柊药/路魆

1

夏至,天光大亮,烈日蒸腾起水汽,我撑着小船进入荷塘,在叶间穿行。很久没有下雨了,带着一股荷叶香的热气像一件棉袄,捂着人的头脑。可惜,莲蓬还很小,不能摘。太阳晒得几个莲蓬都蔫了。

我把小船停靠在岸边。荷塘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水从田塍渗进荷塘,这样一来,藕和莲子都很甜。我把船桨放在河里洗。我还站在荷塘的船中,不得不伸长手臂去淘洗船桨上的泥巴。洗着,船桨就碰到了几个上游漂落的黄乎乎的东西。我望向上游,有更多黄乎乎的东西正漂下来。是死鸡。天热起来,鸡棚闹了瘟疫,姑姑的鸡棚里死了几百只雏鸡。鸡一死,她就得在鸡棚周围撒福尔马林液,把一摞摞的死鸡丢进河里,让它们漂到下游的水坝。

河水浑浊透黄,黄朗朗的日头照得它嗦嗦响。我用船桨拨开快要堵塞河道的死鸡。死鸡的眼睛发白,身子胀鼓鼓的。

“喂!阿无!鸡瘟要来啦!”河对岸传来了老太太的叫喊声,是祖母。

“唉!阿奶!你快回家!”我回应。

“我要去采柊药,给你姑姑送去,鸡儿死得太多啦!”说着,祖母就爬上一个小坡,上了桥。她要去牛棚那边采柊叶。在春节,柊叶是我们用来做裹蒸粽的一种植物叶子。她从春天开始等,一直等了几个月,才等到柊叶变得青翠,开了花。显然,这次她采柊叶不是为了做裹蒸粽。

祖母走起路来毫不费力,尽管邻里和家人都认为,祖母这是回光返照,过不了这个夏天,她就会死去的。但这的确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事实。

上年冬至,祖母度过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黑暗期,她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乡里的医生给祖母号脉,手指搭在她枯柴般的手腕,微微移动,寻找着脉搏。他还给祖母听过心跳和呼吸。

“很衰弱。”医生撂下了一句话,“怕是醒不来了。”他摇摇头,收拾仪器要走。

我问医生要了听诊器,把冰凉的胸件放在祖母的心脏处。她的心跳有很多杂音,仿佛雨后的屋檐在滴水,有一下,没一下。有一阵,我以为耳件那里不会再出现下一次心跳声了,可它又慢慢地扑通一下,很微弱。祖母进入了一种假死的状态。我们都认为,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是要埋了吗?”叔叔说。他站在房间的阴暗处,光只照到他的脸。他像是阴影的一部分,就如阴影里头长出一个头颅和一张嘴来。他弓着背,压着头,眼睛骨碌地转,打量我们,等待某种应许似的。

“医生说还没死哩。”姑姑打了一下这个傻子的头。叔叔就挤出门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进房子前,我就看到树下有一堆从鱼肆那儿捡回来的死鱼。他肯定又一头扎进了祭拜死物、跟死物交流的世界里。我们对此视若无睹,只要每日帮他清洗掉身上的臭味,日子总能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要不是他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悚然的话,在祖母昏迷的时刻上,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虚若幻影的傻子。

医生把听诊器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放回了包里。我只好把耳朵贴在祖母的胸口,看是否能听到点什么。

“阿无,别玩了,出去吧。让阿奶休息。”爸爸扶起我的脑袋。

耳朵从祖母的胸口抽离时,有那么一刻,我听到了祖母喉咙里的一声呻吟。那声呻吟的音调近乎于求救般的急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上来,而她的意识正被囚禁在幽深的冥府。

“等一下嘛,阿奶刚跟我讲话呢。”

大家埋头在他们各自的冥想里,没有说话。

那夜下冬雨,天窗噼噼啪啪地响,雨的影子投到祖母房间的地面上。祖母躺在雕花古床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羊皮被褥,是黑色的,像一片埋葬她的黑土。姑姑整夜坐在床沿,无望地守着她,辗转难眠。谁也不知道我半夜起来了,一直蹲在祖母的房门前。

