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桃花/王方晨

桃花开了,何时开的,怎么开的,都说不出,忽然就发现一树云霞从老金家庭院喷涌出来,蜂飞蝶舞,满院的嘤嘤嗡嗡。

老金坐在树下,身上还穿着黑色的棉衣,腰板笔直,目光低垂。

像老金这样硬朗的老人,如无天灾人祸,定将长命百岁,但他已被金兆义判了死刑。金兆义把根麻绳往他跟前一丢,狠狠嚷一句:

“狗东西,去死吧!”

老金认得这根绳子,他曾用它把毛秀芝像小狗一样在床头上拴了整整两年。他疏忽了,上了一趟街,就给了金兆义把毛秀芝从家里弄出去的机会。金兆义翻墙过来,把毛秀芝弄出去之后,对老金的态度就来了个百八十度大转弯,敢给老金吹胡子瞪眼了。

头一次老金去要毛秀芝,金兆义就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把俺娘弄哪儿去了!”

老金知道毛秀芝就藏在屋里,但金兆义拦着不让他进去。老金发威,金兆义面无惧色。老金跺着脚骂,金兆义充耳不闻。他跺得脚疼,骂得口干舌燥,金兆义咣当一声,把大门一关。他急火攻心,差点倒在街上。缓过气来,用唾沫润润嗓子,就隔着大门喊:“毛秀芝你这个臭婆娘,你儿子不要爹了,你也不要男人了吗?看你还能躲屋里一辈子,落我手上,不扒了你的皮!”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拉拉扯扯。老金又喊:“你他娘快出来,毛秀芝,我可以饶你这一次。明天我去塔镇赶集,给你买块新手巾!”院子里的动静却消失了。老金知道这是金兆义两口子不让他女人出来。老金无计可施,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忽然又喊:“金兆义,你个王八羔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儿媳妇娶来了,你爹就拿你没办法了么!你把你娘藏着吧,我这就去报案!不信没人收拾你!”

老金去了村委会,找到村长金士魁,大声嚎气地说:“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贼人把俺女人抢去了!”

金士魁已得知了他和金兆义的争吵,就安抚他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很渴,端起来就喝了,然后气喘喘地说:“村长,你得替俺管住这个逆子!”

金士魁劝他:“大叔,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孙子媳妇才娶来四五天,你这样闹,也不大好。”

老金想反驳,却只咽了口唾沫。

金士魁接着说:

“你先回去,我叫兆义过来。”

老金头一拧:

“我不怕他,为啥要我回去?”

金士魁说:

“大叔,你就听我的,错不了。”

老金从村委会走了,半路上就听金士魁在大喇叭上呼叫金兆义的名字。

以后老金再去金兆义家,金兆义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搪塞他,要么说毛秀芝走亲戚了,要么说让他妹妹金翠宝接走了。总之,要见毛秀芝,万难。老金想过许多办法,比如夜里潜伏在金兆义家院外,一听到毛秀芝的动静就打门,喊叫毛秀芝的名字,但金兆义这个王八羔子,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明明毛秀芝刚闪进屋里,却睁着俩眼说瞎话,老金别想走进他家门半步。老金就差跪地求他了。凭老金以往的性子,大耳刮子早搧过去了,老金也不是没有搧他耳光的念头,但他分明感到这个儿子已打不得。金兆义已是一个外人,在他面前凛然镇定。他敢动手,只能是自讨没趣。他主动退缩下来,心想,金兆义不可能把毛秀芝关一辈子。

毛秀芝一天到晚躲在金兆义家里,跟被他用小绳拴在床头上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毛秀芝也太绝情了,老夫老妻五六十年,她还真能撇舍得开。老金暗暗决定自己安心过几天再说,别让毛秀芝以为他这是离她就活不成了。

老金回到自己家,那是他从父母手中继承过来三间土坯房。这样的老房子在村里已不多见,村庄往东发展,形成了整洁光鲜的新村。许多老房子因久无人居,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忽然就倾颓下来。实际上整个老村就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废墟,还没来得及搬走的老人在那些断壁颓垣之间出没,远看悄无声息,像是漂泊无依的幽灵。这一回老金不像过去那样,从金兆义家回来还气鼓鼓的。他感到万分悠闲,这里站站,那里站站,甚至想到,将来没有女人行不行。毛秀芝虽比他小十岁,但也老了,就像那棵老桃树。这样的女人几乎不能再叫做女人了。桃树是他种的,那年他娶了毛秀芝。当时他还没看过比毛秀芝更好看的女人,人前人后低眉顺眼,说话柔声细语,脚是先裹后放的,不大不小。老金娶了这样的女人,恨不能天天对人显摆,逢集必领她去塔镇。买了桃子,吃剩了核,就埋在院子里,长了满院的娇嫩树苗。老金留下的是最肥壮的一棵。当地人在庭院忌种桃,但老金说要种,就种了,爹娘气死也白搭。过了几十年,树像人一样,都老了,树身上黑褐色的疤结连成一片,树皮龟裂,嵌着凝固的树脂,像是老女人粘稠的眼泪。老金站在桃树下,越来越感到无聊。老金蓦然想到了村里的王巧珍。村里不少女人都让老金睡过,当然,她们也都成了跟毛秀芝差不多的老女人,但老金却只想到了王巧珍。

