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曹军庆
在夏天居然会感到寒冷的男人,是什么男人?
“假装的吧?”
“不是,他没有假装。”
戒毒所所长说:“那不正常!”
他对他们反映上来的情况有些厌烦。“他在有意捣蛋,”所长说,“你们要想办法让局势稳定下来。这段时间,他是所里的烦乱之源。”
彭至刚异于常人的地方在于他害怕开空调,害怕电扇。他动不动就去把空调给关上了。这便惹起众怒,南方的夏天,人本来就火气大性子躁。很多人想揍他,若不是有干警拦着,不知道揍过多少回了。又不是在他家里,这是戒毒所。其他学员谁也离不开空调。上工时、在车间休息时、在宿舍里,中央空调都开着。他的皮肤像普通人那样冒汗,晶莹的汗珠在黑乎乎的汗毛上闪闪发亮。可是他从里到外透着寒意。整个漫长的夏季都是如此。他在宿舍里穿着短袖T恤,肥大的裤衩子。他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肌肉热烘烘地冒着古铜色的热气。而在他的皮肉里面,在他的内心里却是冰天雪地。他对气温的感受是寒冷而非炎热。据学员反映,这是彭至刚自己所讲。
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太阳照射下,有时候也会哆嗦,就像撒尿时不经意出现的尿颤。他牙关紧咬,舌尖透出丝丝凉气。
所长认为这没道理:“他的感受不是生理上的感受,估计是某种条件反射。”
“他有心病。”说话的警察黑着脸。
另一个警察说:“在这里戒毒的人谁没有心病?”
所长对这类争执见怪不怪:“你们要找他谈,弄清情况,而不是猜测。”
彭至刚不知道干警们在如何谈论他,他担心自己这一年会死在戒毒所里。他很早就放出话来,言之凿凿地说,他肯定活不过今年。现在还是夏天,马上就到秋天了。他对秋天的记忆跟他的童年密切相关,跟他的出生和命运密切相关。是深秋也是初冬。那般时节里,永远飘荡着无边无际的萧萧落叶。落叶是金黄色的,具有那种金属般坚硬的质地。如同天空里撒满金币。金币在秋风里彼此碰撞,叮当作响,然后坠落大地。可是空气像海绵吸水,像消音器,像橡皮擦,妖娆而如春蚕吐丝那般,把金币叮当作响的声音吸走。于是那漫山遍野的落叶,便只能无声飘落。跟漫天飘雪一样鬼魅。谁也听不见落叶的声音。或许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才能眼里看着落叶,耳中还能听到金币和珠玉的响声。这样的落叶,这种景观,植物里唯有银杏。彭至刚恰好就生在银杏山谷。银杏树布满了山坡和远处的山巅。树龄悠久得像山妖或水怪,像沉默的石头。
彭至刚出生于十一月一日,他刚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落叶。银杏落叶金黄一片,纷纷扬扬落向他。就像要覆盖他。有叶子落在他眼睛上,落在他肚脐和嘴唇上。那时他听到了悦耳的金币的脆响。它们是遥远的声音,欢闹嬉戏的声音,从天外飘来的古老的音乐之声。那么寂静。正是那种突然呈现的声音,那种落叶的声音,引发了彭至刚的啼哭。是落叶教会了他啼哭。一旦发出第一声啼哭,彭至刚的耳中再也听不到落叶的声音了。刚刚听到的声音被屏蔽了,自此再也没有听到过。现在他知道,或许要到临死的时候,落叶的声音才会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出生的故事也是彭至刚自己所讲,他告诉同宿舍的戒毒学员们,他母亲在银杏树下分娩了他。那天午后,太阳温暖地照着山谷。彭至刚的母亲拿了块床单铺在银杏树下面,那棵树有部分树根裸露在地面上。她预感到怀着的婴儿即将出生,便把那张绣花床单铺在树根和落叶之上。孩子生下来,是她自己咬断了脐带。她还用一把把银杏树叶擦去身上的血迹。这个时候,彭至刚的父亲并不在场。
大家问他,为什么他母亲有意选在野外分娩?这个问题彭至刚没有回答。他母亲痛恨他吗?以至于想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冻死他?大家纷纷这样猜测。彭至刚对他们的猜测既不能认同,又不能反驳。他们揪住他父亲不放,他为什么不在场?他在哪里?会不会他母亲以生下这个孩子为羞耻,所以才会如此?大家七嘴八舌。有个人说:“至关重要的是,彭至刚活下来了。”