姑姑出来起夜尿,踢到了我。她后来说,以为自己踢到的是一条大黑狗。我总觉得,这个比喻用在我身上,其合理性是存在的。

“阿无,你干吗不去睡觉?蹲在这,梦游吗?”姑姑打着哈欠。

“我想去守阿奶。”

“你去吧。姑姑上个厕所再回来。”姑姑像个梦游者那样,四肢无力地垂着,走到门外去找茅坑。

我敲敲门。里头当然没人应答。我们乡下精通生死之事的女人说过,要是一个濒死之人独睡在卧室里,那进去的人得先敲门,提醒徘徊在濒死之人周围的鬼差:有人要进去了。那象征性的敲门结束后,我推开门进去。雨声小了,在房子里细微却清晰地回响。我坐在古床边,不敢开灯,怕光线阻碍了祖母漫长的安眠。房间内弥漫着尿骚味,简易马桶就在床的斜对角处,用木板围起来。祖父去世前,他和祖母睡在一间房。他的床在右,祖母的床在左。夜晚两人有时起夜尿,一同下了床。祖父先进了马桶间,祖母就在外头等待。祖父起夜尿时间很长,仿佛要在那个充满尿骚的小黑屋里,过完他的后半生。祖母睡不着,坐在天窗底下等,她有足够的耐心,抽丝剥茧似的整理她前半生的种种疑问。各自回了床后,祖母隔着蚊帐,跟隔壁床的祖父说起她刚等他夜尿时,心中闪过的愁绪。祖父唔唔地回应,慢慢就睡着了,接下来的整夜,祖母对着空气说话,对着天窗外灰绿的月亮说话,气息从她身体最深处淌出来,包裹那段孤独的岁月。祖母有一天夜里问,你觉得我能活多少岁?这是她第一次夜聊时向祖父提问,以往她都是负责自说自话,祖父负责含糊不清地回应。这一次,祖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天亮时,她发现隔壁床的人的身体,已经冷了。

我用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很冰凉,我不知道她死了没有。

雨声一阵大,一阵小,房间像在一呼一吸。躺在它体内的这具肉体,却了无生气。

“阿奶,你觉得你能活多少岁?”我轻轻地问,也仿佛对着空气说话。

在冬雨模糊的敲击声中,我听到了断续的哼哼声,是从祖母的被子下传来的。我站了起来,要伸手去拉灯绳——黑暗的床上,一个人坐起来了。

“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是孙悟空,已经好几百岁了!”祖母严肃地说。

“阿奶,是你吗?”

“你知道吗?我是天上人……”

第二天,祖母便到处声称自己是孙悟空,是不会死的。医生又来了一次,给她号过脉、听过心跳后,称这不可能,因为心脉很有活力,根本不是前天的老太太,倒像个年轻人了。没人相信祖母关于孙悟空的话,他们悲哀地等待这段回光返照的日子结束。但谁也不得不相信,祖母活过了那个冬天。

2

春节要来了,祖母坐在屋檐下,梳着头,把掉落的白发扔到水渠里。雨刚停,水从祖母的脚边淌过,她小心地翘起脚,看着雨水慢悠悠地流进一个地洞里。窗外的天光闪耀着青绿色,地面植物的颜色全都投射到了半空。

“裹蒸粽啊!怎么就忘了呢?”祖母惊醒似的站起来。

祖母上了阁楼,钻进纤维袋组成的小山中,找到了上一年收割的芒叶。芒叶扎成一捆捆的,放在瓦缸里。芒叶要搭配柊叶,才能做出好吃的裹蒸粽,我们老家的裹蒸粽之所以出名,全靠了这本地生长的柊叶的清香。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儿交给孩子他妈,让她学着做呢?以后您老过世了,家里可没人会做裹蒸粽。”爸爸说。

“我身子好得很啊!她坐旁边看就好了嘛,照样能学。”

祖母解开芒叶上的绳子,抖落上面的灰尘,然后把芒叶放进大锅里,倒上水,在灶膛内塞了一把干草,烧起火来。烟囱大概堵住了,烟气在灶膛内排不出去,反涌进屋里。我蹲在天井那里,正试着拔掉一颗龋齿。浓浓的烟雾中,我看不见祖母的身影了,只听见她的咳嗽声。

“阿奶,你还没去采柊叶呢。没有柊叶,包不了粽子。”我摇着松动的大牙,说话不清。

祖母咳嗽得更厉害了,“是——是啊——忘了!”

