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尹学芸

1

这条街可真长,四千多户的大村庄,就像被一根扁担串着,从西一直串到东。我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才发现小学校藏匿在一条胡同里,拐过一个弯才看见大门口。一户人家的房子高大,甚至遮住了升起的那面国旗。操场边上搭着青藤架,上面开了许多花,窝瓜花,瓠子花,葫芦花。校园不像花园,倒像是菜园。门房问我找谁,我说找张校长。张校长问我找谁,我说找陈浩智。张校长是个实在人,说我这就去给他调课,你先在我办公室等等。我坐在沙发上等的时候,发现门前葫芦架上的白花开到屋里来了,葫芦藤试探地爬进纱窗,纱窗开了一道缝,给藤秧留下了好奇的空间。我走过去看了看,花托底下已经孕育了一粒珠胎,那里要诞生一个孩子了。

环顾这间屋子,我自言自语:陈浩智要在这里办公就好了。

张校长知道我为什么来。为了找陈浩智这个人,我半年前就开始东打听西打听。那时春草已经过世多半年了。我的手,被她捏住的地方似乎还有余温。我要说,那点余温一直留在我手上一点都不为过。我只要想起春草,手背就是热的。那是她的手敷在了我的手上。然后才是慢慢地凉,松开。大拇指缓缓翘起,然后才是整只手,一点一点地从我的手背上滑落,像极了电影中的慢镜头。她是坐着去世的,因为喘不上气,大伯哥一直抱着她。周围围着一圈人,她的儿女,姐妹,以及别的家人。可她却把手伸向我。这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她分明是想说些什么的。气一口接一口地往上喘,却不见往下吞咽。嘴唇乌紫,眼睛像图钉一样在人群中盯牢我。所有的人中,我应该是与她关系最远的,我们是妯娌。所以当她叉开的五指伸向空中,周围的人都试图接住那只手,她却惶急地躲闪。当我意识到她眼神里的内容,把手伸过去,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除了匆匆一握,再不能做别的。我很惶恐,不知道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表达什么。她的手从我的手背滑落时,在我中指的指尖上略做停留,形成了挤压。这一刻,我感受到了那只手似乎在手语。

就因为“手语”两个字,许多日子里我食不甘味。既困惑,又惆怅。想弄明白手语的内容,也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要跟我用手语。

春草“头七”的时候,我们回家给她烧纸。村子坐落在无名山下,山上光秃秃的,连棵树也不长。所有的程序和礼数,都是她的妹妹春花在张罗。春花眉目和脸型都像极了春草,她们年轻的时候都是美人儿。只是时运不济,四十出头的春花,离“当初”很有些遥远了。她在建筑工地和沙子水泥,无疑是能干的人,每天挣150块钱。手上脸上的纹路里,都是沙子水泥留下的印记。按说春草嫁到严家,这一应事项,应该由严家人张罗。可我是一个不懂任何俗例儿的人,春花只能越俎代庖。丧礼上,春花已经主动进位了。供品都摆哪些,长明灯要燃多久,打狗棒是放在左手还是右手,几时用香油点眼宫……开始还找我商量,后来看我实在一头雾水,就自作主张了。“头七”这天我们来得晚,刚一进院子,就看见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钱摆在台阶上,篮子装满了供品:香蕉、苹果、火龙果、蛋糕、饺子、方肉,酒瓶子竖在中间。台阶下站着纸人纸马,上坟的一应用项春花都已准备妥帖。

春花说:“我知道表嫂工作忙,就提前来了一会儿,把方肉煮了,把饺子包了,把瓜果点心预备了。表嫂一来,就可以直接去坟地了。”

我大受感动,连声说谢谢谢谢。

坟地就在村北不远处,我和春花一边走一边闲聊天。过去我们并不认识,在春草的丧礼上,还算陌生人。可眼下,我们之间明显有了信任,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完全不把我当外人。

说起姐姐春草的死,她看了看前后,小声说:“表嫂知道么,我姐苦熬了那么多天,就为了死在七月初七。”

我大骇,身上立时起了冷痱子。一个人能选择自己的死期,这可不是寻常事,春草只是普通人啊。当初住院时,医生就说她这样的症候最多活不过一个月。可她硬是熬过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从春天熬到了夏天。

春花叹了口气,说:“姐姐是个傻姐姐。许多年前她曾经对我说过,若不能活到终老,就要死在七月初七这一天。”

我赶忙问这一天有什么讲究。

大伯哥严松林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是小儿麻痹,5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所以5岁以前的记忆,是他幸福的记忆。我们让过他,春花才小声对我说:“这一天是春草和陈浩智结婚的纪念日。”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

有灰皮火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就在我们眼前不远的地方。这里横亘着一条大秦铁路,从北京,到秦皇岛。铁路下面就是菜地,大白菜支楞着叶子,都还没有包心,一垄一垄绿得过分。春草的新坟就起在菜地的一端,靠近铁路的方向,眼下都还没来得及长草。在一片深绿中,那一撮新鲜的黄土显得那么打眼。

七天前,是她和陈浩智结婚28周年纪念日。一直在病床上弥留的春草,不知怎么算准了那个日子,选择了自己的死期。或者,真有冥冥之中这回事?

一股阴风吹透了骨头,我突然寒噤了一下。

纸钱燃了起来,刚才还在好好说话的春花,情感突兀地爆发。那种号啕,石头都会落泪。她说春草命苦,没活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到50岁,就慌慌忙忙地走了,留下了还没成家的儿女,八十多岁的爹娘,你就那么狠心,把这一切都撂给了我……我留意到,春花的哭诉中,没有提到她的姐夫、我的大伯哥严松林。那个小儿麻痹患者,此刻就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这蓬火。因为两条腿不一样长,肩膀也一高一低。木讷的脸孔被火光映出了一汪油。他对春花的哭诉无动于衷,仿佛早已入定。春花在那里哭,我用一根树枝拨弄旺火。我没有哭,但眼泪早已成河。我的脑子里,一直跳动着七月初七这一组数字,以及陈浩智的名字,它们组合到了一起,配合着春草的手语。我突然想,春草的手语莫非与陈浩智有关?

