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郭婕

从山那边过来,沿河而上,路变得弯弯曲曲,地势又陡然升高了。车子停在镇外加油站,这段时间她下去走了走,一个人站在公路旁。她穿的小圆领灰色毛衣,外面套件牛角扣的藏蓝色大衣,打扮有几分像学生。这件外衣的颜色很深,不仔细看,她就站进冬天灰茫茫的夜霭里看不见了。

加油站在刚才来的那条路边,远远望去是团白色的光芒,前后都没有房子。她回过头,转身朝那里走。厕所的灯被风刮到了,影子直晃动。她小心翼翼,尽量不使自己发出声音。这间房的隔墙没有往上一直封到天花板,灰色的石棉瓦正中央悬挂一盏电灯,灯光同时照亮男女厕室,在白灰墙壁上投出黑黢黢的阴影。小股从谷底抽起来的冷水,那个动作仿佛接触到的是沸水,两只手猛地一缩,她盯着歪在洗手池边的水龙头。水槽上方嵌有镜子,表面斑驳,照出的人影也是淡淡的,模糊不清,她正要整理姿容,一个男人走出来,默不作声地洗完手,才像不认识般看了一眼镜子里头那个对自己行注目礼的女子。

那个时间点,他俩好像互相都不认识。

这块从底部开始起了云斑的镜子,里面的男女并肩站立。这一男一女的形象,就在当时,使人大为吃惊,以为如果不看到那幕,镜子所映出的那个黑咕隆咚的世界,就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向空无缥缈的远方。那阵无声的惊讶里,女子仿佛头一回认出自己的脸,毫无根据地浮现在镜子当中。

这么想,心头着实震惊了一下子。

好在离开那面像是镜子的东西,古怪感顿时消失。她转身,他先一步走开,人已经快步走到空地上,她满脸绯红,不紧不慢地跟过去。车里暖气开得充足,她带着那股热气,就像裹住一条厚毛毯站在寒风中。那抹颜色从她白皙的皮肤底下浸染出来,与其说是抹颜色,倒不如说是抹光泽。年轻女人的艳丽……仿佛刀刃上的寒光,再过几年就会生锈,消失不见。他望着加油泵,一边从衣服内袋掏出钱夹。矮矮胖胖的加油工耸起脖子,手里握住油枪,盯着两人朝自己走过来。

这个穿黄色工作服的男人看上去倒不像本地人,白生生的,戴副眼镜。

她坐上车后把胳膊搭在窗边,用这只手托住下巴,全神贯注地望向车外。直到路旁树木黑色的暗影扑近,转瞬间又折身遁去,才把脸转过来。她把脸侧向窗外,给人感觉是在专心凝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什么都没看见。公路那条朦胧的灰影子,总是不断在前方出现,又不断被甩在后头。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只等着他转过去,两道目光就会向他诉说个不停。可他没有朝那边瞧一眼。

眼前的景象没有半分引人注目的地方,正因如此,仿佛忘记了所谓的现实,仿佛只有这车里边的两个人。她不知道要开去哪里,又不肯主动问,总觉得在静止不动的状态下,有什么东西仍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走。在摇摆不定的思绪中,渐渐进入了一个单纯的世界,就像沉入梦乡的人不知道自己在酣睡。她后来想,很奇怪,大概这地方一直在向人发出召唤吧。

这些特殊的感觉,荒野的感觉,后来尽可能固执地躲进了脑海,温和又不可侵犯。某晚只要乐意,她一闭眼就可以深入其境。他在那个地方,置身在那辆汽车制造的房间一样的寂静当中。在那阵堪称异样的安静中,他还是打破沉默,跟她讲起这片山区。

岁末寒冬,谁会跑去云景山?这地方不属于风景名胜,开发出来的地方,也是很小的部分。去年底,前山的红杉坪索道发生过一起事故,那以后游客就更为稀少了。这桩没有伤亡数字的事件被记者作过报道,区区百字,连她也不知道有这回事。过后景区索道开始了漫长的停运检修,游客接待中心也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恢复营业。像这样的新闻,他讲的时候真是信手拈来,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难不成是随口胡编的?他说,只要是自己经手处理过的版面,每条新闻都记得,有印象。山里的游客接待中心一天到晚那么冷清,二十张票也戳不满,索道处的工作人员无事可干,怎么不封山放假呢?上头没有通知放假,也不安排检查,任由缺乏润滑的电机持续运转,这就是事故的根源,基于某种可耻的惯性。可是吓坏了吊在缆绳上的那对老人,在轿厢里足足困了两个小时,被安全人员解救下来时手脚唇鼻冻得乌青,有了高山反应。这是两个外国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晓得有这么个地方,专门跑过来游览。

