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劫/李一楠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劫。

那一年,他母亲长琴还不到四十岁。她从来不上班,常年在家照顾他和弟弟。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留给人们的头一个鲜明印象,就是她的美,而她的美,又有些特别。她面白肤嫩,双颊带粉,喜微侧着脸眼睛斜斜地看人,嘴巴上翘,翘得近乎妩媚、俊俏,可不管笑与不笑,她脸上有时看去像是一副嘲笑人的神情。这神情常令大院里的其他女人们不满,心情好的时候她们会说:“长琴,你又笑谁呢?”心情不好时,这有点令人费琢磨的神情便给对方带来更为烦躁的理由:“长琴,你嘲笑谁呢?动不动就那副样子,怪不怪啊?”她面对其他女人的质问,不论善意还是恶意,倒都是一副同样的回应:歪过头看着对方的脸,看上个几秒钟,而后嫣然一笑,不予理睬。不但如此,那时刻她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些花花的,斜眯缝着,眼风带水,眼波含情,被她看着的女人们顿时就拉下脸来,在一旁观看的男人们倒是于身体的某个部位起了层痒痒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楚是哪里,就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顺势抓抓胳膊两侧,任由身体的某个部位痒一痒。

他父亲井尘看上去比他母亲老气不少,是个像砖块一样厚朴又木讷的男人,个头比他母亲还稍矮些,黑红色的脸膛,并有些轻微的口吃。现在一闭上眼,他还能看到父亲木呆呆地站在那儿,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眼前的

人,好像在说:“又咋了?你说嘛,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毛……”小时候他常觉得父亲窝囊、不体面,比不上他母亲,也比不上周围的其他男人,可现在每次想起他,他心里都被一种酸楚的滋味填满了。

他和父母、弟弟住在他父亲单位所属的大杂院里。在那座河边的小城里,有许多以平房为主的大杂院,他家所在的那一个,在城东南端的河滩路上。大杂院里的平房,大都青砖灰瓦的,四平八稳,毫无特色,但他家的房子却与众不同,它坐落在大院的后半部,背靠北院墙,面向一块狭长又高大的旧石壁。房子的三间屋子并列排开,房顶的四角翘着朱红色的飞檐,木门窗也是同样略显凄艳的颜色,尽管油漆斑驳、蒙灰落尘,但那飞檐,那色彩,到底使那幢房子的气韵不一般,是大院里的一个异数。

在他家房子的东南端,住着邻居小菊一家。小菊爸和他父亲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小菊妈在工厂里当车间组长。小菊那年十五岁。与其他喜欢穿花着彩的女孩子不同,小菊喜欢穿纯颜色的衣服,梳着两条乌黑的短辫,额前的刘海,常常弯曲着,而她本身的头发,并不是自来卷,这一点他十分肯定。小菊的眼睛并不很大,嘴巴却大,嘴唇厚嘟嘟的,老是像在撒娇或者抱怨谁的样子。她喜欢做的一个动作,是突然站住,微仰起头,微闭着眼,而后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和乱发往后理着,不管有风无风,都好像站立在风中的样子,整理头发的同时,她在享受着脸上的风吹。他喜欢偷偷看她做那个动作,可大院里几个大点的男孩背后都叫她“妖精”,还故意夸张地学她闭眼整发的样子,再发出一阵放肆的哄笑。这种时候他就将头扭向一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春夏的傍晚,大院人家的小饭桌通常是摆在屋门口的,他们家和小菊家也不例外,一桌上围坐着四口人,另一桌上是三口。他们一家四口都埋头将饭吃得稀里哗啦,包括他母亲,她吃着还会大声说:“呀,真好吃呀!”他弟弟也常附和母亲:“好吃好吃!”对面的小菊妈听到那一声声夸张的“好吃”,似乎就浑身不自在,抬脸朝他家的小饭桌上偷偷瞅。他将头埋得很低,猛劲儿吃饭,心里却暗自发笑。其实他家的饭桌上也就是稀饭萝卜、西红柿清汤面什么的,但他母亲和弟弟却将它们“吃”得好像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惹得小菊妈十分不快,他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感。其实,他这样不“厚道”,只是因为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小菊妈,甚至有点怕她。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一天傍晚,小菊家的饭桌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坐在那里就比小菊爸高出半头,头发偏分,长方脸,脸上是一种很健康的小麦色,五官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看上去很端正、标准。男人在吃饭的间歇不时抬头和小菊一家三口说话,脸微微地转向这个,又转向那个,谁都不冷落。小菊妈嘴里高声说着:“她舅,吃呀你多吃菜呀!”小菊捧着饭碗,往口里送着饭,动作却比平日轻柔一些。她始终低垂着眼皮,谁都不看,但是慢慢地,脸上就聚起了两片清晰的潮红。小菊泛起两坨红晕的脸那么好看,他的目光便被对面完全吸引过去,变得有些不知遮掩。