老金睡王巧珍只是一个偶然。那年莱河涨水,村里的青壮劳力都抽到了莱河岸上,日夜守护。老金在岸上呆了两天就觉得没意思了,说一声“回去揍揍女人”,就要离开。没人敢拦他,生产队长也不敢。老金来到村里,从王巧珍家门前经过,顺手一推,门就开了。摸进王巧珍房中,见王巧珍正睡着,因为天热,只穿了件大裤头。王巧珍惊醒后,大声呼叫,但他已按住了她,问她:“你给谁留的门!”就把王巧珍睡了。以后又睡了一次,不料王巧珍是真的正经,常常防备他,她男人也似有所觉察。他慢慢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别的女人身上。——老金这时候想起王巧珍,就像看到那个闷热的夏夜王巧珍叉巴着双腿躺在床上的情景。说去就去,老金走出家门。王巧珍也在老村住,他的男人前两年就死了。

老金沿着曾经热闹非凡而今却像沉入深水中的街道来到王巧珍家,不料王巧珍关门闭户,院子里净是些碎柴禾,多日没收拾过的样子。悻悻地走回来,路上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子告诉他,王巧珍去新村给她小儿子看家去了。她小儿子是个布贩子,白天要四处赶集上会。

老金没到新村去,一直等到天色黑透,才又出门。正是三九天,老金穿得那么厚,还冻得缩手缩脚,但他心里是热的。他渴望着王巧珍温暖的怀抱。这也是见王巧珍心切,忽然想起自己不应空手而来。王巧珍的小儿子为人刻薄,王巧珍给他看家,不知鸡蛋可曾吃过没有。老金该给王巧珍提只鸡去,两人吃着鸡肉,躺一张床上,那样才叫滋润。老金却没回家,老金转向了新村。

年轻时老金偷鸡摸狗可有一套,这种事他早不做了,连工具也不知给丢到了哪里。但老金相信自己空手就能把事情做了。老金顺着街上的树木,爬上了一堵院墙,自觉身手还很敏捷。这户人家的鸡都栖在靠墙立起的木架上,老金大喜。老金知道现在的鸡都让人养傻了,他只要伸手就能捉到,可是没等在墙上趴稳,就听有人叫:“有小偷!”老金其实是害怕的,扑通跳到了地上,拔腿跑了。等隐蔽起来,才想到自己摔得那么重,竟没崴脚,就很为自己的强壮高兴。老金认为这次失手是因为时间尚早,人们若睡下,肯定手到擒来。他安下心,挤在柴禾缝里等待夜深,也没想太晚了还好不好去敲王巧珍的房门。柴禾缝里很暖和,他迷迷乎乎地睡了过去。一只狗走过来,咻咻地把凉鼻头探到他脸上,他就醒了。那狗吓得转头就逃。村子里静静的,一丝亮光也没有。老金想到村长金士魁答应了自己的事,却没解决好,就准备报复他一下。金士魁家里养了一条大狼狗,老金都没放在心上。把鸡从金士魁家偷出来,也没听大狼狗叫一声。

老金兴奋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光,拎着鸡跑回了家,那鸡在他手里动也不动,原来鸡脖子让他拧断了。这才想起要去见王巧珍的事,又一转念,王巧珍也不过是个老女人,见他干什么?搭上只鸡不说,她要走了嘴,就不划算了。老金一时间把王巧珍撇得干干净净,胡乱拔了鸡毛,开膛破肚,在锅里兑好大料,就煮了起来。因为睡过一次,精神头十足,心在美味的鸡上,嘴里湿津津的,血脉也旺得突突地跳。煮好鸡,盛在瓦盆里,端到床头上,脱了棉裤,躺进被窝里,边笑边吃,一点也觉不出被子的寒冷。

老金从这天起吃鸡吃出了趣味,也偷出了趣味。多半个白天睡觉,晚上出行,偷鸡偷鸭,也偷狗,偷小猪,当然一个人吃不了。吃不了也没什么,就埋桃树底下。那时候他就想到第二年桃树没理由不绽放出自己一生中最为灿烂的花朵。

村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金士魁根据群众要求,加强了村子的治安管理。老金知道怎么避开夜间巡逻队,一次也没被人碰上过,但人们还是怀疑到了他头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金士魁坚决地解散了巡逻队。丢只鸡,丢只羊,又不是出了人命,看好自家篱笆就是了,用不着搞得风声鹤唳。

这个冬季算是很热闹的,三天两头就有女人上街叫骂。老金在床上躺着,远远地听到叫骂声传过来,近了,就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再骂一阵。老金蔑视地想,看你除了骂大街还有什么本事,你敢提名道姓么?你连暗示一下都不敢!让老金听出来,看不把你家的锅砸了!老金在床上躺乏了,也会走出去,只往院子里一站,就会让那女人噤声。过一会儿,骂几句,走了。老金是什么人?自己不知道,问问家里老的!有一回王巧珍也跑来骂,老金纳闷了,他没偷王巧珍家的鸡啊。猛地想起来,王巧珍这是替他儿子骂。这心里就格登一下,庆幸当时没把鸡提到王巧珍家去吃。王巧珍这样来骂其实是很有胆量的,老金很生气,你还不是以为我老金睡过你,你才她妈张狂。老金没披衣裳就跑过去,敞着胸脯叫住王巧珍:

“你个老母狗,叫唤个啥!你先告诉俺老金,你小儿子是不是俺下的种?”

那王巧珍一愣,疯了似的说:“你个老不死,老畜生,老馋嘴,我给你没完!”

老金本想给她点颜色看,又一想,这终究是自己睡过的女人,也别太没情意,就只是威吓:

“王巧珍你过来,看我不扒你裤子!”

