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人有啥福 /季栋梁
大成一进屋,蹬掉鞋上了炕,扯开被子,倒头便睡。乔花说咋了?感冒了?大成嗯了一声。乔花说发烧害冷?大成嗯了一声。乔花又扯开一床被子,压在大成身上,说捂着,我熬汤去。乔花熬了一老碗姜汤,大成喝过,乔花说正煮鸡哩。
这天是小年节,腊月二十三。年猪乔花已操持着宰了,祭灶神,打发灶神升天,扫尘,这都是男人的活路。大成躺倒了,好在儿子大了,像上香、升表、泼散这类女人不宜的活,儿子能做了。
大成其实没病,而是把自己捂在被窝里理事。大成和柳生一块儿打工。十月里娘三周年忌日,柳生回来过一趟,过年就不回了。回趟家来回搅销得几百块,要是不顺得上千元。工虽停了,但工程没完,工棚都在,老板允许他们住,这样还能揽零工。柳生捎给大成一万块钱。大成就把柳生的一万自己的一万和身份证用塑料袋卷扎起来装进了腰包。腰包系在腰里,包贴在肚上,双手一搂,很保险,很舒坦,也很洋气。防盗裤衩比腰包要保险,大成买过一个,牛仔的,可硬撅撅磨得受不了,回了一趟家就把大腿根磨出两道血口子,又感染了,化脓,叉着腿走了半月路。乔花还骂他把脏病带回来了。还有更保险的,把钱存进银行。草鞋镇上就有农行,大成和柳生都有农行的存折。可是韭菜台到草鞋镇有七十里路程,走起来费事,再说易地兑付还要几十上百的手续费,柳生现在是一个钢蹦儿都攥出汗来。大成倒无所谓,现在没欠账,这一万块他也不会动,给儿子上大学准备着,要不是柳生捎钱,他也就办个存折把钱存了。可柳生一捎钱,多少都是个往回带,再说女人见了钱比见了存折更踏实更欢劲,他也就没存。再说大成打工这些年,经常往回带钱,从未出过事,最多一回往回带过五万块。可是这回出事了。
大成是下班车时才发现腰包不见的,他又返身上车连找带搜,没找到。有人说肯定是坐他旁边的那人偷了,他们早下车了。大成就想起坐在他旁边那个瘦小的汉子,问他去哪里,他说韭菜台。那汉子递过一根烟来说我也去韭菜台。他本不想接,可一听口音是韭菜台一带的,又说去韭菜台,就接了。点了烟,就谝起来。抽完一根,他也掏出烟递给汉子一根。这根烟勉强抽完,他就睡过去了,一直睡到韭菜台路口才被售票员叫醒。大成知道自己遇贼了,那根烟可能就是一根倒。有人说快报案,也有人说都过去两个多小时,那些人早跑得没影了。一汉子很仗义,掏出手机拨了110,大成接过手机把情况说了。尽管哭得鼻歪嘴塌的,大成还是边抹泪边感激地给汉子道了谢。
看上去大成闭着眼睛,睡得昏沉沉,其实根本没睡着,两万块呀,心里就像锥子戳,不疼是假的,还能睡着?可疼能疼回来?疼过了,麻木了,大成开始想事,他得把事想周正了。他这样想:要不是柳生捎钱,他也就办个存折把自己的一万存了,也就没这事,可事已经出了,这样想还有啥意思?柳生捎钱是信任你,是高看你,韭菜台方圆一起打工的好几个,都回家,柳生咋没捎给别人?你能不负责任说丢了?能说出口?就是说出口,自己出门这些年,没丢过一回钱,柳生捎钱回家,就把钱丢了,说给谁谁信?没人信,说了还有用么?谁都会认为你撒谎耍赖把钱瞒了吞了。就说耍赖,赖过去赖不过去不说,这事能赖?再说你大成是个赖人么?就是赖过去,以后还活人不?你才四十多岁,现在人活过七十没问题,还有二三十年,以后走路脸朝前还是脸朝后,场面上的事还露头不露头?
大成还这样想:自己的一万丢了也就丢了,就当一年苦白下了,可柳生娶女人拉下了两万多块的债,有八千块是高利贷,二分的利,大年二十九是最后期限,高利贷还不了,黑驴打滚利滚利一天要吃掉柳生家多少钱?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哩,柳生爹已来过两趟了,听乔花说逼债的吃住在柳生家已经两天了,高利贷还不了,柳生家怕连年都过不安生,你心里就好受?
