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婚 /陈家桥

我请老杨到悦来馆喝酒,带的是白酒,只有喝白的,才够劲。当然,我已经不是那种只顾自家有趣的人了,既是请老杨喝酒,我是揣测好他的意思的,知道他喜欢喝白酒。我们坐在窗边的桌前,谁都没有看外边,还没有点菜,我就从袋子里把白酒掏出来,这个动作老杨看在眼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向我递了根烟,我知道这对于老杨来说,已经算是很给我面子了。菜就随便点几个,老杨的意思是,既然我俩是来喝酒的,吃什么菜就不重要了,我们都是不愁吃喝的人。说实话,起初我还有点不自然,如果老杨对我有点敌意的话,可能我会好受些,毕竟我请他喝酒,有那么一点负荆请罪的意思,但想不到我把白酒一亮,他就立即跟我有了默契,我知道他绝没有真正记恨我。

我之所以单独约老杨吃饭,还得从一个月前的一次吃饭讲起。那天我们是因为一次关于古代迷案追踪的研讨会而聚在一起吃饭的,请我们吃饭的是社科院的人。现在我已经不愿再过多地想那个饭局了,但我确实在那个饭局上有了些过分之处,我认识了陶女士。陶女士风姿绰约,跟研讨会没有直接的关系,是老杨带来参加会议的。我已经记不得她到底在会上作了什么发言,但是,她这人在饭桌上可就跟常人不同了,她有很好的酒量,而且风度优雅,有一种奇特的韵味,在一大帮男男女女之间,显得十分独特。一开始我根本弄不清她的年龄,对于她的职业我也是琢磨了半天,但是作为一个经常参加各种会议的专业人士,我对这种人有一种看法,我觉得她有我们这些人身上所没有的特别之处,那就是她适合参加任何一种类型的会议,并且尤其适合在酒桌上为大家制造气氛。我们从那天起就有了密切的联系。

老杨是陶美丽的什么人呢?我费尽心思来打听这个事,但无论是通过陶美丽本人还是交际广泛的朋友,都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即使是通过那次会议的召集人,也没能说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正因为大家都说不清楚,所以我反而就更加担心了,觉得跟陶女士如此迅捷的密切联系是不是让老杨生气了呢。

我举起酒杯,跟老杨说,老杨啊,我们今天好好喝一杯,那次吃饭,我就在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单独跟你喝一场酒,我们这些人不比别人,我们毕竟是喝点酒,就能口吐真言,我今天还真是要跟你讲讲心里话呢。老杨没等我喝酒,就自己把酒干了,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我感到他比我要更加的爽快,虽然他外相上显得沉闷了一些,他说,喝酒,喝酒。他这么一说,我觉得像是要封嘴的意思,这就把我逼到一个不利的位置了。我虽有致歉的意思,但我更多的想法恐怕还是想打听他跟这个陶美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倒上了酒,又干了一杯。我想这样也好,反正喝酒的人都明白,不管你多么能喝,只要喝下五六杯白酒,肯定就会有那么一点醉意。这样没过20分钟,他果然已经喝了6杯白酒。我说,老杨啊,陶美丽跟我见了几次呢。老杨笑了笑,他不是苦笑,但表情有点复杂。我觉得他是有些嘲弄我的。他从嗓子里哼出一点小声响,说,怎么样?他这一问,倒使我摸不着边了,什么怎么样?他要问我什么,问我约会怎么样,还是陶美丽怎么样?我随口说,她这人还行。老杨说,还行就好。有他这句话给我垫底,我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在和他干掉了一瓶白酒之后,我自己已经差不多酒意很足了,我问老杨,我这样跟陶美丽见面,你不介意吧。老杨酒意还不多,他不是随便喝几杯就会眩晕的人,他坚定而且目光敏锐。他瞪了我一下,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管。他忽然没有应我关于陶女士的问题,也就是说他把陶女士搁到一边去了。他这样也好,很干脆,既然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那么咱们就谈自己的事。