那之后没多久就到端午节了。端午那天街上的副食品店里有的是粽子卖,可他母亲固执地要自己包粽子。作为两个比邻而居的女人,小菊妈和他母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具体怎样,要看小菊妈的心情,他母亲总是被动地顺应、接受。这回说到包粽子,小菊妈倒是兴头颇高,就答应帮他母亲一起包。

那个礼拜天的午后,他母亲和小菊妈就在他家厨房门口摆起了包粽子的阵势。两人一人坐一只小板凳,小菊妈主包,他母亲打下手。他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站着看一会儿,脸涨得黑红,对小菊妈客气得不行,结结巴巴含含糊糊地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先自急出了半头汗。小菊妈头都不抬,根本不理会他父亲的殷勤。他当时也在场,大人似的背着手在她们旁边站了一会儿。他母亲那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薄衫子,一条黑绸子长裙。她将头发高高地卡在头顶,好像是怕头发掉下来碍手碍脚。

他站了一会儿刚准备走,却见小菊和她表舅朝这边走来。小菊的表舅,也就是那天饭桌上出现的陌生男人,据说是从外省来的,要在小菊家住上一阵子。小菊这表舅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为何要在小菊家住一阵,小菊家是含糊其辞的,邻居们也不好多问。小菊的突然出现,让他浑身立刻紧张起来。他双手依然背在身后,却觉得那个姿势不合适了,但若将手臂放下来,又觉意图太明显,就不敢动,任手臂在身后渐渐僵硬。小菊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哎呀,你们还没包完呢?”

还没等别人回应,小菊的表舅说话了:“还有多少?我来试试。”

他和他母亲同时抬头看向小菊的表舅。他母亲直愣愣地望着小菊表舅的脸,足足几秒钟,而后冲他扑哧一笑。小菊的表舅一愣。他盯着她的脸看,随后回她一个微笑,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父亲哼哼哈哈地赶紧给客人递过去一只小板凳。

小菊的表舅从他母亲手中接过去包了一半的粽子,娴熟地包了下去。小菊妈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清了清嗓子,说:“你行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包粽子?”咽下一口唾沫后,她又说:“你要真会做家务,每天帮帮我多好,不然不是显得吃里扒外了?”

众人都觉得小菊妈的话有些刺耳,可小菊表舅不说话,只神态专注地包着粽子。他包好一个,就将粽子递给他母亲,并说:“再来。”他母亲一愣,每一次都好像从恍惚中被惊醒。邻居们渐渐围拢过来,尤其女人们,都来看小菊表舅,一个斯文体面的大男人包粽子,啧啧地称羡。他注意到他母亲的神情变得紧张,两眼紧盯着小菊表舅包粽子的一双手,别的哪儿都不敢看,见他快要包完一个,就赶紧从水盆里捞出泡软的粽叶,捧在手里等着,生怕有半分耽误。其实她和小菊表舅一包一递,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家的目光渐渐就集中到他们身上。小菊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斜眼瞄着小菊表舅包粽子的一双手,又将目光移到他母亲脸上,表情有些复杂、难看,然后,轻咳了一声。他趁人不注意,飞快地瞥了一眼小菊。小菊矜持而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她十五岁了,身材显得很高、很瘦,可是单衣下面该高耸的地方已经明显高耸起来,并有一股无遮拦又不知羞的劲儿,故意摆在那儿惹人看。他的脸悄悄地发热发红。