这时候不少人被吸引到街上,看他们吵闹。王巧珍向老金走了两步,停下了。她看着老金,见他肤色红润,皱折似乎都扯平了,根本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人相信他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的,就不由得畏怯了,又嘟嘟囔囔骂了几句,走了。老金给了她面子,没还嘴,凶凶地瞥人们一眼,回身哐一声把院门关上。

过年这天,老金没起床,也不知有没有人来拜年。睡得腰都疼了,就起来坐着。听有人敲门,也不愿开。直到听出是他孙子小力的声音,才开了。小力领着新媳妇,给他磕了头,他转身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了那新媳妇。本想问问毛秀芝的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毛秀芝这么绝情,他也没心管她。脸色很不好看。小力的媳妇在屋里呆不住,一再地揪小力的衣服。等他们走了,老金出了一会儿神,小力媳妇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个媳妇,身材、模样都不错的,只是有只眼睛不好,玻璃眼。

老金认为小力不该找一个有残疾的媳妇,就有了一代不如一代的感觉。小力的娘没残疾,但人材普通,放人堆里就找不到影儿,连毛秀芝当年的一半也没有。这且不说。老金在毛秀芝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跑了。不是跟人跑的,是让他打跑的。那个女人人材不啻于毛秀芝,脾气奇倔。每次打她,她不吭声也就算了,咬了牙地骂,剪了她舌头也不服。他真有几次要剪他舌头,但他不剪,他听她骂,骂就打,越打越骂。跑了之后老金就追到她娘家乔集,却没见她的影儿。她娘家人不愿意了,闹着跟他要闺女,他一瞪眼,没敢吭声的了,只剩她娘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这个女人从那以后就没了下落。

老金把毛秀芝娶来的第二年,在院门前捡了个婴儿。毛秀芝心好,把这个婴儿当亲生的来养,这就是金兆义。金兆义懂事后在村里听到风言风语,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但这孩子把疑问压在心里,从不问他和毛秀芝。等再大一些,只要听到有一点影射他是捡来的话,就跟人家拚命,为此老金还夸过他:“是我的儿!”他这时对老金还是亲的,打了骂了,没顶撞过一句。老金打心眼里喜爱他的这种劲头。二十三岁时,娶了媳妇,加上他妹妹,不大的屋子里就住了五口人,老金顿觉不便。一家人省吃俭用盖了新房,老金坚决把小两口分了出去。公正地说,这时候金兆义对老金仍是恭顺的,但这恭顺里面却掺着老金一时间还说不清的别的东西。后来他想明白了,金兆义一直认为自己不是老金亲生的。在这个世上,只有老金知道金兆义是自己的儿子。他一点也不感到担忧,近于顽固地相信只要那根神秘的血脉存在,父子情份就断不了。儿子是他儿子,孙子是他孙子。

小力的到来无疑勾起了老金潜藏的柔情。他有些悔恨,自己吃不了的鸡怎么没想到送给小力吃呢。小力才结婚,贪吃不够的年纪,该补补身子。他爹娘疼钱,不见得专给他做好饭。小力住新房子,跟他爹娘隔条街,老金要见小力,很方便的。因为刚过年,老金没急着给小力送鸡吃。

熬到正月初八,老金就受不住了,偷了两只鸡连夜煮了,第二天一大早用一块包袱包着,就去了小力的新房子。路过金兆义家院门时,毛秀芝正站在门槛上打望,一眼看见他,就吓得躲了回去,把老金逗得扑哧一乐。心想,这老女人,她是跟我跟够了。还感叹,兆义,你办了件善事,你帮你娘跟我离了婚。

老金来到小力的新房子,小两口还没起床。他等了一阵,才见小力冻得吃吃哈哈地赶来开门。他很不高兴,他觉得给他开门的应该是小力媳妇。小力又跑回床上,原来小力媳妇还在被窝里躺着。

小力说:“爷爷,你不在家暖暖和和地睡觉,跑来做个什么?”

老金克制着内心的不忿,说:

“我把东西放这儿,你起来吃吧!”

小力说:“什么好吃的东西?”

老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记着,别吃凉的!”就走了。

老金惦记着小力到底吃没吃那两只鸡,过了一天就去看。桌子上满是鸡骨头。老金心里有数了,小力吃了鸡,小力媳妇也没少吃,——小力媳妇还是懒媳妇。老金不想再给小力送鸡吃了。过两天,按捺不住,想,小力媳妇又不是外人,晚上伺候孙子不也得使力气么,吃鸡应该。就又去送。这小力媳妇再见到他,亲热了许多,一个爷爷连一个爷爷地叫,竟使他有了打算,自己老得不能动了,就搬来跟小力住。

这就到了出事的那一天。老金看小力媳妇肩上有条虫子,又怕吓了她,就悄悄伸手去捡。当时他也没多想,天气才刚转暖,哪会有大青虫子呢?而那的确是条大青虫子。小力不在家,不然老金就让小力去捡了。大青虫子一拱一拱地往她领口上爬,而她正面对窗玻璃,津津有味地撕咬着一根鸡腿。老金悄悄伸出手去,刚把大青虫子捏在手里,小力媳妇就尖叫起来。她的眼其实很好使的,她从窗玻璃里看到了老金令人可疑的动作。

小力从外面慌忙赶来了,他媳妇扑在他怀里,哭叫着:

“老流氓,你爷爷老流氓!”

老金当然很生气,他要为自己辩解,就举起手指,让小力看:“虫子……”

小力怒目而视,吼了声:“滚!”

