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像店 /尉然
汇川路和幸福路交叉口的那家音像店,是张小刚开的。他既是这里的老板,又是店员。虽说店面不是太大,就一间,但生意还是蛮不错的。这一是得益于地理位置好,汇川路和幸福路并不是这个城市的主要街道,但也不算小街小巷;二是他的脑筋也不笨,定做的灯箱招牌比门脸还大。
一般是晚上九点,露西的单车贴着路边溜过来,一只脚蹬在马路牙子上,等张小刚。露西的上衣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色块的拼贴图。下身则简单明了,就一条牛仔短裤。张小刚哗哗啦啦拉上卷闸门,走过去,一迈腿搭在她车后架上。反正九点交警都下班了,骑车带人也没人管。
张小刚和露西去蹦迪。
一路上,露西总是大惊小怪的尖声大叫,把单车骑得东倒西歪的呈蛇形。
放手啊,快放手!露西叫着。
张小刚不放手。他的两只手从露西的背后包抄过去,可以直接覆盖在她小巧而又饱满的胸脯上。露西挺自信的,她从来不戴那劳什子,就让它们那么自由地荡漾着。骑单车的虽说是露西,但张小刚是司机,他不停地用手指头摁着露西的乳头,嘴里模仿着汽车的鸣笛声。露西让张小刚放手,张小刚就是不放手。女孩儿的话有时不能从它的表面去理解,而是相反。
从迪厅出来,他们还回到张小刚的音像店里去。张小刚平时就是住在音像店里的。
在店的后部四分之一处,拉有一道帘子,帘子后面搁一席梦思床垫。夜里,那床垫上搁的是张小刚。后来露西也把她自己搁在那张床垫上了。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张小刚和露西开始同居了。空间是有点儿小,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床垫的四周都是铺着地毯的,折腾到了地上也不怕。有一回,张小刚的状态特别好,做到半道上把床垫掀了起来,他嫌床垫太碍事,想腾出更大的地方。露西却坚持把床垫放下来,那一回露西竟然对他发了火,她涨红着脸冲他嚷,你怎么这么没品位呀?地方大有个屁用!有时——限制——才能找到感觉,限制,懂吗你?
露西就是这么个女孩儿。有时她的想法让人摸不着头脑,稀奇古怪,但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说实在的,张小刚并不真正认识露西。有一天。一个扎着马尾巴辫的女孩子来他店里租碟,问他有没有《爱情三十六计》那首歌。那时候正好店里没顾客,他就跟她聊了几句。他们聊的话题就是爱情。张小刚说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个《爱情三十六计》。
她问张小刚,为什么?
张小刚皱着眉头,说想想吧,三十六计,累不累啊?’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拿着碟子走了。
就在这天晚上大约九点钟光景,张小刚正伏在柜上打瞌睡,听到有人喊,嗨!他抬起头,见那个租了《爱情三十六计》的女孩子正在路灯下冲他笑。她跨在单车上没下来,一只脚蹬在马路牙子上。她说,过来!张小刚迷迷瞪瞪地走过去,问,干什么?她说是来还碟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亮晃晃的碎片放在张小刚手掌里。张小刚问这是什么呀?她说歌碟呀,就是那个三十六计。张小刚叫起来,你怎么能毁了我的碟子!她先是咯咯笑起来,随后说,你不是说最讨厌的就是它吗?我替你把它砸成碎片了。张小刚明白过来,也跟着她大笑起来,说毁得好毁得好!他们足足笑了五分钟才停下来。五分钟以后,他们就仿佛成了熟人,当她邀张小刚去蹦迪的时候,张小刚连必要的推辞和忸怩都省略了,就哗哗啦啦地拉上他的卷闸门,一迈腿跨上了她的单车后架。
当天晚上她就住在了张小刚店里。
此后她就天天住在张小刚店里了,她也没有忸怩。何止是不忸怩,简直可以说心安理得。
