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女儿/刘贞

1

1974年春天,爸路过胜利路口的五一食堂,去中医院给爷爷拿药,被出来抽烟的食堂科职工刘老虎叫住了。刘老虎是爸的同乡,身高体胖,一望而知,不是领导就是大厨。老虎拉住他说你干啥去。爸说爷爷哮喘又犯了。老虎说你家里的愁心事咋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我给你说个好事,我们食品公司来了一批女工,我给你介绍一个。

爸胡乱应付了一句说好啊,就骑上永久车子,走了。过了两天在村口碰见刘老虎,刘老虎说我把你的情况跟人家女方说了,人家同意见面呢。这个姑娘家在塬上,下边有个弟弟有个妹妹,长得好看个子也高,干活麻利性格也好,就一个缺点,爱穿。

爸挠挠头说那就见见呗。

星期天见了面,约在厂门口。陪爸去的是爸的同学春茂,论起辈分,爸还应该管他叫叔。等了一会,姑娘推着车子来了,一左一右一高一矮,春茂眼尖,悄悄跟爸说左边这个好,眼睛大。老虎说嗯,就是这个。姑娘到了跟前,一介绍,个子高的叫莲,个子低的那个叫米拉。老虎说他有事,让大家自己聊,春茂建议去公园走走。此地格局甚小,号称一个公园两只猴,马路上一个警察看两头。那天天冷,猴也不活跃,公园没一会也逛完了,姑娘说天不早了,该回了。爸和春茂都没有经验,也没提出送人家,也没定下下一回的约会,各自骑上车子,回了各家。

路上春茂爷爷跟爸说你觉得咋样。爸说好着呢。春茂说我看人家女娃没看上你,都不咋说话。下回你把我的中山装穿上,抹点头油。看着也登样点。爸说唉,等有下回再说吧。

过了两天,介绍人传来消息,说在厂门口的时候,在玻璃窗里头看见了你的大奖状,女方觉得你工作积极,同意再见面。爸穿了春茂爷爷的中山装,身子宽袖子短,头上抹了油,开始了跟妈第二次的约会。第三回,米拉阿姨和春茂爷爷都不去了,爸和妈单独去工人俱乐部看了一场电影,据两人回忆说是《南征北战》。票还是妈准备的,说食品公司发的。

2

1974年的春天,是爸的春天。在度过绵长的艰辛的青少年时期后,生活终于给了他一张坦率的笑脸。年轻的妈笑起来像向日葵一样,脖子上的红纱巾红得像木棉花一样。食品公司管收购禽蛋,制作熟食,员工伙食有口皆碑,爸和妈交往以后,常常去聚餐,营养得到明显改善,深陷的颧骨饱满了起来,额头也明亮了很多。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大锅饭,收上来的鸡蛋也没什么数,做饭的时候,捡形状漂亮的往碗里磕,长得不好的直接就扔了。屠宰场有一口蜡汁肉锅,老汤常年滚沸,青工们把整鸡挑个儿大的扔进去,咕嘟咕嘟,捞出来专揪翅膀,后来妈回忆说那时候也作孽,净糟蹋东西。

妈住在食品公司的女工宿舍,后面就是肉联厂,常常有杀猪的师傅喝了酒手抖,一刀杀不死,猪带着刀一路狂奔,血歪歪斜斜洒得到处都是。三四个小伙子一跃而上,扽猪腿的扽猪腿,按猪头的按猪头,在女工的惊呼声中,猪气喘吁吁力竭而死。妈说看得多了你根本都不想吃猪头肉。周末的时候,妈会和米拉阿姨一道,骑着车子回十五里外的家里。

有一天,妈跟爸说,我爸和我妈想见你。

爸很踌躇,提到要见对方家里的长辈,爸不太有自信。家里光景不好,爷爷常年卧病,奶奶眼睛接近半盲,姑妈那时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在家务农都没说媳妇。爸除了个子高点,是先进生产者,没啥拿得出手的条件。我后来问过妈,为什么看上爸了。妈说那个时候有个采购科的小伙在追求她,那小伙是城里人,家里条件好,但是妈不喜欢他,嫌他话多个子低。她觉得爸不爱说话,心里有主意,人可靠,胖了一点以后脸上褪了菜色,也挺英俊的。