端午正好是个礼拜六。吃晚饭的时候,邻居们的小饭桌又都摆在了外面。燥热的初夏天气,太阳迟迟不肯落下,土黄色斜阳的光芒,一根根的,杂草似的在人的头顶上方乱飞乱撞。就在那一片迷离又撩人的光色里,他母亲很端正地坐于小饭桌前。她不像平时那么没心没肺地和他弟弟逗乐了,相反,模样矜持,甚至拘谨,好像是在谁家做客。煮好的粽子摆在小饭桌中央,他父亲二话不说拿了一个,咬一口后,说:“妈呀,太好吃了!给小菊他们送几个不?”他母亲不耐烦地说:“送什么呀。人家也有!”说这话时,她好像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小菊家的饭桌上果然也有盘粽子,和他家的看上去一模一样。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往那边瞥去,看到小菊在小心翼翼地剥着一个粽子。粽子显然有些烫手,小菊将粽子在手里转来转去,还捧到嘴边吹着。小菊妈说话了:“你这馋丫头,等一下都等不及了?”小菊爸赶忙巴结似的对女儿说:“爸帮你剥,让爸帮你剥!”小菊却谁都不理。粽子剥好了,露出了里面糯软的粽肉,直挺挺光突突地翘立着,似还冒着一点儿热气。小菊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一伸手将粽子递给了坐旁边的表舅。“给你,”她说,等着他接过去。表舅愣住了,不敢接。小菊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接不接?不接我就捧着。”小菊表舅赶忙将粽子接了过去,并打着哈哈,说:“哎呀,真是个孝顺闺女!”小菊的爸妈,包括坐对面的他,都愣在那里。

晚饭过后,暮色降临,邻居们将饭桌撤去,又不愿马上回屋休息,就大都留在屋外,有站的有坐的,说着闲话,开着玩笑,笑声一阵阵响起。小菊家左边和对面的邻居都是好热闹之人,左边的玉香妈妈喜欢唱歌,大家一起哄,她就亮开嗓子唱起来了《太阳岛上》《乡恋》《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等等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唱着唱着她停下来了,说:“谁能为我伴奏伴奏呀,哪怕口琴也好。”

小菊妈一听就说:“小菊她舅会吹口琴。让她舅替你伴奏。”说着就转头找小菊的表舅。

小菊表舅手插腰站在自家屋门口,不好意思地笑着直摇头。小菊妈那晚似乎情绪不错,高声说:“你就吹一个嘛,口琴在里屋半截柜的抽屉里。”

小菊一听,扭头就往屋里跑,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枚淡绿色的口琴。小菊将口琴递到表舅面前,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又好像在说:“你接不接?不接我就捧着。”小菊表舅不好推辞了。“那我就乱吹着试试了啊。”他说。他抬手捋了捋头发,抿嘴一笑,将口琴接了过去。他清了清嗓子,将口琴的前一半含进嘴里,与玉香妈妈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头稍微一低,再轻微一扬,一首歌曲的前奏就在他唇边响起。

小菊表舅的口琴声如同出自一位专业演奏员之口,邻居们都敛声屏息,尤其那些女人们,都陶醉地痴痴地望着他,都在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好像一位天外来客,英俊,斯文,手艺灵巧,又吹一口漂亮的口琴……“呀!”她们同时在心里叹一句。玉香妈妈只开口唱了两句,就停了下来,她也被小菊表舅的口琴声迷住了。他入神地望着小菊表舅的表演,听着他的琴声,急忙去寻找小菊的身影。小菊躲在人丛里,背靠墙站着,双手叠藏在身后,挺着胸,仰着头,眼望着星空,一动不动。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看到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在那濒临暗夜的暮色里,他少年的身体也仿佛随着她身体的节奏微微起伏。他又转头寻找他的母亲。