他又说,这里冬天相当安静,用句话形容——“真是静得叫人心寒”。寂静牢不可破,不受干扰,呈现出一种大自然完满的秩序。这倒是真的,来的路上放眼所见,全是一副如同被遗弃的景象,没有城镇,只能看到远处孤零零的农房闪烁微弱的灯光。

距离保护区最近的碧波镇,过去是温泉疗养的小镇。听起来加上疗养二字就有些不同凡响了。镇上总共只有两家还在营业的温泉宾馆,设施老旧,大多接散客,而无旅游订单。就这样一年到头来这里的人还在逐渐减少,游客们更多是跟家人朋友一起去山那边有滑雪场的度假胜地,酒店有地热,游乐有各式漂流滑雪的项目,兴致好了还可以登高爬山。那边的酒店才算气派,与这里完全不属于一个档次。镇子陷入寂静。不到几年就破败了。说到底,这个镇也就前后两年风光的时间。外来者可以想见在那冷清的街面上,打量两旁紧闭的商店,心头会升起怎样一阵凉意。几块迎风剥落,接满尘土的招牌,底下曾经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游泳衣。这里还有山脚通上来的公路可以带来外界的消息。路一直伸向谷里,几栋屋舍要倒不倒,眼见就要跌入山谷却偏偏保持着奇妙的平衡。过去城里人到了夏天就一窝蜂跑来,进山找地方纳凉,过完周末又一窝蜂跑掉。谁也不会真正钻到深山里,这地方在他们看来已经是相当的深入了。

不过,来的路上这些景象全都躲入茫茫夜幕,瞧不见。只看到深沉的苍穹下,黑压压的连绵山形。到一个拐弯处,开始飘起碎雪。车道两侧的芒草看上去也是白花花,亮晶晶的。也许是两边山峦都十分高大的缘故,雪下得稀稀疏疏的。

不久,前方出现蓝底白字的路牌,指示来客即将进入保护区。这时候雪停了,像被一只大手扫进了布袋,夜空显得异常干净。公路突然又向下方缓降,她看见,他正在放任车轮往左边的斜坡开过去。

旅馆位于峡谷中央,向左拐下岔路,原先的那条公路继续朝上走。他按响了喇叭。

一栋四四方方的建筑,仅从外表看十分普通,正门两根圆立柱,车子可以开到门厅外面装卸行李。现在外面一辆车都没有。那栋房子很大,灯光黯淡,周围的屋宅也显得格外寂静,偶尔听到一声从黑暗深处传来的狗叫,被风带到了遥远的地方,作为回应,那边也传来两声狗叫。他把车停在满是碎石子的空地上,在冷凝器嘀嗒作响的声音中,好像独自坐在里面似的一动不动。

这或许就是那些被称为格格不入的地方,一个老式场所的代表。这种地方,以及他们开这么远到这里来的行为,并不使人觉得意外。这栋房子黑黢黢的,借助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门口还算齐整的小块草坪变成了灰色,上面沾满寒霜。

透过一扇扇的窗户,很难看到有人在室内活动的迹象。

她等了会儿,把摇下来的车窗又摇上去。玻璃门内是个空旷的大厅,混浊灯光也掩盖不住陈旧与寒碜。正方形的地板早已失却光泽,摆放在角落的皮沙发扶手被磨得锃锃发亮,活像个古董。天花板正中央悬挂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外表极其华丽,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反倒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细看之下,大厅并不如第一眼那么宽敞,只是因为摆设太少而环境中又漂浮着某种特殊的寂寥,显得空荡荡的罢了。

