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秦军悲歌 六 巨鹿大血战 秦军的最后悲歌

项羽大军北上巨鹿,秦军两部立即会商了应战之法。

章邯带着司马欣与董翳,王离带着涉间与苏角,两主将四副将在九原军幕府整整会商了一日。六位大将之中,只有章邯没有轻忽项羽的这支楚军。虽然,章邯蔑视项羽,然在战法实施上却力主慎重一战,不若王离等十足自信。定陶大战之后,章邯曾听到被俘获的楚军司马说过项梁自杀前的叹息:“惜乎!我家项羽若在,安得此败哉!”当时,章邯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勇之力决存亡之道,未尝闻也!项梁不败,安有兵家天理哉!”刑徒军与九原军,虽都未与这个项羽及其江东子弟兵在战场相遇过,章邯对项羽的酷暴威猛却早已耳熟能详了。项羽转战中原,屡屡袭击郡县城池,多次屠城杀戮,可谓恶名昭著的一尊凶神。从心底说,章邯对唯知打仗杀戮的凶徒将军,历来是蔑视的。此等以个人战力为根基,轻慢兵家群体战道,又对兵法极是荒疏的人物,最不经战阵周旋,素为名将大忌。当年吴起统兵打仗,司马将剑器捧到吴起面前,却被吴起抛到了地上。吴起说,大将之位在金鼓令旗,不在拼杀之功。后来的《吴子兵法·论将》更云:“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份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若在名将林立的战国之世,项羽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末流将军而已。即或纯然以战力论,这种轻慢兵家合众结阵的“轻合”之将,勇力是极其有限的。若是当年的秦军锐士摆开大阵,项羽的个人拼杀力道与丁点儿江东子弟兵,充其量只是山岳之与一抷黄土,狂涛之与一叶小舟。章邯可以十足自信地说,仅仅是他的弓弩营列开阵势,片刻便可击杀项羽军大半数军马,剩余之数则会迅速被秦军大阵吞没。历经百余年锤炼,秦军锐士已经完全杜绝了徒逞个人血气之勇的战场恶习,尊崇群体的“重合”之道人人理会,但上战场,总是结阵而战。没有人会将项羽此等手持一柄粗大铁矛的个人冲撞如何放在心上,既不会畏惧,也不会轻慢,只决然让你几个回合倒地便是。

当然,章邯也听说过项羽的种种传闻:爱惜士卒,会为负伤士卒的惨相流泪不已,故得士卒之心;爱惜战马,每日必亲自打理自己心爱的神骓;身先士卒,每战必亲自冲锋陷阵;天赋异禀,力道奇大如孟贲乌获;秉性暴烈而又耳根极软,决断大事常常摇摆不定;怜惜自己心爱的女子,几次要将一个叫做虞姬的美女带进军中,被老范增生生阻拦,于是项羽便常常赶回彭城,为这个女子唱歌,与这个女子盘桓……凡此等等,在章邯心中渐渐积成了一个混杂不明而又极为狰狞可怖的项羽,一面是杀人如麻屠城如魔,一面是唏嘘柔软婆婆妈妈,当真一个不可思议之怪物也!

惜乎时移势易,面对一头原本不难搏杀的猛兽,猎手如今却分外艰难了。

“老夫之见,你我两部,得换了战位。”

在王离幕府会商战法时,章邯审慎地提出,九原军与刑徒军换位而战。赵军被围而楚军北上,秦军必然面临里外夹击,若再加上纷纷赶来助势的另外四支诸侯军,则秦军数量显然少于整个敌军。秦军的原本格局是:章邯军在南包围巨鹿城池,王离军在北堵截城外赵军营垒;项羽军汹汹北上,担负截杀的秦军便是章邯军。章邯估量这是一场恶战,对刑徒军的战力第一次有了深重的忧虑,反复思忖,章邯才提出了换位方略:以王离的九原军对阵项羽军,以刑徒军应对巨鹿城以及陈余军并其余诸侯军。章邯的理由是:项羽军与王离军兵力不相上下,战力大体也不相上下,只要顶得住几阵,战局便会变化;刑徒军兵力二十余万,虽不若三方敌军总兵力多,然此三方军马大多乌合成军,战力不能与项楚军相比;果然开战,章邯军将一力先行击溃这三支弱旅,而后立即策应王离主力军。

“此战要害,在战胜项羽所部。”末了章邯重申一句。

“好!我九原军与项羽军见个高低!”王离一拳砸案,慨然道,“老将军毋忧,秦军主力虽多有困窘,战心斗志也大不如前,然今日国难之时,定然拼死血战!”