白天,露西从来不在他的店里露面。张小刚不知道她的职业、民族、家庭出身、已婚、未婚,等等。甚至连她用的这个露西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因为张小刚告诉她的自己的名字就是假的。张小刚说他叫韦小宝。起初他还心里暗自得意,以为这丫头肯定缺心眼儿,竟然连他盗用大名鼎鼎的韦小宝的名字都识不破。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是他自己缺心眼儿。人家根本就不关心他叫张三还是李四。那么,他也就懒得知道她的更多情况了。反正看样子她也没打算嫁给他。当然喽,张小刚也没打算娶她做老婆,这种疯疯癫癫的女孩子,娶到家来是要倒霉的。每天晚上九点,当看见露西跨着单车一只脚蹬在马路牙子上的时候,张小刚都要神思恍惚片刻。他觉得,这样的情景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应该出现在舞台上。那一圈儿笼罩住露西的橘黄的路灯光,正好像舞台上的追光灯。
这家音像店是张小刚的爸爸出资给他盘下来的。他爸这么做,并不是说他爸对他这个儿子多么慈祥关爱,是他讨厌他,想把他这个包袱从家里甩出来。张小刚的爸爸一辈子窝囊,临到退休了才在机械厂里混了两个月的班组长,平时除了在老婆和儿子面前耍耍威风,在别人面前连二个响屁都没敢放过。但就是这样一个窝囊爸,还好意思骂张小刚没出息,张小刚刚高中毕业,他就甩给张小刚一叠票子,叫他自己出来混。所以张小刚平时就住在店里,不想回家。
所幸的是,张小刚还混得下去。前面已经说过,他这家店地理位置好,坐落在汇川路和幸福路的交叉口。附近有两所中学,汇川路上的是二十五中,幸福路上的是三十二中。张小刚的顾客大多是中学生,他们来租歌碟听。这些中学生让他羡慕,他们脸上总是挂着茫然而灿烂的笑容,让人觉得懵懂幸福的青春真是美好。他们把家长给的零花钱省下来听歌,他们不讲究实际,却讲究精神。张小刚打心里喜欢他们。在他对面的墙壁上——乱七八糟的影碟歌碟中间,他嵌上了一面镜子。他嵌这面镜子的目的,是想拿他自己跟这些中学生做比较。虽然张小刚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一比较,还是比较出了差别。不管是容貌上,还是精神上,他和他们都彻底的不同了。学校好像是一个冰柜,具有保鲜功能,而社会好像是一个烤箱,一到社会上任你是再新鲜的玩意儿也会打蔫的。当然啦,张小刚喜欢他们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们照顾了他的生意。有了他们,他的生意不能说红火,但也不会冷落到门可罗雀的地步了。
自从露西来店里住以后,张小刚白天就整天伏在柜上打瞌睡。他和露西九点去蹦迪,蹦到凌晨一点,累个半死。张小刚死沉沉地睡到早上九点(九点还算不算早上?),醒来后露西就不见了。简单洗漱一下,他哗哗啦啦打开卷闸门,开始营业的同时开始打瞌睡。一整天,他就处在半梦半醒之中。不过,打瞌睡也不怕,这些中学生都诚实,他们不会趁机拿了他的碟子溜走的。他们总是叫醒张小刚,让他把他们选中的歌碟登记在他的簿子上。中学生走了以后,张小刚还继续打他的瞌睡。从墙壁上的那面镜子里,他发现他的形象就像一只慵懒的青蛙。他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道缝儿,一会儿又徐徐闭幕。门外的街景是固定不变的,变化的是那些川流不息的人和车。他的眼睛睁睁闭闭的,就像电影在切换镜头。只要他乐意,他就让街上的人和车在他的眼睛里流动一会儿,不乐意了,他就把它们统统关在他的眼皮外面。
这就是张小刚的日常生活。说不上引人注目,也说不上受到冷落。
只有三个人对他音像店的店名发生过兴趣。
第一个感兴趣的自然是露西。露西念他的店名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她用手指头点着,就像在给那几个调皮的字母点名,T——M——A——D,不错,挺个性的。
第二个人是刘卓越。
刘卓越脸仰得如同向日葵似的,看了半天也没整明白,TMAD,什么意思啊?
张小刚说,猜猜。
英语?
不是英语。
是啥子汉语拼音吧?