他母亲站在人群最外围的一个角落,踮着脚伸长着脖子,向琴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他想,她站得那么远,能看到吹口琴的小菊表舅吗?突然,她所在的那个角落传来一声拖长的“哎呀——”一个女人失声尖叫。众人都扭头看向那边。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他母亲失态了,再一看,才发现是站在母亲身边的另一个女人在大声训斥她的孩子。但是众人都看向他的母亲,离得远一些的大概都以为失态的是她——她是那个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的女人,不是她是谁呀?!他忽然觉得无比悲哀、沮丧,他母亲却好像不明所以,他弟弟双手搂抱着她的腰,将她推来摇去,用力过猛地一下险些把她推倒,她都无知觉,只伸长了脖子朝着琴声传来的方向努力张望。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得而知,并且永远都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母亲原本是不会嫁给父亲的,这是他十年前才明白的实情。十年前他父亲病重,他回到国内陪他。精神好些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些过去的事,总要说到他的母亲,“你妈是个可怜的女人……”说这话时,父亲伸出瘦得脱了形的手,想将泪擦去,但无力又抖个不停的那只手,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眼角。缓了缓神父亲又接着说,他母亲原本命好,生在小城最富有的商人之家,但解放后家里就遭清算,“文革”中她爷爷和父亲又被揪出来遭批斗、毒打,爷爷被活活打死,她母亲不堪受辱,于一天夜里上吊自杀,就吊死在她出生长大的那幢房子里。她当时才二十出头,渐渐就表现出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来。父亲说他自己家里根正苗红,本人又是机关干部,只因自身条件实在有些低人一等,在他决定娶她时,家人和单位领导才没有阻拦,让他心愿得逞。“总算是抱得美人归了”,末了他竟加了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脸上吃力地浮现出一丝艰难的笑容。他听得几乎掉泪。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母亲生病的原因,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表现出幽默,而这迟来的幽默,掺杂了凄楚的自嘲的意味。

他母亲有精神分裂症这一事实,他当然很早就知道的。当年,那是大院里的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们背后里说起,总是说:“那个长琴是有精神病的……”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以为他母亲天生如此,也眼见她平日的一些反常表现,但在听了父亲临终前的讲述后,他再回想母亲当年的一些行为,才对她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比如,他家的房子与对面同显沧桑的石墙壁之间仅隔着几步远,那窄长的几步远的空间,便形成一条砖铺的“小巷”,人们去后院的公共厕所,都要从那条小巷中经过,他家的门前,便常常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时他母亲在屋里正做什么,听到门外传来响动,就会在原地忽地站住,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她甚至扭着腰肢急急地走到窗前或者门后,耳朵贴着墙壁或者门窗去听,神情显得十分紧张。他见她那样,就在身后叫上她一声:“妈,你干吗?”她闻声扭头,受了惊吓似的浑身一抖,但随即就又放松下来,身体的姿势不变,却冲他诡异地咧嘴一笑。那诡异的一笑,令他心里直发毛。另一些时候,她喜欢一边做事一边小声自言自语,说着说着,言词竟逐渐激烈起来,甚至扭头“呸”上一口,好像在和人吵架,吵得十分解恨、过瘾。她也有特别安静的时候,那多半是在午后,一个人坐到西屋靠窗的木桌子前,手托着腮帮,看向窗外。窗外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只那面深灰色的旧石壁面向着她,寂静得令人愁闷。一旦坐在那里,她通常就会同一个姿势一直坐很久,晚饭都不做。他父亲回到家里却也不说她,只看上她一眼,悄悄叹气。他六岁的弟弟不懂事,就没心没肺地冲她直笑,她便也挤出一个怪怪的笑,好像仅和小儿子的年龄一般大。他母亲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每次看到她表情古怪神色失常他就有些担心紧张,生怕她会突然大哭,或者大笑,在人前丢丑,虽然,丢丑于她是难免的,人们也都不足为怪,但他总是希望那样的时候越少越好,毕竟,丑态每一次发生,对她和家人都是一次折磨。他始终有些费解的是,那一晚母亲听小菊表舅吹口琴,却像一个处于真空中的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一种声音,一个男人的口琴声。这些年里,他时常想起那晚她站在人群外用力张望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想那晚的一幕如果发生在现在,他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把她从身后举起,什么都不顾,就让她看个清清楚楚!而这样的想像,总是令他伤感不已。