“粮草囤积在棘原①仓,虽非满仓,撑持此战料无大事。”章邯指点着地图道,“仍以前法,老夫从甬道向你部输粮,由刑徒军精锐护送。”

“只要粮草顺畅,项羽有来无回!”

章邯王离都没有料到,项羽军的攻势来得如此迅速而猛烈。

常理而论,一军渡河跋涉而至战场,必得稍事休整三两日方才出战。是故,常有驻扎在先的一方乘敌军远来疲惫立足未稳而立即突袭求胜的战法。章邯看重项羽军战力,力主不能轻躁攻杀,而当以秦军实力结阵胜之。是故,秦军根本没有突袭项羽军的方略准备。然章邯王离也万万不会想到,项羽军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全军开到巨鹿城南未曾停步,立即便潮水般攻杀过来。秦军的鹿砦士卒刚刚看见一片土红旗帜卷着烟尘飞来,还在嘲笑楚人扎营也急吼吼猴子上树一般,项羽军已经潮水般呼啸漫卷过来了。及至士卒禀报到幕府,王离尚在半信半疑之时,土红色巨浪已经踏破鹿砦卷进了营地。饶是秦军气象整肃法度森严,也被这突兀之极的突袭浪潮冲得一片大乱。王离飞身上马带着仓促聚来的中军马队开始冲杀时,金鼓号令司马大旗样样都不见了,根本无法号令全军,只有拼杀混战一条路。涉间苏角的旗号,也淹没在喊杀连天烟尘弥漫的营地战场,一时各军不知靠拢方向,只有各自为战。幸得九原秦军久经战阵,对这等类似匈奴飞骑的野战冲杀很是熟悉,未被冲击的各部不待将令便飞速后撤,退出数里之遥重新整肃军马大举呼啸杀回。整整激战两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秦军才渐渐聚合有序退却,土红色潮水也停止了呼啸喊杀。

初战狼狈若此,秦军上下大为震撼。各部匆忙计数汇集于幕府,一战便死了两万余骑士,重伤万余人,轻伤不计其数。王离气得暴跳如雷,大骂项羽野猪野狼不止。闻讯赶来的章邯连番抚慰,王离才渐渐静了心神,开始与章邯会商对策。夜半时分,秦军悄然后撤了十余里,驻扎进一道相对隐秘的山谷,开始了忙碌的再战准备。

章邯告知王离,陈余军与四路诸侯军未敢妄动,预料来日也将有一场大战。章邯很是沉重,试探说九原军死伤甚多,兵力已经比项羽军少了,不如还是他率刑徒军来应对项羽。听得此话,王离涉间苏角三人一齐对章邯发作了,将案拍得当当山响,说这是老将军对九原军的戏弄,仓促一战谁都没料到,凭甚要换九原军!章邯一句话没说,静静听完了三人的暴怒发作。末了,章邯起身深深一躬:“三位少将军毫无怯战之心,老夫大感欣慰矣!”原本一句庄重之言,王离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老将军原怕我等怯战也!老秦人闻战则喜,安有怯战老秦人哉!”涉间苏角也连连捶案道:“与项羽军厮杀痛快也!狗日的比匈奴还猛!就打这等硬仗,死了也值!”章邯道:“老夫只提醒三位将军,对项羽不能以常法忖度。老夫预料,项羽不会歇息,明日必来寻战!”王离咬牙切齿道:“知道。明日老将军听讯便是。”