我把第二瓶白酒打开了,先给他倒,给自己倒酒时那个白酒的气味就把我给熏得有点过了,我摆了摆头,试图让自己镇静一点,我觉得男人喝酒,喝多了反而就不让人讨厌了,就是说,那种结在身上的壳子已经揭掉了,你可以直接看到我的血肉了,我就希望老杨能看清我的血肉。我大概想表达的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碰巧特别欣赏这个叫陶美丽的女士,因而我就约她了,但我没有失去理智啊,否则我也不可能在今天,把你老杨约来,跟你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并且我还担心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冒犯了你老杨呢。老杨还是举杯,示意我,然后自己干下去。他厉声说道,你们的意见都不对。他这一声呵斥,把我惊住了。

老杨说,你们上次说的话不对。老杨讲这话,实际上是要提到上次会议了,其实我倒不愿提那个会议,我不过是要跟他讲讲,我本不应该去约会他的朋友陶女士,万一他们之间,相互很重要呢?老杨说的不是陶女士而是古代迷案追踪。他说A皇帝不是我们最后报告讲的那样,这件事另有隐情。我虽然有醉意,但是A皇帝的那个案子我还是清楚的。况且,在那个会议上,我是有很重的分量的,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让步。所以老杨讲起A皇帝,让我立刻意识到喝酒易误事,谁能想到一个月前的会议问题,现在会出现在酒桌上呢,况且是在如此私下的场合。

我用手转了转酒杯,显示我对白酒仍是有控制力的。我没有看他,只是低声地说,老杨,A皇帝的那个案子,其实很清楚,就是通过打压讲了真话的文化人从而整肃与他貌合神离的权重之臣。我讲得很干脆,但老杨冷笑了一声,他连续哎了几声,这个声响显得特别轻蔑,好像作为上次会议的重要角色的我,此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他问了句,对于史料你到底掌握了多少?他这样问,我是没有准备的,因为我本来不过是为了陶女士的问题来向他试探的,想不到老杨如此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跑到关于古代迷案追踪最具争议的、关于A皇帝时期的假托顾茗仁案。

假托顾茗仁案分为两件,一件发生在A朝三年,一件发生在A朝十六年,相隔13年的两个案子在A朝史的整编上,已经归为一个案子,这个意见,我和老杨在会议上是一致的。但关于上次会议,老杨今天在酒桌上跟我讲起来,不仅对我有一种明显的轻蔑,而且好像他想抖搂什么重大发现。在老杨喝酒的时候,我陈述了这个迷案,希望在陈述案情的过程中,自己也有个梳理。于是,我说,老杨,你知道,在A朝三年的假托顾茗仁案中,虽然假托顾茗仁,民间流传的这个奏本有明显的讽刺当时圣上的意思,A皇帝毕竟看出来,这个奏折在坊间流传,但真正写奏折的人不是顾茗仁。老杨说,这个倒没有问题,不然怎么叫假托顾茗仁案呢?我把酒杯旋转了一下,杯中还汪着一点酒,但我已经不敢喝了。我说,不过奏折里虽然有力劝A朝皇上更加勤勉的意思,但不至于太过反动。因而A皇帝并未真的动怒,他所做的,不过是凭自己的猜测,以为这个奏折就是顾茗仁写的也未尝不可。老杨摇了摇头说,在A朝三年的案子里,其实皇帝是否以为就是顾茗仁写的,并不重要,皇帝有他自己的主张。我问老杨,你的意思跟我难道不是一样吗?皇帝不过是要像个正人君子那样,至少要别人明白他是个聪明的皇帝,所以他并没有惩罚这个顾茗仁,反而给封了个二品的官位,直到直隶总督,从了一品呢。

