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安德烈·普拉托诺夫

省城里死了一位老妇人。她的丈夫是个靠救济金过活的七十岁工人,到电信局发了六封寄往各地但内容相同的电报:“母逝速回父。”电信局的老助理费了好大的劲儿数钱,却总是在加法上出错;她开了收据并且用颤抖的手在上头盖印。老人一双红红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木窗内的她,希望能借此舒缓心中的悲伤,但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觉得这位老助理一定也有颗破碎的心及时常困扰心灵的往事―――也许她是个寡妇,或者是个被人狠心抛弃的妻子。

而此刻的她,动作迟缓地整理钞票,脑中不复记忆与专注;纵使是最平凡简单的工作,我们都需要一种内在的满足感来等候她完成。

发完电报后,老爸爸回到家中,坐在一张长桌旁的板凳上,逝去的妻子冰冷的双脚就在他身旁;他吸着烟,口中喃喃诉说着自己的哀伤,看见鸟笼里那只孤单的灰鸟在小木枝上滑稽的跳跃,他低声地啜泣起来,然后又使自己平静下来,替怀表上紧发条,注视着窗外变化中的气候―――时而叶子伴着湿冷疲累的细雪飘下来,时而落雨,时而夕阳一如冰冷星星般地闪烁着。老人等待儿子们归来。

第二天,长子搭飞机回来了。其他五个则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全部到齐。

他们之中,老三带着六岁的小女儿回来,她从未见过她祖父。

母亲躺在桌上已经三天了,却闻不出任何死尸的味道,她的身体早已因疾病而消瘦净化;她丰富而健康的一生都给了孩子,直到去世之前仍深爱着他们,以他们为荣,纵使自己的身躯处于日渐萎缩的景况亦不怨悔。

这些高大的男子,由二十到四十岁不等,静静地分立在棺木旁。站立在棺木旁的七个人里,父亲最矮小瘦弱,他抱着小孙女,小女孩睨着眼害怕地看着她不认识的祖母,祖母死寂的双眼似乎正从半合的眼睑下注视着她。

儿子们间断地啜泣,强忍住泪水及忧伤的表情。他们的父亲已停止流泪,因为早在这之前,他就一个人号啕大哭过。此刻的他压抑着兴奋及一种不合时宜的喜悦,凝视着半打强健的儿子。六个之中,有两个是船员,一个在莫斯科当演员,带着孙女的老三则是医生兼共产党党员,老幺正在攻读农科,长子则是飞机制造厂里的部门主管,他胸前扎了个丝带象征他身为工人阶级的成就。六个儿子伴着父亲,不发一言地围绕着逝去的母亲,为她哀悼悲伤,但是彼此心中却隐藏着一份绝望,一段儿时的记忆及过去不时由母亲心中发出的那份不要求报答的爱。这份爱曾带给他们快乐,纵使身在千里之外,仍感受到她所赋予的力量帮助他们在生活中表现出自信及进步。而现在,他们的母亲成了一具尸体,不能再爱他们,她像个毫不在乎的陌生人般躺在那儿。

每个儿子都觉得孤独和恐惧,仿佛在一个深黑的乡野外,灯光曾点燃一幢老屋子的窗棂,照亮了夜晚及环绕着老屋子的童年世界―――飞虫、湛蓝的草地及空中的蚊蝇。而在老房子内出生的人却抛弃了它,屋子的门从不曾关闭过,好让离家的人随时归来,但是却没有人回来过。而现在这盏灯突然熄灭了,现实在刹那间成为回忆。

老妇人临死前曾经嘱咐她丈夫,要在出殡前请一个教士主持告别式,那么出殡时就无需牧师随行,她的儿子们便可以陪侍于棺木后,而不必觉得被冒犯了。倒不是老妇人十分信仰上帝,她只是希望一辈子所钟爱的丈夫,能在祈祷中全心地为她哀悼;她不希望在跟生命告别时,竟没有一丝肃穆和怀念的气氛。儿子们回到家后,老人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一位牧师,直到傍晚,他带了一个如他一般年长瘦弱的男子回来,男子穿着平凡朴素,由于吃素的缘故皮肤只带淡淡的血色,明澈的双眼迅速而有意地扫视了整个环境。牧师随身背着一个军官用的皮革袋,里面装着做法事的道具―――香、细长的蜡烛、一本书、法衣及一串香炉。他将蜡烛环绕棺木一圈后点燃,香炉里烧着香,当他绕着棺木走动时,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告,口中便喃喃地念起书本上的字句。孩子们在房间里觉得不自在甚至有些羞耻,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立定在棺木前,低头看着地板。

年长的牧师在他们面前叨叨地诵经,讽刺地是,他却不时地以细长而知晓一切的眼神注视守护着老妇人的后代。他有些儿怕他们,又有点尊敬他们,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加入他们讨论社会主义的谈话内容。但是儿子们保持沉默,包括老人在内,没有一个人将双手合什。他们是在守灵,而不是参加这项法事。

当牧师完成这简短的仪式后,急忙地收拾他的道具,熄灭棺木旁的烛火,将一切都放回他的皮革袋内。老父亲塞了些钱在他手里,牧师立即穿过六个儿子,在门口消失了。而六个人都没看他一眼。他实在很想留下来和他们共进晚餐,谈谈战争、革命的发展,在和这些新时代的年轻人相聚时,他才能得到安慰,因为这个新世界是他内心极仰慕而始终无法跨入的。独处时,他常幻想有一天能表现一些英雄事迹,加入新生代的行列,拥有光明的未来。为了这个目标,他甚至应征过当地飞机场的工作,希望能飞到最高的天上,然后不带氧气罩便由高空跳伞降落。可是他并未收到任何回音。