次日清晨,太阳刚刚出山,秦军营垒所在的山谷尚是半明半亮,项羽军便潮水般杀来了。谷口外的楚军士卒一片纷乱呐喊声震荡山谷:“秦军杀怕了!躲进山沟了!杀!一战灭秦!”这满山遍野的喊杀中,秦军山口突然间战鼓雷鸣号声大起,谷口两侧的弓弩阵一齐发动,粗大的长箭狂风骤雨般呼啸着扑向楚军。在楚军稍稍退潮之际,谷口一支铁骑高举着“王”字大旗如黑色狂飙般杀出。与此同时,两边山口也各有一支铁骑轰隆隆卷出,飞向楚军的后路,正是涉间苏角的左右两翼。三支铁骑显然要以“突破中央,断其后路,包围聚歼”的战法复仇了。项羽军昨日一战,骄横之气大生,今日胜算满满要一战灭了秦军主力,全然没有料到秦军并非预料的那般惶惶然全无战心,反而有备杀出,其声势气象远非昨日可比,一时便有些措手不及。好在项羽威猛过人,立即亲率江东子弟兵正面迎击王离,喝令龙且、桓楚两部迎击两翼,狭窄的山谷盆地当即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血战。

秦军怒火汹汹,楚军士气正旺,两军战力战心尽皆旗鼓相当。然则,秦军主力比项羽楚军的所长者,非但骑士个人个个威猛绝伦,且三骑五骑十骑百骑千骑万骑连环结阵作战,分明是总人数少于楚军,却又是处处优势拼杀。楚军是步骑各半的混编大军,骑兵战力比秦军稍差,而步兵结阵对抗骑兵则堪堪抗衡。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兵则清一色骑兵,自来号称战无不胜,偏偏今日却无处着力。无论项羽挺着“万人敌”呼啸怒吼着卷到何处,都有无边无际的闪亮长剑追逐着包围着项羽马队。整整一个时辰,项羽也没有杀得了十个秦军骑士,可身边早已经倒下了一大片江东子弟兵……酷烈的拼杀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整整五个多时辰,战场喊杀渐渐变成了无边的喘息短促的嘶吼,谁也喊不出声了。终于,浑身血红的项羽举起万人敌一招,楚军退向了战场边缘。秦军山口也立即响起了鸣金之声,遍野马队一齐中止了追杀。

秦楚九战,此乃第二战。这次楚军大亏,同样丢下了两万余具尸体。而秦军结阵搏杀大显威力,战死不过千人上下,一举与项羽军两战打成了平手。此日,章邯军也对犹豫观望的四路诸侯军发动了突袭,连续攻占诸侯联军的十余座壁垒,若非陈余军突然杀出救援而阻碍了刑徒军攻势,使诸侯联军退入赵军营地,只怕章邯要一举击溃了巨鹿外的诸侯军。当晚,章邯王离会商军情,王离三将直是自责没能一战聚歼楚军。章邯却道:“三位少将军,万莫如此想也。楚军满怀雪耻之心,要为定陶之战复仇,加之项羽剽悍无伦,大非常战也。我军正在困境之时,当以久战之心对之。老夫之意,当再度从九原增兵十万,此战方有胜算。”王离却摇头道:“九原大营斥候密报,说匈奴冒顿单于已经在整军南下,要在初夏大掠阴山,九原军不能再动了。再说,依今日之战,我目下军马大破项羽军有胜算,也无须增兵。”涉间苏角也是异口同声说破楚无疑,老将军毋忧。章邯也便不再说话了,毕竟,九原军的最大使命是抗击匈奴,王离能亲率十万铁骑南下已经是“私举”了,既感为难,章邯是不能再说甚的。

如同秦军初遇楚军突袭一样,这次楚军也是大为震撼,深感秦军能在如此困境下尚具如此威力,确实名不虚传。会商军情时,项羽与龙且桓楚等江东将军奋然齐声,一致认定对秦军要连续攻杀不能稍歇。项羽狠声狠气说:“王离一战杀我两万余精锐,此仇焉得不报!人说秦军耐久战,项羽便与他天天大战,看他能撑持几日!”老范增劝阻说,目下该当稍歇,要寻出秦军弱点再战,如此连续猛战消耗过大,不妥。可大将们人人激切,没有一个人愿意休战。项羽更是吼声如雷:“天下诸侯都在河北,此战便是存亡恶战!楚军趟进血海,也要灭了秦军!”老范增思忖着不说话了。项羽立即部署:连夜从陈余壁垒召回当阳君与蒲将军余部,连夜整肃弓弩营参战,力图能对秦军的连弩激射有所抗衡。

