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潭湾纪事/符浩勇
海南岛的东海岸有个大潭湾。大潭湾边,散落着几个小渔村。
渔家来了客
天刚早,福婶就在庭院里忙活了。她把堆在院墙脚散乱着的渔网、浮球、船绳一一整理齐整,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鱼叉、竹篓和一些空酒瓶和破陶罐收拾归位,接下来把院子的角落旮旯涂扫得洁洁净净。这时候,东边的海平线浮起了一抹鱼肚白,海天连接处便一丝一缕地亮起来,渔村渐渐地有了一点声音响动,昨夜退下去的潮汐扑上了岸,鸥鸟不知从哪里闹腾开来,伴着声声啼鸣,远远近近掩映在椰林深处的渔家便飘起袅袅的炊烟。
男人兴旺也起来了,先刮过了胡须,腮边却留有一片青蓝;然后蹲在门槛上点一支烟,狠狠抽了几口,便起身找出一把磨亮的刀,到院外去。只见他两扑三棱爬上椰树去,啪啦啪啦甩下十来个椰子果。这椰子正当季,椰水津甜呢。院外吵吵嚷嚷走过同村人,肩挑着两篓海鲜,看架势是到墟场上去卖。看见兴旺摘椰子,浓亮的嗓门喊起来:“天刚早,就这么勤快呀?”被问的是兴旺,福婶却在院子里答:“城里的老朋友要来呢。”
其实,城里的老朋友是一门表亲,是福婶那边娘家人,早年来海岛西沙永兴岛守过礁,同兴旺出海捕捞时认识,结成一对忘年交。表亲退伍转业后,已不来往多年了。昨天下晌,表亲把电话打到村长家里,让村长转告说,今天要过来坐询叙旧,大人小孩约莫五六人吧。表亲要来自然让福婶喜欢,还说,难怪这阵子灶膛里火好旺,还真灵验是远客表亲要来呀。吃过晚饭,福婶还围在桌边议论怎样接待好表亲,因表亲一再交代要吃渔家菜,当然是靠山图猎,靠海吃鱼。外面的昂贵菜肴千万别买。一句话,有什么吃什么。至于鱼干海鲜怎样烧都议论了一番,夜深了才睡去。
炙热的太阳差不多挂到当顶的时候,一黑一蓝两辆光亮的轿车沿着海岸刚修建的水泥路开来,响了几声喇叭,便稳稳停在福婶家院外的空地上。车上下来了几个大人和小孩,都穿得光亮新鲜的。福婶笑容可掬迎出来,兴旺蹒跚挪不开步;那条大黄狗却不甘落后,晃着尾巴,把长长的舌头往来人的腿脚上舔,弄得城里的小孩哇哇惊叫。
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端凳让座,拿水倒茶,派发香烟,寒暄问询。兴旺劈了几个椰子,说:“要在午前喝,要不水会变的。”孩子们却不拘生,同闻声而来的孩子玩在一块,城里的孩子掏出玩具教渔家的孩子玩,渔村孩子则在院外椰树上蹿上跳下,表演滑稽动作。灶膛里火烧起来,福婶一把锅铲舞蹈着,咣啷几声,稍一片刻,一盘香喷喷的南瓜子便端在客人围坐的茶凳上。
表亲喝过椰水,移步到院外,看着岸边扑过来的波涛,潮起潮落,望着海面上漂泊远去的白帆,不由感慨海边的起居生态,羡慕渔村宁静的生活,对着兴旺说:“我在永兴岛守礁时,就渴望能在海边安个家。能否这里给我留块地,日后我迁过来造间屋,搬到这里过晚年。”同行的人也附和着:“是啊是啊,这个想法好。”兴旺抽着烟,罩在雾气里,嘴里应承着,忽地记起在西沙捕捞时因台风搁在岛上,一时救援供给不上,而烟瘾大发,而表亲提供平日收集的烟屁股,他照抽不误,还飘然如神仙。此时搭上话题,不由哈哈大笑。
福婶在伙房忙碌着,却不时将目光瞟向院外,生怕表亲与兴旺话题不搭,便大声召唤儿子春狗,让他带城里孩子去海边玩,到那里的礁石缝掏蟹、捞虾、捡卵石。正好这时村长蹭过来了,讨到烟抽,话一多,他带表亲去看渔村刚建起的冰冻库。冰库建起来后,渔村从海上捕捞海产品就不再怕腐臭。海鲜搁进冰库就好比产品还在鲜活地生长。
等到表亲略带疲惫从冰库回来,孩子们在海边玩湿了衣服,也进了院门。这时锅盆里冒腾的烧炖清香和墙边炭火烧烤螺贝的鲜气,简直让人唾液潜流,食欲顿生。福婶从伙房出来,拍打着围裙,喊了声:围上吧,开饭了!