不管与陈浩智有没有关系,严先生都不允许我提这个名字。他说,那是一个与严家无关的人,你提他干什么。

严先生是我丈夫。打三十多岁就戴老花镜。打戴老花镜那天,我就叫他严先生。

我说,真的与严家无关?严智不是他的儿子么?

他突然吼了声:“你胡说什么!”

随后,便呆住了。我想,是两个人的名字让他有了联想。过去他只知道大嫂春草曾经嫁过人,侄儿严智是个拖油瓶。但不知道那个人叫陈浩智。也从来没想过侄子严智的名字原来与陈浩智如此相关。我看他坐在那里发傻,有点不忍,但还是把春花告诉我的事情说了出来:春草在许多年前就希望死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因为这天是她和陈浩智的结婚纪念日。

严先生不解,问她为什么想死在那一天。

我说:“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多年以后实现了这个愿望。”

严先生说:“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

我说,她临终的时候跟我手语了一下,手语的内容,也许能解开这个谜。

严先生警惕地问:“手语?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干什么。

严先生说:“严智一岁多就随母亲来到了严家,他就是严家嫡亲骨肉。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要横生枝节。“

严先生说得很严肃。

我咕哝了句:“他是A型血,而你们都是O型血。”

严先生说:“那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我懒得再搭腔,开始聚精会神看电视。

可我的手背总是一会凉一会热。左手的中指有一种轻微的压迫感。我举起来看了看,左手和右手没有什么不同,但细一观瞧,左手的中指似乎有一点扁!我用手捏了一下,还是有一点扁。

我喊严先生过来看。严先生对我的事向来认真,他摸了眼镜戴上,让我的两个中指“并肩”站在一起,端详了又端详,疑惑地说:“似乎是有点不一样,怎么弄的?”

我说了。

他嗤之以鼻。亏你还是国家干部,还信封建迷信这一套。

我不管他。起身找了六枚硬币,我不是特别相信占卜。但今天我想要个答案,这个答案没人告诉我,我想通过占卜得到。我对严先生说,你来当我的公证人,我今天占卜的结果永远有效。他好奇地问我占卜什么内容。我说第一,春草的手语是不是与陈浩智有关。第二,如果有关,无非两个内容。一是报丧,告诉陈浩智春草死在了七月初七。二是替严智去探虚实,春草也许是想让他们父子相认。

严先生说:“你少自作聪明。严智的爸爸只有一个,叫严松林。严智不是三岁的孩子,他27岁了!春草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不会拐弯到你这里,这个家庭,你跟她的关系最远。”

我说:“也许我最值得她信任——你们会容许严智这么做么?”

严先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说:“春草去世的时候你也在现场,看到了她最后的样子。那样多的人,她却想抓住我,分明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她不对别人说,单单想对我说,那一定是难出口的话。难出口的话还能有什么,一定与严智的身世有关。你说,还会有别的么?”

2

春草与陈浩智的关系,用春花的话说,小的时候是一对金童玉女。

两个人的母亲,是同胞姐妹。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不是她到他家来,就是他到她家去。从七八岁就好到形影不离。春草的下面是三个妹妹。陈浩智的下面,是两个弟弟。十五岁的时候,两家父母给他们订了亲。原本,春草的父母是想用一个女儿换一个儿子来家里,可陈浩智的母亲说,我们就亲上加亲做亲家,这样你有儿子我有闺女,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

自从定了亲,春草就不去上学了。那时她才读初二,定亲的事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同学们都指指点点,叫她小媳妇。还给她编顺口溜:小媳妇,戴红花,见了新郎不要妈。春草被说得脸红,心里却是受用的。陈浩智在另一所中学读书,两家离着十几里路,可每个周末都来春草家,帮着干这干那。两人那么大了还玩过家家,一个演新郎,一个演新娘。春花就曾经撞见过陈浩智用绿头巾当盖头,让春草坐在炕沿上。陈浩智喊:“娘子。”春草不应。再喊,春草还不应。陈浩智就把盖头撩开,自己钻了进去,两人在炕上笑闹着滚做一团,滚着滚着就没声音了。春草是个能干的人,每年的春天,都要去陈浩智家住上好长时间,帮他家拆洗缝制被褥和棉裤棉袄。顶针套在中指上,回家来,中指上有一圈黑,是顶针磨的,很久都洗不掉。那时春花经常跟姐姐开玩笑,说还没过门呢,就把婆家当家了,羞不羞。

原来想,陈浩智高中毕业了就结婚。可他考上了师范。春草爸不想让陈浩智读师范,怕他变心。陈浩智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辜负春草,师范毕业了马上就结婚。可陈浩智真毕业了却没了结婚的想法。他说两家是近亲,法律不允许。可两家的父母都不管法律,也不管近亲,这边上吊那边抹脖子,把两人撮合到了一起。那段时光,春草的眼泪都流成了河,她对妹妹春花说:“只能嫁给表兄了,不嫁给他,这辈子就没法活了。”

事实上,陈浩智自打读师范,就很少到春草家来。他给春草写了很多封信,说国家不允许近亲结婚,近亲结婚会生傻孩子。无论陈浩智说什么,春草都不吭声。每次接到信,都必定要到陈浩智家住几天。她是想用这种行为证明自己是陈家的人。自从她跟陈浩智订婚,她就许给了这个家,这个人。任何人,任何别的力量都休想改变这个结果。春草看着温和,却是一个执拗的人。明明知道陈浩智有了其他想法,还是一次一次地去陈浩智家,帮助他家干这干那。有时候,春花看不下去,会劝姐姐几句。春草听得进春花的话,点头答应说,不去了。可过不了几天,春草骑车又走了。马路两边正在镩树,春草一路走一路捡树枝,用绳子系成一捆,拖在车后面。她在前面骑车,后面的杨树枝扫马路,一路尘土飞扬,就像拍电影一样。