诸般调遣忙碌大半夜,次日正午,项楚军再度发动了猛烈的攻杀。秦军也是全军尽出,奋力血战,两军酷烈搏杀整整两个时辰,虽各有死伤无算,但却是谁也没有溃散之象。就战法战力之娴熟合众而言,仍然是秦军优势。天色暮黑之时,两军终于罢战了。如此连续四日,楚军日日猛烈攻杀,疯魔一般扑向战场。秦军也是杀红了眼,日日迎战。两军相逢没有了任何战场礼仪,黑红两片潮水呼啸着便交融在一起了。六战之后,依然是秦军稍占优势,楚军伤亡稍大,战场大势始终算是平手。

“少将军,不能如此一味猛杀了。”老范增这次黑了脸。

“亚父有何良策?”项羽的声音嘶哑了,浑身都是血腥气息。

“只要秦军粮草不断,楚军终将不敌。”

“亚父灭我志气,究竟何意!”项羽骤然发怒了。

“少将军执意如此战法,老夫只有告退了。”老范增一拱手便走。

“亚父……”项羽拉住了范增,“亚父说,如何战法?我从亚父!”

“老方略,再断秦军粮道。”

“河内甬道,已然断绝了。”项羽一脸茫然。

“老夫是说,切断战场粮道。章邯军向王离军输粮,有条战场甬道。”

“这里?战场也有甬道?”项羽更见茫然了。

“少将军,唯赖攻杀之威,终非名将之才也。”

“战场输粮也筑甬道,章邯老贼也想得出!”项羽恶狠狠骂了一句。

“章邯能做皇室经济大臣,绝非寻常大将。”范增显然也不想多说了。

“好!我立即发兵,毁了这条甬道!”

项羽越来越不耐范增的训诫之辞了。不就一条甬道么?斥候没报,我项羽如何能知道?整日昏天黑地打仗,我项羽有空闲过问那般琐碎消息么?亚父真是懵懂,打仗打仗,打仗就是杀人!杀人就要猛攻猛杀,不猛攻猛杀,楚军能六胜秦军主力?项羽虽则将六战认作六胜,然终究未灭秦军,很有些恼羞成怒。若非老范增以告退胁迫,项羽原本确实决意继续这般日日血战。项羽根本不信,自己的无敌名号能在秦军马前没了光彩!然则老范增毕竟秉性桀骜之奇人,果真走了,项羽一时还真对诸多大事没谱,也只好不再计较,立即去部署发兵毁绝甬道,左右对楚军有好处,项羽也只好如此了。

旬日无战,王离秦军大见艰难了。

项羽深夜突袭甬道,护道刑徒军力战不退,混战两个时辰死伤万余人,终于被龙且楚军击溃了。章邯闻讯立即大举出动攻杀,却被项羽亲率楚军主力阻截。两军混战之中,龙且部掘开了大陆泽堤岸,以大水全部淹灌了甬道。章邯眼见甬道已毁,刑徒军又确实扛不住项羽军攻杀,只有忍痛罢兵。次日,章邯只好派出刑徒军五万之众,走隐秘小道向王离营地输粮。不料,项羽又派出新近从河内赶来的黥布军,专一地游击截杀秦军输粮,两军混战半日,仗是打了个不分胜负,刑徒军的粮草却是全部被楚军桓楚部掠走了。章邯立即知会王离移营,与刑徒军合兵驻扎。可王离军一开出营地,立即便有项羽军扑来截杀,终究无法向章邯营地靠拢。