戒毒所长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安慰彭至刚说:“你还活着,说明你母亲是爱着你的。她那样做不是要加害于你,倒可能是因为她很浪漫。是吧?你可以这样想。”
“我愿意这样想。”
可是彭至刚后来很少说到他母亲。除了分娩时的往事,他几乎不再提她。相反,他一直在说本命年,似乎本命年才是他的凶兆。2019年彭至刚三十六岁,刚好又是本命年。他担心这个年份他将死在戒毒所里。
“我会得上奇怪的病,致命的疾病。”彭至刚说,在他说话时,他的脖子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或者像根橡皮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这没道理,”戒毒所长说,“你的话没有依据。”
“除非避开这个年份,”彭至刚悲观地说,“但这不可能,没有谁能躲过哪个他不想经历的年份。”
他又说到,他十二岁时得过一场大病。病的名称现在还记得,叫黄疸性急性肝炎。银杏谷有个小诊所,诊所有个肥胖的女赤脚医生。父亲带着他去看病,赤脚医生说是感冒。给了几片药,叮嘱他回家后按时服药。吃了药,几天仍无好转,病情还在恶化。
父亲又带着他来到银杏谷外的镇医院。此时彭至刚已无法行走,四肢疲软。父亲背着他走过山间小径。镇上医生和赤脚医生的诊断意见一致,也说是感冒。开了另外一组药,加大了服用剂量。但还是无效。随后几天,父亲每天都要背着他往返于山谷和镇医院之间。
彭至刚愈加疲软,他的手已经端不起一只水杯。他还呕吐。呕吐的强度大到不仅把吃进去的每一粒食物和喝进去的每一滴液体都吐出来,而且还把他没有吃喝进去的东西也吐出来。比如胃液,身体内部的水分,甚至他自己的内脏,好像都要一股脑儿吐出来。他呕吐的样子因此相当可怕,仿佛带着歇斯底里的满腔怒火和不管不顾的自残架势。实际上他非常痛苦,到后来从他大张着的嘴巴里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劳地做出呕吐动作,就像顽固的便秘患者或一口气喘不上来的哮喘病人。
终于,镇上医院的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院长十分明智地建议转到县医院去看看。要不然,恐怕会丢了孩子的性命。父亲刚签完字,彭至刚就被抬到救护车上。原来他们在让父亲签字之前,就已经从县医院调来了救护车。
县医院认为若晚来几个小时,彭至刚必死无疑。诊断结果如前面所说,是黄疸性急性肝炎。对症下药,很快治愈。那是他第一次去县城,他记得救护车的汽油味令他心醉神迷。
十二岁是彭至刚的第一个本命年,黄疸性急性肝炎差点夺走他性命。在他讲述的这段经历里,始终只有父亲,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无独有偶的是,二十四岁他又病了一场。
这年,他在机场做安检员。那是南方的一座机场,每天都有许多架次的飞机在此起落。他在机场做了三年,二十一岁从警校毕业就来到这里了。他的志愿本想做警察,却只做了安检员。但是他运气好,帮助警方破获了一起毒品大案。
有个航空公司的驻机场代办在打印纸中挖洞,将毒品藏匿其中,从广东空运到北京。是彭至刚发现了这条线索,并报告给警方。他平时就认识这名代办,机场很多人都认识他。代办是个美男子,风流倜傥,爱穿西装,头发上擦很厚的发油。彭至刚不明白那么有钱的人为什么还要玩火自焚。
代办毁在彭至刚手上了,锒铛入狱。当地报纸还发了篇专稿,披露出代办更多的人生细节。原来他女朋友还是位电影明星,女明星的性感照片在航空杂志上都能看到。
彭至刚立功受奖,很快就将升职。十一月一日这天,他过了个奢侈的生日。那天,他独自去了酒吧。在酒吧里,他先后和三个人搭过讪,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他只想找个人对饮,跟人分享困惑,酒钱归他。可是三个人都没理他,他只好独饮。他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饮酒时他口袋里还揣着张照片,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女明星的照片。女明星上衣敞开了大半,下摆胡乱束在腰间。