也不是。
那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看这几个字母顺眼。
刘卓越是张小刚中学的同学,他们都是三十二中毕业的。也是街坊,挤在同一条胡同里生活过十多年。可刘卓越比张小刚出息,比他多念了四年师院,毕业后又分回三十二中做教师,教语文。每天上下班,刘卓越都经过张小刚的音像店门口。只要时间允许,刘卓越总要拐进来聊一会儿天。他就蹶着腚趴在柜台外面,兴致勃勃地给张小刚讲张小刚家里的事。由于张小刚平时很少回家,所以他自己家里的事倒没有刘卓越知道得多。刘卓越跟张小刚讲,张小刚的爸又跟张小刚的妈打架了,他爸揪下了他妈几绺头发,他妈挠破了他爸的脸;讲张小刚当公交车司机的姐姐又换男朋友了,这个男朋友比第五个胖些,比第四个矮些,比第二个脸黑些,换来换去的,总体印象还是第一个比较理想点儿,可第一个人家孩子都已经两岁了。还讲他们学校的事,讲一个老师体罚学生,大夏天的让学生站在教室外面晒太阳,结果给晒晕了过去,家长来学校闹,砸了好几扇窗玻璃;讲为了评职称,一个女教师竟跟校长那个,那女教师平时挺文静的,真是看不出来。刘卓越还讲他自己的事,一讲到他自己,他就愁眉苦脸的,最近女朋友又吹了。
不就粉刺嘛!粉刺怎么了?刘卓越牢骚满腹。
牢骚完以后,刘卓越就背转身,这一回他的腚是蹶起来朝向张小刚的,趴在墙壁上的那面镜子前挤他脸上的粉刺疙瘩。当他重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被挤得通红,活像猴屁股了。刘卓越也做过张小刚姐姐的男朋友,是第三任。张小刚姐姐大概也是嫌刘卓越脸上的粉刺太密集了,才跟他吹的,因为张小刚姐姐在跟刘卓越相处的那段时间里老是做噩梦,梦见一只癞蛤蟆往她身上爬。
从店里走出去的时候,刘卓越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调节得很亢奋。
反正女孩儿多的是!刘卓越离开前对张小刚说,换来换去的也挺好玩儿的。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这天上午,张小刚正伏在柜上迷迷糊糊打瞌睡,突然被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吵醒了。原来是下雨了。雨下得很大,从楼顶下来的下水管道在三楼处断裂了,粗壮的水柱直冲下来,击打到他店前的地砖上,溅起的水花进到店里来。张小刚赶紧赶跑了瞌睡,拎起一只水桶去接水。
等他回到店里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他的店里了。这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儿,穿着地道的中式对襟褂子,下身着大裆裤子,光看他这一身的打扮,真让人不知今昔是何年了。老头收拾得最整齐的是自己的头发,大背头,用梳子向后梳理得一丝不乱。张小刚进来的时候他正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张小刚对他说,别拍了,雨水拍不掉的,又不是雪。老头对他笑了笑,说,就是。接着他的眼睛就瞪大了,你……是不是张小刚?这时候张小刚也认出他了,他是他在三十二中上学时的地理老师吾轩然。张小刚赶紧挤出一脸笑容,说是是,我是张小刚。吾老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吾轩然显得很高兴,说,行,出息了,当老板了。
张小刚说哪里,找不到工作,就开了个小店混饭吃。
不过,我得给你提个意见,吾轩然一本正经起来,你怎么取了这么个店名?
怎么了?
我每天从这儿过,都要琢磨你这个店名,越琢磨越不对头。
您琢磨出什么来了?
TMAD,他妈的。吾轩然摇了摇脑袋说,这名字不文明。
哎哟吾老师,张小刚说,还是您的眼睛厉害!当初我只顾时髦,随便拈了几个洋字母做店名,哪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抽空得改改,您放心,一定改。
他妈的?T——M——A——D,无论是用汉语拼音,还是用英语读,果然都应该读做他妈的。吾老师走了以后,张小刚越琢磨越想笑,最后竟笑得他直不起腰来。
这天晚上,露西来了后张小刚也讲给了她听。露西也笑得要死。
笑完露西问他,这老头儿挺逗的,他哪儿的?
张小刚告诉她,是他中学的地理老师。
露西来了兴趣,说那一定是个开朗的老头儿,怪幽默的吧?
