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东紫
秦三叔坐在肿瘤医院康复科病房米白色的马桶上,揉肚子,鼓肚子……最终一无所获。他汗津津地站起身,边理衣边气恼地瞅马桶。在此之前,他觉得世上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解手,解解裤子提提裤子的事。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会成为活着的困难。他心里的无名火又开始往上蹿,噌噌的,他自己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火的存在,像个无赖,两脚蹬着他的胸膛里子,几下就蹿到了后舌根,顶在那里,胀得喉咙疼。
全都是这高级玩意儿,也不弄个蹲着的!光想着城里人!城里人也不买你账!
他的同屋张局长,是城里人,一看派头就是。可张局长的老婆也和他一样,不满意这样的厕所。因为,每次她上厕所,卫生纸就要遭殃,一长条一长条地被扔进废纸篓。开始的时候,秦三叔闹不明白,回回捡起来,用不完的就叠好放在水箱盖上。后来经陪床的大闺女娟儿发现,他才知道,那是张局长老婆铺在马桶圈上垫屁股的。
秦三叔不明白张局长老婆为什么如此浪费。这厕所里不冷不热,没苍蝇没蚊子,卫生员天天拿刷子刷,拿抹布抹,怎么还嫌不干净呢?
再好,人家也不满意。他的眼睛看向早晨新发的卫生纸卷,只剩薄薄几层,瘦得跟截剥了皮的小杨木棍似的。废纸篓里虚虚地蓬满了白孝布一样的卫生纸,他想起曾经用土坷垃树叶子擦屁股的年月,更心疼地去看废纸篓,却发现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它的当中有一个凹坑。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凹坑里有一块手表。
手表!手表也当垃圾扔!秦三叔的心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他捏起来,看上面没屎没尿,表针在一噌一噌地走。放到耳朵上听,一钝嘎一钝嘎地响。这可是他平生捡到的最贵重的东西。他所有的火气,一下子散没了。娟儿敲门说,大夫让去称体重。他本想立马跟女儿炫耀,却听见卫生员进来了。垃圾筐归卫生员管,她会不会认为筐里的东西归她?略一思索,秦三叔把手表揣进裤兜。
多了一斤呢,九十六斤。娟儿盯着体重秤的表盘,指着上面的数字。秦三叔笑眯眯地看着。娟儿笑眯眯地去找大夫汇报。大夫说过,体重上升是身体恢复的重要指标之一。秦三叔知道那一斤的分量,来自他兜里刚刚捡到的手表和肚子里积了三天的存货。不管怎么说,他现在都是高兴的,他来这个医院快两个月了,从胸外科转到康复科,从一百三十二斤降到了九十五斤。一直在折。身子折,钱折,就兜里这一点赚头儿。
秦三叔从护士站往回走,远远看见他的病房门口站了几个人。走近了,听见有人说,这么翻腾都没找见,肯定是被偷了。他问,找啥?那人回头看着他说,手表丢了,你这屋的吧,见了么?秦三叔浑身一激灵,汗就冒了出来,脑袋里嗡嗡地响成一片,脚底发滑。张局长在屋子里瞅见他,阴着脸朝门口的人喊,让让,看不见病人来了么。恰巧娟儿也回来了,扶他进门坐到床上。他尴尬地朝张局长咧咧嘴说,也回来了?
张局长比秦三叔出门早,每天早晨都会有两个小伙子来陪张局长做检查或吃饭。张局长一再撵,他们也不走。他们不时地往张局长的水杯里倒水,眼珠子随着张局长转,一见有动静,立马就凑上去。一直到护士来撵,他们才恋恋不舍地走。他们走了,张局长就会大叹一口气。
秦三叔知道张局长非一般人物。那些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张局长的人,看着都不一般,张局长能一般么?秦三叔偶尔会在张局长侧身背对他躺着时,默默地盯着张局长的后背。这种时候,他就觉得恍惚——他竟然不是躺在浮来村烟熏火燎的炕上,而是躺在雪白的屋子里,雪白的被褥中,和一个大人物隔着六七拃远。大人物竟然和他生一样的病。大人物竟然也和他穿一样的竖条纹病号服。
生病之前,秦三叔从没到过省城,县城去的次数也有限,都是去卖青菜和鸡蛋。每次去县城,都是场先好后坏的梦,因为他总禁不住人家三言两语的讲价,尤其是那些嘴甜的女人,叫他声大哥大爷,他的青菜鸡蛋的价格就由女人决定,他鼓着脖子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女人们趁他言语不出的时候,催促他,快称称,快称称,这个价就行,我们是看你人实诚,才买的。女人们伸着脖子来看秤,没等他算清楚价钱,已撂了去尾的钱在他面前。等他想抗议的时候,人已走远,别的女人又在催促,快称称。很快,他的菜或鸡蛋就被一抢而空。等他早早地从县城回了家,跟老伴报了账,就到炕前的马扎上坐下,低着头一袋一袋地抽烟,听老伴声音高亢地责骂:那是你姑奶奶啊?你就不会说太贱了买不着?你长嘴干啥的,不会吭吭声?腚眼子还会放个屁呢……
等娟儿弄明白是来陪伴张局长的人丢了手表,就用惯常的大嗓门说,我们可没看见,这一个屋住着,你们家说丢东西,好像是啥似的!你们赶紧找啊,找不着可不行!
