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线珍珠 /丁晨

在一个以喧闹为背景的游戏厅里,便衣警察李卫东在认真地玩着游戏。该吃的吃,该碰的碰,该和的和,看上去他和一个普通玩家没什么区别,表面文章作得有模有样。他两眼紧盯麻将机屏幕,双手熟练地拍打键盘,所有这些,都是假象。还有,李卫东身边那个漂亮女孩叫刘艳丽,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她是李卫东的女朋友,事实上她和李卫东是战友关系,两人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搭档。他们在等候逃犯胥刚的出现。

李卫东他们的注意力多数集中在门口以及大厅中央的一台游戏机上。这是一台比较有趣的游戏机,它跟前总是拥挤着比别处更多的玩家和观众。有线人报说,前不久杀人犯胥刚曾在此出现,并在这台游戏机上玩了将近两个小时。队长布置完任务,交代大家,这种游戏机叫迪机,是胥刚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你们一定要给我盯紧它!学生时代李卫东热衷过电子游戏,几乎各种各样的游戏都玩遍,但这种迪机他没听说过。什么是迪机呢,它究竟有多大魅力?李卫东不解地问队长。有屁的魅力,不过是年轻人无聊的玩意儿。队长对迪机的态度不屑一顾。

在游戏厅里,最为突出的声音是从迪机里面发出来的,它震慑人心的音乐声几乎掩盖了其它游戏机的嘈杂。一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少年正在机器上进行游戏,他神情紧张地盯着屏幕,两只手上下左右机械地运动着。看了一会,李卫东知道了,这是一种类似跳舞机的东西,跳舞机要求玩家用双脚完成指定动作,这种机器则要求玩家用两只手和一只脚来共同完成。李卫东认为应该把这种游戏机叫做鼓机,玩家是在击打一台想象中的架子鼓。

李卫东他们找到一处便于观察的位置,耐心地等候胥刚的出现。和他们一起守候的还有另外两位战友,大家分成两个班次,轮流值班。一个班次从上午十一点游戏厅开门到下午六点,另一个班次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二点游戏厅关门。李卫东和刘艳丽属于A组,另两个战友属于B组。如果今天A组上白天班,那么明天他们就该上夜晚班,这样分工合理,谁也不会有什么意见。A组和B组之间是杜绝在公众场合对话的,他们装作谁也不认识谁。每位同志腰间都别着一把压满子弹的手枪,只等逃犯出现便随时准备拉开枪栓,把子弹射向罪犯的双腿,必要时也可射他胸膛。

每次下夜班,李卫东都要送刘艳丽回家。是刘艳丽主动提出要他送的,尽管刘艳丽在警校学过擒拿格斗,在李卫东眼里,她仍是一个女人。他们在十字街的地摊上吃夜宵。师兄,刘艳丽说,你觉得胥刚会在游戏厅出现吗?李卫东嘟起嘴唇嘘了一下,意思是要她注意保密,万一被谁听到,传到胥刚耳朵里就前功尽弃。刘艳丽理会到他的意思,看看周围没人,吐出舌头冲他做个怪样。师兄,刘艳丽又说,嫂子为什么跟你离婚呢?这话把李卫东说得一个愣怔,接不上茬。

离婚对李卫东来说谈不上伤害,离婚之后他反倒觉得更加轻松自在。父母的身体还很健康,七岁的儿子由爷爷奶奶照顾,这些,他都非常放心。很多时候他会想起前妻,把过去的恩爱在脑子里过一遍。是这样的,即使痛苦里面也会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存在,你只要把心境放宽,就可以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享受到幸福和快乐。他不愿提起前妻,是因为他无话可说。

这些天来,他只想尽快抓住胥刚,然后好好休息一下,陪父母和儿子度过一个完整的假日,或跟朋友们痛痛快快地喝酒。

十几天过去了,胥刚一直没有出现。上头不改变计划,他们只有在游戏厅里继续潜伏。

星期天是游戏厅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李卫东他们最该提高警惕的时候。为了不使胥刚漏网,李卫东每隔一会就站起来在游戏厅里到处走走。人太多了,遮住了许多该看而无法看到的地方。最让他操心的还是迪机周围,要想把每个人的面孔看清,必须挤进人群,不停地移动自己的视线。这个侧面像,换到正面,不是。那个脸型像,靠近一看,不是。看来看去,他把自己眼看花了。