1974年底,爸拎着两包点心,穿着姑妈给他裁的中山装,口袋里还别着两根钢笔,去了离家三十里外的塬上,拜会外公外婆。

陪他一道去的,还是他的好友族叔春茂。据说春茂走在前头,外婆一见春茂就醋了心了,埋怨闺女眼光不行,这小伙子咋黑胖黑胖跟程咬金似的。等到弄明白不是,安心了一大半,看见爸就特别顺眼。虽然春茂爷爷被莫名嫌弃,可是他对外婆倒是一见倾心,当场就对妈说莲你长得不胜你妈一半好看,关键是姨你长得太漂亮了么。不知道的话,肯定以为你是莲娃她姐呢。

外婆吃了夸奖,心花怒放,端出两碗荷包蛋。舅舅小姨笑嘻嘻的在旁边看热闹,爸一紧张囫囵就吞下去了,差点没噎着。

见面圆满成功。爸妈开始商量回爸家见公公婆婆。爷爷倒是挺开心的,问了问工作情况,老人身体怎么样,妈不怯场,大大方方的作答。爷爷对妈很满意,说这娃实在。奶奶看见妈不太高兴,说咋不白呢。咋还是个单眼皮呢。跟妈一道去的米拉阿姨是个戆直青年,顶撞说姨你一家都是单眼皮,我们莲娃单眼皮可是眼睛大,虽然黑可是皮肤好。奶奶还要说啥让姑妈给拦住了,说让娃歇一下,到院子里转转。

妈第一次来到爸家,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之前听爸说过屋里日子不好,也听介绍人刘老虎说过,家里头负担重过得恓惶,来了一看,真不是谦虚。比家徒四壁略强点有限,三间厦屋,还是土坯房子,苫着草顶。饭端上来,只有一个荤菜,咸菜里油都很少。爸坐在小方桌一角,光线很暗,爸的少白头异常扎眼。

爷爷那天心情好,挣扎着起身,坚持要送妈出门,跟妈说莲娃再来噢,路上慢慢地骑,给你大你妈带个好。二十二岁的妈立在阴暗的天井里,下了决心,她要和爸一块过日子,把这个家撑起来。

3

5年的春天,在服装厂学徒的三叔忽然失踪了。爸接到服装厂的通知,说三叔也不来上工,也不在宿舍,同事说他已经两天没出现了。爸从车间赶回家,和二叔一起四处打问,终于在附近废弃的窑厂里发现了三叔。问他为啥躲到这儿,他说心里难受。问他为啥难受,他就不说话,只是哭。

爸非常疼爱幼弟,对他怀抱很高期待,希望他能上学,有出息,往后当上老师当上科学家当上工程师,成为家族里头的骄傲和指望。赶上一场“文革”,学业眼看荒废了。心疼他身子骨弱,于是送他去服装厂做工,想着学一门手艺,总比在地里刨食强。看见他这么颓唐,又惊又怒。按下火气,细细一问,原来三叔恋爱了。他写了信给他喜爱的女子,那个女娃拒绝了他,说你家那烂包日子,往后谁跟了你都是吃苦。爸无言以对,日子烂包,不是哥几个不努力,只是人的心气儿再高也强不过命。面对弟弟,爸低下了头,说你现在还小呢,不该想这个事儿,等大一点,要是学校复学了,哥供你把书念出来了,那时候你再找对象,肯定能找到满意的。

爸把三叔送回服装厂,赔了一车好话,又赶回车间开工,他师傅李师傅跟他说莲来找你呢,给你留了个饭盒。你弟弟咋样,没事吧。

爸打开饭盒,里面是四个大丸子,一份熘肝尖。爸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奔波了这半日,埋怨了命运埋怨了爹妈埋怨了时势,忘了他还有一件值得感激的事儿,有个姑娘真心的待他好,不嫌弃他穷,不嫌弃他身上担子重,一心一意的要跟他过日子,把他肩上的磨卸过一半去,要跟他一块在黝黯不明中奋力的奔前程。

爸说你妈跟着我这一辈子,彼此家里的事就没断过,不管遇上啥事,你妈没有一回皱眉躲开,都是迎着事上,站在我身边儿,没有外心,不离不弃。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妈妈。

我不知道这话他有没有当着妈的面说过,我想,妈也知道。所以他们争执过无数次,吵过架,也打过架,冷战过,各自也离家出走过,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想要离开对方。他们彼此相爱,有时是以笨拙的方式,但是他们彼此深知对方的爱,因为他们都见过对方的来处,都知道撑起一个家的辛酸,也都知道,在这世上,找不到另一个人能代替自己,心疼对方。