值班人员在前台支肘而坐,浑身裹得厚厚实实的。在其背后,墙壁上挂有三座代表不同时区的圆钟,下方贴有铭牌:伦敦,纽约,米兰。那些地方与此处有何关联,实在叫人费解。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塌鼻梁,扁扁的惹人怜爱的小嘴巴,眼睛见到来客时勉强撑开了两条细缝,同时懒洋洋地望着大门。等他登记好房间,填完登记表,她就一屁股坐回凳子,继续面无表情地望向前厅。

也难怪,这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能他们就是今晚这里唯一造访的客人。他顺手将钥匙揣入衣兜,迈上柜台右侧通向客房的台阶,她赶紧低下头,默默跟上去,不让值班员有时间可以玩味,而把他俩当作是一对夫妻。过道又深又窄,一股腐旧地毯的气味自脚底升起,天花板投射出的淡淡光芒愈发显得昏暗。手里没带任何行李的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过两边的门牌号,相互间好像怀着被人窥视时产生的羞怯感,同时又有意要忽略这种感觉。

他伸手推门,躬身朝里,好像要给关闭在里面的东西让出一条缝隙来似的。

这个将要过夜的房间,给人感觉仍然是这座旅馆的一部分。床铺平整,至少从表面看,遮光窗帘干干净净,落地拉门外甚至有一个能摆两张扶手椅的阳台,然而每样东西都给人陈旧感,莫名其妙的感觉。仔细观察家具的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床前灯也不太好使。梳妆台上的水杯,倒扣的杯口与纸垫黏住了,这根本不像一个近期有人住过的房间。

他脱掉外套,露出里面那件绛红色的衬衣,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望着灯光下四处打量的她。对方那副严肃的样子,在他看来明显处于不自在当中,难得地使人觉得好笑。她看来看去,随即点燃一支烟,只吸两口就丢进烟灰缸,转身去开电视机。她把遥控器按得吱吱作响,始终调不出清晰的画面,她关掉电视,正要开始找找别的东西,他伸手说,“给我一支。”

“嗯?”

“那个,烟给我一支。”

“你不抽烟。”

“现在想抽。”

她把刚刚抽的那支递给他,接连点几次火,忽然间,抛出打火机丢到床单上。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等着看她不再笑了。她的动作舒缓下来,慢条斯理地坐到床边,面上还带着微笑。

“你笑什么?”

“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开这么远……”

“远吗?不算很远吧。”

“不远吗,真的不远吗,”她用手掌摩擦床单说,“我们开了有两个钟头吧。”

他抽了口烟,立马皱起眉头,用手挥开烟雾。

“这烟不好抽?”

他说,“烟有什么好抽?不都是一个味道?”

“那是你不懂,跟人一样,烟也有自己的品性。”她说完微微一笑。

“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他随口问。

“刚上夜班那会儿。一开始看别人在楼梯间那里抽,我想起自己偶尔也抽,不过从来没有主动买过烟,都是有人给我,我就抽了。”她说,“后来有个习惯,每晚回去都要站在阳台上抽两支才睡觉。”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外头好冷呀。”她搓搓手。

“已经是腊月里头了,你穿这么少。”他说着伸手过去轻轻握了握那只手。

“这么干坐就感觉冷。”她有点脸红,笑了笑,“你不冷呀,还把外套脱了。”

“屋里怕是没有暖气。”他起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地板松动的地方踩得夸夸响。

“找什么呢?”

他拿起摆放在床头柜的牌子,认真研究“欢迎光临”四个字。这是一家地地道道的宾馆,门口的墙凹里设有衣橱,有硬邦邦的扶手椅,每样家具也符合原本应该有的样子,床头却没有电话机。他坐下,跟着又站起来,想了想双手叉腰,就那么盯着她。

“以前可能有,线路怕是早就断了?”

他朝那里看,墙壁上确实有接线的痕迹,“肚子饿了,你呢?”