张局长老婆和两个小伙子挤在卫生间里,翻找。丢手表的小伙子说,肯定是被偷了,我就把手表放在水池上。
另一个小伙子说,看看垃圾筐里,有没有掉进去。
不可能,我挨着镜子放的,很靠里。
张局长老婆说,还是看看吧。
小伙子看看垃圾筐里的废纸,厌恶地皱起眉头,又转了脸寻可以代替手的东西。
秦三叔坐在床沿上,心里七上八下,耳朵里是震脑子的钝嘎声。他知道自己如果把手表拿出来,他七十年的清白就毁了。如果不拿出来,又对不住人,更怕别人来他身上翻。他两只手紧攥着,用胳膊压着裤兜。
张局长笑眯眯地对秦三叔说,这些人就是能折腾。
很少见张局长露笑容,一屋住了快十天,还是第一次。秦三叔咧咧嘴想回个笑脸,但脸僵着。娟儿回张局长说,手表,贵重东西,换了谁也得折腾。她说完,走到卫生间门口问,找到了没有?找不到就报警吧!
张局长也走到卫生间门口,阴着脸问,找到了吗?
局长老婆说,你也不披个衣服站门口,赶紧躺着休息去。
丢了手表的小伙子沮丧地说,没有,看来真是被偷了。
张局长拉下脸说,你是为照顾我丢的手表,你说值多少钱,我赔给你,省得在这里搅得四邻不安。
那哪敢,那哪敢,局长,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找了。
护士进来撵人,两个小伙子依依不舍地撤退。秦三叔发现丢手表的是早晨抱怨没单间病房给局长住的那个胖子。
张局长躺到床上,指挥着老婆把床摇起来。他的笑容随着身子底下的床升高而放大,手舒服地扣在肚子上。他老婆摇完床问,今天这么高兴?局长老婆说着,突然明白了丈夫高兴的原因,伸手打了局长腿一下,笑眯眯地嗔怪他,跟个孩子似的。局长老婆笑着笑着就背对了屋子里的人,站到窗边,向外看。看了好大一会儿后,她才耷拉着脸出了病房。
娟儿还担忧被误解,说,怎么好好的手表就丢了呢?这一屋住着,找不到,多不好。
张局长微笑着朝空中摆了下手说,不提了,多大点事,说不定是他自己记错了,放他自家水池边上,现在的年轻人,都丢三落四。
秦三叔想假装着去卫生间里帮忙寻找,把手表拿出来还回去。他站起身说,怎么就找不着呢,我找找看。
张局长猛地坐起身,下床按住秦三叔说,老秦你坐着,咱们是病人不管那些闲事,丢了说明它该丢。
秦三叔不明白张局长的用意,他被张局长按下的身子又站了起来,说,还是再找找吧。
张局长又抬手来按他,说该丢的就是该丢的,咱不管那些闲事。世上的东西在谁手里都是被用。有捡着的,那是东西的造化,没捡的进了垃圾场,那也是它的造化。
秦三叔依然不太明白,但听张局长这样说,他僵硬的脸软化了些,嗫嚅道,那小伙子,看着怪着急的呢,别是值钱的。张局长用鼻子喷喷气说,那可不好说,看能看出啥来。有些事,结束就结束了,如果非得再弄出新结果来,没什么好。就说这手表,如果找到了,捡的人会被诬赖成小偷,咱们都听见了,他口口声声说被偷了,人家捡的人怎么都洗不干净自己,最终弄得好人没好报。
嗯,是这么个理儿。秦三叔揪着的心开始松展,突然觉得很疲乏,扯开被子,小心地按着口袋躺下去。娟儿帮他把被子拉到胸口。
张局长看秦三叔躺下,自己也躺回去,叹口气说,唉,人呀,总是被物奴役着,等想开的时候,已经晚了。
秦三叔和娟儿都不理解张局长的话,但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