次日,彭至刚突发疾病。腹部剧痛,就像有几十把几百把电锯在他肚子里同时锯他。他都能想象到他的肉沫和骨头碎屑在锯齿下飞溅的样子。疼痛让他晕死了好几回。他怀疑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甚至一度疑心是不是酒吧里有人在他的酒里投过毒。联想到他刚刚破获的毒品大案,有人对他下此毒手也不是不可能。事后证明并非如此,只是生病。病来如山倒。“120”把他送到医院,检查说是胰腺炎。当然,还需要排除胰腺癌嫌疑。
这次又差点死掉了,却又捡回一条命。
胰腺炎痊愈之后,彭至刚就辞职了。曾经的同事上司都劝他不要辞职,他坚持要辞。刚刚经历的痛苦启悟了他,即使挣了钱在疾病面前又能算什么?或者像航空公司的代办那样,即使他挣了钱,在牢狱面前又能算什么?这些事情不能思考,愈思考愈颓废。他再也不想干活了,他要歇下来。
他回到老家,回到银杏谷。他还没想到将来做什么,先游手好闲一段时间再说吧。他开始思考疾病,尽管他也知道疾病这种东西没办法思考,但总是会想到这上面来。两次大病都险些要了他的命,都没有先兆。既无先兆,也就无法防备。还有疾病的时间节点,这一想就钻到死胡同里去了。他钻进死胡同,再也没退出来。十二岁和二十四岁都是本命年,这其中有没有规律?会不会他的劫数就在本命年?他终究会死在哪个本命年里吗?如果是,那么十二年是个轮回,是个关卡。一开始,彭至刚也认为这样想是不是太不着边际了。他脚下裂着个大黑洞,他拼死绷着,拼死不让自己掉下去。
有困惑,就上网吧。他在网上流连忘返,反复查询。不分昼夜泡在网上,那时候,上网成了彭至刚的救命“稻草”。他从网上寻找“志同道合”者。有没有其他人也像他这样?有没有另外的“志同道合”者也在黑暗中寻找他、召唤他?他点击各种链接,搜索一些关键词语、搜索关键字眼。频繁造访某些相对冷僻的网站。他在网上留下痕迹,就像流星划过夜空拖曳着的微弱光线,也像人世间倏忽闪过的跟踪者的暗影。在他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的别人之前,别人早已据此找到了他。
接下来,彭至刚莫名其妙地被人拉进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微信群。那是个特别忙乱的时期,必不可少的甄别时期。匪夷所思的暗黑的微信群,一个接一个浮现。
最早误入的群,是个自杀群。里面的人相约赴死。他们把死亡描述得无限美好,公然邀约自杀时间和地点,事无巨细地商量自杀方式。
还有预言群、占卜问卦群、病友群等。所有这些群都是有等级的。许多群戒备森严,需要人介绍。需要多重验证,有各种验证码。彭至刚到后来都不记得他最初的介绍者是谁,不记得都是些什么人把他拉进这些群里。他只知道,肯定有过介绍者,有过引路人。只是他后来忘记了,而且他不应该只有一名介绍者。因为他被拉进了很多群,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辨认他的。但是他又被很多群踢出来了,被那些群拉黑了。当然喽,他自己也退过很多群。他发现被他们弄错了。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实在说不清楚。反正他跟他们不是同路人,于是就退群。这段时间快有半年,他漂移在各种微信群里,不停地进进出出。
直到某一天,他才稳定下来。他退出所有群,只在一个讨论咒语的群里安营扎寨。这个群的名称不叫咒语群,而是叫“温馨提醒群”。“温馨提醒”是个温和的词,以此冠名比“咒语群”要体贴得多。群里所有人都自认为是被下过咒语的人,是被诅咒过的人。因此,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者都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将会发生什么。群里弥漫着阴森森的气息,没有真正的提醒,只有咒语。