县境内地方不大,学校有百余所,老师也只有一万多人。可若是在这一万多人中,找到一个叫陈浩智的人,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曾经利用下乡时机四处打探,结果是一无所获。无奈,我找到了在教育局当局长的同学,求他差人查一查底案。他问我什么事,起初我不想告诉他。可他说,你不告诉我我凭啥给你查底案?这可涉及到隐私。即便是玩笑,我也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所以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一个临终的人,托付我为她的孩子寻找父亲。是的,我说得就是这样直白,因为这样说可以少费许多唇舌。他大概也觉得事情重大,查了底案,给校长通了话,才把校长的电话和陈浩智的电话都告诉了我,并嘱咐我什么时候去就留在那里吃个便饭,他都安顿好了。

学校是个中心小学,在县界边上。过了一条果河,就到河北省了。

这个名叫田龙弯的大村我是第一次来,从扁担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足足走了二十几分钟。足见这根扁担真够长。当然,我走得不快。一路走一路查看,各家的门楼,瓦房,柴禾垛,牲口棚,我都留心看了看。有几个小孩子在朝阳的墙根下蹲着。一个用树枝掘地,一个用瓦块画田字格,看着百无聊赖。回想我们小时候,是没有工夫发呆的。跳房子,玩沙包,羊拐子,抓大把儿,黄鼠狼偷小鸡,玩法无穷无尽。这些现在大概都失传了。此刻,这些童年时候的游戏让我心中一动,我在两个孩子中间蹲下了。有个孩子问我去谁家,我没说去学校,我随口开了个玩笑:我去林青霞家,你们认识林青霞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昨天在网上看到的林青霞穿校服的一张照片,青涩,生动。男人心动是应该的,女人也心动。我看她的时候,心中生出一片涟漪。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男孩子摇头说不认识林青霞。女孩子突然说:“我知道,是幼儿园的林老师!”

我有些吃惊,问那个男孩:“她说得对么?”

男孩子点了下头,笑了。我起身悠悠地朝前走,女孩子追着我说:“你去大队喊广播吧,林老师准能听到!”

“真是个聪明孩子。”我回头朝她招了下手。

我在村外下的公共汽车。跟一个驮着面口袋的人打听小学校怎么走。他说就在这条路的中间部位,有些难找。

我有时间,所以我不急。

下课铃声哗啦啦地响了,张校长急匆匆地回来了。他进来就说对不起对不起,陈浩智陈老师家里失火了,他刚才被电话叫走了。我问烧得严重么?张校长拿出手机看着说,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时候打电话,他也许不方便。我说,不急,先等等。于是我跟张校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天。我赞赏他的菜园种得好,若是在城市里,校园种倭瓜扁豆大概不可以。他指着探进来的葫芦花说:“这跟种花有什么区别?”我真诚地说:“没区别,而且有收获。纱窗是你特意开的?”张校长说:“我喜欢这些植物,去年葫芦藤爬到我的办公桌上来了,就在笔筒上,长了个小葫芦。”我喜欢张校长这样的人,跟植物亲近。张校长问:“陈老师的那个儿子……挺好吧?”我就知道局长跟他实话实说了。我说:“挺好的。”他说:“当年陈老师曾经疯了似的想把孩子要回来,可人家不给。不仅不给,连一面都不让见。每次去送抚养费回来脸上都被挠得花瓜一样。我们都看他可怜。后来他结了婚,一心想再生个儿子,可一连两个,都是女儿。”这些信息我不知道。我略做沉吟,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通个消息。没有别的目的。”张校长说:“那当然。”有些冷场。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张校长马上把手机拿了出来,边拨号码边嘟囔:“见天没事儿,今天有人找了就有事,真会赶时候。”电话拨通了。张校长先问火灾,原来是岳母烧炕把炕烧着了。岳母年纪大了,总说腰背疼,没事就自己烧炕。本来不是多大的事儿,炕席烧了碗口大的窟窿,窟窿上摆着一条被子。岳母把被子抱到了院子里,风一吹,被子里的火星又活了。眼见火苗蹿了起来。岳母受了惊吓,心脏病犯了。此刻陈浩智还在去医院的路上。里面说些什么,虽然被风刮走了些,我还是能听得一二。张校长放下电话,我站了起来,说今天真是不凑巧,我留个电话,以后联系吧。说完。我拿出了两张名片,一张给张校长,一张请他代为转交。张校长留我吃饭再走,我说十一点正好有趟班车,我赶得上。

我挥手跟他告别。

3

我这次的田龙弯之行,不是自作主张。我先说服了我家严先生。其实不是我说服,是那次占卜说服了他。我是很郑重其事对待占卜的。提前净了手,上了香,待香烟袅袅升起,我把六枚崭新的硬币在桌上一字排开。严先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背上长着一颗少白头。我找了一张A4纸,在上面写好了占卜内容和规则。他不积极配合,我就大声宣读,比电视里的声音还大:“此次占卜永远有效。正面为胜,背面为负。”严先生不得已走了过来,拿起硬币看了看,说哪面为正哪面为负?我说:“数字为正,花草为负。”严先生问为什么数字为正。我说,数字是硬币的价值,价值当然是正面。

严先生自己念,一边念一边评判:“第一,春草的手语与陈浩智有关……(你也就是瞎联系)。第二,关于手语的解读:(一)报丧。春草希望有人告诉陈浩智她死在了七月初七。(二)替严智去探虚实,春草也许是想让他们父子相认。”

严先生“啪”地把纸拍在了桌子上,说:“无稽之谈。”

我说:“咱就当做个游戏。游戏,好吧?”