如此两战之后(第七战与第八战),王离军的粮草告绝了。早在河内甬道被截断后,秦军粮草已经陷入了艰危之境。最后的粮草主要两途而来:一则是王离部在河北地未曾陷落的郡县紧急征发的少量粮草;二则是章邯此前从河内敖仓输粮时,在河北地囤积了些许粮草。去冬刑徒军骚动之后,章邯曾寄厚望于王离军在河北郡县的征发,甚或指望王离部向刑徒军输粮。可结果大失所望,河北地最大的巨鹿仓在赵军手里,其余郡县仓廪早已经被胡亥下诏搜刮净尽了。民众大乱纷纷逃亡,向民户征发粮草更无可能。若从老秦本土的河西之地或太原地带征发,或可得可观粮草,然千里迢迢又有楚军袭击,无论如何是无法输送到军前。凡此等等因素聚合,王离军断粮了,章邯军也难以为继了。

“我军已陷绝境,务求全力一战,与章邯军合兵突围!”

幽暗的砖石幕府中,王离拄着长剑,对涉间苏角两员大将并十名校尉,下达了最后的军令。两将军十校尉没有一个人吼喝应命,却都不约而同地肃然点头了。将军涉间嘶哑着声音说:“粮绝数日,突围实则是最后一战。少将军当明告将士,安置伤残。活着的,也好心无牵挂地上战场了。”涉间说得很是平静,苏角与校尉们也毫无惊讶,几乎都只是近于麻木地点了点头。王离也只说了声好,便提起长剑出了幕府。

时当黄昏,山谷里一片幽暗一片静谧。没有营涛人声,没有炊烟弥散,若非那面猎猎飞舞在谷口的大纛旗,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道死寂的山谷便是赫赫主力秦军的营地。昔日的秦军锐士们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或靠在山溪边的石板上,静静地闭着眼睛,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有力气睁着眼的,也都只看着火红的云天痴呆着。王离领着将军校尉们走过一道道山坡,不断向士卒们抱拳拱手。士卒们虽然纷纷坐了起来,却依旧是没有一个人说话。随行的中军司马大约也没力气喊话了,只将手中一面“王”字令旗一路挥动,反复打出“全军向校场聚集”的信号。所谓校场,是军营幕府前必得有的一片开阔地,长久驻扎的老营地修葺得整肃有度,目下这等仓促新建的营地,则校场不过是一片青草犹在的空阔草地罢了。巡视完整个营地回到幕府前,士卒们已经黑压压坐满了校场。王离将军校尉们走上了中央的夯土台司令台时,整个校场的士卒们刷的一声整肃地站了起来。

“兄弟们,坐了!……”王离骤然哽咽了。

“少将军,喝几口水,说话要力气。”中军司马递过了一个水袋。

“不用。”王离推开了水袋,拄定了长剑,稍许静了静心神。

“将士们,父老兄弟们,”王离进发出全副心力的声音飘荡在苍茫暮色中,“目下,我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业已身陷绝境。九原大军若来救援,则阴山空虚,匈奴大举南下,整个华夏将陷于劫难!当年始皇帝灭六国大战,九原大军都牢牢钉在阴山,没有南下!今日,我等十万人马已经占了九原大军三成有余,不能再使九原大军再度分兵了!如此决断,秉承始皇帝毕生之志,王离问心无愧!否则,我等纵然得到救援,击败楚军,也将痛悔终生!华夏人等,皆我族类,秦军宁可败给楚军,绝不败于匈奴!”

“万岁——!”睁眼都没了力气的将士们居然全场吼了一声。

“至于咸阳朝廷,不会发兵救援。皇帝荒政,奸佞当道,大秦存亡业已系于一线!这一线,就是九原大军!唯其如此,目下我军只有最后一战!能突围而出,便与章邯部合兵,南下咸阳问政靖国。若不能突围,则九原秦军也不降楚盗!我等只有一条路:誓死血战,与大秦共存亡!”