老金还要说:“虫子……”他惊异地看着手指头,“咦,虫子呢?”他看看手上,又看看地上,一抬头,就发现院子里站着很多围观的人。他听到有人说:“虫子掉裤裆里了!”这句话引来了一片大笑。

小力顺手抓起桌子上那只少了一只鸡腿的鸡,狠狠扔到了老金身上。老金忍辱含垢,悲愤地看着孙子。“滚!”小力又叫一声,忙乱地抚慰着哭闹不休的媳妇。

老金扭头走向人群,金兆义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哆嗦了一下,要躲开金兆义的目光。他脑子轰轰地响。他显然找不到出去的路了。眼睛一瞥,又看到了小力媳妇。她哭泣着,但并没忘又咬了块鸡肉。人们趁乱对他推推搡搡,辱骂,嘲笑,啐唾沫,甚至还有人在他老脸上不痛不痒地拍了两巴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逃离了小力的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捏在手里的一根绿色毛线头。

天黑了,老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金兆义推门进来,默不作声地站着。有生以来,老金第一次像这样软弱地对金兆义说:“兆义,你……你这个儿媳妇有毛病。”

金兆义双手紧握。在灰暗的光线里,在他的拳头上下,浮现着一只硕大的蝴蝶的轮廓。金兆义手一松,蝴蝶飞了起来,但也随后在空中散开了。

从屋里到那棵桃树,不过十来步远,老金却用了三天三夜才到达那里。

老金已经不准备再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释。当年他还是个小伙子,他爹娘动不动就咒他:“你这种打爹骂娘的东西,不得好死!”或者,“让你死在大年三十!”他不晓得怎么才叫不得好死,他只知道什么叫好活。他才十八岁出头,恶名就传遍了方圆二十里。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当一名土匪。土匪没当成,遇上了他的第一个女人。带领一帮臭味相投的小伙子横行乡里,来到了莱河东十里的乔集村,偏生那个木匠的女儿站在大街上,跟一个又胖又黑的姑娘说话,就被他一下子看在了眼里。小伙子们个个趾高气扬,一路骂骂咧咧,让人敬畏备至。那胖姑娘一见就缩到了墙下。这木匠女儿却毫无惧色,拿一把小锤子嗵嗵地砸院门上的一颗门钉。老金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木匠女儿扭过头来,镇定地迎住了他的目光。一个月后,老金娶回了木匠女儿,也放弃了当土匪的梦想。再以后,就没有当土匪的机会了。太平了。日子过得有些单调,但可以在家里打打女人。家里的厌了,外面有的是风骚娘们儿。不风骚的,他也相信自己能让他风骚起来。他有这个本事。村里人还一直传言在他手上出过两条人命,这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金不觉得自己活得不好,倒是他爹娘,一生穷苦劳碌,最后饿死在荒年,各自为自己挣了一领破席。老金这就是死了,也没像他爹娘诅咒的那样,死在大年三十。

八天前过清明节,老金像往年一样,在院门上插了一枝绿柳。清明不插柳,死了变黄狗。他不用担心死后变狗。他还在院子里看见了毛秀芝带着儿媳孙媳出村,就猜她们是给他爹娘上坟了。当时他想,别管跟毛秀芝分开不分开,到底还是一家人。他就觉得自己还有跟毛秀芝和好的希望。

但是,现在晚了,村里无人不知他调戏了自己的孙子媳妇,无人不知他是个老偷鸡贼。他还是一个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判了死刑的老人。他坐在院子里,不时隐约听到空气里有人窃窃私语。

“他还没死哩。”

“他才不死呢,这种人!”

“你不知道,年轻时,才作恶呢。”

“这是让他孙子媳妇降住了,不然金兆义敢叫他死?金兆义小时候可是叫他打怕的。”

……一股混浊的老泪唰地流出眼眶,朦胧的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那些观望的人忙害怕地走掉了。

老金不想等了。死就死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人能活一万八千岁,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多大分别。可是老金忽然想再见毛秀芝一面。平心而论,毛秀芝跟着他,是苦了。哪天不被他打得鼻青脸肿,那就是在过年。真过年了,她也会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就会饱餐一顿老拳。可这是过去的事了。他有十五年没打过毛秀芝了,老胳膊老腿的,打到身上也不会疼。那不算打。他想让毛秀芝知道,他心里是在乎她的。他就要死了,他怎么也得告诉她。可是他已经没有了走出院子的勇气。他在树下坐着,目光几乎从未抬起来朝外看一看。就连他能从屋里走到院子中来,也是不容易的。

凭直觉,老金判断金士魁走过来一次。他是那么期望金士魁会出面干涉这件事。两年前他把毛秀芝用麻绳拴起来,金士魁就曾赶来劝止,被他三两句话打发了出去。他没给金士魁面子,事后得知这是金兆义求了金士魁,但金士魁为什么要管,最终还是因为他是村长。道理,老金明白。可是金兆义要他爹死,你金士魁也有责任干涉。你当村长的不能眼看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他的儿子逼死吧。但金士魁略站站就走了,连个狗屁都没放。

几天来,村里人谁也没有对此事说句公道话。那个操不死的王巧珍还站在墙头外面,冲他吐了口唾沫,也不怕他出去报复,张嘴就骂:“你咋早不死!”就像他死定了一样。这些狼心狗肺的村里人,哪怕有一个说一句“看你们爷儿几个闹的,你再去求求金兆义吧”,他也会找个台阶从院子里走出去。他不求金兆义了,金兆义给他的耻辱他一辈子也洗刷不尽了。他就为了能去见见毛秀芝,告诉他自己在乎她。他说了就回来。回来就死。用他拴她的那根绳子,把自己吊在自己亲手栽的桃树上。