严先生说:“你为什么用六枚硬币,如果是三枚对三枚,你怎么办?”

我说:“我就是给三枚对三枚的几率。如果真是这样,我认输。”

严先生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君子一言。你以为我是多事的人?”

严先生说:“咱们丑话说在头里,你如果今晚输了,永远不许再给我提这个名字,我烦。你又不是不知道,严智是大哥的心头肉,比自己亲生的丫头都亲。”

严先生说的丫头叫严迪,正在城里的高中读书。与哥哥严智不一样,严迪是一个聪慧过人的人,自己都说自己是考试动物,一考试就兴奋。而严智一到考试就脑袋疼肚子疼,从来没有逃脱过倒数三名。

我虚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可如果我赢了呢?”

严先生说:“咳,我就不知道了,你为啥对这个事上心,那个人与你又没关系。”

我说:“与春草有关系,春草临终托付我了。我不能辜负她。”

严先生说:“如果你误解了春草的意思呢?”

我说:“所以要占卜啊!若是输了,就证明我领会错了。从今往后听你的,再不提这个人。”

严先生把占卜结果告诉了大哥严松林。严松林坐在炕沿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说你可别糊弄我,我没文化。严先生说,她干吗糊弄你,好歹她也是自家人。我剜了严先生一眼,严先生理屈地笑了笑。我过去经常说他人在我身边,心却在严松林身上。严松林打个喷嚏,都能让他惦记得合不上眼。这次大嫂春草查出了肺癌,都到了最后时刻,医院都不给用药了,严先生还到处找偏方,祈望能有什么仙术,让人起死回生。严松林因为小儿麻痹,34岁了才结婚。在这之前,严先生为了大哥能娶上媳妇,可谓绞尽脑汁。我听村里人说过,他终日把严松林打扮得像个新郎官,西服,领带,皮鞋,手帕,他都给置办全。还把大部分工资拿来让严松林搞社交。当然这都是在我跟他结婚之前的事,结婚后再这样,我肯定不依了。春草比严松林小八岁,人又长得像个仙女。村里人告诉我,仙女嫁上门不为严松林,而是为了有这样一个小叔子。

当然,我知道这是村里人会说话。

大哥将信将疑,让严先生详细说说占卜的事。严先生从春草去世那天的“手语”说起,一路讲过来,严松林已经着急了。说你就说占卜,我就想听占卜。于是严先生说我净手焚香,两手夹住六枚硬币,突然往空中一抛,硬币齐齐落在桌上,居然六枚全正!严先生一下惊呆了,把六枚硬币逐一拿起来观瞧。真就是普普通通的硬币,都有正反面!他又摸我的手心,看有没有什么戏法。确定没有障眼法,严先生说,你再试,你再试。我说,那就是第二款内容了。我重新净手,又一次焚香。结果是五正一负。严先生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我。我也很惊奇,一点也没想到占卜会出这样的结果。

严先生说:“你说老实话,为啥要占卜?”

我说:“我都对你说了啊。”

严先生说:“说你自己的动机。”

我说:“我能有什么动机。”

严先生说:“面对春草,我知道你内心有愧。”

我脸一红,嘴却硬:“我有什么愧。”

严先生说:“作为大嫂,她跟你说话总犯怵。到这个家从来不让你干活,总拿你当客人。你做得一点都不像个弟妹。”

我说:“我怎么不像弟妹了?厨房的一应用具都是我买的,过去他们连个像样的菜墩和炒勺都没有。我每次来都给他们添置穿的用的,我怎么就是客人了?”

严先生不以为然:“拉倒。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你的心,从来没拿他们当亲人。”

我决定反击:“你说我内心有愧,你内心没愧?严松林内心没愧?”

严先生有些烦躁:“严家对得起她。”

我说:“她的父母都八十多了,都还健康地活着。她嫁到严家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二十几年就送了一条命,她的恶病会是凭空来的?”

严先生说:“她性格不开朗。”

我说:“我不这样看。”

最后的结果是,严先生一甩袖子出去了。我估计,他是自己去转弯子了。

严松林一向对这个弟弟言听计从。严先生说完了占卜的事,严松林把头低到了裤裆里。再抬起头来,严松林满脸的泪水,抽噎了一下,说:“我对不起她……”

我看了严先生一眼。

严智又外出打工了。母亲春草过完了头七他就走了,说跟单位只请了一周的假。

这是一个沉默的男孩子,戴着平光镜,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想些什么。他在家里扫地做饭抹桌子,什么活都干。他比严森大三岁,严森今年春天才考上刑警总队的公务员。

严森是我和严先生的儿子。

严智初中毕业就不想读书了。大伯哥严松林来我家,让严先生给侄儿找点事儿干。他们兄弟从小是孤儿,一个5岁,一个16岁,父母就双双没了。所以严先生是大哥拉扯大的,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自然不同于别人家。

那时正是夏天,严松林却不让我开空调,说怕风。其实我知道,他是怕费电。他坐不惯沙发,嫌软。而是靠墙坐在马扎上,抽一种大叶子烟。不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就像放烟雾弹一样。

严先生什么时候看见大哥严松林,就像看见老神仙一样。眼里心里都是欢喜,就连他往地板上吐痰,再用鞋底去搓,都让严先生看着可爱。因为家务事,我年轻的时候生了不少的气。严先生先是哄我,好话好说。后来变成了雷霆之怒。好话好说的时候,我不接受。年轻时喜欢认死理,习惯把家务事上纲上线。雷霆之怒后,我沉默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因为他的家事跟他离婚,因为这些人和事,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初中毕业的严智,身材像线儿瓠子一样。在我们老家,形容谁长得瘦,就说他像线儿瓠子。人站在那里,也像瓠子一样不直溜。初中毕业能做啥呢。严先生嘬了半天牙花子,最后决定让严智继续上学,学一技之长。严松林吃惊地说:“上学?家里一个大子儿也没有!”严先生说,钱的事不用你管。那时严先生下海做生意,手里是有几个小钱的。后来严智去一家中等专业学校学习焊接技术,毕业被一家国企招走了。那家国企,专门给高铁配送零部件。

但国企在山西。那里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严智工作三年多,也不知道在企业混成了什么样。工资是有的,但很少拿回家来。据严迪说,哥哥严智有钱,手机,电脑,耳机,都是高档货。那次想在网上买把吉他,查来查去,看上了一把爵士吉他,模样像小提琴,价钱超过两万!严迪说起的时候心疼得直捂心口,说老爸到现在还抽叶子烟,连支卷烟都不舍得买。他倒好,一把吉他就花两万!