“誓死血战!与大秦共存亡!”全场又是一声怒吼。

“目下,我军只有四万人了。”王离愤激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四万之中,尚有八千余名重伤不能行走者,另有两千余人冻饿成病。我军尚能最后一战者,至多三万!生死之战,秦军从来先置伤残兄弟,千百年秦风,今日依旧。王离与将军校尉会商,决意连夜安置伤病残战士②。安置之法,秦军成例:伤残战士换了农夫布衣,由各部将士分别护送出山口,趁夜分散逃生,或隐匿农家猎户,或结伙暂求生存,之后可设法奔赴九原大营,也可径自归家。我军突围之日,王离定然派出人马,寻觅所有的父老兄弟!……”猛然,王离放声哭了。

“秦军逢战,不许哭号!”

一个伤兵猛然吼了一声,拄着一支木棍撑着一条腿,黑着脸高声道,“老秦将士,谁不是几代军旅之后。我族入军,我是第四代。有甚可怕?有甚可哭?战士不死,叫谁去死?少将军,尽管领着全活将士突围血战,莫因我等伤病残兄弟分心。我等有我等出路,不要谁个护送。”

“对!不要护送!”

“怕个鸟!死几回了!”

“全活兄弟们打个好仗!教那个项羽学学!”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叫嚷中,王离止住了哭声,对着伤残将士们深深地一躬,涉间苏角与校尉们也一齐跟着深深一躬……这一夜,秦军的山谷营地没有任何一次大战前的忙碌奋激,连战马也没有一声嘶鸣,只静静守候在主人身旁时不时不安地打一个轻轻的喷鼻。月亮下的营地,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静谧,只有春风鼓荡着山林原野,将一片奇异的鼾声送上了深邃碧蓝的夜空。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王离猛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抓起长剑冲出寝室。

“少将军,天还没亮!”中军司马惊讶了。

“有事,快走。”王离急匆匆一声已经出了幕府。中军司马一把抓过墙上的将军胄与斗篷,出得幕府疾步赶上,尚未给王离戴上铜胄,便见一个黑影突兀飞了过来哭喊:“少将军,伤残兄弟悉数自裁!……”涉间踉跄撞来,话音未落已软倒在地了。王离浑身猛然一抖,一跃上马飞向了天边残月。

王离梦中突现的那片山谷,在苍白的月光下一片奇异的死寂。一个个黑色影子肃然端坐着,肃然伫立着,依稀一座座石俑雕像,依稀咸阳北阪的苍苍松林。战士们拄着长剑背着弩机,挺着长矛抱着盾牌,人人圆睁着双眼,森森然排列出一个巨大的方阵,除了没有战马,活生生一方九原铁骑的血肉壁垒……

久久伫立在这片森森松林中,王离欲哭无泪,欲语无声。王离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伤残战士是如何聚集到这片隐秘的山谷,又如何以此等方式自杀的。然则,王离却明白老秦人军旅世家的一个久远习俗:活不受辱,死不累军。帝国之功臣大将,从扶苏蒙恬蒙毅三人自杀开始,大多以各种方式自己结束了自己。杨端和、辛胜、马兴、李信、姚贾、胡毋敬、郑国、冯去疾、冯劫等等,包括李斯长子三川郡守李由的战场自杀,人人都是活不受辱的老秦人古风。死不累军,在战场之上更是屡见不鲜。秦人闻战则喜,然国中伤残者却是少见,因由便在这“死不累军”的久远的牺牲习俗。老秦人源自东方而流落西方,在漫长的西部草原的生死存亡奋争中,有着不计其数的难以顾及伤兵的危绝之战。于是,甘愿自杀以全军的风尚生发了,不期然又相沿成为风习了。不是军法,胜似军法,这一根植于老秦人秉性特质的古老的牺牲习俗,始终无可无不可地延续着。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大争之世,华夏族群之英雄气概激荡勃发,冠绝史册。在整个二百余年的战国历史上,辄逢军败国亡的危难之期,无不涌现出一大批慷慨赴死烈士,七大战国尽有可歌可泣之雄杰。以军旅之风论,则秦军牺牲风习最烈。察战国史料,秦军辄遇战败,被俘者少见,降敌者少见,绝境战败后下落不明者却最多。所谓下落不明,即史料语焉不详者也。此等人何处去了?毋庸讳言,殉难自杀了。战国两百余年,明确记载的秦军战败降敌只有一次:长平大战后,秦昭王杀白起而两度强行攻赵,郑安平军战败降赵。其余几次明载的败仗,譬如秦赵阏与之战、蒙骜败于信陵君合纵救赵之战、李信军灭楚败于项燕军之战,都是伤亡极重而伤残者下落不明。最后的河北大血战,九原三大将及秦军主力的酷烈结局,是秦军古老遗风的最后绝唱。章邯三将因刑徒军特异牵累而被迫降楚,当做另案待之。