最后大成就这样想:这几年无病无灾日子过得顺溜,前年起的新屋,现在不欠一分债,还存了一万二。老话说日子过得太顺溜老天爷都嫉妒。老话总是没错的,是该出点事了,现在让你钱上出点事,人上没出事,这还不幸运?
大成就这么把事想过了,点了根烟,对自己说硬叫挣死牛,不能翻了车,这事就一条路,明天去镇上取钱给柳生家补上,扣的扣了,盖的盖了,这事就算了了,像没发生过一样,再提再想就是猪,就是孙子,好好过年。一翻身把乔花压住收拾了一回。乔花狠狠地拧了大成一把,说一回来就给我装病,本事大你装着呀。
早晨,大成刚起来,柳生爹提着十几个鸡蛋来了,哭丧着脸说大成,你借我一万块转个手,他们在家吃住两天了,伺候不起。大成说柳生带回的钱存在我折子上,我就给你取去。到冬生家三十块钱租了摩托车,回来对乔花说把存折拿来我把钱存了。不能让乔花知道,乔花嘴上没个把门的,这么大的事让她知道,连嚎带叫的不一会儿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事他一身子背了,就要像没发生过一样。乔花说钱在哪里,我瞅瞅噻。大成加重了口气说钱没见过,有啥看的?!
可存折不见了,乔花翻箱倒柜没找见,脸上失颜失色。大成烦躁地说一个存折你就像埋老先人一样埋那么深。乔花脸上哭相都带上了,说是不是让人偷了?大成知道存折不会丢,是乔花过一段日子就翻出来看看,换个地方藏起来,结果藏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乔花胆小,折子是去年开的,他给乔花乔花不接,说你背着吧,我不敢保管。大成说我背上?白天干活,晚上十几个人睡一铺,就放心了?乔花捏着存折手抖得像踏了霜的鸡爪子,为藏存折找了大半天地方,觉得哪达都不安全,大成说随便放,存折有密码,别人偷了也取不走咱的钱。
最后还是大成找到的。乔花竟做了一个木盒把存折放在里面,塞在后墙的椽缝里。大成忍不住问这么高你是咋放上去的。乔花撇撇嘴说凳子摞凳子。木盒还上了锁,存折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又用线绳扎了又扎。乔花说要让老鼠咬了就把咱的钱咬了。大成懒得说啥,就上了摩托,乔花说我也想去趟镇上,办点年货,反正摩托驮几个人都是三十块。大成说办啥年货,宰了一头猪还吃不够?声重了,乔花绷着眼说你咋了?年年不都办年货么,你比寡妇还招惹人,都爱往家里凑,不买点羊肉牛肉活菜瓜子水果糖啥的,来个人不备好点,脸上有光?大成说今年算了,翻年儿子要上大学,咱们节省点,儿子到学校也不受罪丢脸。乔花脸子就掉下来说不去了,像要花你一百两百的。说完扭身进去了。
说不再想了,可咋能不想?两万块钱,说不想就不想了?一路上大成脑子里盘着的还是这事。家里没灾没难他不生病也得两年挣,挣倒没啥,人有气死的,没有挣死的,四十来岁正有劲哩。可问题是儿子明年高考,眼看要花大钱。儿子念书他是寄托了大希望的,从镇中学转到了县一中,费了牛鼻子的劲。听老师口气儿子很有希望,他也打听明白了,考个一本二本当然好,省钱,一本二本考不上还能上三本大专。他做了最坏的打算,三本大专费钱也得上,反正儿子不能像他一样。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正,领工钱签名,宋大成三个字写得他头上冒汗,比背一袋水泥上五楼六楼还吃力,干脆压了手印。别人笑他说压手印不吉利,杨白劳就是压手印,过过好日子?这两年他攒着一股劲给儿子挣学费。今年的一万加上去年存下的一万两千,儿子的学费就不用东挪西借。可好端端的日子谁知招了这么大的祸。柳生家的一万补上,就剩两千块了。不过,他还是有信心,到儿子上大学还有六七个月时间,能挣四五千,再借几个头年学费就够了,借钱他还是有把握的,他维下人哩。然后一年一万,他挣得来,老天爷要照顾地里再收点,日子就又顺溜了。