按照表亲要求,餐桌上的菜肴都是自家种养的,烧法也按福婶惯用的土法烧制,有白切嘉积鸭,蒜茸蒸龙虾,红焖龙胆斑,笋干炒虾米,姜煮石头蟹,炒煨小黄瓜,海螺冬瓜汤。酒是三椰春酒,是过年时候福婶兴旺买的,广告上那个女的矫情说过,三椰春酒好,他好我也好。饭是大柴火烧的铁锅饭,结了一层厚厚喷香的锅巴。总之,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大人面红耳赤,小孩嘴油肚圆。
黄昏降临,太阳往西边斜去,夜幕渐渐落下来。表亲坚辞福婶留住一宿的恳求,说今天大大小小已快活够了,见好就收,留待下回吧;我还说要在这里造房,住个晚年。福婶叹了口气,说海边留不住城里亲呀,但也不再挽留,转个屁股就爬到房顶上,拎下白天翻晒的鱿鱼虾米,鼓囊一大包硬往表亲车里塞,表亲客客气气却不见拒绝。
白色的车灯刺破渔村夜的黑幕,远远近近的狗狂吠起来,伴随车的远去。
渔村恢复了平静。福婶仍旧在忙,她把院里院外一整天丢来抛去的垃圾收拢起来,倒在院外的垃圾池里。兴旺蹲在门槛边抽着表亲留赠的香烟,烟雾飘然,被呛得咳嗽了一阵,脸上却漾出缕缕快意。他记着年前对门的吴强家来过一辆城里的拖货的皮卡车,村长过来凑手打了一局麻将,输赢却写在脸上,吴强还神气了一个月哩。
这表亲下次还来呢,该不会让人等得太久吧。兴旺心里这么想。
好事不成双
海生去捞了一趟西沙赵述岛回来,就在渔村里海吹,他闯过七星屿葫芦礁时,在那片黑水区域,漩涡浊浪翻腾,鱼群游荡在礁岩浅底,可张开渔网抛撒开去,收网时就是不见网上有鱼……
渔村人只当海生胡侃,都摇头嗤笑。他便去找渔村里远海行礁出名的海龙。海龙素来捞海气吉运红,出海归航从无空网而归。海生一说,海龙就沉吟了:“祖上有这样传说,可千年不遇……我就不信,既有鱼怎可网不着呢?”说罢,便和海生顶着六月的午天烈日,乘着季风扬帆出海。
两天两夜之后,船行至赵述岛。七星屿是七个相邻不远的岛礁,犹如珍珠一般穿在一起。从海面远远地看去,一个貌似巨鲨一样的物体从模糊的地平线下面忽地冒出来,那就是葫芦礁。再行十余里,从白色的海岸线朝着海面看过去,至少有黄绿青蓝橙紫褐等颜色在变幻,而且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呈现出橘黄的颜色。再靠近礁盘处,果然见海面上一片迷蒙,鱼群飞翔过处一阵唰唰声响。海龙大喜过望,明明看见七彩斑斓的鱼在浅水中蹿过去钻过来,游态很悠闲很笨拙,可张网抛撒下去,收网时就是没有鱼的踪影。
时近黄昏时分,海龙总算捞起一只红蓝怪鱼,却闹不清是什么鱼。
海生心急,屡屡抛网屡屡收空,一脸懊丧,十分泄气,只好转船归航……
依稀见着永兴岛的影子,海龙忽然说:“那红蓝怪鱼,不出三两,就掷了罢,拎回去,反受取笑。”