屋里很昏暗,白色的烟雾困在屋里出不去,我看见阿奶背着一个箩筐,推开门出去了。

包裹蒸粽用的芒叶可以是晒干的,但柊叶一定要用新鲜的,这样才能让糯米吸收它的清香。柊叶一年四季都有,那个时候,我们乡下还有大片的柊叶,分布在牛棚、废屋等阴暗潮热的地方,连绵一片。

烟雾从大门飘出去,我的视线清晰了,灶膛内的火由于不通风也熄灭了。不过我的大牙还没有脱落的迹象,半死不活地嵌在牙肉里,牙血流了一地。

时值下午,祖母一回家就骂起来。因为她的箩筐里只有几张难看的柊叶,叶色暗沉,还有虫蛀的洞。祖母采柊叶的时机太晚了,好柊叶都被别的人家割走了。她坐在门口,一声不吭,烦躁地翻动那几块令人沮丧的柊叶。

“阿奶,我们都不爱吃裹蒸粽,你做自己那份吃吧。”我安慰道,“你看,我的牙被虫蛀了呢,这个春节是吃不了粽子了。”

祖母用手掰开我的嘴,仔细地看着这个黑黢黢的洞。她手上的柊叶的青涩味,渗到我的舌头上。

“牙烂了啊。”祖母收回她的手,然后看着屋外,“村里的柊叶也快要死了,产量一年比一年少,你们也一年比一年不爱吃裹蒸粽,这村子要灭亡啦。”

“人活得好好的啊,说这晦气话多不好。”

“柊叶一死,人就得死。我的命就在这叶子上。”

祖母抱着箩筐,去天井那里淘洗柊叶,重新烧了火,把柊叶和芒叶一起煮。煮柊叶时,冒起一股暖暖的水汽,家里的墙壁有点湿了。锅里的水咕噜噜地响,祖母看着灶膛的火在烧,火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抽搐、摇摆,像在烧她的脸一般。早上,她买来五花肉,用五香粉和芝麻炒了。绿豆和糯米在盆里泡了一天一夜后,开始变软,豆壳也脱落了。

柊叶、芒叶煮好了,祖母坐在天井那里,用刷子清洗叶子表面的残渣。煸炒过的五花肉很香,混合着绿豆的味道。我感觉春节真的快要到了。

叔叔在门口的沙地上挖洞,时不时瞄几眼他的妈妈。祖母洗累了,就挺起身子,看一眼她的傻儿子。

“你天天挖这么多疙瘩,门口像个粪坑一样,你要用来拉屎吗?”

叔叔朝旁边吐了口唾沫,继续挖。

“这是用来埋你的呢。”叔叔说,“你已经死了,我知道,你现在是个死人。”

“我才不是死人!你个忤逆子!”祖母骂道,“我是孙悟空!”

“那我就是五指山。”

叔叔出生时就是个傻子。祖母生他出来后,发现养着他很烦,因此一动气就说:“你再乱跑,我就埋了你!”叔叔大些后,对着那些雏鸡也学着说:“你再乱跑,我就埋了你!”他经常在屋外捡回一些死鸟死老鼠死鱼,放进他挖的洞里,埋上土,插上蜡烛,嘴里念念叨叨,跪拜三下。但是,鸟不会经常死在地面,老鼠不会经常死在洞外,鱼肆也不是每天都有死鱼,当叔叔找不到东西埋时,他就用石头敲死家里的雏鸡,继续他的游戏。我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沉迷于观察叔叔的葬礼游戏,他似乎在完成一种生死的仪式,完成从生到死的完整过程,既然出生的时候带着悸动,那么死的时候就不能沉默。把死物埋进洞里后,他嘴里念念叨叨一刻钟。每当他跪拜时,额头磕到地面,一种诡异的虔诚便生发出来。