……

清晨卯时,血红的太阳挂上山巅,秦军马队全数出动了。

朝阳破雾。巨鹿要塞显出了古朴雄峻的轮廓,大陆泽的浩浩水面正在褪去淡淡的面纱,渐渐现出了山峦原野的一片片连绵军营。

巨鹿城北原野的四路诸侯的援军营地,大陆泽畔山峦中的陈余赵军营地,城南原野的章邯秦军营地,遥遥正对九原秦军山峦的项楚军营地,以夹在中央的巨鹿城堡为轴心,交织成了淡淡云雾中的壮阔画卷。在这天地苍茫的画卷中,唯独九原秦军的山峦营地没有了任何旗帜,没有了诸如云车望楼之类的任何军营标志,只有一片苍黄现绿的山峦映衬着一支隆隆展开在原野的黑色马队。这支马队没有风驰电掣,而是从容地排开了三个万骑方阵,相互间隔大约一箭之地,万千战马踏着几乎如同步兵甲士一般整肃的步伐,隆隆开向了那片熟悉的谷地战场。

骤然,凄厉的号角轰鸣的战鼓一齐响起,项羽军在红黄晨雾中排山倒海般压来了。几乎与此同时,章邯的刑徒军营轰然炸开,漫漫步骑卷出军营,扑向楚军后方原野。紧接着,大陆泽畔的陈余军与四路诸侯援军也开营杀出,扑向了章邯军后方。紧接着,巨鹿城门大开,城内守军呐喊着扑向了章邯军的侧翼。显然,各方都看透了,今日之战是最后决战,不是天下诸侯熄火,便是秦军尽数覆灭。

王离军与项羽军轰轰然相撞了。楚军漫卷野战喊杀震天,秦军部伍整肃无声搏杀,奇异的战场搏杀亘古未见。饱食休整之后的楚军志在必得,士气战心汹汹如火。饥饿不堪的秦军,则凝聚着最后的心神珍惜着最后的体力,以必死之心,维护着秦军锐士最后的尊严。饶是如此,这场奇特的搏杀持续一个时辰之后,秦军的黑色铁流仍在沉重缓慢地回旋着,似乎依然没有溃散之象。此时,章邯军已经被两路赵军与范增的楚军余部阻隔截杀,被困在楚军后方的一道小河前,不可能靠拢王离秦军了。救赵诸侯们大松了一口气,纷纷将各自些许人马就地驻扎,站在了高高的山头营垒,人人惴惴不安地对秦楚决战作壁上观了。

“江东子弟兵!跟我杀向王离中军——!”

项羽眼见这支无声的饥饿之师仍不溃散,怒火中烧之下,亲率最为精锐的八千江东子弟兵霹雳雷电般扑向秦军中央的马队。这八千江东精兵,也是清一色飞骑,人各一支弯弯吴钩一支森森长矛,背负一张臂张弩机,可谓秦末之期的真正精兵。这支精兵的特异战力,便在马上这支丈余长矛。战国乃至秦帝国时期,长兵器只在步兵与战车中使用,骑兵群体作战都是剑器弓弩,马上长兵闻所未闻。马上将军而以长兵上阵,自项羽始也。唯项羽长兵屡见威力,故在江东所部当即仿效,人手一支长矛。此时,八千长矛森森如林,呼啸喊杀着凝成一股所向披靡的铁流,卷向了“王”字大旗。