从镇上回来,大成直接到了柳生家,三个催债的在炕上横躺竖卧的。柳生爹在地上转圈圈,见到大成扑上来就把手攥住了。大成把钱给了柳生爹,又帮着算过账,把债主打发了。柳生爹说咋谢你啊,不是你这年都过不去。大成说谢啥,这是柳生捎回来的钱。柳生爹要留大成吃饭,大成谢过,出门来轻松多了。
还了摩托车,大成去了老人家,每年回来他都要先去看看老爹老娘,这事弄得,都回来两天了,还没看看老人。从老人家回来,乔花已炒好了三个菜,还温了一壶酒。这趟草鞋镇走得真感冒了,喷嚏连天的。呷了两口酒,吃了饭,找了药吃过,大成就早早地睡了。
乔花锅都没洗,就从大成口袋里翻出存折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折子上剩下两千块钱。她不相信自己,又让儿子看,儿子说就剩下两千了,我爹没存钱,取走了一万,这上面写的支取。乔花觉得天塌了,顾不得大成感冒,连嚎带哭地摇着大成。大成正做着梦,被乔花摇醒,有些糊涂,接着立马就清醒过来,明白事露了,便吼一声哭丧啊,还不收声!乔花害怕大成,虽说这几年大成没动她一指头,但日子不顺时大成手可重着哩。乔花憋住了嚎叫,却像个极委屈的娃娃憋得咯呔咯呔的。事是瞒不住了,大成只能给乔花学说了一遍。乔花拍着大腿说天爷呀,这么大的难,咋活呀。大成拍着炕说住声,这事我一身子背了,就当没发生过。乔花啜泣着说就算丢了,两家子背了也行。大成说咱把钱丢了让人家背?这么做事以后还活人不?走路脸还能朝前么?乔花说是给他们家捎钱捎出的事,不是给他们捎钱,咱的一万块也丢不了。大成拍着炕说人家让咱捎钱是信任咱,高看咱,韭菜台方圆一起打工的好几个,都回家,柳生咋没捎给别人?咱能不负责任说丢了?能说出口?啊?!乔花哽咽着说要不找村长说说,他说话顶事,这么大的事一家子咋背得动呀。大成说你是猪脑子啊,我给人家柳生捎的钱,让村长出来说啥?这是村长说话顶事的事?乔花就呜呜咽咽地哭,大成用鞋底拍着炕上说收声收声,我说背就背了,你给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别高喉咙大嗓门地乱叫。乔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泣起来。
大成困得不行,乔花却嘤嘤嗡嗡的,大成用脚踹踹乔花说你就像个蜜蜂子在我脑壳里造蜂窝呀。乔花说这么大的事,人家哭一阵还不行呀。大成说就是个难也得过是不?要是哭能哭过,我陪你哭。儿子也没睡着,说爹,娘,你们放心,明年我考个状元,县上奖励,一分钱不掏上大学。大成嚯地坐起来说你听听儿子这决心,男人就是男人,儿子,把酒端来。儿子端来壶酒,大成喝了几口说多大的事,一口气的事。把乔花拽起来说你这么个,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憋上一阵,再缓缓地吐出来,再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憋上一阵,再缓缓地吐出来,十下,心里就没事了,电视上讲的,有了事就这么,可灵验了。儿子就这么吸气吐气,可乔花不这么吸气吐气,依旧在抹泪,大成硬要乔花做,乔花做了,大成说心里事没了吧。乔花说还在。大成摸着儿子头说你好好念书,啥事都别想,就想学习。掏出十块钱来给儿子。儿子没接。大成塞到儿子手里说明儿去买炮,炸个喜庆。
第二日一早,大成还睡着,儿子疯跑进来说爹,警察来了。大成说警察来了就来了,怪气啥。儿子说来咱家了。大成忙穿衣服,几个警察已进门了。大个警察掏出身份证对着大成看了一会儿,说就是你了。然后把两万块钱和身份证拍在炕桌上说数数吧。一村的人都围来了。村长说大成混大了,警察给你送钱来了。大个警察说这是宋大成被偷的钱,我们给找回来了。柳生爹挤进来说大成,那你给我的钱是哪来的?乔花说那是我家的钱,我家的钱。柳生爹扑通跪下去,大成一把扯起来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么。柳生爹说你咋也得给我说一声啊,你脊背再宽也总得商量着来,遭了这么大的事。大个警察说他们是在车站盯上你的,你上厕所他们看到你腰里的包,小偷专盯你们这些回家的人,那跟你套老乡的家伙给你的烟是做了手脚的,俗名一根倒。小个警察详细地询问了情况,又把柳生爹问了一遍,给大成乍了个大拇指说你真高尚。