老金看来是走不出这个院子了,毛秀芝该不会再怕他了,她就是也来看看热闹也好。那样他就有了机会。但不光毛秀芝不露面,金兆义、金兆义媳妇、小力、小力媳妇全没来看过一眼。女儿金翠宝也没来,老金想到这可能因为金翠宝不知道。金翠宝嫁到了离村二十多里路的马庙乡,亲事是她自己选择的。当时他也没弄明白金翠宝为什么愿意嫁到那么远的地方。金翠宝长相随娘,求亲的踏断了门槛,就连本村王宗斌的儿子也对她有意,还曾找人说合,但她一概回绝。就那样像小鸟要高飞一样地嫁了。嫁了后一年来不了两三次,他就觉出来她这是不想回到这个家里来。他当然生气了,女儿来一次,他骂一次。见她跟毛秀芝亲热就骂。他骂,她就哭。有一回他骂得实在不像样子,毛秀芝就催金翠宝快走。

母女俩拉拉扯扯,老金就上前朝毛秀芝身上踹。金翠宝就更走不开了,毛秀芝急了,嚷:“闺女,你走,让你爹打死我!”好心的女人连骂人都不会,转脸看着他,头一次敢对他一句一个“你不是人!你这畜生”。他倒惊异了,就住了手。金翠宝这才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村子。

金翠宝多次提到过把毛秀芝接到自己家里,那也只能给毛秀芝招来一顿辱骂和殴打。毛秀芝就没住过闺女家,而且连自己的娘家门也早不去了。

在每个人眼中,老金简直就是恶魔附体。但人们无不认为,老金生不逢时。他要晚生二十年,就会是另一种样子了。

塔镇东关有一伙泼皮,欺行霸市,没人惹得起,一到夏天,就光起刺青的膀子,在街上横冲直撞,专朝女人堆里挤。一些老年人就偷偷说:

“当年金佛寺的老金就是这样的。”

这伙泼皮也对老金往昔的荣耀略有耳闻。老金两年前常去塔镇,只要被他们碰上,就会拉他喝酒,喝醉了就说:“老金头,你要晚生二十年,这塔镇的天下就是你的!他妈的金士魁算个什么东西!”这话在塔镇几乎无人不知。传到村里,都点头:“有道理。”金士魁犯不上嫉妒一个老人,听到这种话也不生气。

老金每集必去塔镇,混迹一帮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中间,呼呼隆隆地从人们跟前走过去,背后没人不撇嘴。有时还会坐在小伙子的摩托车后面,老远就看他兴奋地挥舞着帽子,发出大声欢呼。摩托车呼啸而来,人们像躲瘟神一样地迅速朝街道两旁闪开,谁要是不小心跌倒了,老金哈哈大笑,眼泪都能笑下来,还不停地在摩托车上咳嗽。老金早把这伙泼皮看作自己的小朋友了。三天不见“小朋友”,他就六神无主。毛秀芝情知不妙,大气都不敢喘。

老金去塔镇,他的那伙“小朋友”总会缠他讲“三里窑车马店”的往事:

“老金头,明说吧,到底谁杀死了草上飞?”

老金乐意提到这档子事。塔镇在这伙泼皮眼里仿佛整个天下,走出塔镇个个是熊包,但老金十六岁就有了雄心大志,盼望有朝一日能把大半个金乡县纳入自己的地盘。从这一点就可看出老金当年远胜于他的“小朋友”。那时的老金才是个无名小卒,身条儿细长,瘦骨嶙峋,嘴唇上刚有一些发黑的茸毛。——老金得到一个消息,金乡县最重要的两个霸主将会盟于三里窑马车店。老金当时就打算借此机会在两大霸主之争中崭露头角。怀藏了短刀,早早地赶到了那里。夜幕降临,马车店里停满了马车,上面坐着前来助威或看热闹的人,有的看上去还是全家出动。马车店的小伙计忙得团团转,卖瓜子米团的都来了,还有人在马车店外支起了油锅,在昏黄的马灯下炸油条、馃子,香喷喷的油烟飘进夜色,冲淡了初春天气的凉意。老金有意混杂在人群当中,他已经目睹了北霸主追风客的威仪。那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大汉,一只耳朵好像受了伤,用一块白布包了起来,他坐在马车店堂屋内,从一进门就没说过一句话。老金对南霸主草上飞心仪已久,暗自盼望草上飞一露面,就能彻底压垮北霸主的气势。但南霸主迟迟不来,那些看热闹的人有的蜷缩在马车上,有的就地蹲下来,打起了瞌睡。老金生怕睡得太死,错过了看到南霸主的机会,就守在门边。后来他被狠狠踢了一脚,马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同样长得非常高大的汉子停在了堂屋门口。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却什么也没掏出来。他知道这就是那位草上飞了。就听两大霸主一个比一个嗓门高,在这样的静夜里好像打着焦雷。所有人都惊醒过来,一起涌到屋门口,但没人敢走进去。他们看见两大霸主站在屋内,相互寒喧,却很像吵架。老金热血沸腾,瞪大眼睛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不想有一点遗漏。但令老金失望的事情发生了,北霸主亲手把自己带来的见面礼呈送给南霸主,南霸主接过来,交到背后的随从手中,又把自己的见面礼呈送给北霸主。这北霸主疑心地接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到了门外,然后一把扯开了耳朵上的白布。在白布被扯开的一刹那,血珠子又溅了出来,不过很少,但那耳朵的断茬看上去却非常显眼。这北霸主就对南霸主说:“金银财宝我追风客不稀罕,我就只要你身上的。”南霸主为难,北霸主一摆手:“南霸主,请回吧!”南霸主当然不甘心这就离开,但也想不出挽回面子的办法。老金忽然就冲进门内,对南霸主说:“我帮你把耳朵割下来!”南霸主目光散乱地地看了看老金,短刀凉嗖嗖地贴在他的脸上,使他清醒过来,目光就集中在了一起。老金到底年少,被他一盯就慌了一下。他没用力气似的,将老金给拔拉到一边,对北霸主说:“后会有期!”就示意自己的随从跟他离开,但随从已经站到北霸主身旁,嘴角露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这回显然是孤立了,一时间嘘声四起。在他走向屋门口时,很多人都做好乘机击打他污辱他的准备,但谁也没想到他抽刀那么快,手一扬,一道白光就结束在了他的随从身上。那随从低低呻唤一声,扑通倒在了北霸主脚下。这南霸主就重新是威风凛凛的南霸主了,那些已经朝他伸出去的手就都又知趣地收了回去。南霸主昂首挺胸,从人们闪开的道路中间,大摇大摆地走掉了。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发现他被杀死在三里窑附近的荒洼里。野狗已掏空了他的内脏。