端午节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却始终未下一滴雨。有时能听到天边传来隐隐雷声,空响一阵却又散了。七月中一个礼拜天的午后,人们午睡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继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他父亲和小菊爸等几个男人去山区参加支边活动了,几周才回来一次。他们母子三人原本都在东屋睡觉,硬是被一阵哗哗的雨声惊醒。他母亲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就往屋外跑。那天早上,太阳很好,她就将家人的冬衣及几乎所有被褥床单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最后都晾在了在门前“小巷”搭起的两条晾衣绳上。她冲到屋门口时,见绳上的衣被有的已开始往下滴水。她“哎呀”大叫了一声,冲进雨地里。她东扯下一件衣服,西拽下一条被单,好像不知道该先收哪件好,完全乱了手脚。雨粗如柱,摔跌下来,那风缠雨啸的狞厉景象,仿佛天就要塌下来。转眼间她已经湿透。他有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帮她。他弟弟站在门内大声朝母亲喊:“妈你进来呀你快进来呀!”他母亲不理。她都快急哭了,发疯似的说都淋湿了,全都淋湿了,咋办呀咋办呀!

小菊的表舅突然冲到他母亲面前。他快速将绳上的衣被往下拽,一面拽,一面命她回屋去。她一看到小菊表舅就呆愣在了雨地里。小菊表舅扭头,见她那副样子,就手指屋门再次命她进屋。她依然不动。他只好怀抱着湿衣被,硬把她推进了屋里。

这应该是小菊的表舅头一次走进他们家。他将屋内快速扫了一眼,问家里有没有干毛巾。毛巾拿过来,小菊表舅递给他母亲。他母亲依然不动手。她只穿了身绸布做的碎花薄衣裤,她的家常睡衣,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身体。迟疑了一下,小菊表舅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替她擦起来。他擦着她的头发、脸和上身。她像个孩子,任那个男人摆弄。也许是种错觉,他看到小菊表舅的手故意在他母亲的胸前擦来擦去。他一下子就想到站在星光之下,胸脯微微起伏的小菊。这个联想仿佛往他的身体里猛推了一剂强心剂,他一个哆嗦,站不稳了。其实小菊表舅的手在他母亲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游走得很均匀,但就是这种均匀的游走、摸擦,令小菊表舅自己也有些不能把持,他的呼吸变得吃力,一双男人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轻微颤抖。屋外依然雨声喧哗,一切变得狂乱不堪,但屋内的空气却仿佛静滞下来,飘浮着异样的只与身体相关的气味。他觉得如果再在那里待下去,他的身体就会从内部爆裂开来,便一扭头朝西屋走去,将他母亲和小菊表舅,还有他不懂事的弟弟留在原地。多年之后他的记忆里仿佛还回响着那个午后的雨声。未成人之前那是一种不堪的回忆,但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尤其步入中年以后,他对它的感受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只不过即便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愿意用语言将一切表达出来。有些东西,是不宜用语言去表达的。

那天那场大雨不但没停,还引来了随后一连下了多日的中雨,十天之后,渭河就涨水了,有了汛情。第十天的夜里,雨终于停了,人们本来睡得很好,但近凌晨时分,他父亲单位派过来的两辆大卡车开到了大院门口,从车里下来的几个人手持喇叭高声喊话,喊大家都起来,尽快坐卡车撤离大院,因那晚渭河水可能要冲过河岸,他们住得离河滩太近了。听到喊声各家的电灯次第亮起。他们母子三人却都睡得很死。突然,有人“嘭嘭”敲他家的门。他母亲披衣起身去开门,他紧随其后,看到门口站着小菊表舅。

“你怎么还睡?”小菊表舅上来就问,“渭河要涨水了,大家都在撤离,快带着孩子出来,上院门口的大卡车!”

他母亲抬手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慢吞吞地回应道:“什么呀,我不走。”

小菊表舅有点急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压低了一点声音说:“你真的傻呀?净说傻话!”

他母亲一愣,胳膊下意识地往后缩,抬头与他对视,而后用手指着他的脸说:“谁傻呀?你说谁傻?你才傻呢,你、你!”