他们当中,有人相信自己被规定了寿数,怎么活也活不过被规定的那个岁数。有人认定将在什么时候一贫如洗,或者相反,将在什么时候飞黄腾达。赌运。情感。生死。劫数。突降灾难或是巧遇到各种不同的人或物事……有人相信此生不能和另外的某个人在一起。有人则相信输赢早有定数。五花八门,每个咒语都有一个特殊的日子。知道自己的未来,远比不知道更恐惧。很多人在描述自己被诅咒的事情时,都满怀着恐惧。
群里,有人在寻求咒语术和咒语解除术。寻求毒药和解药。毒药即是怎样在别人身上下咒语,怎样诅咒别人,解药则是怎样解救被诅咒的人。还有这种“术”吗?但是群里不准发广告,不准以赢利为目的兜售奇门邪术。每个人都想得到答案,寻求帮助不被禁止。很多人为别人支招,相互支招。
彭至刚说到他的故事,很多人都参与了讨论。他们说,他的源头在他母亲那里。他母亲在野外分娩,把他生在银杏树下肯定是有原因的。
“要弄清原委,你就得找到你母亲。”
可是彭至刚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她死了。”彭至刚说。
那就成了谜,永久之谜。
某个命定的特殊日子,扩大到某段特殊时间,怎样把它剔除出去,或者躲让过去,或许比找到彭至刚的母亲更为重要。但这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理论,属于推论,只限于纸上谈兵。说起来容易,其实不可能做到。
群里所有人都在求救,彼此安慰,却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过些时候,又会有某个新人进到群里来。有新人进来,隔三岔五也就会有某个故人离开。
更多人在私聊。两人捉对私聊,或是三几个人再建个小的微信群。小微信群依附着大微信群,就像炒股大户下面自建的“老鼠仓”。人们在大群里公开聊是一种面目,私聊则是另一种面目。所有人都是匿名者,无需公布现实身份。
彭至刚没有被拉进“老鼠仓”那样的小微信群,他有自己的私聊对象。第一个固定和他私聊的人,名字叫黑猫。没有人知道黑猫的性别,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籍贯。但是群里所有人都知道黑猫将死在三十一岁,死在三十一岁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初一这一天,并且他将死于坠楼。
这是黑猫自己在群里的公开讲述。如果“爬楼梯”去翻阅群里从前的聊天记录,就可以查阅到黑猫的基本档案。大体上就是前面提到的这些。因此,黑猫在群里频频被人告诫,千万不要从事高空作业。不去楼顶观光远眺。尽量远离窗户。他已经三十岁了,正在靠近三十一岁的那个日子。
但是私聊的时候,彭至刚发现,黑猫跟他讲了更多别的事情。那是彭至刚在“温馨提醒群”里度过的最为安详的日子。黑猫对他的信任和知无不言是一剂良药,至少暂时安抚了他们共同的恐惧。
黑猫是个童工,十岁就开始在外打工、流浪。他十四岁时就已长成大人了,外表上像个壮汉子。高大,强壮。那年,他在祖籍湖北广水的一个老板手下做建筑工。他做着和成年人一样的工作,却只能拿人家一半的工资。比如成年人一天拿两百块钱,老板只给他一百块钱。因为黑猫的身份证押在老板手上,老板说从实际年龄看他只能算童工。
“是童工,为什么要我做成年人的工作?”
“因为你的身体已经是成年人的身体。”老板理直气壮地说。
即便如此,老板仍然在过年时拒发他的工资。黑猫忍耐了整整一年的怒火,终于在这天爆发了。他用抬水泥板的粗木棒狠狠打在广水老板的腰上,就像伐木工手持利斧砍伐一株铁硬的古树。黑猫记得他一共狠揍了五下,老板的腰被打断了。
老板倒在地上,黑猫接着把一辆翻斗车开上316国道。他将翻斗车停在道路中央,自己也爬到翻斗上,仰面躺在那里。
316国道因为这次讨薪事件被堵了近五个小时。警察抓捕黑猫并传唤了老板。黑猫被拘留十五天,正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的老板则答应支付黑猫应得的薪水。
这件事黑猫跟彭至刚私聊时,讲过好几次。这大约是他最为体面也最出风头的事情。黑猫爱他的母亲,像动物幼崽爱动物母亲那样爱她。他把讨来的薪水如数交给独居在小镇上的母亲。而他的恶棍父亲已在监狱里被关押了十六年。