别人能说什么呢?你说什么他都不吭气。眼神总是游离,你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跟你有隔阂,还是心里跟你有隔阂。

这么多年,大伯哥严松林就来我家三次。都是为了严智的事来的。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来商量给严智提亲。女方就在当庄,看上了严智。但被严智一口就回绝了。严松林是想让兄弟劝劝他,就答应了吧。当庄的知根知底,住得不远,将来都有个照应。可严智连口风也没有,说让我娶那样的女人,都不如让我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说的那样的女人,是哪样的女人。我问过他,但他一笑,没接话茬。最后一次,就是严森公务员录取通知下来那天,他回老家得瑟,结果把严松林招了来。严松林进家就哭天抹泪,说让严先生想想办法,把严智调到家门口来。严先生说:“严智的企业给高铁服务,咱家门口哪有这样的企业?”严松林说:“那就让他当公务员,跟严森一样。这不是我的主意,是春草的主意。她从没跟你张过嘴,就这件事,你帮帮她吧。你们对严森有办法,就对严智有办法。对不对?”他还拍着胸脯说:“要花钱我花,三千,五千都行。一分都不用你们掏!我就是卖房子卖地卖血也要让严智去当公务员!”

那一次,是严先生第一次跟大哥吵架,而且吵得很凶。声音自然而然高上去,却降不下来。我给他们削苹果,切开了,却谁也没吃。严先生无论怎么解释,这年头公务员逢进必考,严松林也不相信这个弟弟对自己的儿子有办法,对他的儿子却没办法。最后还是严松林把声调降了下来,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偏着身子,一只大手不停地抓挠那条坏腿的裤子,黑着脸喘出一口粗气,说:“你别给我嚷了,我算明白了。”严先生急得跺脚:“你明白什么了?”严松林不说他明白什么了,抓起帽子扣在脑袋上,拉开门走了。

几个月以后,春草查出了肺癌。

4

我从田龙弯回来两天以后,陈浩智就把电话打来了。我手机存了他的号码,上面写了“田龙弯”三个字。

他说,你是小王吗?

我奇怪他怎么这么称呼我,哪怕喊我全称也好啊。

他没有自报家门,而是问小智什么学校毕业的,在哪里工作,手里有没有积蓄,企业有没有五险一金之类。

他说的这些没来由的话让我反感。我假装不知道他是谁。我说:“对不起,你打错了。我不认识叫小智的人。”

他这才说,他是田龙弯中心小学的陈浩智陈老师。

我赶忙换了一张面孔,表示慰问,火灾,岳母的心脏病,诸如此类。他并不理会我的问候,干巴巴地说:“春草死了?”我“嗯”了一声。他说:“小智如果认祖归宗我欢迎,他原本就是陈家的孩子。是春草当年非要较劲,自己带。”

我说:“他在严家生活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去找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免得您挂心。他与严家没有血缘,但严家都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当然,还想告诉您,春草去世的那天是七月初七。我听春花说,是她自己很早以前就想死在七月初七那一天。”

说完这话,我把电话挂了。把“七月初七”连说两次,这是我计划好的。挂了电话,我莫名有点心跳,似乎吐出了心中的一口暗气,替春草报了仇一样。

但,这是春草的意思么?

转天,他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想见我。我不可能轻易见他。推说最近忙,安排不了时间。他说他也在城里住,离我们小区就几站地的距离。“白天没空,就晚上过去串个门儿,也行。”他说。

看来他做功课了。我心里想。

陈浩智第一次打来的电话,让我不舒服。每个字都让我听出了戒备和算计。这让我的一些想法落了空。我的想法是,他听到春草去世的消息能够潸然泪下,然后说出对春草忏悔的话,即便他把春草当成表妹,也行。如果有可能,我还想让他去看看春草。我有理由相信,春草一定希望看到他,她不可能爱上一腿长,一腿更长的严松林。

钻到肺里的癌,跟这块心病应该也有关系。

当初媒人介绍严松林,只说家口轻省,春草就点头了。至于年龄,身体,她都没怎么在意。那时严智一岁零四个月,刚牙牙学语。她不像给自己找伴侣,更像是在给自己和儿子找存身的地方。她对爱情万念俱灰,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只要有人善待自己的儿子,估计男人多老多丑都行。

我结婚的时候,村里人抢着跟我说他们的事。说别看春草年轻,漂亮,却当不了严松林的家。严松林一大声说话,她就吓得浑身发抖。我说,人家那么年轻,凭啥让人家发抖啊?村里人说,你快小点声音,小心她听见。她发抖是好事,否则她那么漂亮,严松林哪里拴得住她!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奇怪怎么会管这样的人叫大嫂。她实在不像一个大嫂,看上去比我还年轻。瘦溜的脸,很少笑一笑。衣服穿得长短不齐。晚上在院子里洗身体,她穿了件跨栏的小背心,我才发现她原来是美人儿。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脖子,无一处不动人。这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人。所以整体凑在一起,既朴拙又愚笨,还像蹩脚的艺术家塑出的蜡像作品,在星光底下,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她说话的声音总是迟缓地到达你的耳朵里,眼皮抻着,就像对你有成见一样。其实有成见的是我。家里没有公婆,她就算长辈。头一次见面她给了我六十块钱做见面礼,脏兮兮的几张钞票,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然后看她给我们做的两套结婚被褥,被面是滑溜溜的线儿替,是一种仿绸缎的产品,又窄又短。她曾经让我们把被子带回城里,我说家里被子很多,没要。