他在那个晚会上吃得很少,她也几乎没动。来的路上不觉得,现在顿感腹中空虚。一开始他想陪她出来兜兜风,应付应付,差不多时候就回去。她这人一旦固执起来就会坚持到底,甚至任性得有些不近人情。那伙人没准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发现电话居然打不通呢,但也不会有谁推测。谁会想到跑到这儿来呢?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通宵跟同事打牌,这是保留节目,平常聚会总要玩上大半夜的牌局才过瘾。他甚至有点后悔,希望此刻坐在众人当中,手里拿有一副好牌。这活动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仅仅由于某个原因,他居然颇有研究。他喜好它可以计算,有路有数,几圈下来,一夜时间匆匆过去了,再动动脑筋,一个白天的时间随随便便也打发掉。大家身上长年因为工作产生的紧绷感才松弛下去,舒坦之至。

她低着头,双手撑在床边,“没饿,可能早就饿过了。”

随后缄默了一阵子。这段时间,窗外有只鸟在黑夜里鸣啭,咕咕咕叫几声又不再叫,好像做梦被惊扰到似的。这只鸟在隆冬没有掉完叶子的树丛中拍打翅膀,听起来分外微弱,仿佛被冬夜的静谧,被它无所不在的沉滞压迫住了。

“总得把肚子填饱。我想起车里还有吃的东西,马上去拿。”

他说完套起外衣。门关上了,她朝四周看看,打开壁橱取出旅馆专备的白色浴袍,洗得硬邦邦的袍子有股消毒水的气味,抖抖就散开了。她动作娴熟地盘起头发,抬起手臂。

胸脯不够丰满,刚够一手握住,肩膀很直,后背、腰肢清瘦挺拔,富有生气,这样的肉体很能抵抗时间的侵蚀。好几年前,她刚明白事的时候也喜欢这么打量自己的裸体,以额外挑剔的两道目光。她不喜欢它的构造,表面的突起物,生硬的线条。这种想法使她颇受迫害,不得不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那时候同龄人里有几个高大而剽悍的女生,头发剪得短短的,运动方面也很拿手,她把自己跟那几个女生作比较,又把自己跟其他人对比。那时候她还不怎么发育,还是一副健康儿童的标准身材,过后好歹终于长出个子,体态却变得有欠匀称,好像没长开的水果似的。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尺寸不停地要求胀大,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把它包得严严实实。现在却瘦下来了。

片刻工夫他回到房间,举起手里拎的袋子。露在外面的是一瓶酒的上半部分。

“红酒?”她问,“车上有酒?”

“前台买的。”

他拿起杯子,挽起袖子走到卫生间里去洗,又走出来,“算不得一瓶好酒。底下那个服务员,脑筋好像有点不大好使呐。只有饼干,还有这个。我在车里拿了几个橘子。”

“干嘛买酒?”

“天气冷,少喝点。”

瓶塞启开了。她走过去端起杯子,“那姑娘待在这种地方,连个说话的伙伴也没有,可惜呀。”

“可惜?你说的那人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附近的居民。再说还有其他员工。”

“年纪轻轻待在山里,多少有点残酷。不如出去打工,家里还能多挣点钱。她说不定明天就要去城里上班了,所以对这份工作没怎么上心。”

“你的想法总是哪个地方怪怪的。”他笑了笑,“酒的味道好不好?”

“好到家了,连木塞子味儿都这么好。”

冷气窜进室内,她把酒杯一放,起身过去把门拉上。她用手扶门,目光落向外面黑压压的树丛,那里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吸引力,使他不禁受到感触,等她转过身,发现他还沉浸在感情里,专注地凝视她。

她立刻走回来问,“你怎么晓得有这家旅馆?”

“碰巧来过一次。偏偏今晚你闹着要到一个地方去,那就是这个地方在向你发出召唤了。”

“这么一个地方,向我发出召唤……”她重复他这句话,过会儿,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她喝过酒,向前探着身子,脸颊很快就嫣红似火了。

“嗯,这个地方一直等候你的大驾光临。”

“山谷这边它是唯一一家吧?”

“怕是只有这家像点样子。”

“可是住的人并不多,”她用两只手指摸了摸耳垂说,“藏到这么偏僻的环境里,平常少有人知道。这里离县城也不算太远,听你说坐缆车爬山的游客当天也要及时返回去。”

“总还是有人会选择这里。今晚不就有两个专门过来了?”

“我就是觉得奇怪……这地方哪里吸引你,居然特意跑来?”