海生却舍不得:“让我拎就说是我网的,说你还未撒网……”说完,将红蓝怪鱼放进水舱,鱼扭一下身子,竟游动了,海生脸上便挤出一缕笑意。
三天后,返航的渔船刚回到了大潭港的靠泊埠头,赶海踏潮人就围了上来。海龙重体面,推说是海生不听他劝,未及他撒网,就赶跑了鱼。只是海生捞起那只小丁儿的红蓝怪鱼。于是,村民转而取笑海生,说他夸下海口,却空手而归。海龙脆脆听在耳里,只是悄然掩嘴哧哧笑。
海生躲不开众人,又不好申辩,受人逆耳的嗤笑多了,便又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不怕海龙在中途的劝告,要是掷掉了鱼,也许省得叽叽喳喳的讥讽声,然而又转念一想,既然话已听了,便不忍心将红蓝鱼掷去。匆匆端着水槽跑回家,其时,他家屋后正有一只大龙缸盛着满载的水,他便将红蓝怪鱼一掷,鱼一箭沉至缸底……
大致是半个月以后,从省城海口来了一个勘探采风团体。据说是专门考察开发七星屿黑水域的,有两三个还是海内外的专家,在大潭港落脚,还买了村人捕捞的许多鱼干、海鲜,海生那时正好捞到一批鲜活的龙虾上岸,采风团的便围挤上去,讨价还价,用手抓呀挑呀好不热闹。
一个白肤色的金发老太太对海生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什么,他无暇理会,只忙着龙虾脱手,一歇间,龙虾销罄了。
金发老太太缠到他家去,海生才悟到老太太要买虾。他素来重情面,将自家留吃的给了她。金发老太太满脸喜色。末了,她拿一只葫芦瓢到屋后的大龙缸舀水,只见她惊喜地扬叫一声“天呀——”便喜形于色,满脸盈笑,追着缠着海生,要买大龙缸中的活蹦蹦的红蓝怪鱼,引牵来采风团的专家围看。
海生听不懂金发老太太说些什么,但瞧着她的神色,便知道红蓝怪鱼的价值,迟疑再三,就狠狠敲了她的竹杠,没想金发老太太只掂了掂,甩出一大沓外钞,就拿走了红蓝怪鱼。有翻译的人说,那红蓝怪鱼科学名叫红鳞加吉,能防治当今世界一种难治之症。这种鱼在洋海河湖中已濒临绝迹,得到它简直是大海捞针,但老太太的外钞也很顶钱的,一元等同人民币八元多呢。
海龙听到闻说,也来夹杂在人群里看热闹,他舔舔舌头,真想站出来说些什么,但咽咽口水,终还是没说。
事后,海生一连几日找海龙去,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他说,但渔村里总见不着海龙的影子。
海生再次去永兴岛,转道赵述岛去七星屿时,黑水域再也没有那奇异的迹象,倒是逢上了海龙。他再也捞不到红蓝怪鱼了。
海龙一时不知对海生说些什么好,海生的脸很白,半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海龙说:“好事不成双嘿!”