叔叔拍拍手里的土,要走了。

“你就是个死人。我出生时,你就是了。”

祖母抓起盆里的柊叶,扔到叔叔的头上。叔叔擦了擦头发上的水,走了。祖母慢吞吞地走到外面,把柊叶捡起来,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清洗上面的沙子。

“阿奶,我牙疼。”

“往墙上磕一下,就行了。”

怎么磕呢?我想到的却是叔叔的磕头动作,不知道在墙上怎么完成它。

祖母洗好了叶子,一个人在屋里做裹蒸粽。把三张柊叶放在倒三角的模子上,然后放几张芒叶,添上糯米、绿豆和五花肉,用蕉藤扎紧。每做好一个裹蒸粽,她都要闻一闻,似乎在确认某种我们闻不到的气息。

祖母一共做了四个裹蒸粽,放在水里煮了一晚上。第二天,祖母一个人早早起了床,用火钳把粽子从锅里夹出来,晾凉。她一个人把四个粽子都吃了,我怕她会撑死。

接下来的几天,祖母长时间不回家。有人说看见这老太太去田里干活了,力气很好。还有人说,她去球场叫几个小伙子教她踢球,但人家没理她。祖母说,吃了裹蒸粽后,自己的身体很有活力,一点儿都不觉疲惫,消极的情绪也不见了。

“你妈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可真厉害啊,返老还童一样。说不定真的没事,能活到一百岁。”我妈跟我爸讲。

叔叔不这么认为,他已经在后院挖了一个能容一人的大坑了,说:“她露出死人的原形是迟早的事。”他对死亡有着天然的直觉,他曾预言某个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的男人,将会在夜里死去,而那个男人在三天后的夜里暴毙了。我想,他能看到活着的假象吧,所以总是信誓旦旦地断言生死之事。我问他,我的龋齿什么时候会掉。他露出一副看透天机的模样,又不做具体回答,只是说我的牙是跟一道很脆弱的“气”绑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那道气是什么,只要那道气消失,我的牙就会掉。

我爸后来把坑埋了。但叔叔很快又把坑挖开了。

3

祖母到处串门,问人家有没有剩下的柊叶。这么一问,她还真的收集到了一箩筐的柊叶。祖母把柊叶一张张地铺在褥子下,或者卷起来塞进枕头里。自从吃了裹蒸粽,身体恢复活力后,祖母对柊叶就产生了一种迷恋。

“这柊叶啊,能延寿!”她逢人便说,一脸正经的。

那天晚上,祖母睡觉时,在床上发现了个人,把她藏在褥子下的柊叶啃成了碎片。祖母抄起木棍就要打。

“忤逆子!”

“死人要打人啦!”叔叔连滚带爬地跳下床。

祖母把柊叶碎片都捡了起来。她用盅和槌子把柊叶碾成了粉末。太阳落山时,祖母就坐在屋檐下,用柊叶粉兑水喝。

“要喝吗?说不定对牙齿好。”她问我,“要是你阿爷当初也喝这个,就不会死得那么快。”

我也坐在屋檐下,捂着肿了的脸颊。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跑到屋后吐了。

那个春天,祖母认真地计算起来,从春天到夏天,当柊叶长好时共有多少天。她把旧的柊叶粉小心地分成好多份,用小纸片包起来,像医生开的一包包药剂。她称这为“柊药”。爸爸试过找出那些柊叶粉,觉得丢掉为好,但遭到祖母的极力阻挠。她骂爸爸跟叔叔一样没脑子,“我生了两头猪呢。他俩都想我死。”

那些炎热的日子到了,祖母每天都收割很多柊叶回家。她的褥子下已经铺了很多层柊叶,最下面那层腐烂发黄的,是她第一次铺下去的柊叶。她不舍得扔了,说放得越久,疗效越好。祖母的瓦缸里,已经存了一大堆柊叶粉。她每天都喝,也不见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不再管了。

姑姑那天来我家说,她家的鸡棚死了好多鸡,怕是有鸡瘟。祖母一听,慌了。

“鸡瘟不得了啊,说不定人都会被传染呢。”

“妈,放心,我会去找兽医问问的。”

“那怎么行呢?医生最靠不住了。我告诉你,柊叶粉能治病!不得了吧?”