具体而言,这家宾馆有个泉眼,可谓它的独到之处。他说,这里过去由公家经营,碧波镇的温泉皆由这条管道输送出去,宾馆正巧建在一条庞大的水脉上。这里便是“根本”所在,他们来到了根本所在。因为就地取水,才孤零零的修建起来,处在这片河谷凹陷下落的位置,所以又修了一截公路通下去。房子外观只是普普通通的四层,内部设施放在当初算得上时髦。他又说,走楼梯通道,可以避开那个出奇寂寥的大厅直接步入户外,一条亮起地灯的小径通往坡地,坡底就是温泉。泉水从石头缝里涌出,水温滚烫,夜里也雾气腾腾。

两人边说边碰杯,津津有味地吃饼干。

“上回是一个人来?”

“嗯。”

她抿了抿嘴唇说,“只是随口问问。”

“真的?”

“嗯,觉得奇怪,对你这个人了解不透,不像你平常的行为嘛。”

皮肤薄的人老是藏不住脸红,他心想,眼前的她就像一团玻璃罩住的火焰,虽然感觉不到热度,那光芒却显得额外明亮耀眼。

平常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总是出双入对,单独外宿却是前所未有。这恐怕也是担心与对方关系陷入得更深的缘故。他朝她看,这张面容哪怕是与去年前相比就有非常大的不同。那时候她完全是个陌生人,生有一张女学生式的单纯淡漠的脸,总是戴着两只耳环,耳廓小巧,除此外周身别无饰物。

她站在座位上朝大家点点头,新人怪不自然的拘束感,外来者的自我排斥感,在她身上也有所体现,更多的是走神似的冷漠。夕阳下姑娘的头发闪闪发光,竟像是幽暗的火苗在燃烧。他专心致志地阅完报纸,把茶杯放到桌面。她敏感地偏过头,向这边看了看,进一步使人留意到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修长秀美,眼角圆圆的,眼尾微微上扬。他终于明白她脸上那副漠然的神情从何而来了。以后方才了解,她原来那么活泼。

“再说你跟女人一起来的怎么了……”突然间好像在申辩,想了想她还是补充道,“这是你带某人一起来过的地方吧?”

她这种满不在乎的说话态度反倒使他很不舒服。很多时候他想跟她作对,让她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也是由这个引起。最初那段时间,她似乎有点摸不到头脑,每回听见对方讲话的声音在房里响起,魂不守舍的姿态就开始了。有时候她在楼上那间大办公室,他上来便高声呼喊,仿佛她不在那间屋子里似的。刚走出电梯,还没步入灯火通明的办公区就开始一声接一声喊起来,声音穿过玻璃门,几乎带着回音。她十分警觉地观察身旁有没有谁被声音里那显而易见的急切吸引,故意低着头不作答。这声音顷刻间不见了。她一动不动,像是穿过雾气停在海面的一艘驳船。

没多久熟悉起来,开始戏谑地称呼他为月球背面下来的人。过了35岁,看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年轻,眼睛偶尔闪烁稚气的光芒,脖子弯儿这里也有年轻人的气息。倒不是说他这人蛮有活力,恰恰相反,他身板瘦削,个头不算高,穿着也像是长期缺乏照顾的样子,一时好一时坏。不仔细看,谁会发现那双眼睛居然那么明亮,鼻子线条也那么好看呢。有次她提醒他将圆领衫穿反了,他头个反应是抬头看她,那副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暴露出了不应该的想法,反倒显得多此一举。

这人有点奇怪,她得出结论。

表面上沉默寡言,说不定是个性方面太普通了。可也算个性情敏感的人吧,由于工作关系,报纸上的错别字,一个符号夹带的隐喻总要引起他的注意。他评价事情语气平和,人前人后的态度唯唯诺诺,又好像对谁都满不在乎。总体而言,身上笼罩一层疏离气体,主动地使其不属于哪个团体,是个脱离时间的产物。围绕在他周围的时间也有所不同,须得放慢脚步,方能体验那种奇妙的,有点怪异的偏差。这么一个拘谨人物,却让她产生特殊的兴趣。

“当真只是一个人。”

她听后想问,你为了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呢。

“不要紧,这不是重点。”

“看来是我想多了。”