张局长两手抱在后脖颈上,瞅着天花板,压制着想说话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话,邻床的爷俩不明白。农民,哪能体会名牌的美好。那种美好让人上瘾。当你看惯了用惯了它们,再去用普通之物,就如同看惯了美女再去看黄脸婆。他曾坚信,即使是计量时间,普通表和名表也不一样。如同路,荒野莽汉走过,和位高权重者走过,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最起码,留下的声、光、气、息、影响力,等等,都不一样。
秦三叔在被窝里隔着裤子摩挲手表,琢磨着张局长的话,决定让它一直隐藏在自己身上,既随了张局长的意,也保全了他七十年的清白和一家人的脸面。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手表的造化。但他知道,他稀罕它,很稀罕。
他曾经多次渴望有块手表,在拉驴车的年代,在别人故意抬高胳膊露出手表的年代,在给考上大学的二女儿买手表的时候,在他捡到破电子表努力想把它修好的时候,他都曾渴望着。
在人们纷纷用手机代替手表的时候,他当年买给二女儿的,怕把表链撑坏没舍得试戴的那块手表,在一堆杂物里被他发现。表针已经不走了,无论怎么摇晃怎么扭动,都不走。他拿到修手表的那里,人家说表还没有修理费贵,劝他不要修了。他把它穿在腰带上挂着。挂了几天后,等老伴知道手表不转的时候,笑话他猪鼻子插葱——装象。她说,你要是馋手表,就让闺女买给你,可别拿块废的挂在腰里,要是谁问你几点了,你咋办?
是不好办。他把腰带抽下来,把手表放进抽屉里,说,我就是弄着耍,现在的日子,没有急着看钟点的活儿,你可千万别让孩子乱花钱。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还会把那块表拿在手里端详,琢磨它曾经是如何走动的。看得入迷时,老伴就拿话刺挠他:天天就跟鳖瞅蛋似的,你是能把它瞅转呢,还是能把日头瞅停下?
两样都做不到的他,就嘿嘿笑着把手表放回抽屉里。
秦三叔盼着周末赶紧到来。周末医院里不再做放疗,张局长就会回家去。等娟儿出去买饭时,他就能好好端详它。
今天星期几?他问娟儿。
星期四。
哦。这星期,就剩明天上午一次放疗了。
夜深的时候,他把手表从裤兜里拿出来,屋子里黑得啥也看不见,但他能看见手表。当他在废纸篓里发现它的时候,就记牢了它的样子。他看着手表,看得脖子酸了,腰累了,才把它套到手腕子上。这一套,才知道那金属的表带宽阔得像碗口,他顺着胳膊往上推它,像送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老伙计,悄悄地,充满警惕地前行。一直到上臂,才算是牢固了。他把表盘朝里摆好,坐起来,晃晃胳膊,不下滑,才放心躺下。他蜷起胳膊,把头压上去,手表正在耳下。
微弱的钝嘎声,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让人心里安稳。他安稳地睡着了。
那个梦又来了。自从生病后,它就常来。
到底该不该起床呢?他蒙眬中想着,身子却疲乏得连动一下的愿望都没有。但他知道,必须起床,要到二十里外的浮来山拉石头。那些石头是从石头塘里炸出来的。白天石匠们炸一天,次日早晨等着他这样的赶驴车的人去买。每一块石头都要从几十米深的塘里抱出来,放到地排车上摞好,拉到城里的“经管站”过秤,再按照他们给的条子拉到建筑工地去,再搬下来摞好。这样的他,每天挣两块钱,一块二毛钱用来买生产队的工分,自己剩八毛。