讨薪那年,他父亲还没出来。一年后,父亲刚出狱即杳无踪迹。母亲怀疑他去了东南亚的某个小国家,继续在国外作奸犯科。
这些私人性质的交谈,在群里无法看到。
黑猫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群里出现了,也没有和彭至刚私聊。人们猛然意识到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农历三月初一,黑猫已过了三十一周岁了。大家开始相互打听他的消息。
这时,黑猫开口说话了。说话的却不再是那个黑猫,只是那个网名。
黑猫说:“我不是黑猫,我是黑猫的女朋友。黑猫已经离开大家了,对不起我说晚了。”
现在才知道,黑猫那个名字的后面是他的女朋友在说话。先是沉默,集体沉默。然后所有人在群里点燃蜡烛,集体点燃蜡烛。
黑猫女朋友接着叙述那天发生的事情,她说:“农历三月初一那天,我陪着黑猫,我们守在家里。打定主意哪儿也不去,也不接听电话。晚上十一点半,我们认为没有问题了,还有半个小时这一天就将过去。黑猫提议出去吃个宵夜庆祝一下。我同意庆祝,但我故意磨蹭,我又是化妆又是描眉。出门时已到了十一点五十分。我拒绝坐电梯,坚持从十楼走下去。”
“我的错误是不应该让黑猫走在前面,我应该让他走在我的后面。”
她在这里打上一排流泪的表情。
彭至刚说:“那不是你的错。”
很多人像接龙一样跟着说:“你尽力了。”
“黑猫刚走到外面,从楼顶跳下的一名自杀者正好砸在他身上,他当场气绝身亡。”
黑猫的女朋友看了眼手机,据她说,还有一分钟这天就过去了。
她说:“无论什么结果,都要在这个群里告诉大家。这也是黑猫死之前交代的事情,我要帮他完成。”
三天后,群主把黑猫这个名字从群里移出去了。
彭至刚失去了一名随时可以私聊的朋友。黑猫女朋友补充讲述的故事,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不久,群里又新进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个新人名字叫吉姆吉。吉姆吉刚过两星期,就填补了黑猫留下的空缺。他像个猎人,在这个群里捕捉目标。他主动加了彭至刚。在他们刚开始私聊时,吉姆吉就说,他妻子多年后将会爱上她小学时教过的某个学生。
他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吉姆吉的妻子是小学老师,她所教过的小学生实在太多了。他怎么防也防不过来。
“那么,你的职业是什么?”彭至刚问道。
“没职业,”吉姆吉说,“我是个放贷的人。”
有些人天生就会被人信任,长着一张被人信任的面孔,吉姆吉就是这种人。在腊月的那几天里,他站在通往小镇的路口上。乡下人拿着家人一年打工攒下的钱,纷纷到镇上的信用社去存款。他们手上拿着的钱有几千一万的,有两三万的,也有四五万的。吉姆吉笑呵呵地递烟给他们抽,问道:“是存活期呢还是定期?”
“定期,当然存定期。”
“定期?一万块钱一年定期的利息是多少啊?”
“多少?两百多吧。”
“给我吧,”吉姆吉说,“放我这儿,我一年给你八百。”
“真的吗?”
“真的。”
于是都把钱给吉姆吉,回到村里的人还相互转告。“不存信用社了,给吉姆吉吧,给吉姆吉利息高。”
一传十,十传百,十乡八里的乡下人都把钱存到吉姆吉这儿。聚少成多,吉姆吉总能筹到很多钱。那些散户能拿到八百块钱利息,已经很高兴了,却不知道吉姆吉把钱贷给另外的人能拿到三四千块钱利息。钱在他手上就像雪球,越滚越大。最疯狂的时候,吉姆吉钱多到必须到处找人放贷。若不能把钱放出去,一卷卷钞票滞留在他手上,就像冬眠的蚊子,毫无用处。
他说,有一次四个人在打麻将。其中有个人钱输光了,打电话找吉姆吉借钱。吉姆吉给他送钱去,给另外三个人的面前也分别丢下一捆钱。那几个人都说:“有钱,不是赢钱了吗?我们不需要借钱。”
吉姆吉每人扇一耳光,说借钱给你是给你面子。跟彭至刚说到这里,吉姆吉一口气敲下十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那是他的得意时光。
彭至刚问:“他们乖乖接了你的钱?”
“乖乖接了我的钱,还要照规矩付利息。”
“那个输光了的人,找你借钱是托吧?”