1975年的春天,爸借了师傅50块钱,加上自己的积蓄,花了170块钱给妈买了一块蝴蝶牌手表。作为定情信物,妈给爸织了一件毛衣,两个人在五一食堂请了一桌饭,李师傅,春茂爷爷,米拉阿姨和介绍人刘老虎都出席了。刘老虎跟后厨交代,多送了两个菜,席间,李师傅喝多了,抱着爸哭,说咱都是下苦人,能找到个好媳妇不容易,你可得好好过日子。

妈很爽朗地说师傅你放心,往后我盯着他。

4

1975年十一,爸妈结婚。妈穿着一件芥菜色的涤卡衣服,是托采购科的赵新胜从上海带回来的时新样式。爸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花了两毛五分钱在胜利理发馆请肿眼泡的江苏人胡师傅给理了发。伴郎是他初中同学姜顺利,妈的伴娘是同事周西芹。米拉阿姨和未婚夫小杜送了两个热水瓶,爸的同学凑钱买了一个台式闹钟,表面上是三潭印月的图画。柳絮姨妈和姨夫送了两个毛巾被,还有一套毛选。李师傅给了一床毛毯,算是大手笔。

婚礼没有留下照片。只是听说春茂他爹喝多了,一直哭,拉着爷爷说你可算看到老大娶媳妇了,这下咱们也能闭上眼了。

奶奶那时节已经接近昏聩,脾气变得很古怪,常疑心别人要给她的饭食里头下药,除了看到爸时喜眉笑眼,对屋里人都没有好颜色。姑妈来帮她拆洗被褥,她会冷冷的在旁边监看,忽地一下把被单从姑妈手里扯过去,说你甭打我的主意,我被窝里啥财宝都没有。姑妈尴尬得立在那儿,一时哭笑不得。妈也不跟她计较,脸上挂着笑拉着姑妈三下两下把被褥拆了,扔到大盆里刷洗。奶奶会在旁边评论说你俩忙了一晌,我就问你俩寻下银元没有?

奶奶一生在家,不能理解世间有职业女性这回事。她感到特别不满意的是,怎么这个媳妇娶回来了不好好呆在家里,成天天不亮就骑着车子出门,晚上才骑着车子回来,她跟爸说你也不管管你媳妇,成天骑个车子胡逛呢。

1976年9月9日,妈和同事在食品厂的冷库里卸货,大喇叭开始广播,说下面播送重要通知。语气低回,大家都停了手上的活儿,往厂办聚集。广播里边的声音很沉痛的通报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同一时刻,二爸正在地里干活,放下锄头往村部跑,碰到一脸惶然的族叔春贵,说刚从茅厕里起身,连手都来不及洗,又有啥最高指示了么。二爸说毛主席没了,春贵爷爷捂着脸就开始哭。

爸在厂子里,李师傅正在刷漆,手里的零件啪就掉到地上了,给地上影了个大白印。车间主任咧开嘴就哭了说天都黑了还管他地上有没有白印呢。

妈周围的同事们开始悉悉索索哭泣,妈也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和惶惑冲决而出,大伙哭了个稀里哗啦。正哭着呢,采购科的赵新胜兴高采烈的穿着个红衬衫来了,说昨个喝多了,今天来晚了,你们都哭啥呢么,栏里的猪发瘟了?

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把他摁倒打了一顿嘴巴。有思想积极的马上通知了派出所的同志,派出所的同志一听,这还得了,开着小吉普就来了,把他抓进了公安局,关了一天一宿,让他交代这个反动行径是受谁指使的。后来听妈说,他被劳教了几天,连正处的对象都吹了。后来调去了外地,落下个病根儿,再见不得红衣裳。

9月底,妈在医院伺候坐月子的姑妈,喂她喝完鸡汤,想起自己来的路上胸闷,从住院部出来,就顺便上医院大厅挂了个号。碰到认识的护士小唐,小唐说你不是有了吧。妈上妇科一检查,果然怀孕了。妈也不是特别高兴,二叔那时还没有定亲,三叔身体时好时坏,服装厂已经不去了,未来还没有着落。爷爷和奶奶每月都需要一笔药钱。妈算了一下预产期,五月份。那时候结婚时欠的债该还得差不多了,可是要生孩子还得再预留出一部分钱。要添置妈心心念念的大衣柜看来又得往后拖了。至于标准牌缝纫机,想都别想了。医生问妈,这孩子你要不要。妈拿出她一贯的勇敢气质,点点头,说要,怎么不要。医生说你要要的话,三个月以后,再来检查一下。