想不白跑,他就得在凌晨三点左右起床。凌晨三点,是“经管站”的头儿老贾说的。老贾说你三点起,一小时赶到山上,一小时装车,三个小时拉到这里,正好我们八点开始上班。可他家里没有表,又不是鸡该打鸣的时候,没法摸清时间,常时早时晚。有时,一觉醒来,以为晚了,慌慌地赶到山下,人家采石匠还没开始睡觉,他只得在人家铺前蹲一夜。有时,石匠睡了,他就在石头塘里蹲一夜,冬天冻个半死,夏天被蚊虫咬个半死;有时,一觉到天亮,慌慌地赶到山下,石头要么被人拉净了,要么只剩下些“经管站”不收的石头皮。
他累,累得浑身没有一两力气,他想着如果有个表该多好。他见过老贾的手表,圆圆的一圈,十二个数,表针指到几就是几,让人心里明白又安稳。他脸上的手上的耳朵上的脚上的冻疮,一起痒起来,像一万条火蚂蚁在钻他。他没有力气挠,只在心里嘀咕,钻吧,钻吧,等你们钻没劲了,就不痒了。
突然,天光大亮,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跳起来,慌慌地抽打着毛驴往浮来山跑,一路上见一辆辆拉满石头的驴车从身边经过,他眼瞅着那些石头,手里的鞭子用十倍的力气打在驴身上。跑到石头塘,天竟然是黑的,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堆堆的石头在塘里,石匠的呼噜声随着寒风撞来飘去。他心里一阵欢喜,下到塘底,找到一个塘壁的凹坑,瑟缩进去,熬着,等石匠醒来。
以往的梦,大多结束在:他的腿在凹坑里蹲得麻胀不堪却动弹不得,或他抱着巨大的石头爬坡,累得寸步难行,心里有着火烧一样的赶时间的焦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竟然发现凹坑的上方有东西在闪闪发光,像星星。他伸手摘下来,拿到眼前。
手表!他惊讶又快活!他探出头,看石头塘里没有别人,遂再看那手表,圆圆的表盘,一圈数字,表针一钝嘎一钝嘎地往前走。那个又短又粗的针正指到数字4上。是人家藏在这里的?还是它天生就在这里?他陷入了选择的纠结。他恨不得赶紧跑回家藏枕头底下,每天晚上醒了看看到没到三点。但,如果是人家藏的,自己就是偷,以后也拉不成石头了……怎么办怎么办……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石头塘说话了,嗡嗡的声音,很大很大的嗓门:那手表是奖励你勤恳苦干的,你戴上吧,归你了!石头塘的声音洪亮得比村里的大喇叭还洪亮。他把手表郑重地戴到左手腕上,激动得给石头塘跪了下去。就在这时,突然窜出黑压压的人群,朝他围过来,他想站起来跑,无奈腿软得迈不开步子,他只得把左手腕紧紧夹在右腋窝下,朝他们喊:是我的,是奖励我的!那些黑压压的人,在他的喊声里围上来撕扯他……
醒来,石头塘和抢手表的人都不见了,他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天已放亮,睡在床前看护椅上的娟儿醒了,看他穿着棉袄,就起身想帮他脱下来。
屋里多热啊,怎么穿着棉袄睡。
他拨拉开娟儿的手说,别管,我冷。我喊啥了吗?
没听清,做梦了?你冷?你都出汗了。
那我也冷。
张局长老婆隔着张局长的床提醒娟儿,你爸不会发烧了吧?