也有人少的时候,整个游戏厅里就李卫东和刘艳丽两个人。李卫东来到迪机跟前,往投币处丢进一个游戏牌。咔吧一声,游戏牌被迪机吃进去了。屏幕菜单上出现四个乐曲名字,其中三首是外国的,只有一首是张振岳的《爱的初体验》。李卫东就选了《爱的初体验》。一阵金属般的声音从游戏机里铿锵而出。屏幕上,有秤砣状的音符自上而下急剧坠落。每个音符对应着一个按键,在它们落底的一瞬,准确地拍击它们所对应的按键,就能得分。得分多少,是水平高低的体现。达到一定分数,就可以过关,否则结束游戏。李卫东第一次玩,手忙脚乱的也没得到多少分数,第一关都没能过。他知道玩这种游戏要靠手、眼、耳、心密切配合,不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是打不出好成绩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熟能生巧。他还发现,一般的游戏是玩家操纵机器,而这个游戏则是机器操纵玩家。想到这点,他就不大喜欢这种游戏了,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迪机的好玩之处不仅于此,它还可以让玩家在游戏当中进行决斗。两个人同时玩,分数高的胜,分数低的败。胜的可以继续玩,败的就得提前下台。如果低手在玩游戏,高手愿意的话,可以上去,用高超的技艺把他赶下舞台。而低手也同样可以挑战高手,动摇他的霸权地位。游戏规则是公平的,谁都有权利去获得权力。

除此之外,游戏机上还有一个排行榜,只要你的分数能挤进前十名,就可以输入自己的大名,在排行榜里占据一个位置。这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在排行榜第一名的是xiɑobinɡ,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拼音名字。李卫东认识这个年轻人,他知道他叫马笑冰,他两年前在派出所做户籍警时给他办理过身份证。

一开始,李卫东还担心马笑冰会认出自己,那样很可能对他的工作产生不利。他向马笑冰借过一次打火机之后,这个担心被解除了,很显然,马笑冰对他的态度表明他眼里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也难怪,如果马笑冰的身份证不是他所办理的第一个身份证,他也不会对马笑冰有任何印象的。

一般人看来,马笑冰是一个沉静的少年,他的身形略显单薄,神情冷冷冰冰的,给人一种酷毙了的感觉。但是李卫东发现,他眉宇间时常会闪过些许忧郁的痕迹。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他担心这个年轻人哪天会突然爆裂,像一只被子弹击中的酒瓶那样乒嚓一声碎掉。两年来刑侦工作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很容易出事的少年。

马笑冰每次来,身后都带着一个女孩,仿佛是他随身附体的一条尾巴。女孩看上去年龄更小,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她脸蛋总是红扑扑的,让人联想到一只脆甜可口的苹果。在马笑冰身边,她仿佛一件光彩夺目的首饰。似乎,马笑冰这样的帅哥,没有一个为他死心塌地的女孩是说不过去的。