十一月里,妈早晨起来站在炕上梳头,眼前一黑,嗵的一下就从炕上栽下来了。爸在前院里洗脸,听见屋里的动静,慌忙跑进来,一看妈直挺挺的躺在洋灰地上,人事不省。赶紧抱起来掐人中摩挲后背,妈开始手足抽搐,吐了几口白沫人又昏过去了,再一摸手脚,冰凉。爸的心就坠到冰窖里去了,赶快找来架子车准备送妈去医院。又让二爸去后院喊话叫来了一墙之隔的春茂他妈,请她给家里做饭,照看一眼爷爷奶奶。春茂妈听信赶快拐着小脚跑来了,一看妈的情形,再一看爸的脸色,心里头也惶急的不行,一口应承帮忙的事,慌乱中看见妈衣衫单薄,从炕上揭起一床被子盖在妈身上,说老大你别急,车子拉好了,可别把莲娃颠着了。

高一脚低一脚的拉着架子车,把妈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妈得的是对产妇来说最凶险的疾病,产前子痫。值班的刘大夫是个大嗓门的渭南人,很生气的指责爸说家属是咋照顾孕妇的,明知道她有糖尿病,还给吃盐,弄成妊高症,你知不知道这个发作起来要人命呢。爸一脸惶惑,在他看来,妈一直很健康,上班干家务,星期天还下地帮忙,任何时候都是精神抖擞的。

刘大夫更生气了,说你不知道你爱人血压高呀。

妈从小身体好,干农活干家务,摔摔打打长大,从来头疼脑热的小病不当回事,扛扛就过去了。她特别讨厌人矫情娇气,小时候看到我淌眼抹泪就会喝止说有事说事,蝎蝎螫螫的,掉啥猫尿呢。她的口头禅就是,怕啥,头掉了还走三里路呢。

不过怀孕以后,她也不敢托大,感觉头晕,就去相熟的老中医那,想着中药再怎么说,毒性也比西药小。老中医把了脉,说你肾虚要补呢,开了一副补药,妈每天在煤油炉子上煎着喝,没想到喝了月余,喝得虚不受补,直接弄成了糖尿病。

春茂爷爷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爸坐在医院的长椅子上抱着头,赶忙给他宽心,说莲身体好,没事儿。他已经让爸的同学孙叔叔去塬上通知了外婆,他说爷爷在家着急的不行,问莲醒过来没。爸回家去看病床上的爷爷,顺便拿脸盆毛巾妈的换洗衣服,奶奶不明就里,一直追着他抱怨今天怎么没看见妈,这爱逛的媳妇又披着红纱巾跑去哪看风景了。

从此,爸开始在医院的长椅上扎寨陪护,妈开始了漫长难熬的孕期治疗。迎接我的过程中,爸几乎没有时间培养为父者的喜悦,他为妈的健康揪心,有一点埋怨这个孕育中的孩子,她完全是来捣乱的,让他刚刚有点眉目的新生活再度濒临崩盘。

为了让医生对妈多加照顾,爸每天上班前就来医院,把走廊的地板也拖得很干净,帮医生打水,替护士倒痰盂,妈的主治医生刘大夫后来成了我父母一辈子的朋友,我也是她作为妇产科医生诊疗生涯中的代表作。每一次她见到我,都会说你这个闺女真是命大,你爸从我手里病危通知书都接了四五回,我问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爸说能不能都要,要是你爸松个口,世上也没你了。我也觉得你妈已经受了那么多罪,孩子一定得给她保住咯。

起初入院的时候,外婆和医生都觉得,胎儿还小,治疗方案要先紧着大人。所以用药时根本没考虑会不会给发育中的孩子造成影响,家人都觉得这孩子即使撑过去,说不准也七伤八痨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药物的副作用很大,妈开始全身浮肿,脚背肿得跟骆驼蹄子一样,而且有了抑郁症的倾向。兴奋的时候一宿一宿不睡,到护士站找夜班护士聊天,教人家织毛活儿。低潮的时候一天一天不动窝,躺在病床上看见一杯水都能流眼泪。来了实习的医生,没见过这种状况,议论说咱们不是妇产科嘛,怎么还收治精神病?