张小刚说,狗屁!古板得要命。
张小刚进三十二中念书的时候,吾轩然已经在那里教了10多年的书了。第一次见到吾轩然的时候,瞧他那一身装束,张小刚还以为他走错了地方。张小刚告诉他,要打太极拳的话,应该到人民公园去,那里有许多像他这样的老头儿老太太在练太极拳,你可以跟他们一块儿练。他微笑了,摇了摇他的头。张小刚以为他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人民公园在哪里,就又告诉他,出了学校,坐105路公交车,三站路就到了。接下来,张小刚发现他的表情就有些不对头了,他俯下身子,简直可以说是和蔼可亲地望着张小刚了,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问张小刚,你几年级几班的呀?张小刚没有答理他,翻了他一个白眼就走开了。心说,你又不是我爷爷,管得着吗?就是在那一次,张小刚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他梳理得整齐的背头有些虚张声势,其实从上面看去他已经开始谢顶了,那些排列在油光可鉴的头顶上的发丝,稀疏得历历可数。
可是,有一天,那老头儿却走进他们教室里来了。张小刚惊得嘴都张大了,正要说,嗨,你怎么进来了?同桌的刘卓越却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警告,你想干什么?他可是我们班主任!
本来做班主任的都是语文数学这些主课的老师,但他们班是个例外。据说是因为吾轩然威望高,才让他这个教地理的老师当了班主任。陆陆续续的,张小刚知道了吾轩然老师的一些情况。吾轩然原先坐过牢的,后来发现是一个错案,就放了出来。他原来的工作是教书,所以出狱以后依然做他的老师。他结过婚的,据说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盘儿还挺靓,校花。吾轩然入狱后,那枝花就主动插到另一堆牛粪上了。他当然受了刺激,伤感得要命,等伤感平息下去以后,他就对女人失去了兴趣,终身不娶了。
吾轩然平常很少跟别的老师来往的,见了面也只是点头招呼。没有课的时候,爱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像一只孤雁似的,在花坛周围,或者沿着冬青树旁边慢慢地踱步,两只手背到身后,昂首挺胸,目光总是投向遥远的地方,一副念天地之悠悠的神情,还一副心事浩渺的样子。这种时候,学生们都有些怵他,老远望见他,就麻利地开溜。甚至别的老师也不在这时候招惹他,任凭他一个人踱来踱去。他的用布条绾成的衣扣总是襻到勒紧脖子,就连脚下的布鞋也一尘不染。但其实他的干净只是表面的。如果仔细瞅,还是能发现破绽的,比如,他黑色衣袖上会有油渍的反光,肩膀上也时常落了细碎的头皮屑。没有老婆的老男人,干净也干净不到哪儿去。
敢不敢把吾老师的头发揉乱?有一天,刘 张小刚说,有什么不敢的。
刘卓越坏笑起来,说吹牛吧你就。那是他的宝贝,弄乱了他一准暴跳如雷。
打赌?
赌什么?
谁输了谁当马。
为了让刘卓越当一回自己的坐骑,张小刚壮了壮胆子,朝正在踱步的吾轩然老师走过去。开始张小刚还挺有种的,但等走到了吾老师身后,他的腿就有点儿发软了。张小刚故意向吾老师请教一个问题。那是一个又长又拗口的外国地名,张小刚问这个地名是哪个国家的首都。那时候,吾轩然老师的忘记力就非常之差了,平时给他们上课的时候,他往往会在外国地名上打住,眼睛翻到天花板上,回忆半天才能想起来。果然,张小刚一问到外国地名,吾老师就把眼睛翻上天,开始回忆了。他把眼睛翻到天上去的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因为他的眼珠钻进眼皮下面去了,剩下的全是眼白。这正是张小刚下手的好机会。但张小刚的手刚举起来,吾教师的答案也出来了,他的眼珠又从眼皮下钻了出来。张小刚举起的手只好顺势挠了挠头皮。
到底张小刚也没敢把吾老师精心梳理的头发揉乱。他输给了刘卓越,让他当马在教室里骑了个来回。
听张小刚讲到这里,露西笑得跌在了床垫上。
瞎编的吧?露西不相信。
瞎编我是老二!张小刚发誓说。
那——露西眨巴着眼问,他的性生活怎么解决?