说罢她哼哼冷笑了两声,但随即又好像意识到自己脸红得厉害,就羞得要死,急忙用手把右脸捂住,想想不对,又把手换到左脸上。小菊表舅扭过头去,松开了手。他弟弟闻声也从东屋跑了出来。略一迟疑,小菊表舅一把将他弟弟抱起,又招呼着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推着他母亲就往院里走。

没走几步就迎面遇上了小菊母女。小菊妈吃了一惊:“我说呢,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原来做好人好事去了?”她扫了一眼他们母子,冷冷的目光像条鞭子,带着股赤裸裸的恨。“你放下他!”她忽然对小菊表舅呵斥道。这回轮到小菊表舅吃惊了,大家也都愣住了。但小菊表舅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继续向院外走去,手里始终抱着他弟弟。他和他母亲踉跄着跟在后面。

两辆大卡车上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小菊表舅看了看卡车的情形,走到第二辆车后,先将他和弟弟扶到车上,再转身,将他母亲拉到车前,并从身后用力一抱,将她连推带送放进了车里。看小菊母女已经安稳坐在第一辆车上了,小菊表舅走到司机车窗前,对他说了句什么,转身大步往院里走去。小菊妈在身后大声喊他:“你去哪里?你怎么不上来?”他不应答,只侧身朝空中摆一摆手。卡车司机稍微等了等,见他背影远去毫无回意,将车发动了。但就在卡车开走的那一瞬间,小菊突然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喊了一声:“你回来!”小菊的声音,因为用力,如同“刺啦”一下撕破了一块绸布,惊动了所有人。

正是凌晨时分。天麻麻亮了。两辆卡车载着一院子人朝小城的另一端开去。人们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不安,卡车经过河滩路时,都转头看向河滩方向,想看看汛情,但只有涨得满岸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他望着眼前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街道、房屋、街两旁的树木,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他想他父亲现在在哪里。晨风吹拂,河水泥腥的气味从河滩上隐隐飘来,他望着坐在对面的母亲。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凌晨的冷风吹着她的头发,发梢乱扫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她将他弟弟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两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又一阵喉头发紧。他母亲两眼一直望着一寸寸退去的道路、景物,直到车子拐弯,离开了河滩路,才转回头来。他看到她脸上有潮湿的痕迹。冷风中,她抬起手背在脸上胡乱地抹起来,那左右开弓毫无章法的乱抹,又像个几岁的孩子。

那次,渭河水并没有越过堤岸,可夏日一如既往地漫长。晚饭后,十来岁的男孩子们走出院子,常常聚在河滩路上,在路灯下玩弹球,耍烟盒,抽螺旋,或什么都不干,就那么聚集在一起,你推我一下,我踢你一脚,而后坐到马路沿上偷偷抽一支烟,再背靠墙无聊地呆站着,仰头望着路灯或者更远处的河滩。

一天傍晚,他和同伴一伙忽然看到小菊和她表舅在暮色笼罩下的河滩路上走着,小菊表舅手提一只塑料网兜,小菊穿着件粉白色的连衣裙,双手插在裙子的大口袋里。他们在马路对面并肩走着,由远及近,男孩子中领头的正旗一看到他们,就“呼”地朝同伴们吹了一声口哨:“看见那谁了吗?嘻嘻,有一腿啊。”

他被正旗猥亵的话语激恼了。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不愿相信正旗说的话是真的。他躲在电线杆后面目光死死地盯着马路对面。小菊表舅看上去神情放松,似对小菊说着什么。小菊始终眼看前方,几乎未开口。她看上去傲气又矜持,还有哪里说不出来的一点矫揉造作,和他平日看到的样子并无不同。他们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始终走在马路对面,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小段自然的距离。

正旗说:“你们知道吗,我早怀疑小菊喜欢那个男人。”

“不可能。那是她表舅啊,比她大了至少二十岁。”

“,我妈说小菊妈是被人家抱养的,孤儿哪有什么真的亲戚。”