“不是托,我只是顺便多做了几单生意。”
可是,吉姆吉随后卷入了一宗诈骗案。据说经侦大队办理这个案子的警察,也是他妻子小学时教过的学生。他的案子很简单,证人都还活着,取证容易。他被判了三年徒刑。吉姆吉说是警察陷害了他,对他的处罚比他应受的处罚大了很多。
他从监狱出来,更恨警察了。他承认,他妻子教过的小学生太多了。现在他们都是成年人,有很多是警察。他不知道到底哪个男人和他妻子有染。他妻子是个和气的女人,有点卖弄风情。年龄虽大了,身材还没走形,招摇的胸部散发着女人和母性的诱惑。
正是这时候,吉姆吉开始吸毒。
“恐惧是我面临的难题。”吉姆吉在和彭至刚私聊的时候告诉他,他克服的方法就是吸毒。他直言不讳地说,快感和幻觉可以消解恐惧。
彭至刚不久就退出了温馨提醒群,他在吉姆吉那里感受到了深度危险。吉姆吉更像是一个教唆者。他说吸毒是对抗恐惧的方法,但是他并没有在群里公布这个方法。只是私聊时巧妙地透露给彭至刚。在群里,除了彭至刚,吉姆吉是不是还在和其他人私聊?彭至刚想想就觉得后怕,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那么,吉姆吉是什么人?也是求救者吗?显然不是。他会不会是个毒品贩子,潜伏到温馨提醒群里来的目的不过是引诱人吸毒?他是个毒品经销商吗?杜撰自己的故事,说什么妻子将和她曾经的学生私通,不过就是个幌子而已,目的是在群里找人私聊,以此推销麻果?
“退群是明智的。”彭至刚在戒毒所里跟戒毒所长说,他在那个群里得不到帮助。所有的求救都是徒劳无功,他应付不了那些随时出现的私聊者。
自从退了群,彭至刚惧怕本命年的症状却在不断加重。这是另一种病态。或者说原本就有的病态没有减弱,倒是被强化了。他所听到的诸多故事像有毒的汁液注入他的想象,还有他的梦境。很多时候,他都像是在做梦,做梦比醒着更可怕。
所长认为彭至刚的问题是把时间弄混淆了。他的时间是颠倒的错乱的。他根本搞不清听到的故事哪些在前面,哪些在后面。也不知道他对本命年的恐惧是在听到的故事之前,还是之后。
在彭至刚的讲述中,时间过于混沌错乱。
“你得把时间理清楚。”所长说。
但是彭至刚坚称,他是在三年前的夏天开始感受到寒冷的。他记得当时的情景,炎热令他寒彻骨髓。两年前他开始吸毒。至于说吸毒是不是受到了吉姆吉的影响,彭至刚坚决予以否认。
他说,他吸毒另有原因。
几个月前,彭至刚参加朋友的婚礼。这拨人和另一拨人发生摩擦,当街斗殴。警方把两拨人带走调查。彭至刚在斗殴事件中没有动手,可是他认为朋友这一方是有道理的,不应该被带走。于是他追到派出所大发雷霆,拍打桌子,指着警察的眼睛说他们办案不公。警察带他先去验尿,结果是阳性。
“如果我不去派出所讨说法,我也到不了你这里。”
“你很特别。”
“我把时间理清楚了。”
“那是后面的时间,是临近现在的时间。”戒毒所长说,“你前面的时间还是混淆的、错乱的。”
这个夏天,彭至刚在戒毒所的表现非常不好。在没人揍他时,他会主动找茬,跟人打架。他已经跟好几个人打过了。他抓人脸,咬人鼻子。每次打架都是因为空调,人家要开,他要关。所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关他禁闭,延长他的戒毒时间。
所长很恼火,分别派出戒毒所里的副所长和教导员去和他谈,都不管用。所长看过他的资料,听了他们这些人报告上来的情况,决定还是亲自和他聊聊。
彭至刚和所长闲扯,所长不加阻拦,由着他扯。
他说:“我可以再和你说说黑猫的故事吗?”
“黑猫是谁?”