谁的性生活?张小刚问。
你那个老师呀。
嘁,你这人!张小刚说,人家可是个正人君子。
第二天晚上九点,露西再来的时候,张小刚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并且染成了红色,乱糟糟地披在肩上,领口开得极低,差不多半个乳房露在外面,化了浓妆,猩红的嘴唇间还叼了一支女烟。乍一看,还真的像坐台小姐。以往露西留给他的是清纯活泼的印象,对比眼前让人腻歪的形象,他心里挺别扭的。露西似乎看出了张小刚的心思,但她一点儿都不介意,还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儿,问他,像不像一只鸡?张小刚揶揄地说,简直比鸡还像鸡。他的话听上去酸溜溜的。露西笑着擂了他一拳,说,喂,你这是怎么了?不是昨天说好的嘛。
是昨天他们商量好的,他们打算来一次恶作剧,由露西装扮成那种女人,去勾引已经鳏居多年的吾轩然老师,证实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一只不吃腥的老猫。可是,一旦露西弄成了这副样子,张小刚心里还是不是个滋味。他讨厌自己的这种感觉。弄得就好像她真是他女朋友似的。
晚饭后,吾轩然老师有出来遛弯儿的习惯。张小刚已经掌握了他遛弯儿的规律,他不去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也不去晚上显得色彩暧昧的公园,专捡寂静的小街小巷遛。出音像店向左,大约30米的样子,有一条僻静的巷子,吾轩然老师就爱往那儿遛。那条巷子多是一些楼房的背面,极少门脸,路灯大多坏掉了,即使有一盏亮的,那灯光也昏黄得如同惺忪的睡眼。巷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却异常的枝繁叶茂,将路面笼罩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影。人走在巷子里,忽明忽暗的,明的地方少,暗的地方多。
张小刚和露西就躲藏在梧桐树的阴影里。
过了一会儿,吾轩然果然来遛弯儿了。
露西在张小刚脸上捏了一把,走了上去。
他们隐没在黑漆漆的阴影里,张小刚什么也看不到了。片刻,露西甜腻腻的声音终于传过来了,先生,要小姐吗?
接着传来的是吾轩然凛然的声音,你什么人?
露西风骚的笑声,咯咯的,什么人?女人呗。
你想干什么?!吾轩然的声音明显的有些慌乱了。
别紧张,玩玩儿嘛,挺便宜的。听得出露西声音里的戏谑,演得挺像的。
请你放尊重些!吾轩然故作镇静地说。
来嘛,保证让你舒服。露西这么说着,可能对吾轩然老师动手动脚了,因为紧接着他就大声喊叫起来,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然后传来的是咚咚的脚步声。吾轩然竟然吓跑了。张小刚看见,灯光和阴影在他的身上交替着迅速掠过,他在加速,到后来简直可以称得上逃窜了。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跑得还蛮快的。
露西乐疯了,两条胳膊吊在张小刚脖子上,浑身软得像一摊鼻涕。张小刚虽然也跟着露西笑,但心里已经在后悔,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头了。不管怎么说,吾轩然毕竟是他的老师。还不知道把他吓成什么样子呢。
张小刚把露西的胳膊从脖子上摘下来,问她,你对他怎么了?
露西仍旧笑得直喘,说没什么,我只是揉乱了他的头发。
他想象不出,那么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一个严肃又慈祥的长者,头发被搓揉成乱糟糟的一团会是什么样的狼狈相。
那天晚上,张小刚和露西没有去蹦迪。由于精力充沛,又有大把的时间,他们做爱的时候非常从容。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露西还起身调整了一次镜头的角度。张小刚和露西每次做爱都录像的,他们还给它取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夜》。之所以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他和露西白天是陌生人,他们只拥有对方的夜晚。那个数码摄像机是露西带过来的,第一次录像的时候张小刚根本就不知道,它被撂在墙角里,张小刚没注意到它。但他们工作着的时候它也工作着。直到他们做完了,露西才把它拿来,放给张小刚看。看了以后,张小刚的脸红了,录像上的他急吼吼的,贫得很,很不体面的。不过,露西倒似乎挺欣赏他那样的,她夸他生猛,是一匹优秀的色狼。有关录像的目的,露西是这么说的,好玩儿呗,纪念性收藏,年老的时候能看到年轻时的风花雪月事。还有……张小刚问,还有什么?露西两手一摊,耸耸肩,说,没了。没了就没了,反正张小刚不怎么在乎的。说实话,开始张小刚还有些担心,担心露西拿它进行性敲诈。不过他马上就释然了,自己又不是高官大款什么的,开个小音像店只够糊口的,怕什么怕?真是的!