归航的滩岸
渔民出海归航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大潭渔民赶海,每年过了元宵就乘着东北季节扬帆远航,一去南海就是三两个月,待在家里的大多数女人就开起三轮摩托跑营生,除了补贴家里,更多的是打发寂寞的时光;可每到更深人静,枕边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会望着屋顶的玻璃瓦挤进的光亮,屈指掐算自家男人在海上漂泊捕捞的日夜,有心计的女人早就准备一壶浓酽的老酒,盼着赶海的亲人归程返航。
才上半晌,大潭的女人就不蹬三轮车,小镇上蹬三轮车的不再是女人,她们和孩子们都挤到归航的码头滩岸区,踮着脚尖,伸着长脖,向迷蒙的海面张望。虽然她们心里,男人出海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每天都计算着男人返航的归期,甚至就近三天来,她们蹬着三轮车有意无意地都顺道蹬车从码头滩岸过。今早天一亮,她们就携着孩子们在码头翘首眺望,可一直等到海潮漫到海堤脚跟,才依稀见到海面上浪花托着帆影,颤悠悠地向码头靠来。
这是码头上最火爆的时光,渔船一进入大潭港海堤港道,还未靠近码头,女人和孩子们就不觉地沿着港岸小跑。返航船上的男人也闹腾起来了,生猛活现得来劲儿,半荤半素地数叨着女人。头船上船长海龙,嗓子喊起泊船的号子:
船儿靠岸哟,鱼儿往岸跳,
女人莫惆怅,快备好老酒……
随着海龙甩腔,其他船上男人应和开来,渔港豁然一阵声浪喧天。女人忘情地娇嗔男人,海龙的女人盯着海龙,俏骂道:“哼!我还会给你备酒,想得美呀,说好了,每天给我来信息,你做到了吗?”海龙马上回应:“你说得轻巧,我每打一个信息,你就会焦虑一阵,我不能老让你想我……”说着,海龙的话已被船上其他人打断:“海龙嫂,我们在海上见证,从起航返航,海龙每天都开始哼《梁祝》中板腔‘哥挂你,从早想到落金乌;你挂哥,眠中多醒心想慕……’”顿然,码头上俏骂声、打闹声搅在一起,远扬开去。
海龙女人听着船上男人的琼戏板腔,飞红着脸打趣说:“你们都别挂了,姐妹们热乎的胸怀都等着你们。”其中一个后生对她说:“海龙哥这一趟出海收获很大,你打算用什么慰劳她呀?”岸边一个女人接过声去:“人家海龙嫂早些就进城去,特意买了一瓶洋酒,叫什么龙虎豹……”说时嘎嘎爽声。海龙女人接过话:“买了今后也别想喝,记得上回,从娘家特地焖了一锅酒,说是不能贪杯,解解乏就好,可刚一转身去打热水,他就喝得烂醉,用手掐他大腿,却不吱声,也没洗漱,一睡就是大天亮,你们说气人不气人呀!”说时自己和女人们喧起来,直到眼里溢出了泪珠。
海面上,渔船陆续驶进大潭海堤港道,向码头滩岸停泊,下船男人和迎面而来的女人打趣,卸载出海收成,谁也没有注意渔村里年上刚嫁过来的大凤姐,她独自踮着脚尖,痴痴地望着迷蒙的海面,她的男人出海的新机船尚未回来,看着靠泊的桅船,她心里隐隐地一阵酸痛。
她娘家远在山里,嫁到渔村来,并不熟知男人出海的风情禁忌。男人水生出海前夜,婆婆特地备下了一桌丰盛的家宴;席间,她茫然犯了出海人的大忌,用汤匙喝汤时,用口吹了汤,在不觉之间,又将汤匙反搁下来。不料,婆婆的脸孔一沉,愣住了:“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她一下慌了神,她不知道,喝汤用口吹,便吹过一场风波,汤匙反搁会是翻船之兆。更不知道,婆婆在多年前也犯过禁忌,水生的父亲出海遭遇台风就再也没有归期。水生在席间忙着解围,说:“娘,大凤刚过门,哪里懂得海边的规俗?再说,过去出海用手摇橹,如今出海是开新机船,报警设备齐全,能够预报台风。”婆婆转过身去,低头叹息。当夜,她没有合上一眼。次日,水生跟着船队出海去,也带走了她的一颗心。