“日你娘老金头,少他妈卖关子,你就承认自己杀了草上飞得了!”塔镇的泼皮听不到故事明确的结局,心痒难耐。

老金就咧嘴笑着,谦逊地道:“咱是个无名小卒,咱可没那个胆儿。”

“草上飞死了,你为啥不投靠追风客?”

“追风客两个月后也死了,是让共产党给毙的。”老金说,“毙追风客,好家伙,几万人去看。追风客也值。”

“你他妈倒捡了条命!”

与“小朋友”在一起,老金不但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也忘记了“小朋友”的年龄。在他眼里,“小朋友”一直都那么大,二十啷当岁的样子,其实也真是这样的。“小朋友”长大了,就陆续逃离了这个圈子,拖家带口地过起日子来,还有很多人正儿八经地当起了老板。但“小朋友”又及时补充了新的血液。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发生在将近二十年里的事情。

金兆义看自己的儿子小力渐渐成人,怕他的名声影响到小力的婚事,就斗胆求他:“爹,您就少去一趟塔镇吧,您也这么大岁数了,就不怕人家笑话……”

老金没等他说完,就给了他一巴掌,立眉竖眼地嚷:

“王八操的,你这时候认我当爹了!快滚出去!我说实话吧,你是我在家门口捡来的,不晓得是谁的私生子!”

金兆义满面羞惭,这么大个人了,被他爹打得汪了两眼泡的泪。又鼓起勇气,顿顿脚说:

“爹,我替你丢人!”

老金还要打他,但他一转身,擦着眼泪走了。

两天后,老金又去了塔镇。很多赶集的村里人都看见老金穿了一件大花衬衫,跟他的“小朋友”一起坐在一家酒店门口斗牌,输了的就贴纸条,老金脸被纸条遮住,白胡子都看不见了。他不断地跟“小朋友”发生争执,认为“小朋友”作弊,连身边的姑娘也信不过,一再地赶她走开,气得那姑娘用一根小棍直敲他的头。这样的情景经过村里人添油加醋的叙述,金兆义一家人简直没脸见人,小力卷起袖子,就要把他从塔镇拉回来,他娘堵着门,不让他出去,倒不是怕老金,是怕老金的“小朋友”。谁都知道那是一伙打起人来不知轻重的楞头青。

这一回老金当天没回来。天还没亮,毛秀芝听见有人敲门,就问是谁。门外的人不吭声,还是敲。毛秀芝更害怕了,门外的人低低地吼了一声,毛秀芝听出了老金的声音,忙不迭地跑去把门开了。老金一头闯进来,就向床走去。毛秀芝眼花了,她觉得自己如果没看错的话,老金穿的是一条可笑的花衬衫。

老金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毛秀芝不敢问他,也不敢离开。他睡到中午,在被子底下动了一阵,扔出来一团花衣服。毛秀芝赶紧给他把老人的衣服找出来,他又在被子底下穿好了,然后才露出脑袋。

接下来的几天,老金性情平和了许多,对毛秀芝顶多是骂一句。

又到了塔镇的集日,毛秀芝一点也没看出老金要去塔镇赶集的意思。老金在屋子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后来他找到了一根绳子,试了试它的结实程度,就坐在床上,对毛秀芝说:

“来,芝儿。”

毛秀芝身子一颤,他多年不叫自己名字了。他这是怎么啦?毛秀芝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他把绳子结成了一个套,毛秀芝忽然害怕起来。他语调温和地说:“别怕,芝儿。”抬手把绳套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哆哆嗦嗦地问他:

“他爹,你……你要我死吗?”

老金就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要你死?”

毛秀芝心里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流着泪说:“他爹,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吊死了,你就清静了。”

老金摸着她的脸,说:

“你死不了,我给你系的是死䙡。”

老金年轻时还没拴过毛秀芝,等毛秀芝老得只剩一张皮了,却要把她拴起来,这事让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从那时起,就不再去塔镇了。村里人很想知道老金不去塔镇的原因。后来听说是他的那些“小朋友”拿他开玩笑,给他在美汇娱乐大厦开了房间,一古脑儿给他叫了五个小姐,个个年轻美貌。老金是被吓跑的,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小朋友”那里得到证实,当时他们就躲在门外。

那年秋天,有两个“小朋友”来村里找他,门都没能进,就让他几笤帚疙瘩给打跑了。两个“小朋友”跑到远处还警告他:

“老金头,日你娘等着!”