生意清淡的时候,张小刚抽空把《夜》刻录成了光碟。
刘卓越又来店里了,依然蹶着腚趴在柜上跟张小刚聊天。
这一回他们聊的话题是他们共同的老师吾轩然。
刘卓越有着强烈的说话欲,只要有听众,他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的。而且,没有主题,胡天胡地的,扯到哪儿算哪儿。这回是张小刚把话题引到吾轩然上来的。张小刚告诉他,他见到吾老师了。当然,张小刚只告诉他吾轩然来他店里避雨那一次,对他和露西调戏吾轩然那次他只字没提。他把这一根竿儿递给了刘卓越,刘卓越果然就顺竿儿爬过来了。
他是不是该退休了?张小刚问。
刘卓越说,早退了。
张小刚说,是该退了。
刘卓越告诉张小刚,一开始,吾轩然还不愿意退呢,说是还想发挥余热。是校长硬给劝退下来的。他的记忆力越发差了,讲到那些外国地名,原先眼睛翻到天花板上还能想起来,后来就不行了,翻眼睛已经作用不大了,还得另外加上咬牙和跺脚,才能把那地名从记忆深处抖搂出来。不退不行,学生家长有意见嘛,误人子弟嘛。吾轩然刚退下来的那段时间,很是伤感。
还那样?张小刚的意思是,吾轩然是不是还那么孤僻。
老样子,整天脸绷得像正在大便似的。不过——刘卓越说到这儿,把脑袋向张小刚凑过
山似的粉刺疙瘩马上又靠拢过来,坚决与张小刚的脸保持20厘米左右的距离。不过,刘卓越说,最近好像枯木要逢春了。一个胖女人……
刘卓越所说的那个胖女人。是三十二中的清洁工,腰粗得水桶似的,走起路来浑身的肉乱哆嗦,见了谁都热情地打招呼,说话像喊,爱笑,嘎嘎的,犹如鸭子的叫声。怪可爱个老寡妇。据刘卓越讲,胖寡妇看上了吾轩然丰厚的退休金,老是跟他套近乎,吾老师却一直都不答理她。不但如此,套腻了,吾轩然还板起面孔训她,要她自重、自爱,训得她眼泪吧嗒吧嗒的。不过,最近,也不知道吾轩然老师动了哪一根筋对那老寡妇的脸色松动了,允许她替他拆洗被褥了。都觉得吾轩然的变化太突然了,连个过渡期都没有。不止一个人看见,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吾老师散步回来,一向老成持重的他脚步踉跄,发头也乱糟糟的。不过,看他的神色却是兴奋的,两眼都放光了。就是在那个晚上的第二天,他才突然改变的。一帮年轻老师起哄,闹着要吃吾轩然的喜糖,闹得他的脸都红透了,吭吭哧哧说,还早,早着呢,还得深入了解呢。
就在刘卓越聊得来劲儿的当口,露西却来了。
白天露西从来没找过张小刚。这多少让张小刚有些惊讶。白天的露西与夜晚的露西截然不同,素面朝天,一身白领的职业套装。露西神色慌张,站在店门外没有进来,招手示意张小刚过去。在张小刚向她走去的时候,她还在朝街上东张西望着。
不料,这时刘卓越却叫起来,玛丽!
这一叫,露西更慌张了,拔腿就跑。
刘卓越追了上去。
玛丽?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张小刚没有去追,他懒得追。他马上就平静了自己。露西这个名字是假的,他应该早就知道了。玛丽也不可能是她的真名字。另外,他觉得,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撵在一个女孩子屁股后头追来追去的,有点儿冒傻气。张小刚回到店里,伏在柜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对着墙壁上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困意上来了,他懒洋洋地合上了眼皮。
刘卓越没追上露西,喘着粗气回来了。
你认识她?张小刚随口问了一句。
刘卓越说,半年前的一个女朋友,还同居过两个多月呢。
张小刚说,噢。
过几天的一个中午,吾轩然第二次走进了张小刚的音像店。
这次吾轩然的装束焕然一新。中式的对襟褂子和大裆裤子不见了,代之以簇新的西装。那西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连走路的姿势都变木偶了,胳膊腿儿僵硬得不打弯儿,好像那不是西装,而是沉重的铠甲。他脸上笑笑的,但那笑也木偶着,不像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倒像是画上去的。张小刚赶紧拎过一张凳子放在他屁股底下,请他坐。他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张小刚检查了一下凳子,没在上面发现图钉,也没有嚼过的泡泡糖,就奇怪地问,您怎么了?
他脸红了,说不坐了,张小刚同学,我来是租碟子的。
张小刚说,租什么租,拿去看就是了。您想看哪方面的碟?
他的脸更红了,就是,那……那方面的。
哪方面的?
就是,就是……明白了吗?