“哦?”她倏地瞧了他一眼,预备要说的话接不下去了。

外面万籁俱静。喝完酒,她提议到温泉那边去。他打趣说,这么冷的夜里洗澡真是非同一般,不过,这个时候再好不过了。她听完没有讲话,心里觉得这种行为倒是很像夫妻。她在浴袍外头又披上大衣,在室外鼓起胆子抓住他的手,让他牵着自己很像个盲人似的。两人在黑暗中默默无言,身上那点的热气立马让风吹透了。

刀片一般锋利的寒意切割山谷,只有这一处是热的。灯光下,温泉吐出乳黄色的雾气,所有池子都空着,他就近跨入水,看见她脱掉衣服也悄无声息地跟过来。电灯光圈下的水面不断晃动,刚刚变幻出复杂的波纹,忽地又凭空消失了。这里更像一个小小的湖湾,可以望见周围空旷的环境,远处群山的暗影,池边低矮的灌木又将他们的隐私包围住,让他们尽可以一丝不挂躲身在自然当中。

这时夜晚的宁静已经浸人心脾了,空气里含有一股下雪的味道。

一种干净却不很吉利的味道,仿佛万物在缩紧,封闭,什么正在当中一点点地消失。他闭住眼睛,在思维中浮现与自己仅隔一只胳膊距离的女子的身体。

她的嘴唇薄薄的,平常总给人倔强而灵敏的感觉,最近却似乎变得饱满了,总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这温柔的嘴唇在他心灵的画布上越来越显著,逐渐占据了全部位置。吃惊地睁开眼睛,水气氤氲中,她专心致志地观看那些混乱的波纹,仿佛在它们的下方还有某个物体存在。这具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肉体还很紧实,白净的肤色覆着淡淡脂红,让人错觉是电灯投射的阴影。她的肉体谁都不属于。这个念头使他很不舒服,提醒他不能忘记,所以每当冒出来一点就没有了下文,自然而然的,他把它抹掉了,连同对她的全部看法。

现在浑身赤裸坐在那里的人,又成为这个念头的化身。他笑了。

因为看到她也在微笑。她挪近些,将脑袋靠住他的肩膀。

“真想就这样消失算了。”

“消失?”

“我心里有很多问题,但是一片空白。对你……我好像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这种心情,恐怕将来再也遇不上。”

“嗯……”

他其实没听明白她在讲什么。“既然这样就在这里,不回去。”

“好,你陪我留下吧。”她说完看了看他。

“很快你就会觉得厌烦,两个人在这里,要不多久就看腻了。”

“对呀。”她没有否认,爽朗地点点头,伸手拨动水面。“哎,我的头有点晕乎乎的。”

“起来坐会儿,水那么烫。”

身体彻底暖和以后,他坐上池沿,看到她背靠条石砌成的池壁,望向对面漆黑一片的群山。仔细留意,犹如磨刀石那么平坦的山脊上方,居然挂有一弯暗红的残月,若隐若现。这座旅馆被群山牢牢包围了,仿佛无法挣脱,因此在人的心里留下一种悲哀的印象。为了寻找到他们来的那条公路,只得更换好几个角度,顺着覆盖森林的山梁,发现了远处谷底的微光。那团光是底下那个镇子散发出来的。黑暗过于庞大,这孤寂的光芒看上去如同海底某个物体的反光,朦朦胧胧,几乎称得上超凡脱尘。

再远些,山梁正在飘雪,肉眼无法察觉,但确确实实可以感受到。雪花虽然没有降落到河谷这边,寒冷却加剧了。自那团微光开始朝两边退开的山壁,中间的距离显得更宽。偶尔一道移动的光从最低处的小镇微光——那个“贝壳”中脱离,犹如光润滚圆的珍珠,沿着对面那块山壁滑动。那是一辆夜车沿着公路行驶而上,在转弯处被林丛更为浓稠的黑暗遮挡,不久又再探出,继续上行。这个“珍珠”的信使,在无边无垠的黑暗海水中缓缓划过,她露出茫然的表情,注视那个景象。他转过身,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钻进池子。

一口气诉完许多话,她盯着搁在水中的两只脚,“现在觉得放松了。”

开始他不明所以,过后,心头顿时掠过一道暖流。

她伸手去抓池壁,伏低身子斜靠过来,过后软瘫瘫地躺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被看不见的东西拽向深暗的池水。那时候他变得有些无所顾忌了,仰起身,一把抱她过来,这么做却看到那张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一丝惊奇。怎么会有那副表情,她闭上眼睛默不作声。远处的山下起大雪,红月也在霎那间消失了踪影。雪落得扑簌簌的,仿佛是浮在半空中的团雾。有一下子她沉到水底去了,他稍微松手,吃惊地望向水里那张无声无息的面孔。

空气冷飕飕的,她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了?”