毛秀芝被老金拴在床上,两年没见天日,等她儿子把她弄出来,变得又白又胖,皮肤薄薄的,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村里人问她这两年的遭遇,她默然无语。儿媳妇问她,她才流着泪说:

“这个老畜生,他这是谁也欺负不动了,就把我当狗。”

老金没想到会有一个孩子走进来。他不认得这个孩子。别说是个孩子,村里的许多毛头小子他都不认得,但他确定这孩子不是本村的。孩子走进来,像是忽然发现了他一样,马上就收了脚步。他也吓了一跳,随后垂下目光。孩子断定他对自己没有伤害之后,就又朝他走了两步。

“你家的桃树开得怪好看!”孩子对他说,但他不吭声。孩子就围着桃树转起圈子,一边试图用手够着花枝。老金不想理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走开。但孩子却停在了他的面前,问他:“你怎么总坐着?”他的心情烦躁,向孩子抬起头,一看到孩子灵活的眼睛,头又无力地垂下来。

“我想喝点水。”孩子说,目光在院子里搜寻着。

老金不想说话。

“我渴了。”孩子说着,又恶声恶气地抱怨起来,“这个破地方,连口水都喝不上!”

老金忽然感到沉默是可耻的。虽然对孩子的态度有些不满意,但还是咕呶了一句:

“水缸里有。”

孩子去厨房喝了水,回来就坐在了老金旁边的地上,歪着脑袋,怪有趣地打量他,竟让老金不好意思地向一旁扭了扭脖子。

“你穿得太多啦,”孩子说,“天这么暖和,用不着穿这么厚。”孩子用的是教训人的口气。

“人老了,不抗冻。”

老金不知道自己阴沉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明亮了。他下意识地朝院外看了一眼,街上还站着许多村里人,但他们对这个走进院子里的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就确定他是外村的。从年龄上判断,他该是一个小学生。老金心里格登一下,他知道自己正在害怕这个孩子从自己眼前走开。他绞尽脑汁,思考应该跟孩子交谈什么。

“你从哪儿来?”

孩子嘻嘻地笑。

“你逃学了?”

孩子摇头。

“你就是逃学出来的。”

“你他娘的猜得还真准!”

“这么小就讲脏话!”

“我没讲!”

“你刚才讲了,”老金说。老金不想逼他,可脑子里非常迟钝,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要对孩子说。过了半天,才想起应该问问小孩子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孩子笑着摇头,神秘兮兮的:

“叫名字呗。”

“问你的名字,孩子。”

“我叫孩子。”孩子狡黠地说。

“你怎么叫孩子?你应该叫你爹娘给起的名字。”

“我就叫孩子,”孩子肯定地说,“你也就叫老头儿。”

老金不由得笑了:“是,是,我叫老头儿。从今以后我叫你毛孩子。”他伸出蜷得僵硬的手掌,在孩子乱七八糟的头上摸了摸,“你长了一头乱毛。对,我叫你毛毛吧。”

“毛毛?”孩子重复了一遍,“叫我毛毛也蛮好。”

老金不知不觉地从他坐的木桩上站了起来。他看见那些观望的人全都大吃一惊,他自己也跟着吃了一惊。他想了想,就把那根绳子挂在树枝上,然后牵住孩子的手,说:

“你饿不饿,毛毛?我给你好吃的。”

“肚子还真他妈饿得咕咕叫了!”孩子爬起来说。

他们一同走到屋里,街上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老金四处翻寻所谓好吃的东西,除了几个干得像砖的馒头,他什么也没找到。但他一眼发现了桌子上的一瓶香油,就忙拿了过来。掰开馒头,放水一冲,再淋上香油,加点盐,没给孩子端过去,就见那孩子在使劲咽唾沫了。老金说:“开饭喽棗”孩子接过碗来就吃,老金故意说:“毛毛,老头儿肚子也咕咕叫了,给可怜的老头儿留点。”

孩子转眼就吃完了,把空碗往老金面前一递,像看到恶作剧得逞一样地哈哈笑了。

“这下老头儿可得饿肚子了。”老金装着颓丧地说。

“你可以吃肚子呀。”

“对,你个这个办法不错,”老金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我这就把肚子给吃了。”又皱起眉来,“可肚子一点都不香。”

“给你拌上桃花瓣。”

“桃花很香,”老金咂巴着嘴,又竖大拇指,“这主意真不错!”

孩子笑得喘不上气:“死老头儿……哈哈哈……死老头儿,让我笑死了……哈哈哈……”

老金也笑,但他猛地呜咽起来。孩子愣住了,胆怯地看着他。他擦擦眼泪。“毛毛,肚子饭快把老头儿撑死了。”

孩子一听,才又露出笑容。

孩子开始打量老金的家,他摸摸那些黑漆漆的老家俱,碰碰他还没见过的柜子上的铜锁,对这屋里的一切蛮有兴趣的。老金静静地观察着他,孩子的身影像一缕阳光,给这个陈旧灰暗的家增添了生气。老金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毛毛,”他很突然地叫了一声。

那孩子惊了一下,回头看着老金。

老金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态,问孩子:“毛毛,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家?”

孩子努力猜测着他问话的用意,最后他判断老金并不是要送他回去,就说:“我不回那儿……”

“那好!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到哪儿去?”

“走得远远的,反正哪里好玩,咱爷儿俩就到哪儿去呗。”

孩子眼里一亮。

“我跟你去,老头儿!”

老金兴奋起来。“毛毛,你怕不怕我?”

“怕你什么,快死的老头儿了!”