吭哧了半天,他也没说清楚要哪方面的碟。张小刚想了想,没给他拿警匪恐怖,没拿言情故事,也没拿摇滚巨星,而是把一张二胡独奏的碟子给了他。张小刚估摸着,像他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人,民族音乐肯定对他的胃口。
吾轩然接过碟子后怔了怔,问,这个好看?
张小刚说,好看又好听,包您满意。
吾轩然还是不放心,这封面怎么……
张小刚说,嘿!不能光看封面,有些封面搞得花里胡哨的,内容却腻歪得不得了,这个(拿手指头敲了敲他手上的碟子),有内容。
噢,他连连点头,噢噢。
岂料正是那张碟,毁了吾轩然老师的一段夕阳姻缘。张小刚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在吾老师身上的事,只是有些纳闷不见他来还碟。还是刘卓越来店里聊天的时候告诉他的。
那天,刘卓越一进门就哏儿哏儿笑上了。张小刚耐心等他笑完。谁知他却把持不住,浑身乱颤,笑起来没完没了了。
张小刚忍不住了,说,笑什么笑?
刘卓越说,我先问你,吾轩然是不是从你这儿租了碟?
张小刚说是啊。刘卓越说那你给他的是什么碟?
张小刚说二胡独奏呀,怎么了?
刘卓越一听,笑得更厉害了,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大腿,一边叫着哎哟哎哟,连眼泪都飞出来了。刘卓越用手指着张小刚,好大一阵才腾出嘴说话,你干的好事!张小刚像个白痴似的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刘卓越说——
从张小刚店里租了碟的那天晚上,吾轩然老师就约了那个胖女人清洁工到他家里,决定就在那个晚上对她进行深入了解。也许担心自己岁数太大了,又多年没碰过女人,恐怕深入不下去,吾老师就提前做了准备,租一张A片在事前酝酿情绪。碟子放进影碟机里以后,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激动不安地等待。一个老头儿出来了,摇头晃脑地拉开了二胡。胖女人说,不对吧?怎么是这个?吾老师说,等等,这是引子,后边就是。老头拉完,又出来一个,还是个老头儿,还坐在那儿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胖女人说,怎么还是男的?女的上哪儿去了?吾老师说,再等等,好事多磨。可是,一直到碟子放完,就是那么一个老头儿陶醉地拉二胡。
气得胖女人摔门而去。
胖女人觉得受了愚弄,第二天就在学校里嚷开了,说什么没有金刚钻,最好别揽瓷器活儿。嚷得吾轩然老师抬不起头来。
吾老师真是可怜!张小刚甚至想,要是早知道他找那方面的碟,就干脆把自己和露西的《夜》借给他算了。
唉,说什么都晚了。
露西逃走的那天,张小刚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溜溜的句号,是用她留下来的口红画的。从此她再也没在他店里露过面。头几天的晚上,九点,张小刚还朝店外的路灯下张望。后来就不望了。张小刚也不去蹦迪了,厌了,觉得没意思。一到晚九点,他就哗哗啦啦地拉上卷闸门,睡他的觉。睡不着就看《夜》。奇怪的是,怎么看荷尔蒙也没动静,倒看出他满脸没出息的泪来。更奇怪的是,有时看着看着,碟里的男人就会恍恍惚惚变成吾轩然老师,而那个女人则变成了胖清洁工。张小刚在心里鼓励他,亲爱的吾老师,加油啊!这种时候,往往是他的泪最汹涌的时候。
音像店的生意还是老样子,说不上红火,也说不上冷落。主要的顾客还是附近汇川路和幸福路上两所中学的学生。他们来租歌碟听。他们选他们喜欢的歌碟,张小刚伏在柜上打他的瞌睡。夜里睡得多了,白天的瞌睡就流于形式了。不真打瞌睡,就打瞌睡的样子。从对面墙壁上的镜子里,他知道他的形象就像一只青蛙。青蛙就青蛙吧,青蛙也没什么不好。张小刚就那么伏在柜上,看店外大街上的景物和人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眼睁开的同时,右眼闭上。然后是右眼睁开的同时左眼闭上。频繁地交换左右眼,睁睁闭闭的。这么干挺好玩儿,街上的景和人跳来跳去的,有动画的效果。
有没有《爱情三十六计》的碟?有一天,张小刚听见一个女声问。
张小刚一惊,抬起头。
不是露西,是个胖墩墩的女中学生。
没有。张小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