他听着正旗他们的议论,渐渐地脸发热,心里乱得似一团麻。他想起小菊在她表舅面前的种种表现,那天那一声忘乎所以的叫喊。但还是不可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绝对不可能!小菊她只有十五岁,他想。但是十五岁的小菊那深不可测又高不可攀的模样,又仿佛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他悄悄目送着小菊和表舅在马路对面渐行渐远,一只脚往马路沿上使劲踢着,直踢到脚尖疼。

一连几日他都睡不好觉。一日日如棵野草突突疯长,他内心里对小菊的渴慕突然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辗转反侧中他想出了好几种办法,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最后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小菊的表舅能早些离开小菊家,离开他们的院子。

他母亲变得不爱说笑了。晚饭桌上也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常常失神,他弟弟抱怨饭烫,叫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朝他咧嘴笑笑。他父亲不在家,他也变得心事重重,他们这一家人的晚饭桌上,便少了过去的那番生气和喜气。对面小菊家的晚饭桌上也少了一个人,小菊爸同样在山里支边。现在,他发现小菊表舅总是坐在正对着他家饭桌的位置,那个位置,正好与他母亲相对。他想留意小菊表舅是不是总往他母亲这边看,看到的却是他低垂着眼,不住地往小菊母女碗里夹菜。小菊妈脸上的神色冷冷的,她好像对小菊表舅的周到并不领情。他只能看到小菊的侧面。小菊的头发长些了,有时松松地在脑后编成一根独辫子。编着独辫子的小菊多了一点成熟的味道,但之前时常泛起在她两颊上的红晕,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吃饭的动作也更沉稳了,对于表舅递过来的菜,只轻轻地说声“不用”。而且,他发现小菊再也没怎么笑过。他心里又生出一种模糊的疼惜之感。

有天下午,他身体不适,提前从学校回到家里。

屋门半掩着,他走进去的一瞬间,就敏感地觉得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异样。他没看到母亲,直觉告诉他母亲不在家,但又似乎不相信这种直觉。他将书包往桌上一扔,快步朝东屋走去,一把推开了东屋的门。

屋里的床边上,坐着一男一女。他母亲动作僵硬地高仰着头,紧闭着眼,两臂像母鸡翅膀似的支棱在身边,嘴唇被小菊表舅含在自己的嘴里,被他慢慢吸吻着。他右手搂着她的左肩膀,左手放在她的胸上。有人推门闯入,小菊表舅触电了似的,马上停止了嘴和手的动作,只身体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姿势里有种由扭动而带出的别扭和难堪。他母亲始终紧闭双眼,微张着湿漉漉的已被人松开的嘴唇,也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像怕一动,什么东西就没有了。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当他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幕时,尴尬和震惊让他几乎摔倒,他一扭头朝屋外跑去。

他跑出大院,跑过马路,朝马路对面的河滩跑去。已是夏末时节,除了零星分布的一些树木,河滩上空空荡荡,只有垃圾堆旁的废纸片被风扬起。他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上,对着缓缓而流的河水,哇哇地只想呕吐。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原来,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那样”的。原来,他母亲和另一个男人“那样”。而且,他怎么觉得那个男人是在欺负他的母亲?男人的别扭动作中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贪婪、投入,将他神态痴愚又被动的母亲比出了傻气,就凭这一点,他就本能地觉得那是一场不对等的“那样”,他母亲被人欺负了却并不自知,她犯了痴傻,无以分辨,他作为儿子却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种痛苦的“看清”,他觉得他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十三岁的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心、沮丧。他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心里形成的第一个清晰的情绪就是憎恨。他憎恨小菊表舅这个他原先很有些好感的外来的男人,他是谁,凭什么出现在他们的大院,凭什么勾引又欺负他无辜的母亲,又引得小菊对他心生迷恋?之前,他从不愿意正视小菊对表舅的态度,但那一刻,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要报复这个男人,报复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河边待了多久。暮色笼罩了河岸,他还迟迟不愿回家。渐渐地,他受欺负的母亲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淡去一些,剩下的只有小菊一人的影子。他想,总有一天,他喜欢的小菊也要长大,也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样”。而那个男人可能是他,更可能是别人。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忧伤。忧伤几乎让他掉下眼泪。随即他心里就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它起初吓了他一跳,但渐渐又令他平息下来……