老金笑了:“对对,我有啥可怕的?我是快死的老头儿了。可我想,我能活到九十岁,那时候你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你别忘了把我埋地里就行了。哎,毛毛,你几岁了?”

“七岁……”孩子的脚在地上搓动了一下,“八岁吧。”

“就当你八岁,”老金说,“我今年七十七。你来得不是时候,早三天来,我比现在还硬朗。不说闲话啦,你坐着,我收拾收拾。”

孩子在一条木凳上坐下来,老金就着手收拾,可他又停了下来,想了一阵,自言自语似的,“不用急,不用急。”转头看着孩子,“咱爷儿俩天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就出去啦!你说好不好?”

孩子点点头。

“过来,”老金向他招招手,“上床去,你提前睡一觉。”

孩子可能也真的感到困了,乖乖地从木凳上下来。老金抱着他的小屁股,一下子就掇到了床上。给他盖了被子,又在他脸上轻轻拍一下,老金就坐到门槛上,准备好好考虑考虑晚上的去向。年轻时候的记忆像大水决口一样地涌入他的脑海,他相信谁也没有像他那时候一样熟悉脚下这块大地,哪里有个隐秘的洞穴,哪里有个人迹罕至的荒洼,他了如指掌。但时过境迁,一切都改变了,世界上已无人类未曾涉足的角落。老金计划赶到塔镇坐早车,但显然这样的出逃路线就在人们意料之中。村里有人买了外地媳妇,媳妇逃了,先去塔镇车站,一找一个准。老金接着选定走村东的莱河,顺河而下,这将是一个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路线。

老金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回到床边,看到孩子已沉沉睡了,嘴唇张开,露出娇嫩红润的小舌头。老金满眼柔情地看了孩子一阵,就走出去。街上的人交头接耳,一见老金出来,就慌忙向后退了退。老金不动声色地走到院墙下面,踩着一只木墩子,高高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突然做了个凶恶的表情。那些胆小的女人嗷地一叫,男人们倒像要保护他们一样,猛地站到了前面来。老金马上投去蔑视的一瞥,离开了院墙。他在鸡棚里拾了两只饿得快死的鸡,捏捏,只剩一把骨头了。

老金很快把鸡炖好了。从厨房出来,发现不少人竟爬在了院墙上张望。老金要大声骂,却怕惊了睡在屋里的孩子,就只是做手势吓唬他们。他们并没退去,老金还发现他们手里握着准备对付他的砖头或瓦片。老金清醒意识到,对待这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们视而不见。果然,老金不理他们了,他们等了一会儿,就退回原地。

老金收拾好东西,就坐在床边等候孩子醒来。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不到半夜,村里人是不会离开的,这些天一直都是这样。孩子睡得很沉,好像好久没睡过一样。不知不觉就半夜了。老金先走进院子观察了一阵。街上果然空无一人,桃树在黑暗里吐出寂静的芳香。是该叫醒孩子了。老金从厨房取出炖熟的鸡,用笼布包好,回到屋里,可是孩子沉沉入睡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叫醒他。老金就想,让他睡吧,他总会醒来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孩子静静地睁开了眼。老金兴奋地拉他起来:“毛毛,咱这就走。”可是孩子眼里却流露着困惑的神情。老金感到孩子还没睡醒,就拧了一下他的耳朵。

“你该醒醒啦,”老金看看天色,“天快亮啦,我早该叫醒你的,可你睡得那个沉……毛毛,你不认识我了吗?”

孩子看着他,咧嘴一笑。

“你是老头儿。”

老金也笑了。“对,我是老头儿。”老金说,“咱要去一个好地方,那里……什么都是金子做的,明晃晃的,你要什么有什么。连小虫子都是金的。你说好不好?”

孩子没回答,格格地笑出声来。

“快走吧,毛毛。”老金说,“嘘——”

老金拉着孩子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已是晨光熹微的院子里。朝街上环视了一下,村子还在安睡中。老金放下心来。两人到了院门口,夜寒让孩子发出了一阵瑟瑟有声的颤栗。但老金突然停了下来,在孩子面前蹲下身去。“毛毛,”他郑重地看着孩子的眼睛,“你是好样儿的,你什么也不怕。”

孩子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呜噜声。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对不对?”

孩子点点头。

老金在他的头上摩挲了一下。“拿着这两只鸡,”老金把鸡塞到孩子怀里,“给你爹妈尝尝。”

“老头儿……”

“你自己走吧。”老金说,“我是老头儿了,我得留下来,我得死。”他期望这个死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没有吓住孩子。

孩子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问:

“老头儿就得死么?”

老金放下心来,肯定地说:“老头儿得死,不死世界就麻烦了。”他推了孩子一把,“走吧,别回来了。你说过了你不会怕的。”

孩子慢慢走到院门外,老金重又回到桃树下。不大一会儿,他听到了一个孩子在街上奔跑的声音。

老金在树下坐到了天色大亮。

太阳升了一竿高,街上就人山人海了。很多外村人也赶来看热闹了。他们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爬到草垛上,还有的站在了附近的屋顶上,向老金比比划划。这种情景似乎在遥远的时代就已出现过,但老金果决地切断了那丝纤细的记忆的线索,站起身,踩在木桩上,慢慢在树枝上结了个绳套,然后把头往绳套里一伸,身子猛地坠了下去。桃花纷飞如雨。

透过一片灿烂的云霞,老金蓦然一惊。他看到了毛秀芝那老女人。

毛秀芝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

老金喉咙里响起一声喑哑的低叫:“毛秀芝,快来……”老金瞪大了眼睛,美丽的桃花却陡然消失得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