“一个不在世的人。”
黑猫在跟彭至刚私聊时告诉过他,他说诅咒他的人,正是他自己的母亲。彭至刚听到这个消息,就像早晨刚刚起床,有人拿着一块黑铁突然砸在他头上,他眼前发黑。
“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他问所长。
所长说:“你继续说。”
这是黑猫所讲的故事,农历三月初一是他父亲强奸他母亲的日子。父亲是个恶棍,三十一岁则是他当时的年龄。父亲入室抢劫,洗劫了屋里的所有财物,并强奸了时年十九岁的姑娘,还企图将她杀死,拿刀划烂了她的脸。他想勒死她,勒着她的脖子长时间不松开。母亲能存活下来是个奇迹。事后证明,她活着也是父亲的恶梦。在他作案时,她咬掉了他一只耳朵。而且,她还清晰地记得他的面孔。
后来她对警方的缜密讲述,帮警察破了案。
这位姑娘,就是黑猫的母亲。
可怕的是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她不能允许自己怀上一个罪犯的孩子。她怒不可遏。一个强奸她并准备杀死她的男人,却在她身体里播下了生命的种子。她得知怀孕的消息后,在第一时间诅咒了腹中胎儿。
她指着自己的腹部,信誓旦旦地说:“不管是男是女。你都将在三十一岁,在那一年的农历三月初一那天死于非命。你将死于坠楼。”
黑猫的母亲说得断断续续,显然是边思索边说出来,却又说得斩钉截铁。
与其说她在诅咒尚未成形的黑猫,不如说是在诅咒他的恶棍父亲。但是,事实上还是诅咒了黑猫。诅咒刚一出口,黑猫的母亲就后悔了。她“啪啪啪”打自己嘴巴,她要取消刚才说的那些话。
身为母亲,说出那样的话太恶毒了,她不配做母亲。余生的所有日子,她都在对着自己唠唠叨叨,像个神婆。
所长陷入了沉思。
彭至刚力图向他证明这个故事的合理性,声言黑猫是他曾经的朋友,他们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聊。但是所长抚着他的肩头说:“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彭至刚赶紧打断他说:“这个故事当然是真的。”所长接着说:“我是说如果是真的,黑猫的母亲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打掉胎儿,一切都来得及。”
“我没有这样想过。”
“黑猫也没有这样想过吗?”
“没有。这个很重要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选择。”
“可是黑猫确实在那个日子里死于坠楼。”
“黑猫之死,是你亲眼所见吗?”所长这样问彭至刚。他尽量不让自己的问话流露出怜悯意味,因为那样的话很容易让彭至刚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不是,我没有亲眼所见,但那是黑猫女朋友讲出来的。”
“好吧,那么你见过黑猫的女朋友吗?或者你能确认,那个虚拟的名字后面,就是黑猫的女朋友?”
彭至刚这时语塞了:“我什么也不能证明。”可能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选择在银杏谷的一棵银杏树下面生下他,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场谈话没过多久,十月就结束了。
十一月一日,戒毒所长安排了一场聚会。他把部分学员与干警请到会议室。会议室里的灯关着。投影仪在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打出全景图。刚从禁闭室走出来的彭至刚看到了漫山遍野飞舞着的银杏落叶。视频演示出的光影效果十分逼真。彭至刚恍惚之间感觉不是置身在室内,而是置身于苍茫大地之中,恍惚又回到了他的故乡银杏谷。这是怎么回事?所长是从哪里弄来的图像?
办公室主任说:“所长也真是费了心。”
嗬,这不就是彭至刚出生地的景象吗?到处都是银杏树,哪一棵树才是他的出生之地?彭至刚自己也说不出来。
这时灯亮了。复明的灯光驱离了树与落叶,驱离了另一个季节。
桌上摆着一盘硕大的蛋糕,在蛋糕的中心位置上插着三根大蜡烛,周边则插着七根小蜡烛。小蜡烛像七星拱月那样围着大蜡烛。上面还悬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祝彭至刚先生三十七岁生日快乐!”
原来,戒毒所长在为彭至刚过生日。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彭至刚脸涨得通红,跟着脑袋也涨得通红。他悄悄跟所长说:“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三十六岁了,你怎么给我过上了三十七岁生日?”
“跳一岁嘛,”所长笑着说,“有些学生可以跳级,你在我这儿,我就给你做主,也跳上一岁吧。”
“还可以这样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彭至刚想着,这样的话不就把本命年跳过去了吗?太出其不意了,什么“躲让”,什么“避开”,所长的创意一下子就把问题解决了。彭至刚心里眼见着有一只鸟飞走了,一群鸟飞走了。现在他心里光秃秃的,就跟冬天的树枝一样。
“可是,”他又说,“今年你就给我过了三十七岁生日,那我明年的生日还怎么过呢?”
所长想都没想便朗声说道:“明年你再过,还是过三十七岁生日。很正常的,不是可以闰年闰月吗?你当然也可以闰个生日。为什么不行?我建议你闰吧,明年再闰个三十七岁的生日。”
所长是个霸气的人,他说什么是什么。
在他们围着吃蛋糕的时候,所长独自离开了。有些事情可以当作游戏,其实也不一定是游戏。是啊,就看你怎么面对。那么说到面对,到底在面对什么呢?谁又不是在面对?所长的眼眶有些模糊。继而他又悻悻然想到,等会儿要不要继续把彭至刚那小子关进禁闭室?或者,是不是可以考虑提前把他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