当天晚上,他鼓足勇气敲开了小菊家的门。小菊开了门。她穿着领口大开的松垮的小碎花睡衣,站在门厅昏暗的光影里,一手扶着门框,吃惊地望着他。他没想到小菊的身体突然离他那么近,近得好像已经贴在他的身上。他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声响,慌乱中,把握在手里的一张纸条塞给了她,正准备扭头跑掉,突然好像被谁从身后一推,他趔趄着一把抱住了小菊。他强抱着小菊,抱得那么紧那么地笨拙,死死不放手。小菊被他弄疼了。惊恐与疼痛让小菊大声喊了起来,喊叫声划破了大院的夜空。

但小菊的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他递给她的那张纸条。纸条上是他写下的一行歪斜的字:“你表舅和我妈好得抱在一起。”

两天以后,小菊的表舅就走了。他离开了他们的大院,没有和谁告别。正旗说小菊表舅是被小菊妈赶走的,“小菊妈早就不想让他再白住家里了,而且,她发现了他和‘女人们’的关系。”正旗不怀好意地说,强调着“女人们”,脸上又浮现出猥亵的笑容。

他母亲大病了一场,持续低烧多日不退,烧退去后,人更恍惚了,常独自愣愣发呆,傻傻地笑,精神分裂症的表现更明显。几周后的一天,她突然离家出走了。有人说看到她独自走出大院,向河滩的方向走去了。也有人说傍晚好像在市区看到了她。人们说她什么都没带,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的褂子,下身穿了条黑绸裙。他们找遍了远近亲戚家,也报了警,但她始终没有回来。

母亲的出走带给他的精神打击是无法形容的。事情刚刚发生时,他自责自悔,陷入深重的罪孽感中无以自拔。他想那一晚他如果不去找小菊呢?如果他不交给小菊那个字条呢?因为小菊的一声叫喊,也因为她手中的那个字条,他母亲被小菊表舅欺负的事实人尽皆知,他也背负上了欺负小菊的罪名。母亲虽然有些疯傻,但毕竟还有不少时候头脑清醒,那些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有天早晨他上学离家时,母亲站在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忽然对着他痴痴地笑。他低声说了句:“妈,我上学去了……”她依然对着他痴痴地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扭头迈出了家门。事后他才明白,那就是母亲与他最后的告别。她手扶门框冲着他痴痴笑着的模样当时令他无措,头皮发紧,之后却定格在他永久的怀念和煎熬里。他想,母亲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吗?她怪罪于他吗?他看不出来。他只知道,懦弱胆小的父亲倒是始终没有直接责备过他,他脸色显得更加黑红,终日沉默,或者重重地叹上一口气。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他和父亲很晚都没有睡下,父亲双手抱头,坐在桌边,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身子背靠着墙壁,直愣愣地望着对面墙角上的一块污血。那是母亲有次从饭桌边忽地站起,脱下自己的一只布鞋,用鞋底拍死对面墙上一只壁虎时留下的血迹。她一边拍打一边咬牙切齿地对着壁虎狠狠地说:“让你活!让你活!”说罢又冲他们父子三人嘿嘿直笑,笑得莫名其妙。当时她的举动让人不忍面对,那晚他却想念她所有的痴愚疯傻。成年之后,一旦回想当年的一幕,一想到母亲是以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状态在外面飘荡,不知所终,他的心就疼痛到几近抽搐。他这才更加确信,在内心深处,他始终都没能原谅自己。父亲临终前还试图安慰他,说,“一切都是命。你母亲的命不好……”他听了,愈发觉得伤恸不已。一辈子活得卑微、艰难的父亲,到死都不舍得说他一句,他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啜泣。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和小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过了一年,小菊家就搬离了大院。他们还住在大院里的最后一年,小菊迅速地变得成熟、丰满。她似乎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无所顾忌又无可把握的女孩,“这个女孩,要不了几年就会提前长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了。”人们这样猜测着。而他心想:再过一些年,她还会变成一个母亲,只不过小菊这个母亲,不叫长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