那天晚上,父亲准备了六张床,放在一个空房间里,并且让小孙女睡在他逝去的妻子已使用了四十年的床铺上,这张床紧挨着他自己的床而且和棺木同在一个房间内。儿子们则回到另一间卧室去;父亲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他的儿子们卸下衣衫上床后,才将门带上,回到小孙女身旁,将灯光先熄灭了准备就寝;小孙女已经睡着了,她一个人躺在一张挂有睡帐的大床上。

老人站在她身旁凝视了好一会儿,街道上的积雪将夜里天空透出的微光映在窗上,房间便借着这昏暗的光线,可辨认出一些东西。老人走向那尚未盖棺的妻子身旁,亲吻她的双手、额头及双唇,并对她说:“安息吧!”他轻轻躺回孙女身边,合上眼,希望能忘记一切。可是才刚睡去,突然间又醒过来。从他六个儿子住的房间门缝里透出一道光:他们点着灯,笑闹及谈话声充满整屋子。喧闹声惊扰了小孙女,也许她根本没睡着,因为害怕黑夜及死去的老妇人,所以不敢把头伸出睡帐外。

大儿子兴致勃勃地、甚至十分狂喜且自信地谈论着金属推进器,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得意又权威;你可以感受到他拥有一副健康、保养极佳的牙齿和深沉的喉咙。两个船员兄弟述说着他们在国外的各种历险,然后笑着父亲竟然将他们小时候床上用的睡帐又拿给他们,还在帐子的两端标明“头”“尾”“,好提醒他们挂对方向,免得不洁的尾端沾到他们的脸庞。一会儿,其中一个抓住那个演员弟弟,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就和小时候的光景一样。然后老幺加进入扭打行列,扬言用左手就可同时对付他们两个。显然他们手足情深,且正尽情享受着这次聚会。已经有好多年,他们彼此不曾碰面,而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什么时候能再相聚。也许只有等到父亲的葬礼吧?兴奋一阵后,在地上滚成一堆的两兄弟突然撞倒一张椅子,突然间,大伙儿安静了下来,但一想到母亲已去世,根本听不到声音时,又再度缠斗起来。这时,大儿子要求演员弟弟轻轻地为大家唱支歌―――他想弟弟一定知道一些美妙的莫斯科歌曲。但是,演员弟弟说,要他在这种场合歌唱,好难为情,除非脸上遮些什么的。于是其他人在他脸上盖了一块布,他便在遮布后头唱将起来。

唱着唱着时,老幺不知怎的将一个哥哥推下床去,正好压住躺地上的老三。在场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挑衅地对老幺说要他用左手将掉在地上的哥哥抬回床铺。老幺低声地回答了些话,另两个兄弟笑得好大声,因此小孙女伸出睡帐对着黑洞洞的房间喊着:“爷爷,爷爷!你睡着了吗?”“没有,我还醒着,我就躺在这儿呀!”老人边说着,边压低咳嗽声。

小女孩收不住眼泪,开始抽噎着,老人抚着她的脸,充满了眼泪的脸。

“为什么哭呢?”老人轻声问。

“祖母好可怜,”小孙女说:“他们在那里笑,可是祖母一个人死了。”老人没说话,他抽着鼻子,间或咳咳嗽。小女孩觉得害怕,便坐起来仔细地看着祖父,确定他没睡着,便问道:“那你为什么也哭呢?我已经不哭了。”

祖父抚着她的头,轻轻地说:“不是,我没哭,我只是流了些汗。”

小女孩挨着老人枕边坐着。

“你想不想念老太太?”她问:“不要哭嘛,你老了,不久也要死去,那时候就不会哭了。”

“不,我不哭!”老人平静地回答着。

隔壁喧闹的房间这时也寂静下来,因为其中一个儿子说了些话,声音十分轻柔。老人听得出是老三,也就是医生和小女孩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曾听到老三说话或谈笑。总之,现在是他使其他兄弟静下来,甚至不再说话了。

一会儿,卧室门开了,老三衣着整齐地走出来。他靠向棺木中的母亲,倾近她那张已不能感知任何事物的脸庞。

深夜里四周一片寂静,街上没有人和车经过。其他五个兄弟在另一间房里没有动静。老人和小孙女摒着气息看着他的儿子及她的父亲。

老三突然挺直身躯,在黑暗中伸手想握住棺木的另一边,可是抓了个空,只是将棺木往桌角移动了一下,但整个人却跌坐在地上,他用头重重地撞击地板,仿佛是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体般,嘴里不发一声―――不过他的女儿却尖叫起来。

其他五个兄弟穿着内衣跑出来,把他抬回床上以减轻痛楚。好一会儿之后,老三苏醒过来时,其他人都已穿扮整齐,纵使这时只是凌晨两点。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悄悄地绕着房子、院子,走进屋外那片充满幼年时光的深夜中:他们哭泣,喃喃诉说些不连贯的话语,仿佛母亲就站在他们面前倾听,而忧伤着她的死亡使孩子们为她悲悼:如果她能,她要永远活着,这样就不必有人为她伤心,而她亲生的骨肉也不必浪费心力在她身上。但是母亲却没有气力过长长的一辈子。

隔天清晨,六个儿子扛起棺木,老人带着小孙女走在后头,参加出殡行列。此时,他早已习惯于为这位老妇人哀悼,心里既满足又自豪,他相信,将来他那六个令人赞赏的儿子也会像这样的埋葬他――而且会做得一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