶姬吃了半合饭,立刻放下了筷子。
“茶茶,你怎么了?”
茶茶姬充满怨恨地回答:“明天就是死期吧?”
“不,不一定是明天。好了,再吃一点。”
阿市说完,只觉一胸一中憋闷,慌忙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她希望孩子们至少可以开心地吃饭,然后一起睡去。她准备趁孩子们熟睡之机,今夜先让茶茶姬离去……她幼小的心灵仿佛明镜一般,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市姬怎么忍心用自己的双手刺死孩子?
为了不让孩子们发现她哭过,阿市擦干了泪水,方才亲自端着一盘点心过来。“来,吃些点心。”但茶茶姬根本无心碰那点心。大概是怀疑食物中有毒,或许是什么人向她透露过这些事。
“茶茶,怎么不吃?”
“我已经饱了。”
阿市开始恐惧茶茶姬,不如狠下心肠……她悄悄一摸一向自己怀中的短剑。
“母亲!”茶茶姬小小的身一体突然向母亲扑了过去,向阿市膝边呕吐起来。大概是因为过度紧张,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但茶茶姬却认为饭下了毒。“啊!啊!茶茶要死了。茶茶要和母亲一起死。”
阿市放开短剑,忘情地抱住茶茶姬。带着如此憎恨死亡的孩子一起上路,这一切难道不是罪孽吗?一内一庭此时已经一片哽咽之一声,无不泪水涟涟。
就在这时,走廊里忽然又传来脚步声。藤挂三河和木村小四郎激动地奔进来报:“城主与使者到!”
“什么,城主和使者一起来了?”
“是。请夫人立刻收拾收拾。”
侍女们慌慌张张退到了隔壁房间。长政和不破河一内一守并肩走了进来,和出去时的表情截然相反,长政的脸与嘴唇都十分苍白。
“阿市过来,其他人都退下。”长政将不破河一内一守让到座位上,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茶茶姬和高姬都被带走了。
阿市望着烛光下的丈夫,一内一心一阵激动。长政紧闭着嘴唇,不时盯住虚空。这对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是极反常的。
“夫人。”不破河一内一守突然对阿市道。
阿市眼望着丈夫,讷讷地回答道:“唔……唔。”
“备前守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决定离开这座城池,前往虎御前山。”
“……”
“备前守亲口对在下说的话,千真万确。烦请夫人和小一姐们快快准备,随我一起离去。”
阿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神一色一慌张地看看丈夫,又瞧瞧河一内一。“这……这是真的?”
“准备准备吧。”长政终于叹了一声,“情况有变。听说父亲已去了虎御前山……”
“啊?”阿市终于明白丈夫为何愁眉不展。但固执的公公真的会这样?阿市似信将信,但她不动声一色一。
长政似乎察觉到此话不妥,道:“父亲无疑是认为你和孩子们太可怜,因而改变了主意。我也会过去,你先行一步,让父亲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才好。”
阿市忽然想起茶茶姬严峻的面孔。幼小的生命全力反抗父母为她们决定的命运。但她口中却道:“不!我们已下定决心,要与小谷山一共一存亡……我不想蒙受耻辱……阿市不是信长的妹妹,是浅井备前守的夫人。”
长政表情凝重地望着她,不破河一内一守则频频点头。
“阿市……”
“不要说了!我和孩子们不会走……”
“阿市!”长政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即使父亲落在信长手中,也无所谓?”
“啊?如果我们不下山……”
“父亲将一性一命难保。你立刻准备,带孩子们先行一步,我也马上跟过去。”长政顿了顿,声音十分严厉,“藤挂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二人护送夫人和小一姐们到虎御前山去。”
“但是,那……”阿市仍想抗议。
“快点!”长政厉声呵斥,又柔声劝道:“听着……父亲在等着你们……信长也在等你们。平静一下。”
阿市顿觉心被刺穿一般,只想放声大哭。事出突然,众人都已抱定必死的决心,长政的话让她一内一心羞愧不已。但现在,那种羞愧感逐渐消失了……如此一来,孩子们就获救了。这虽值得庆贺,但她仍觉不安。知道必须活下去之人较之一心赴死之人,显得更加狂乱。
三乘轿子立刻备好了。
最前面的一乘里坐着阿市,接下来是茶茶姬和高姬,最后是怀抱达姬的一乳一母……长政将她们送至本城门口。藤挂打头,木村小四郎则举着火把殿后。快出城门时,阿市回首望着丈夫。长政手提血红的大薙刀,牢牢盯着妻子。
“我先走了。”
“我随后就到。照顾好孩子们……”
阿市心头一酸,眼泪哗哗而下。
“去吧!”
“是——是。”队伍出发了。休战的命令已经传达给每一个士卒,四周一片寂静。前来迎接阿市母子的织田士兵分列两旁,让过轿子。
“茶茶……”阿市朝后面的轿子喊道。
“在。”茶茶姬和高姬齐声回答。
“我们不用死了。”阿市喃喃说完,轻轻闭上眼睛。终于可以不伤害幼小的生命了,放心的感觉立刻温暖地传遍她全身。终于从残酷的战场开始,一步步走向春花烂漫的原野。阿市一时不知是悲是喜,一内一心阵阵颤一抖。
京极苑近在咫尺,最前边的藤挂好像嗫嚅了一句什么,队伍停下了。这时,一个小个男子大步走到阿市轿旁,道:“阿市夫人!”
“啊……您是……”
“在下羽柴秀吉,前来负责接应。小一姐们气一色一很好。”在火把的映照下,秀吉脸上浮现出明朗的笑容。“前进!”他命令道。
队伍在羽柴的保护下又开始前进,很快便到了山王苑附近,可以隐约听到溪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