在水生出海的日子里,她忙前忙后孝敬婆婆,包揽了家里的活计,空闲时总是围着婆婆报告水生在海上的消息。可是这个时候,渔村的船队都归航了,水生你在哪里?谁来安慰她,大凤的心在沉下去。
“大凤姐!”临上岸的一个后生喊叫着:“德海哥这趟出海也可算满载而归,在南沙下氧,在珊瑚礁海底,德海哥捕获了不少海参和蚌壳……这回或是在近海上忙着交易,船航会慢一些。”话音刚落,眼尖的孩子,指着晚霞映红的海面上渐渐清晰的帆影,喊:“德海的新机船回来了——”
大凤循声望去,她的心里扑扑狂跳,仿佛浪涛拍岸的潮声……
指甲螺
冬日的大潭港略显拥挤,海浪一波又一波涌上港口防护堤,堤坝外侧,便是浩瀚的大海,波涛汹涌澎湃,堤坝内侧,港内风平浪静,靠泊着数百艘待航的渔船。
码头边一条航道,把港口上的居民隔成两岸,一条小小的机动船穿梭于两岸,把这边的人运到那边,又把那边的人运到这边。张大秋对大潭并不陌生,这里有他眷恋的情愫,他一眼就能看出数百只渔船中哪是大潭的渔船,哪是外来停泊的渔船。
生活在这里的渔民,不知道渔港什么时间开始存在,只知道他们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黄礁岛事件后,大潭港名扬中外。
张大秋独自坐在“赶海人”酒店靠窗的餐桌边,一手握着尖长的竹签,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玲珑的指甲螺,咂着薄薄的嘴唇,越嘬越显得滋味无穷。
他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但像今天这样有滋有味地尽兴喝酒,还只是有限的几回。特别是这次来大潭港偏就赶上这样甜鲜醉人的指甲螺。指甲螺顾名思义,其外状就像手指甲般大,这只有万泉河乐城段的出海口处在繁衍生长,螺壳小,螺肉更微,却其味无穷,只要捞起生鲜,往翻滚的汤中过水捞起,其肉味甜鲜无比,他没想到,他为着一桩心事而来大潭港,事未办成,却遇上了指甲螺,让他咂舌吞唇。
两个白净斯文的青年男女在他身边左侧的餐桌也坐下了,男人戴着一副墨镜,嘴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须,头发很长,是电视里艺术家的妆式,女的穿着牛仔短裤,可上身穿得很少袒肩露背,一副娇艳样子。
男的管女的叫莎,说:“莎莎,你看……”张大秋斜眼之处,见到男的指着自己的桌,说:“我们也来一盘指甲螺,据说那螺小肉微,可是十足难得的鲜甜。”
莎莎马上透出腻色,说:“亏你还想,那是乡下人吃的,光是指甲螺这名,就恶心,你想乡下人指甲多黑多脏,也够恶心人,你还嘬嘬,嘬个鬼吧!”男的马上附和,论道而坐,准备另点其他海产货色。
张大秋先未十分留意,兴致十足地嘬着指甲螺,明明是螺壳里肉已吃出,却还使劲地吸着螺味。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乍一偏头撞见四只鄙夷的目光在他面前被一扫而光的盘子里游动。人家在寒碜他呢。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褐色的脸上有些麻辣的感觉。他开始后悔不该贪吃指甲螺,一个人独吃一大盘,真是花钱买罪受。一赌气,搁上竹签,回头向收银台张望,准备买单走人。