没要其实也是严先生的主意。他觉得春草这里没条好被子,正好用这两条待客用。但不知道春草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是因为看不上这两条被子,而不愿意带回城里。

的确,我是没看上。但许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我得承认线儿替是当时春草心目中最好的面料。

这些问题,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一年回去一两次,总是来去匆匆。我回到家里,摸笤帚,笤帚有人抢。在灶前烧火,大伯哥严松林会大声吼,怎么让婶婶烧火,你们都是干啥吃的!饭后就算端个碗,大伯哥也会从我手中抢过去。得承认,我这样做只是做样子。可大伯哥连做样子的机会都不给我。说真的,从骨子里,我还是觉得大伯哥是亲人,不单他总护着我。也因为,他腿上有残疾,还把当时只有5岁的弟弟养得膘肥体壮。

有一年,严先生自作主张,把家里的几亩地都栽了苗木。当时苗木收益好,要比种粮合算得多。我理解他的心情,是想尽快帮大哥致富。但他事先没有告诉我。春草给我家打电话,问木槿的间距,把我问愣了。那边春草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啪”地把电话撂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严先生狠狠吵了一架。我说我不拦着你支持家里,你何不把事情做得大大方方!

严先生说我不可理喻,这样小的事,莫非还要开会讨论研究不成!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严先生在那里振振有词,我苦口婆心说,你这样做伤害的不是我,是你大哥和大嫂。不信你现在回家看看,春草肯定既吃不下又睡不着。可惜我的话严先生听不懂,他是个不懂微妙感觉的人。他肯定在想,你又没有长千里眼,咋知道春草吃不下睡不着?他就知道大哥是亲人,大嫂也是亲人。春草总是偏头痛、腰背疼,听说蜂王浆好,严先生能把一个月的工资都变成蜂王浆。回家时,自行车上挂满了蜂王浆,就像一个推销蜂王浆的商人。

事实证明,这件事对春草的影响很大。以后再见面,眼神总是躲着我,就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样。我也没有积极与她改善关系的愿望。怎么改善呢,我既无心也无力。每次回家都是履行程序,有时吃顿饭,有时连饭也不吃。严松林人拙笨,却穷讲究。总说她这个菜应该这么做,那个菜应该那么做。害得她吃一顿饭不知要看多少次严松林的眼神。她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更像一个仆人。我不敢先她之前放下筷子,因为她会惶急地给你倒水。严先生倒是对这些很享受,他两只手臂反向撑在炕上,身体大幅度向后仰斜,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我能体察他的内心,对一无所长的大哥能有一个圆满的婚姻和家庭,他从心眼里满足。他更满足的是,这一切与他的努力相关。我曾经问他对大哥大嫂这种状态的看法,他说很好啊。他们从不吵架,比我们还要和睦。

离开时,严松林会送我们出来很远。我们推着单车穿村而过,路遇的行人都要站下说两句话。严松林瘸着腿走在我们的前面,像个旗手一样。

春草就站在街角的拐弯处,半个身子隐在墙后,面无表情地朝我们张望。她的脸跟衣服一个颜色。衣服又跟墙皮一个颜色。走出去不远,我就分不清哪个是春草,哪个是墙皮了。

5

火车又来了,又开过去了。这回我留意看了一眼,原来是和谐号,模样有点像子弹头。整根列车也像子弹头一样,倏忽一下就不见了。火车每天都从这里过,这里却没有车站,村里人上不去火车。它只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成为风景。抱着孩子的女人会朝那里指:瞧,火车!是的,一定是这样。我们小的时候,曾经跑到好远的地方专门去看火车。那里是一大片麦田,火车跑过来时,一个伙伴嫌头晕,把头埋到地上。结果火车跑远了,她转错方向了,在外走了一夜才摸回家。

火车由西往东行驶,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行车路线。不固定的是里面的乘客,我们在外看他们,他们一定在里面看我们。我们其实谁都看不清谁。大白菜丰腴起来了,菜心包紧了,摸了一下,有点胀手。春草的“三七”落了点雨,天地灰蒙蒙的。春花照例哭了一通,边哭边自己拨弄旺火。我纯粹是来陪她的。她在那里哭,我数火车的车厢,数乱了。再数已经没有机会了。当然,明天火车还会来,但我不会站在这里了。我的耳朵里,一句也没落下春花的叨叨。我心里有许多谜,我希望能在春花的叨叨中明白些什么。她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早知道你这么命短,当初何苦逼你。春花的整张脸上都是凄苦,眉毛眼睛皱到了一块儿。鼻涕眼泪口水一起往外涌,那种伤痛并没有因为过了三七二十一天而减少。我把春花抻了起来,说哭两声得了,地上湿气重,坐久了小心生病。春花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自己站稳了。拍打一下屁股,裤子上明显有个湿印子。她弯腰把火星扑打灭了,把水瓶里的水在周遭浇了个圆,直起身,撩了下额前的头发,望着周围的白菜说:“这片白菜长得真好。”

我说:“这里是大哥家的菜地吗?”

春花说:“他种不了这么好。”

我赶紧闭嘴,再问就更失身份了。我是严家人,却不知道严家的菜地在哪,这要是让严先生知道,又不知怎样数落我。我提着篮子,她扛着铣,我们往回走。春花突然说:“我姐死的那天谁的手也不抓,只想抓你的手。表嫂记得么?”

我停下了脚步。“你看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她意图那么明显。”

我缓缓地朝前走,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春花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她的腰背有些驼,两条腿罗圈得厉害,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摧残的。春花说:“她是闷葫芦,有话总是不愿意说。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我斟酌说:“因为她抓我手的事,我很多天都睡不好觉。”

春花敏感了:“你有忌讳?”