老杨喝了太多白酒,这时我发现他的手已有点抖了,不过我还是不清楚他到底能喝多少酒。老杨说,我主要讲的是第二个案子,你们所有人都不明白,你们只知道要推导出那个结论,也就是说A皇帝在A朝十六年,对于那个第二次的假托顾茗仁案,为何追究了那么多地方大员,乃至最后一定要得出一个结果,查出假托案的真正祸手。我说,是啊,难道上次研讨会的核心不正在这个地方吗?此时,我已经很难连贯地把假托案的第二件详细地复述了。好在,对于这段历史,老杨比我要更加权威,以前我并不觉得老杨在A朝史上,比我有什么优势,他不过靠的是资历而已,但是我在复述第二个案子时,明显感到老杨对我有着巨大的不屑。我说,第二个假托案的奏折,在民间流传范围以及引起士绅们的反应远远超过了第一件,因而皇帝被迫更加重视。他倒是还能吃菜,而且显得很有兴致,只是那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轻蔑。他说,你们都讲的是皮毛。皮毛?我反问,当然我的口气也已经十分不快了,但不知为什么,我自己也觉得不自信。好像完全被老杨引导了一样。我说,上次的会议,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了。老杨把那酒杯向嘴边一努,仰起脖子,灌酒下去后,没有拿开杯子,而是罩在鼻子那儿,忽然有点嗡声嗡气地问我,你们这样有意思吗?你们不求甚解,为所欲为有意思吗?我被他问住了,我知道他这是很不客气了,我觉得他可以在生活上这样来指责人,如果说到那个案子,他又有什么权力苛求我呢?所以我说,老杨,你是说我的生活吧,告诉你老杨,我这已经多少年了,不是碰到陶美丽才这样的,我对女人就这样。客观讲,我也知道自己这么讲话有点恬不知耻。但是,我实在是太想把话题引到陶美丽这方面了,这是我的本意啊。我本来就是跟老杨来讨教陶美丽和他的关系的,谁愿意讲那案子呢。

老杨说,你先不要讲陶美丽,我跟你讲的是假托顾茗仁案。我说,老杨,随你吧,你说吧,但是,你又翻案不成。老杨这时笑了一下,他说,A皇帝在A朝十六年,如此剧烈地掀起全国范围的整肃,打压了那么多的地方大员,为什么会上从没有人真正追问过其中的所谓假托奏折的内容呢?老杨在如此酒多的情况下,还能讲这么专业的问题,着实让我一惊。我对老杨说,研究A朝史的所有专家都知道,第二本假托奏折的内容一直是失传的,无论从正史、笔记甚至野史来讲,从没有发现对其内容的追述。因为在A朝十六年,A皇帝完全有理由,在他政治上最成熟、最强力的时候,以其自身实力来剥夺地方大员的权力。专家们都明白,正是假借这个假托奏折,打压了地方大员,至于奏折的内容一是无足轻重,二是本是他手中假借的把柄,所以A朝可能就没追究,后朝修史者,岂会有据。我很费力地讲了一大通,其实这让我很累,因为我根本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了。老杨在我讲话时不停地喝酒,而我整个人很机械地伫在他对面。

他笑了,这笑声很奇怪,让服务员们也不得不向我们这边张望起来。我发现老杨这样有点失态,所以赶紧提醒他。我说杨国荣,你还是告诉我吧,你到底跟陶美丽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看待我跟陶美丽?我约陶美丽,你怎么看?杨国荣好像笑得更纵情了,不是那种大声的,而是在脸里边有了更深的笑容。

老杨捏着酒杯,酒杯这一次空的时间最长,他像是用它作道具一样,指着我说,你跟陶美丽是你的事,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但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一个认真的人?我说,是的。老杨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然后空手指着我说,屁。他这话有点重,但看在他是兄长的份上,我没有立刻发怒。他说,你还认真呢,我告诉你,现在的人,尤其是你们这种人,不晓得什么是认真,不是说你约了陶美丽,还是陈美丽,不是说你对女人怎么样,那毕竟你也才认识一两个月吧;就说那个案子,A朝史你也搞了20年研究了吧,亏你还是年轻的权威,你懂个屁。老杨攻击我的专业了,我是不是要反击呢?在一刹那,我想把白瓷小酒杯掷在他脸上。但我克制住了。