秦军将士搏杀一个时辰余,已经战死大半了。此时所剩万余骑士,也是人人带伤一身浴血,烟尘弥天喊杀呼啸,任何旗帜号令都无法有效聚结了。涉间、苏角两将,原本是九原军的后起之秀,在蒙恬军痛击匈奴时都是铁骑校尉,战场阅历比王离丰厚,早早已经传下了以散骑阵搏杀的军令,是故一直与楚军奋力周旋不散。所谓散骑阵,是白起所创之战法,实则是在无以联结大军的混战搏杀中三骑五骑相互结阵为援的战法。王离勇猛过人,然从未经历过大战,一直与中军马队结阵冲杀,没有做散骑阵分开,故此在战场分外瞩目。当然,一支大军的传统与法度也在此时起着作用:王离是九原统帅,若统帅被俘或战死,护卫同死。故此,中军马队始终围绕着王离死死拼杀,死伤最重而丝毫不退一步。当项羽的长矛马队潮水扑来时,王离的万余中军几乎只有两三千人马了。

“看住项羽!杀——!”

眼见森森一片长矛呼啸而来,王离拼力嘶吼了一声,马队举着长剑奋力卷了过去。然则,两方骑士尚未近马搏杀,秦军骑士便纷纷在飞掷过来的长矛中落马了。王离的战马长长嘶鸣一声,陡然人立拔起,欲图从这片长矛森林中飞跃出去,却被十多支激射而来的长矛生生钉住了。那匹神骏的战马轰然倒地,却依然避开了可能压伤主人的一方,使已经中矛的王离滚跌到了战马的后背。王离尚伏身战马痛惜不已,项羽已经飓风般冲杀过来,一支万人敌大矛直指王离咽喉,却又突然停住了。

“王离!你做项羽战俘了!”项羽大吼了一声。

王离拍了拍死去的战马,艰难起身,正了正零乱的甲胄斗篷,对着项羽冷冷一笑,双手骤然抓住长大的矛头,嘶声大笑着全力扑了上去。一股鲜血喷出之际,矛头已经洞穿了王离胸腹……项羽一个激灵,突然将王离尸身高高挑起大吼道:“王离死了!杀光秦军!”又猛力摔下王离尸身,挥军向秦军余部杀来。

此时,秦军大将苏角及其所部,已经全部战死了。只有大将涉间,率余部在做最后的拼杀。渐渐地,数日未曾进食的秦军骑士们力竭了,再也举不起那将近十斤重的长剑了,坐下战马纷纷失蹄扑倒,骑士战马一个个口喷鲜血,骤然间便没有了气息。情知最后时刻已到,一时间秦军骑士们人人勒马,停止了搏杀,相互对望得一眼,一口口长剑从容地抹向了自己的脖颈……已经被愤怒与仇恨燃烧得麻木的涉间,眼见项羽一马冲来,全力举剑一吼,却无声无息地栽倒马下了……

待醒转过来,涉间眼前一片飞腾跳跃的火光。连绵篝火前,楚军的欢呼声震撼山川,楚军的酒肉气息弥漫天地。涉间流出了口水,却又闭上了干涩的双眼。突然,涉间耳边响起了雷鸣般的上将军万岁的欢呼声。随即,重重的脚步与熟悉的楚音到了身边:“这个涉间,是今日唯一活着的战俘。不许他死,要他降楚!”涉间听得出,这正是那个被章邯叫做屠夫的项羽的声音。涉间静静地蜷卧着,凝聚着全身最后的气力,突然一声吼啸平地飞起,箭镞般扎进了熊熊火坑。一身油浸浸的牛皮甲胄腾起了迅猛的烈焰,涉间尖厉地笑叫着,狂乱地扭动着,依稀在烈焰中手舞足蹈。

楚军将士们骤然沉寂了。

飞动的火焰消逝了,浓烈的焦臭久久弥散在原野……——

注释:

①棘原,章邯军营地,秦时巨鹿郡一片高地也。《集解》引两说,一云在漳水之南,一云在巨鹿城之南。依据战场实际,从后者之说,棘原当为巨鹿城南部之高地。

②战士,战国秦汉语,见《史记·项羽本纪》:“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