这时,在张大秋的右侧的餐桌边坐下了两个高鼻子金头发说话叽里咕噜的外国人,张大秋看见店伙计过来了又走开了,好奇心促使他看看外国佬点了何种品位的菜肴。
少顷,店伙计端盘上来了。嗬哈,盘子里居然也是满满的指甲螺,那高鼻子也像他刚才一样与他的同伴金头发津津乐道,嘬起指甲螺有滋有味。这回,张大秋有意识地扭头看看那对青年男女有何反应,却不料,那个叫莎的女人,用葱白的手指指着高鼻子金头发的盘子,小声说:“我们……也来……要那个……”
不一会儿,张大秋在用牙签剔牙缝里的螺肉时,青年男女也像他及高鼻子金头发一样,伸出拇指食指捏起指甲螺啃嘬起来。
出了酒店,张大秋舒了一口气,顺着宽敞油亮的柏油路慢慢向港口前行,笔直挺立的街灯仿佛是一根根伟岸的桅杆,又像迎接宾客的仪仗队,排列整齐有序,显现出大潭人的热情好客,两旁的居民楼房,挂着船舵、救生圈、船桨……独具匠心的建筑设计显示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仿佛将这千年渔镇一夜之间蜕变为独具特色的风情之城。
他在街上踟蹰而行,看着街旁不知什么时候开起许多工艺品店铺,他从网上知道那儿既有贝壳风铃,漂亮的海螺,也可以找到海底的铁树,不少商家还可能见到唐宋时期的瓷器及珍贵的砗磲艺雕等。忽然打了一个响指,几乎跳起来,觉得有一个多年没有弄懂却简单不过的道理,在这次啃指甲螺上彻底明白了。对了,自己认定的东西就没必要计较别人的评说。今天要不是高鼻子金头发也来酒店啃嘬指甲螺,他简直这辈子要悔青了肠子。
“好!”他这次来大潭,本来是去探望草塘村守寡的郑二嫂的。郑二嫂因男人出海打鱼,守寡近五年,而他的女人因病也走了三年多,而有人有意撮合他俩,可郑二嫂却说,大潭守寡的女人多,却不见哪个去改嫁的。这时候,张大秋忽然有了一种无法诉说的情感充溢在胸怀,心里暗念道: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说服郑二嫂,不能让她独自一个人过着凄苦的日子……
来去老埠口
老船长永强公久病初愈,就想到大潭湾的老埠口去。
老埠口是旧时大潭湾捕海晚归靠泊的埠口。时过境迁,水位退了,够不了泊船,便成了平日附近几个渔村闲聊的好去处。
往日,只要永强公去了,总会有人问询、让座、递烟,得到充分的敬重,他俨然大潭湾渔民的骄傲。他刚学会走路懂事时,就洗海水澡,六岁就会钓“甘龙”(小鱼);八岁时学潜水捕鱼;十岁时出近海;到十三岁了,便和大人出远海,闯南沙。他长期在南海闯荡,有着过人的绝活智慧,他爬上桅杆,可以看见15海里以外的灯塔,50海里以外的礁盘。可以根据岛礁在天空的云朵中映出的明暗程度来判断岛礁方位。他对于气象的判断,积累了毕生的经验。他自编的海谚在渔村间有口皆碑:“夜间星星一闪闪,不是台风就是雨”,“要想知道明日天,太阳下海看红云”,渔民们能根据天象变化预测台风。“再大的浪,都从大潭渔民的船下过!”成为大潭渔民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永强公踽踽而行,老远就向老埠口头望去,隐约可见十二个内地游客坐在那儿,咸腥的海风,把人的笑声飘洒过来……
原来,是旱鸭子的倒插门女婿海生挑起趣闻。他这辈子没出过远海,却成为海洋旅游的导游。怎么,随国家海洋队赴国外考察回来了?