老杨说,告诉你,我已经在上海和山东的一个县找到了古籍,证实了假托顾茗仁案第二件假托奏折的内容。我有点吃惊,这实在是太过轰动了。好在,这不是在会场。老杨说,A皇帝最后不是把南昌守备和江西巡抚下边的一个兵头给凌迟处死了吗?我说,是啊,后来查实他们是最早谣传这份奏折的人,因而也就被证实了是假奏折的写作者。老杨喝了口酒,觉得我听进去他的话了。他说,告诉你,一切都是假象,所有被严惩乃至处死的官员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第二个奏折的内容。老杨停了停,我晓得他就要揭秘那个奏折的内容了。凭本能,我也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发现。老杨说,其实谣言中的奏折讲的是皇上的一则事,说皇上在A朝十六年江南巡游,返回定州。在定州他的皇后蔡富氏已先期赶到,但当夜蔡富氏突然暴病而亡,第二天皇上将蔡富氏运回京城,施以厚葬,但奏折上传的很清楚,皇后蔡富氏并不是得病死的,而是被皇帝推入水中淹死的,皇帝为什么要杀死蔡富氏呢?因为蔡富氏赶到定州就是由于她已经发现了A皇上与自己蔡家的胞弟之妻通奸,蔡富氏既然发现了,劝皇帝考虑到蔡家声誉,让皇帝放弃与其胞弟之妻的通奸,永不再犯,皇帝于是恼怒,将蔡富氏推入水中淹死。我听得十分愕然,几乎讲不出话来。老杨说,你想想,A皇上怎么可能容忍讲述他这件事的文章呢,假托奏折之名整肃了所有有关这个密奏的人,但至于内容,早就在皇权的密授下,予以销毁。好在,当时一个贵州县衙的一位因意外被盗匪杀死的县官的房梁里还侥幸留存一份之后辗转到上海和山东,最近才被发掘,这就是假托顾茗仁案最真实的原委。

我怔在那儿,我承认这个所谓的A皇上的假托顾茗仁案的真实内容把我给击打了一下,我很难一下子理清自己。当然,这也使酒意很浓的我,获得了一点短暂的异样的清晰,不过,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个一直站在老杨旁边的服务员,有点怯生生地说,你们可不可以先把单买掉,因为我们快要关门了。我知道姑娘来催买单只是托辞,其实他们是看出了我跟这个老杨喝酒一定是喝出了一点什么问题。

老杨不仅还在灌酒,而且还在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米,吃得那么仔细,好像他还有无穷无尽的酒力,然而他那模样多少是有些难看。他说,怎么样?你们不行吧?我没有做声,他居然又问了句,你们还行吗?他这说得没头没脑的,我怎么说呢,过了半晌,他又吃上花生米了。我说,什么不行啊。老杨说,你们总以为历史上都是那些大事情,以为皇上只会搞文字狱,只会搞权力斗争,其实,你们不知道,皇上不过是为了那么一点事,那么一点不堪入目的小事。看来老杨还是沉浸在他的关于假托顾茗仁案的那个内容里。我点了点头,我想我没有必要跟他争论,我还是说陶美丽。我说,不说那个案子了,还是说陶美丽。我说陶美丽她这人真不错,哎,老杨,你果真不介意吗,你不介意我跟她发展吧。老杨倒是摇了摇头,他说,随你。我问他,你这什么意思,我请你吃饭,谈了一晚上,我酒不如你,但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就是想问你,你介不介意,再说了,我一直都想问问你跟陶美丽是什么关系,我是光明正大来找你谈的呢。老杨又给自己倒酒。他终于是有醉态了,但他掩饰得很好。他说,陶美丽,你问陶美丽,随你,随你,我早不在意名誉了。名誉?我重重地问,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感到事情好像还是有核心的,人还是有中心的,为什么说到名誉呢?老杨就像省略了许多似的,因为他举着酒杯,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有把握了,我发现他眼珠有点红,嘴也有点歪,看来他果然是到他应有的状态了。