我赶忙说:“我憋得慌,我想知道她抓我手是什么意思。”

闷了下,春花说:“我也想知道。”

想了想,我说:“刚才你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是什么意思?”

菜地与路的连接处有条小水沟,种菜人家才刚浇过水,畦背都被洇透了。春花看我小心地迈了过去才说:“春草的悲剧一半是她自找的,一半是爹妈给她的。当初陈浩智不想娶她了,可她一心想嫁。两边的娘一起以死相逼,陈浩智总算答应结婚了。结婚时,两人商量不要孩子,怕生下的孩子是傻子。可婚后不久,春草发现自己怀孕了。陈浩智主张去流产,春草答应了。两人去了乡镇卫生院,刚到那里,我爸我妈追了去,说啥也不同意他们做流产。说生下的孩子无论是苶是傻,还是缺胳膊短腿,都由他们供养。可因为这件事,春草和陈浩智两个人有了矛盾。陈浩智一直不肯面对这个孩子,春草生孩子时,他跑到东北的亲戚家躲着,去了一个多月。春草在娘家坐月子,天天以泪洗面。陈浩智回来提出离婚,春草哪里肯。拖了一年多,还是春草心软了,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可这件事却伤了父母的心。他们主张春草就应该拖下去,拖个几十年,最好能拖一辈子。那时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父母指桑骂槐,春草的日子很不好过。陈浩智来送抚养费,父母连门都不让进,像打狗一样拿着棍棒往外撵,经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问春花对此人的态度。春花笑了下,说:“那时不懂事,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不怕表嫂笑话,我那时经常想把刀子磨得快快的,有机会一刀一刀割了他。”

我说:“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春花说:“从打春草一生病,我就琢磨出滋味来了。”

我问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春花说:“一个月之前,我来看春草,春草在炕上躺着,大概睡糊涂了,喊了两声浩智。说你看我病成这样,不好看了,你快别看了。她把一只手举起来,晃了晃。我知道她在说胡话,没喊醒她,我握住了那只手腕。春草又说,腕子细多了,没肉了。我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她闭着眼睛笑了下,说你是陈—浩—智。声音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

我问陈浩智长什么样儿。

春花说,腰背很直,黄白净子,人又有文化,跟严松林不一样。

我问严松林什么样。

春花说:“没本事,会吹牛,爱显摆,好吃懒做。”

我说:“就没有优点?”

春花突然变得怒气冲冲,说:“咋没有,半夜醒来,亲娘祖奶奶地骂人。”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春花摇了摇头,说:“谁知道他为什么。如果知道他为什么,就不那么讨人嫌了。”缓了缓,终觉得不甘心,又说:“我听姐姐说过,严松林说他还有兄弟惦记这个家。他丧声丧气说我姐姐,你瞧瞧你,家里连个像样的人也没有!我姐姐说,我家里没有兄弟,咋惦记啊!严松林说,一家子穷鬼!他居然说我们一家子都是穷鬼!他有个不是穷鬼的弟弟,就好像有多么了不起!我知道你和表兄都了不起,表嫂你说,你们了不起,他严松林就了不起么?”

我吃惊地说:“我们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了不起啊!”

春花喘着粗气说:“可你们是国家的人。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当你们的面说,但他会说给春草听,他就是欺负我姐娘家没人!”

我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春花说:“我要是有一句谎话,就让雷劈了我!”

我呆住了。回头想了想,有些话,不是信口能编出来的。

春花真是不拿我当严家人了,说话愈发口无遮拦。我不想顺着她说下去了,这样说下去会越说越没谱。我说:“大伯哥待他们母子是真心的,这些年没让严智受一点委屈。这些,你们应该心里都有数。”

春花说:“我姐凭啥给他洗衣做饭反被他骂,不就图的这一点么?表嫂你说,除了这一点,她还能图严松林啥?”

我说:“难道春草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

春花沉默一下,说:“有。”

我说:“那还说什么。”

6

横街的茶室我只来过一次。几个同学聚会喝多了酒,到这里来醒茶。很巧,也是这间“碧螺春”。记得那次一个男同学喝多了,死活不肯回家。我们陪他坐到午夜,后来实在打熬不住,我先走了。

那个喝多了的男同学就是教育局长,我是从他手里拿到了陈浩智的电话号码。

我要了一壶白芙蓉,享受了片刻独居茶室的恬淡。茶盏只比酒盅略大,我自斟自饮。服务员在外间站着,总想进来倒茶。我说不用你,你歇着吧。

楼下有人响亮地问碧螺春在几楼。随后便是攀爬楼梯的声音。楼梯很窄,而且黑,稍不小心就会碰到头。我站起身,迎到了门口。服务员把人送了过来,他一挑门帘,我就笑了。我说:“您和严智长得可真像。”

他说:“你是小王?”

称呼不显硌生了。

他跟我热烈握手,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在这之前我一直心有芥蒂,这一刻,冰雪消融。他就是一个朴实、憨厚的邻家大哥。除了有点龅牙,跟严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拼命去想春花对他的描述,直腰背,黄白净子,却跟眼前的陈浩智一点边儿都不沾。当然,那时春花眼里的陈浩智还是年轻人。现在的他黑瘦,双腮深陷,更显得两只眼睛掉在眼眶里,像落进井里一样。他反客为主,请我坐。喊服务员沏茶。我说茶已经沏好了,是白芙蓉。他有点犯琢磨,好像在想白芙蓉是啥。我解释说:“我喜欢喝普洱,让他们沏了一壶普洱。”他说:“今天我请客。”

我笑了笑。

房间是刀把,沙发也是刀把型。此刻陈浩智坐在刀锋上,我坐在刀柄上。房间狭小,一下就仿佛有了睦邻友好的气氛,呼出的热气都像烟雾一样。我们各自介绍了一下工作,他重复了电话里的话,介绍那场火灾,以及小脑萎缩的岳母。我也重复说了安慰的话。谈到他与春草的婚姻,他是这样描述的。