5

1977年的春节,爸让外婆回家了。他包了饺子,和妈在病房里度过。刘医生惦记妈,大年三十还特别从家里带来了一瓶白酒给爸,说这几个月小刘你也辛苦了,过年你也喝一杯,来年就是三个人了。

爸伺候妈睡着,在医院的走廊里,独自一人迎来了蛇年的第一个日出。

过完年医生会诊,说孩子已经发育得很大了,压迫妈的脏器,如果子痫再次发作结果不堪设想,要马上催产,孩子生出来,妈的妊高症才能彻底缓解。正月十五傍晚,开始打催产针。妈说这个针打下去,疼得天旋地转。黎明药起效了,妈被推进产房里。爸后来跟我说,你妈在产房里头高一声低一声的叫了整晌,我多少次想冲进去说咱不生了咱不受这个罪了。他说你妈老是跟我说杀猪杀牛的时候畜生叫得糁人,我在走廊外头听产妇们叫喊,觉得鬼门关前,人跟牲畜真是没有两样。

我在娘胎里只待了七个月,就这样以非自然的方式被遣散,呱呱坠地时体重不到四斤。没有头发,生下来也不会哭,护士雅兰阿姨倒提着我的双腿,在我后背上拍了两下,我才哭出来。

正月十六下午,爸说那天天气不好,他从灰扑扑的玻璃窗看出去,只觉残阳如血。耳边听到一声孱弱的婴蹄,雅兰阿姨抱着初生的我,安慰他说母女平安,是个小姑娘。斟酌了一下,说模样不丑。

爸看着这红皮皱脸的小东西,没有明晰欢快的喜悦,只觉得空荡荡的,有类似悲哀的情绪在胸腔腹腔五脏六腑间游动,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他,为什么他这一生,是如此蒺藜丛生,非走到筋疲力尽,才能拥有某样东西。为什么活在世上,这么折腾,这么煎熬,这么难缠。

在他旁边焦急等待的年轻父亲,接到的却是噩耗。他妻子和我妈同一天生产。足月的男孩脐带绕颈,在母腹里窒息了。爸听见家属的哭声,更觉得自己这一星星的喜悦来得飘渺而不现实。爸开始忧心忡忡万一这孩子体质不佳,在今夜的寒风中夭折了,万一她发育期出了岔子根本是个弱智低能儿,万一妈的子痫没有根除产后又在复发。爸不确定,这次命运给他的,是一个正在生发的劫难,还是单纯的礼物。

因为早产生病体征弱,我被稍作展示就放进了保温箱,在保温箱里头度过了头三月。亲戚们盼望的满月庆典也没有举行,爸对兴冲冲的春茂爷爷和舅舅小姨说万一这娃养不活呢,办啥满月酒啊。外婆说满月酒办不办的倒也没啥,可是这娃来得不容易,为了生这个娃,莲娃吃了多大的苦,手背上青得连针头都扎不进去了。你俩一定要把这娃经管好,这娃命硬,一准能成人。

6

出院那天,外婆依照乡间规矩,用一块红色的小包袱皮包住我,坐在春茂爷爷的自行车后面,爸用架子车拉着妈,小姨和舅舅背着铺盖和杂物,浩浩荡荡回了外婆家。妈开始坐月子。小婴儿落地太早,身子骨不硬棒,手腕伸不直,一直是鸡爪样垂吊着,妈说这咋办啊,娃手有问题呢。外婆呵斥说胡说啥呢,娃就是骨头软嘛,她用小纱布把我的手腕缠起来,微做固定。如此坚持了三个月后,我的手腕长好了。头发也长得慢,几根软趴趴的黄毛贴在脑门上,备显凄凉。外婆用小刮刀把我的胎毛剃掉,涂上生姜汁,如此反复,后来我也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我幼时肠胃不好,便色青黄,舅舅和小姨承包了很多尿布,冬天刷洗实在是苦差,后来在超市里看到纸尿裤的时候,小姨还跟我说,要是当初有这个就好了。

十个月以后,小女婴清晰的叫了一声爸。爸悲欣交加,手里的钥匙险些落在地上。他抱起他的女儿,和她的小豆豆眼对视。开始有了做父亲的实感。我父母后半世的辛劳由此启幕。

爸常说,妈生产的那一天,他没有很强烈的信心,也没有很幽深的恐惧,只是觉得这么久以来的辛苦和担忧要结束了。后来想起时,异常骇怕,如果妈和我不幸故去了,那么他的人生应该就终结了。那么就会是他,而不是三叔。将会成为家族里第一个选择自尽的人。

后来我跟爸说,也许对别人我都不具有意义,但是我对你来说,是一个救赎。是一个新世界的起点,是一个太阳一样的存在。

爸说,也不能否认。虽然你一点也没吸收到我和你妈的优点,但是你还是个理想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