老杨说,我不在乎名誉,我不像那个A皇上,我不在乎。他又说起A皇上,不过,此时我已经不想纠正他了,我想我没有能力引导他,尽管他差不多快要醉了。老杨说,A皇上,为什么为了那么个假托顾茗仁的奏折,动那么大干戈,穷追了两年三个月,入狱数百官员,为什么,告诉你,还是个名誉,皇上他要名誉,他岂可让自己跟皇后弟弟之妻通奸的丑闻传遍天下呢,他在乎名誉啊!老杨好像在叹气,接着他又说,可是皇后呢,皇后不是更要名誉吗?她怎么能容忍皇上跟自己的胞弟之妻通奸呢?都是名誉!老杨重重地砸了一下酒杯,他松开手,酒杯在桌上颤了好长一会儿。是啊,说到了名誉,他指着我,这时我发现他应该是醉了,至少他已经酒量到位了。他说,罢了,你来向我问陶美丽,你说你光明正大,你也是讲名誉对吧?你勾引了陶美丽,然后你到我这儿来问这问那的,你怕名誉对吧?你到底怕名誉那回事对吧?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老杨啊,我是实对实的,我不过是跟你讲清楚这个事。他摆了摆手,当然他没有忘记是夹着刚喝空的白瓷酒杯的。他说,告诉你吧,我不在乎名誉,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才不在乎名誉呢。我有点难为情,我问老杨,怎么这样说呢,老杨,这事要是有不对,那是我啊,你怎么这样说呢。老杨眼神有点迷离了,他说,还要名誉吗?要这干什么,我不要的。为什么?我有点厌恶地问。老杨说,告诉你,陶美丽是我妻子呢,我们结婚很久了,我们没讲,现在不都讲隐婚吗,我们这就是。

这下子,我彻底被怔住了。我赶紧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我付了账。老杨赖在那儿不走,说瓶里还有酒。我说,老杨你不要再喝了。其实有了他们结婚的说法后,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场。我是搀着老杨出去的,外边在下雨,不大,但有点阴冷,小路上的树也显得十分萧瑟,路灯昏黄,这一带几乎没车,人也不多。

我扶着他往南走,老杨有点摇晃,我把他扶稳,我感到这人还是实在的。老杨在一棵树下站住了,他要小解。我扶着他,他完成了之后,好像长长舒了口气,应该是缓了一点酒意。他又说起来了,我不要名誉的,随你们,真的,随你们,我早不要名誉了。我听出他话中有话,但我不想追问他什么,我只想尽快走出这个地方。但是老杨不走了,他一手扶我,一手扶着小树,他说,我年轻时候有过一位妻子,那时,我在外地工作,她在农村,我本可以把她带在身边的,但你知道,我不想在县城里带一个农村媳妇,所以她就待在老家。我说,那时期好多这样的。老杨摆了摆手。他说,7月份,她快要生了,我也没赶回去,我在想,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再回去,有了孩子,也许会把她和孩子一起接来。我看见停顿下来的老杨眼睛直直的。他又说,但就在快生产之前半月,她却用竹竿打桑籽。他停了停问我,桑籽你知道吧?我说,知道。他说,她人很漂亮,很灵巧,我妈叫她不要在外边乱动,但她不听,她拿那竹竿往树上打桑籽,还一跳一跳的。就是那样跳了几下,到了晚上,就肚子疼了,其实就是难产了。当时我不在家,我妈和哥嫂也没想到送100里外的卫生院,就是请了接生婆,接生婆又带了会巫的人,弄了一整夜,天亮时,她死了,孩子也没出来。他僵在那儿,眼睛没向前看,而是盯着他自己摸着小树的手。他说,其实只要送卫生院就没事,可是,卫生院也太远了,山太大,确实太大了。他又说,要是我把她带在身边,她不会死去的。他颤抖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某种东西胁迫住了。他说,可能还是名誉,就是不想把个农村媳妇带在身边。我看见他哭了。

他一再说,我一辈子都在想,就是个名誉吧,说起来难听,娶个农村媳妇,字也不识,什么也不懂,从没出过门,怎么敢带在身边呢。我扶着他的肩,其实这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但是,他一讲,我就在那雨夜的树影中寻那形象,我知道老杨是个不错的朋友,只是,他这样,让我简直看不下去,他一直盯着自己扶在小树上的手,他的手奇怪地扭着,抠着那湿渍的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