他怕她们叫来护士让他脱衣检查,赶紧说,没烧没烧,就是觉得穿着棉袄得劲儿。说完,觉得太牵强,又补充说,不露肩膀子,膀子这几天怕冷。
到张局长该回家的时候了,秦三叔半躺在床上,隔着棉袄捂着手表,他的拇指规律地一蜷一伸。那是秒针的节奏。
一钝嘎一钝嘎。他听了一夜,已经熟悉它了。
秦三叔看着对面墙上的壁挂电视机,黑黑的屏幕里有他和张局长的影子,偶然也会有张局长老婆和娟儿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出年岁的痕迹,他和张局长的那份消瘦倒很像十三四岁抽条时的样子。秦三叔常常盯着电视黑屏,想一些小时候的事。有时,他也替张局长想。他不知道替张局长想出来的小时候,对不对,他也不想验证。就像他不想看卫生间里的镜子。他去洗刷或上厕所的时候,都故意不看镜子,但镜子并不饶他,牢牢地捕捉他。他斜眼或眯缝着眼躲避镜子,却也总觉得有人在里边。他知道那是他。但他不承认。就是不承认,我不承认,你能咋着我。他也不愿意看电视黑屏以外的张局长。一个病人看另一个病人,跟照镜子差不多。他捏捏表盘,突然想到,人就是被钟表的一钝嘎一钝嘎给钝割老的,给钝嘎病的。把抽条时那股子干瘦的使不完的精神劲给零刀子钝割没了。等把人钝割死了,它还在一钝嘎一钝嘎地走它自己的。但,奇怪的是,能听着它钝嘎钝嘎地响着,又觉得有个陪伴,心里多个安稳。他想表也一样,要是没人听,它也钝嘎得没劲。
他想起前几年大家吆喝世界末日时,他远在省城的二女儿专门回家,说万一是真的,一家人一起。还说日头和啥啥星排成十字,然后就末日了。他第一次觉得大学生的话也会不靠谱。地球和日头天天脸对脸地转着,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突然就天塌地陷,把地球灭了?那日头还转个啥劲么!就跟两口子似的,从不打架不生气,突然就一个杀另一个,不过了,谁信呀。
他不信。他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扛起铁锹朝田里去。二女儿笑着朝他喊,万一世界末日是真的,干啥都没意义了!还是坐家里喝喝茶吧。他不回答,也不回头。其实,那个季节地里根本没活,他就是故意的。他脚踏出大门槛的时候,听见老伴说,犟了一辈子了。
他的拇指蜷下,伸开。伸开,蜷下。以前空熬的感觉消失了,一个秘密的伴儿在陪伴他。他脸上浮出微微的笑意。
想看电视吗?娟儿问他。
不看。
看看吧,干瞅黑屏有啥意思。娟说着拿起遥控器。
电视亮了,他和张局长都被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的人给挤了出来,那些没病的人在吱吱哇哇,为屁大一点事吵架淌眼泪。他不愿看,缩进被窝里,闭上眼,陪着表针一下一下地蜷动手指。
穿上外套准备回家的张局长发现自己发烧了,他老婆又张罗着给他脱外套,摇床,按铃,叫护士。大夫护士接连地进来询问,检查。
秦三叔对着天花板盯了片刻,断定一时半会儿的,张局长是不回家了,趁娟儿不在眼前,他穿上棉大衣,捂盖严实,去他先前住过的胸外科病房看同一个县里来的老万,顺便拉屎。那里是旧楼,厕坑是蹲式的。重要的是,他能有机会仔细看看他的手表。
秦三叔来到胸外科第七病房,跟老万草草地一招呼,手指着厕所说,我先解决大事,完了再和你拉呱。他把厕所门上的插销仔细地插好,蹲到厕坑上,把手表从上臂撸下来。
你原来是这样的!你原来是这样的!
秦三叔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那手表的背面,是透明的,里面大大小小的金色齿轮,你含着我我咬着你,在无声地转。
你含着我我合着你,不急不躁,不紧不慢,转呀转呀。
秦三叔透过窗玻璃,看看外面的日头,它也是闷不吭声地不急不躁地,永远不变模样地,一圈又一圈地转。他想,大概太阳和地球也有类似的齿轮,它们才合伙把祖祖辈辈的人转老了。他想起,老伴曾在他瞅二女儿那块坏掉的手表时,说过的话:你是能把它瞅转,还是能把日头瞅停下。他再瞅瞅日头,喉头突然一阵酸胀。要是日头能瞅停下,能停在他生病前该多好。那时,天大的事,只要他扛起铁锹锄头,到地里抡开膀子猛干一阵,再紧缩的心思都能松散开。有地,有日头,有力气,啥事都能过得去。
脚麻得厉害,他不得不把手表送回上臂,琢磨着等出院回家,一定给老伴看看这手表的背面。保准她惊得咂巴半天嘴儿。