我们没将祖母说的话当一回事。可是,在一个傍晚,祖母抱着瓦缸上了山,去到了水塔那里。她掀开水塔的检修口,把柊叶粉全倒了下去。人们都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水龙头出来的水都是绿油油的。村里人建议把祖母送去医院看看。爸爸犹豫着,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认为这只是老人痴呆的症状,是治不好的。爸爸叹气说就这样吧,过段时间再决定。

祖母是铁了心决定用柊叶来拯救那场鸡瘟的。她顶着烈日,跑遍村里的每个角落,割回来了一堆堆柊叶。

“我身体还硬朗呢,你们不记得了吗?我可是天上人,是那个孙悟空。我是来搭救你们凡人的。”每次面对家人的劝阻,祖母就这么说。

“妈,得了,别说了。”爸爸说。

“是呀,你这个死老太太,赶紧收手吧。”叔叔附和道。

乡里人曾说,莲子能治牙疼。我的那只龋齿过了整个春季都没有脱落。我便撑着小船去采莲蓬。

小船在荷塘上漂着,不知怎么就进了水,洗船桨时,我滑了一跤,脸撞到了船舷上,人也掉进了荷塘里。我满脸都是泥,吐了一只牙齿到泥水里。我把那只发黑的牙齿放在一张荷叶的中央,一颗晶莹的小水珠滚动着,包裹着它,淡淡的血染开了。

我把荷叶盖在头上,欢快地走回家。我回头看,祖母已经不在桥上了。还没到家门口,我就听到了姑姑的哭声和骂声。

“他把呋喃丹掺在鸡沙里,毒死了我的鸡仔啊!”

原来几百只鸡的死因不是瘟疫,而是叔叔,他用农药毒死了它们。姑姑坐在地上哭,也不听爸爸的劝。

祖母还没回家。这么热的天,一个老太太在外头暴晒总不好。

“爸,我的烂牙掉了。”

“哦,那就好。”爸爸匆匆回应,“别哭啦,死了就算了,你知道他就是个傻子。”

“傻子又怎么样!”

我进了厕所,对着镜子张开嘴,伸出舌头,看到深处有一个黑黑的牙洞。伸出舌头时,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条狗。

傍晚,一个男人来了我家。他一脸疑惑,“咦?你家老太太还好吗?”

“老太太怎么啦?她还在外头呢,采柊叶去了。”

“不是啊——她中午采柊叶时,被叶子后面的青蛇咬了一口。我劝她去看医生,她抱着柊叶,一溜烟就跑了。我以为她……”

妈妈丢下手里的锅铲,跑到门外喊:“婆婆啊!你在哪儿?”

“别、别喊了,去找吧!”爸爸说。

祖母不见了,我也想去找她。老太太夜里会冷的。不过,我得先把那只牙齿埋了,要不然牙洞会长不出新牙的。我找不着铲子,只好带着牙先来到后院。

那时,叔叔正坐在后院。他靠在一棵树下坐着。后院原本是没有树的——或者说,那是一个大树桠,极其怪异地插在地上。

“叔叔,阿奶不见了。”

“她啊,她是孙悟空,回天宫去咯。皇母娘娘正接见她呢。”

傍晚的天一片灰蓝,叔叔跟树桠融为了一体,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像背着一丛荆棘。他是坐在一个土堆上的。土堆上撒着一些碎蛋黄,几只苹果,还有一瓶酒。

“叔叔,我要埋牙。”

“来,埋这儿。”叔叔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土堆。他顺手拿起那瓶酒,拧开瓶塞,咕噜噜地喝起来。

在充满酒臭的夜色中,我捡起铲子,开始挖,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