海生说:“我们大潭的渔民为什么会成为海里的一个特殊群体?专家论证因为大潭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大潭渔民适应于潜水捕捞的作业方式,这在全国的渔民中是独一无二的。从大潭港到龙湾港那段海岸线,海底缓慢向海里延伸,在距岸5公里左右的海底,有突起的珊瑚礁群,巨大的珊瑚礁群把海浪都挡在外面。这样的海底环境,恰恰是游泳潜水的天然训练场,而大潭渔民的善游善潜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而南沙海域的一些礁盘,礁群的海底环境和我们大潭又十分相似,大潭渔民在海岸练就的善潜本领在南沙得到了出色的发挥。前段日子看电视,说是世界潜水吉尼斯纪录是在水下待130秒,如果这样说,大潭的渔民个个都可以破这个纪录了。”围坐的人兴致很高地逗笑着。
永强公走近了,轻咳了一声,以示自己到来,却没人理他,都在为海生说了一个笑话,笑得捧腹,笑得忘我,笑得淹没了船长永强公。
永强公悻悻地凑坐一旁,脸色苍白。
好一刻,海生才停下来,掏出一盒精装的香烟,长过滤嘴的,散递每人一根,以往有人敬烟给永强公,总是帮点燃,可海生一甩过来,就过去了。
海生继续说:“大潭港有出远海潜水捕捞海珍品的特殊作业方式,这传统自宋元时代一路传承下来,但在今天遇到了困难,珊瑚礁被定为保护区,捕捞的海珍品被定为保护动物。在《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中,砗磲被列在了公约后的附录Ⅱ中,即二级保护动物。这项公约的签订,被誉为人类环境史上的里程碑。按照国家规定,它们应被重点保护,不仅捕捞砗磲属于非法行为,贩卖砗磲工艺品也属非法,也许有人会问,捕捞活的砗磲违法,那么捕捞死的呢?专家指出,即使是捕捞死的砗磲,仍然会对珊瑚礁的生长环境造成破坏。砗磲贝的生长速度显然不能满足世人贪婪的巨大需求,相比祖先,今天大潭镇人的作业方式的确不可持续。”
永强公听罢,愤然接过话题,说:“在帆船时代,每年的东北季风把我们大潭镇的渔民送到那些珊瑚礁岛群中。三个月后,当西南季风吹起时,我们才张帆。一年仅有两个往返航程,仅有一个生产季节。我们祖辈的捕捞与海洋的生产力是平衡的,没曾对海洋生态造成威胁。”
“其实,专家早就指出,大潭镇渔民的使命已经完成。他们和祖先已经用独特的捕捞方式,用在海上九死一生的冒险,把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沙、中沙、南沙与中国连接起来。还有什么人,哪个镇,能把千里之外的几大珊瑚群岛拉回祖国怀抱?他们也用一条条记在心里、记在《更路簿》上的航线,把西沙、中沙、南沙的一座座珊瑚礁与中国连接起来,这一条条航线是大潭镇渔民用命连接起来的。但是今天不同了,大吨位的船舶,先进的捕捞工具,精确的定位系统,它们已经威胁到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平衡。而大潭镇渔民赖以为生的海参、鲍鱼、砗磲、各种贝类,也越来越少,传统的生产方式已经不可能延续。”旱鸭子海生面对永强公忽然显得语重心长。
游客中忽然有人站起来,疑虑地说:“那么大潭渔民的未来何去何从呢?”
海生咧嘴笑了:“这个问题提得好。这次,我到了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访问,专家黄晖让我看到了大潭镇的未来。黄晖是一位杰出的珊瑚生态专家,她的办公室门口放着一个水族箱,里边有人工繁育的珊瑚。意外的是,我在里边看到了一只砗磲贝,贝壳外的紫色外膜套在水中轻轻晃动,非常漂亮。她的课题组已经解决鹿角珊瑚的繁育再生技术,并在西沙群岛成功试验。”
永强公打断海生的话,问他:“砗磲能人工养殖吗?”
海生说:“黄晖告诉我,虽然现在还没有养殖,但是应该可以。我们既然能够攻克珊瑚的繁殖发育难题,也可以解决砗磲贝的人工养殖问题。砗磲是热带海洋中常见的一种贝类,它的生存条件就不会比珊瑚复杂。”
“像这样一只砗磲要生长多少年?”游客异口同声发问了。
“专家研究认为,也就几年吧。既然砗磲贝可以人工养殖,那么,以砗磲为主要产业的大潭人,这不就有辉煌的未来了?!”
永强公插不上话,又不愿同大伙一同捧笑,便将约有一寸的烟蒂掷掉,又踽踽而走,竟没人留他,倒是海生眼尖,招呼了声:“老船长,有空就到家里去坐询啊……”
永强公很懊丧,像失去了什么,他想着:“如今在老埠口是谁的辈分最高呢?是海生?是自己?”他弄不清了,那群外地游客怎么就听一个旱鸭子胡诌?他不由回眸向老埠口望去,海风又把海生爽朗的笑声飘洒过来,远扬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