“她是好人。能干,也漂亮。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属院,每天下班回家,饭菜一准在桌上摆着。在这方面她比任何人做得都好。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一句话也没有。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有时候憋急了,会央求她跟我说一句话,哪怕只说一句。她总是讨好地问我,说什么呀?声音细声细气的。我说,要不咱们吵个架吧。我故意把水杯摔到了地上,她马上蹲在地上捡玻璃渣,一句抱怨也没有。我说你哪怕骂我几句呢,骂啥都行,只要有声音,这屋里就不瘆得慌。就这样说,她也不吭气。扫地,抹桌子,洗毛巾。像猫一样在屋里转,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我气得嚷,这还是家么?跟坟墓有啥区别?”

我说:“你咋不跟她找话说?”

陈浩智说:“我说话她听不懂啊!”

一股怒火差点烧着了我。我心说,你说文言文啊!一个小学教师,你说啥了她不懂。你说家长里短,她能不懂?

我把怒火压下了。此刻我代表严家,我得把握分寸表现涵养。我说:“她没有多少文化。订婚早,辍学早。她跟你在一起生活有压力。”

陈浩智说:“我也知道她有压力,我已经尽可能地给她减压了。”

这话说得好有水分。我看了他一眼,初步判断他不是实在人。我说:“我听春花说过,你们小时候那么好。没想到结局是这个样子,太可惜了。”

陈浩智说:“是可惜。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小时候跟长大了不一样。长大了跟在婚姻中也不一样。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早些分手,彼此的痛苦都不会这样深。只是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能懂。春草也不懂。”

我说:“如果不是近亲,您会选择离婚么?”

他果断地说:“不会。那时家里穷,弟兄多,找对象结婚都不容易。我是读师范的时候知道近亲不能结婚的。知道了,就觉得自己犯了国法,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她们家的人说我是陈世美,这不是事实。我对表妹有感情,就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跟她在一起,总感觉她像亲妹妹。”

刚才还说找不到话说。我气得哼了一声。

他的大眼珠子忽然有了水气。我把纸抽往他面前推了推。他很响地擤鼻涕,擦完了,把纸巾方方正正叠好,直叠到无法可叠,才放进了垃圾桶。陈浩智又说:“我努力过。想把这段婚姻经营下去,毕竟两个家庭有特殊关系,我母亲和她母亲关系特别好,离婚会伤害很多亲人。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春草。我趴过火车道,想让火车从我身上碾过去。结果火车过来的一刹那,我从铁轨上翻了下来。我不是怕死,我是不甘心这么死。我整天胡思乱想,直到生了一场大病。”

我问什么病。

他说差点要了命的病,肠子里面长瘤子。几个月的时间就长到了鸡蛋大。便血,吃不下饭,人变得面黄肌瘦。医生说,瘤子长得这么快,十有八九是恶性的,你做两手准备吧。结果摘了才知道,是良性的。

我说:“你摘瘤子的事,春草知道么?”

陈浩智说:“我没告诉她,不想告诉。”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瘤子是在东北摘的,东北还有一个姨。母亲那辈儿姐妹三个,东北是个小姨。小姨不同意他和春草的婚事,说他们糊涂。所以他去了一趟东北,解决了两件事。摘瘤子,离婚。

我想了想,那时春草正在坐月子。

我问:“你知道春草为什么想死在七月初七么?”

他说:“还能为什么。她就是想报复我,或者羞臊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放不下。”

我说:“你放下了?”

他说:“不放下还有意思么?”

我说:“你凭什么说春草是出于报复或羞臊?”

他的两只手十指交握,“嘎巴嘎巴”撅出了声响。他说:“你说为什么?”

我说:“也许因为她忘不了你。”

他说:“她结婚了我也结婚了,这就不应该了。”

这话说得可真正确。我的一口气被堵住了,半天没说话。

我为他的杯子添了水,只是象征性的,因为他一直也没怎么喝。白芙蓉的香气四处蔓延,我使劲吸了几口气,冲淡内心的积郁。他的心情显见地激动,声音不由就有些高了:“我还要怎么样呢?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除了离婚我没有一样对不起她和她的家人。我能做的都做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放过我,我家属知道这件事几天吃不下饭,是不是我要赔上一条命才肯善罢甘休!”

我淡淡地说:“你言重了。”

他说:“你就告诉我你找我的目的吧。”

口气非常焦躁。

我说:“你如果觉得我不应该找你,我马上就走。”

说完,我站起了身。

他慌忙拦我,解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头垂了片刻,突然扬起来问:“我啥时能见我儿子?”

我知道这句话他憋了半天了。我说这件事严智还不知道,他眼下在山西打工。什么时候他回来了,我把他的想法问清楚,再跟你沟通。

话到这里就算说完了。我们一同站起了身。我看着那扇雕花玻璃门,不甘心地问:“您没有什么想对春草说么?她葬在了村北的大秦铁路这边,坟的左边有根电线杆子。”

“那里就一座新坟。”我刻意补充说。

他沉默了片刻:“她还是没有坐过火车吗?”

“哦?”我说。

我们一起朝楼下走。陈浩智说:“有一天我逼着她跟我说话,哪怕说说愿望呢。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坐回火车。”

陈浩智又问:“她还是没坐过火车?”

我说:“你关心这个么?”

陈浩智说:“说老实话,不关心。”

我说:“她好像没有坐火车的理由。”

陈浩智说:“那也应该有人满足她的愿望。”

我问怎么满足。

陈浩智说:“坐火车到哪里兜一圈,哪怕兜一圈就回来呢。”

我说:“如果婚姻没有解体,你愿意这样陪她么?”

陈浩智说:“别说坐火车了,就是坐飞机,我也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