大个警察又把捉贼的经过讲了一遍。
和大成坐同一班车的有个小伙叫广武,家在三十里铺。车到三十里铺,和他一同下车的还有三人。广武觉得这三人有些怪,一是两个穿得洋气,像城里人,一个却像农民,在车上互相没说过一句话,像不认识,可下了车有说有笑你推我搡递烟打火的,看上去不是一般的熟,二是他们要是三十里铺人他应该认识,可他一个不认识。广武警觉起来。下车的地方有一户人家,院墙高矗,西北风正劲,三人到墙根下避风。广武转到墙的另一面,三人的说话声随风飘来,一个说今儿这趟够肥的。一个说他还把我当老乡哩。一个说你那话学得没说的。一个说咱天南海北的话过耳就能学说。广武立马想到电视报道过的跟车小偷,立刻掏出手机拨了110。这条路半个小时有一趟过往的班车,从县城到三十里铺十五公里,110要快十来分钟就能到。可这十来分钟是班车先过来还是110先到,广武没谱,班车先到,三个家伙就走脱了,心里正着慌,一辆班车就过来了。三个家伙往车跟前跑,广武急了,撒开欢子冲到车前。售票员把着门说只能上一个。一个家伙说十多公里,怕把车给压坏了。司机说平时不要说你们四个,十四个我还嫌少,现在春运查超载,多拉一个查住罚你倾家荡产。一个家伙说老八,你带东西先走,我们等下一趟。农民模样的就要上车,广武蹿上车门说出门不舍伴,你们等下一趟,十来分钟的事。说着掏出半包烟扔过去说抽着等着。农民模样的也挤上车门说不行,我有急事。司机说都下去,一个不拉。广武一挤,农民模样的被挤出去,售票员又一把推了下去,车就开了。广武交了一块钱,售票员说你当这是公交啊,到县城五块。广武说走一百米我就下。司机说一块钱还不够我刹车启动的油钱。广武笑着说前面有人,你再收一个还是五块,等于多挣一块。司机气汹汹停了车。广武下了车,怕引起三个家伙的警觉,不敢靠近,远远地监视着。两辆警车呜儿呜儿来了,三个家伙惊慌逃窜,但很快就给擒了。广武走过去,警察说你报的警?广武点点头,农民模样的说你娃小心点。广武说没看出老子是便衣。一个警察给了那家伙一脚说威胁我们。广武不是警察,和大成一样也是回来过年的农民工,他当然害怕这些家伙报复。
大成留警察吃饭,警察不吃,村长也留不住,就说年后给你们送锦旗。警察一走,乔花简直疯了,非要跟集。草鞋镇的集是老历一四七,今儿正是二十七。大成给了二百块钱,乔花说这么大的事才给二百,再给一百。要是往年,大成是不会给的,今儿多喜庆的事,大成就又给了一百,跟了句都花光。乔花租了摩托车捎着儿子去跟集了。柳生爹提来一个羊腿子,大成不要。柳生爹硬硬放下了。
除夕这天,大成起了个早,天阴得实诚,大成说下吧,厚厚儿,把沟埋了,把山埋了,收一年好庄稼。儿子把牛、驴、猪、狗、猫、鸡都抹得红红绿绿的,院子立马就喜庆了。大成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收拾灯笼,传来呜儿呜儿的声音,一抬头,两辆小车停在大门前,车上下来几个人,小个儿警察也来了,说宋大成,葛书记来慰问你了。葛书记走过来抓住大成的手说你就是我们县的“信德之星”。这小个警察还是省报通讯员,那天回去就把大成的事写成了通讯,第二日省报就头条发了。葛书记看到了,专门来慰问大成。
院子里挤满了人,葛书记说把车上那一万响大地红拿来放了。村长说我来点。一万响大地红炸得山响谷应的。雪也开始下了。
院落静下来了,最后离开的一拨人里有老歪脖,爱琢磨个事,人都说就因为他爱琢磨事,老歪着脖儿,才把脖子整歪了。老歪脖说这就是啥人有啥福。
季栋梁 1963年生于宁夏。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被称为宁夏文学界“新三棵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