“头痛,”他说,“可能酒冲上头,不大舒服。”

她从水中坐起来,脸上淡淡的光彩不见了,整个人显得没有精神。她盯着那几盏挂在电线上的灯泡,仿佛在看一件十分遥远的东西,头一回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坐着,这时候,她又尽力控制自己的心情,用玩世不恭的人即将看到希望的语气说,“现在几点钟,什么时候了?”

“再坐会儿。”

“再坐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反正也没有关系嘛。”他答非所问地应道。

“太晚了,人也有点累了。”

“赶在天亮以前回那边。”他故意用讲道理的声音压低了说,又像在喃喃自语,“最好是四点钟出发。”

“你到底想怎样?”

他问,“你生气了?”

“只是想回去。”

“回哪里去?一个人怎么走啊。”他笑了,“今天这样出来还是不高兴?”

她的嘴唇微微嗫嚅,想要驳斥几句。她不高兴的时候那副冷淡态度,令他有所畏惧,可接下来的局势又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有点疲倦,还有点心不在焉。

“没关系,”她悄声说,“我不在乎。”

“这就是你的武器吧。”

“什么武器?”

“就是因为可以随时随地说‘我不在乎’,才会那么任性。”

“就是说我这人没有真心?”她忍不住反驳,“你压根不了解我的心情……”

他只得点点头,“当然,有谁比我更了解呢。先前不是说了,这时候趁人之危,说到底是没有风度也很危险。我对你好,这个难道还有疑问?”

“什么趁人之危,你到底做了什么?”

“怎么不站在我的位置想一想呢?”他停住,没有再吐露自己的感想。这个晚上已经遭到破坏,不可能恢复了。“这样难道不好?我是为你好。”

“也为你自己好,”她讥讽地顶道,“你这人,个性软弱……”

他的面部表情不大自然。察觉到说得有些过分,她轻轻咬了咬嘴唇。

“把我当成那种女人好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说,“你还没有被别的男人沾惹过……”

“很快就要结婚了,怕什么呢?”

“哦,是啊是啊,这么来会更招惹议论,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无话可说了,终于把人问住了。这时候两人才又留意到冬夜的寒峭,使四周显得静谧而深沉。自池水往外几十尺,空气里有很大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再远处,山峦的轮廓早就分辨不清。“我把你当作朋友,不想隐瞒你。”他说,“因为是这种关系,才不愿意事情按照约定俗成的方向发展,到了那个程度很快就厌烦了,有什么意思。还要相处下去,不如还是维持现状。”

“现在这种关系也不可能长久。”她想了想觉得默然,用手掀起水花,望着水波扩开的圆圈一层层恢复原状。

“何必呢,我不是在这里吗,以后都这么跟你谈心里话。”

“干嘛老想到以后!”

终于还是没忍住憋出这句话来,正好击中了对方。

为什么总这样子呢?寂静中,河谷里响声变大了,尽管声音听闻上去依然渺茫不真切,更像是远处传来的飒飒风声。她开始走神,兴许是失望,突然间对什么都再无所谓。他朝背后看了看,想要打破沉默,声音响得不自然地说,我们回房间去。

起身,径自头也不回地走到池子上方去了。

两人若无其事,一前一后走着。她离开大约三四步的距离,抬头望去。这背影毫无特别之处,哪怕放到恋爱的光环里也不能使他看上去有何不同。她嘴里尝到淡淡的苦味,因为她在他身上寻找某样自己需要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谁也闹不明白,仅仅是本能顽固地一直索求。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被滚烫的热情弄得疲惫不堪,很快就要索然无味了。这么想,心情反倒奇异般安静下来。再怎么看,两人这莫名其妙的关系也不算作恋爱吧?

那个身影没有察觉,在前方不快不慢地走。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了解自己。

她暗叹,这又是多么悲哀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