在秦三叔扶着厕坑旁边的扶手等着脚麻缓解后,出来和老万聊天时,张局长突然呼吸困难,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张局长的老婆手足无措,娟儿陪着她跟着大夫护士跑。两个人眼巴巴地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张局长老婆的脸煞白,隔着一层玻璃反复对张局长说,我不允许你死!你不准死!你不能死!你死了不正中了人家心意么……她越说越哆嗦,娟儿扶着她一起哆嗦。
监护室里围着张局长的人突然散开。张局长老婆一下瘫软下去。娟儿架住她,连连喊,大姐你要撑住啊大姐你要撑住啊。监护室的门开了,大夫出来说,抢救过来了,还要继续观察,暂时不能让家属进去。张局长老婆的脸色逐渐恢复,身子有了力气,站起来隔着玻璃继续看张局长。
护士把病床周围的布帘拉了起来。张局长老婆又看了一会儿那些从天蓬顶垂到地上的草绿色布帘,然后把目光移到娟儿的脸上说,谢谢你小秦,多亏你陪着我。娟儿说,一个屋住着,跟一家人似的呀。
张局长老婆点点头,喘口气说,我也不跟你见外了,今天这事,等老张单位里人在的时候,千万别提,那些人,唉——
娟儿虽不明白,但赶紧点头答应。张局长老婆继续说,这人心啊,老张,好好的,竟然在单位里开会时被人拍了戴手表的照片发到网上……又郁闷又担心,知道自己周围有狼盯着,又拿狼没办法,你说窝心吧。气病了,还不是人家高兴。派一拨拨人来看,原来不戴手表的也戴了,这哪是来照顾呀,简直就是来给老张喂毒药……
娟儿意识到自己的嘴张得太大了,赶紧拿手捂住。啊,戴手表还能戴出这么多事儿来呀,现在不是都不兴戴手表了么?娟儿说完,突然意识到这是在笑话张局长落伍,赶紧改口说,那他们丢了手表活该。很义气的口吻。
唉,都是演戏,对手就是拿手表做药引子,熬毒药给老张喝,唉,不提了。你也别跟你爸说啊,看你爸人很直,哪天守着他们说漏了。
放心吧,大,嗯,那个,我一个字也不跟我爸提。娟儿说完,发现自己看着张局长老婆的脸时,已经不能把情急下喊出的“大姐”再重复出来,她也发现自己很顺溜地按照张局长老婆的习惯,把大大叫成“我爸”。
秦三叔跟老万告辞的时候,发现老万左边床上换了个小年轻的,他问老万,河北老李出院了?还是转科了?老万说,见阎王去了,手术后第三天就去了。老万叹口气,唉,人这辈子,早晚都得走那条道。秦三叔点点头说,唉,受了刀割斧凿的罪,花光了钱,再走那条道太亏了。老万仰头看着空中的输液瓶,说,一滴一滴都是钱啊,一辈子挣的都花光了,得多活个几十年,才算不太亏。
护士进来给老万邻床的小伙子处理伤口的引流管,胸前的小挂表微微晃动着。秦三叔看着,想起半个月前,护士这样在他床前弯腰时,他都紧张得闭着眼咬着牙,根本看不见她们的小挂表晃动。他摸下胳膊上的手表,对老万说,人过日子,日子也过人,你以为那表针是干啥的,钝嘎钝嘎,就等于把人零刀子钝割,把人钝割到阎王那里,它还继续钝嘎它的,跟没它啥事似的。
老万把目光从输液瓶上摘下来,盯着秦三叔说,咋?你还想它赔你?让你倒着活回去?做梦去吧。还是少琢磨吧,琢磨多了费脑子。
秦三叔说,不琢磨,还能干啥?拿不动斧头挥不得镰了。一句话把两个人的心思都拽回家,拽到田里。都无话了。
秦三叔回到自己的病房,意外地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他累了,脱了大衣躺下,蜷起胳膊,倾耳听着表针的钝嘎声,脑子里呈现着齿轮彼此咬合,转来转去的秘密景象。
你含着我我合着你,转呀转呀,转呀转呀。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秦三叔蒙蒙眬眬地打盹时,娟儿回来了。秦三叔问,张局长呢?
娟儿牢记着张局长老婆的嘱托,早想好了应对父亲的词,说,张局长好像回家了吧,我出去找你的时候他还在。
秦三叔说,他烧退了?我去胸外科上厕所了。
可能退了吧。你去胸外科,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呀。
我自己还去得了。
那么冷,大夫不让出科室大门。
那我就活该被憋死吗?
娟儿不和他理论,拿了饭缸去打饭。
秦三叔把胳膊蜷起来,压了耳朵上去,听着。手表像他隐藏着的亦敌亦友的老相识,一字一字地和他说呀斗呀。他的拇指一蜷一伸地回应。
楼下的重症监护室里,张局长在昂贵而精致的仪器帮助下,和死神力拔一场,暂时取得小胜。虚弱和孤独,让他的每一秒都变得滞重漫长。他孤独而虚弱地瞅着床边的仪器,上面有他血压脉搏呼吸的数字,他的心电图,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监护仪,洞悉着他监管着他,用数字和图像告诉他:你是这样的,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