马笑冰一上迪机,其他人就得下迪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实。但越是如此,越是有人向他发起挑战。挑战者只能一个一个地上,有人过了第一关,有人过了第二关,到第三关,能够坚持下来的就为数不多了。有个叫关琪的,也算是高手了,他经常挑战马笑冰。两个少年站在一起,一个直愣愣的像一根鼓槌儿,一个冰冷冷的似一把长剑。只看他们的动作,高下就分出来了,鼓槌儿的笨拙难敌长剑的灵动。不过也算不错了,关琪能过第三关。还有一个叫毛毛的,留着怪异的发型,总把自己打扮成美国跳街舞的男孩。他的动作比起别人更具观赏性,看上去他是真的在敲打一台想象中的架子鼓。细细留心一下,就可以看出他手上出现的问题。游戏机键盘上一共有六个按键,左边三个右边三个。六个按键中,靠上位置的是两个红色按键,当屏幕上红色的音符落下时,只要准确地拍打红键,随着铜锣般尖利的一声响,你就得分了。紧靠红键下面的是四个绿键,这四个绿键代表的是细密的鼓点,它敲打出的是乐曲复杂的节奏。正确的控键手法是,左右两手各控制三个按键;食、中、无名三指控制上面的红键,手掌一侧和大拇指分别控制下面的绿键;把两只手分成六个工具,各负其责,合理统筹。而毛毛呢,他不是这样的,他两只手就只是两只手,所以看上去他比别人更加忙碌。也正因此,他的速度比别人快出许多,两只手好似蝴蝶翻飞,令观者眼花缭乱。还有一个瘸子刚,他也能在马笑冰面前过第三关。他的优势在于他是个瘸子。正常的人,一只脚踩下面的低音鼓,时间久了,另一只负责站立的腿会觉得累,而瘸子刚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上面所说的这些人,他们都能过马笑冰的第三关,但是谁都无法动摇马笑冰的霸主地位。他们一个一个地车轮战,也无济于事,马笑冰没有输过。

李卫东注意到,马笑冰把挑战者斩落马下之后,有一个习惯性动作。他喜欢用大拇指在鼻子上刮一下,同时鼻子里轻快地抽吸,发出沙拉的一个响声。当然,在那么嘈杂的环境里李卫东不可能听到那个沙拉的声音,他只是在想象中觉得一定会是这样。李卫东竟然对马笑冰产生了些许亲切感。在决斗结束之后,游戏机屏幕上亮出双方各自的成绩,哗哗啦啦,那些数字在迅速滚动。马笑冰平静地望着屏幕,抬起一只手,大拇指在鼻子上刮,沙拉一声。李卫东喜欢他这个动作,喜欢这个年轻人性格中的沉静。

那是星期三下午,游戏厅里玩家不多,为了省电,老板暂时把迪机关掉,让它休息休息。马笑冰来了,跟他一起来的除了他的女朋友,还有他满身的酒气。我要玩迪机,他硬着舌头对老板说。看他的样子老板就知道他喝醉了,老板说,怎么会喝成这样,别玩了,回家睡觉吧。我要玩迪机!马笑冰突然怒吼着,用手在老板面前的吧台上用力拍打。迪机坏了,玩不成了。老板尽量想把他支走。我要玩迪机!马笑冰仍然坚持着不肯离去。马笑冰已经失去理智,他对自己的无理取闹浑然无知。马笑冰的女朋友是很清醒的,她不停地劝说马笑冰回家,一边着脸向游戏厅老板道歉。咱回家好吗?我求求你!她拽着马笑冰的胳膊央求着。滚开!马笑冰一把推开她。你整天缠着我干什么?我不喜欢你,不爱你,你懂不懂?滚你妈的蛋!马笑冰用最粗野的话语骂他的女朋友。

很多时候你拿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的,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人,任由他去吧。马笑冰的女朋友哭着离开后,老板真的生气了,他把迪机打开,对马笑冰说,玩吧,玩吧!马笑冰没想到老板会打开迪机。难道他真的要玩迪机吗?有时候不顾一切争取的,真的就是自己迫切需要的吗?马笑冰不知道该不该再玩迪机了,他一时怔怔地戳在那里。来,来玩迪机。老板把马笑冰拖到迪机前,摁着他的后脑勺说,玩吧。看到迪机,马笑冰似乎有些清醒了。come on,游戏机在吃进游戏牌之后,用外国男人雄浑的嗓音说出一句英语。come on,马笑冰嘴唇嚅动,轻声应合着。他伸出手,大拇指在坚挺的鼻子上刮一下,沙拉一声——这次李卫东听到了这个沙拉的声音,游戏厅里太静了,别说鼻子猛地吸气,就是鼻子轻微地呼吸都有可能听到。

马笑冰开始玩迪机了,他首先选了一首《爱的初体验》。咚,咚,咚,咚,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金属般的音乐响起了,随着音乐,马笑冰晃动起身子。马笑冰一定想起什么了,他眼里闪烁着泪花。但是,他没有让泪水掉下来,这样看来,他的眼睛是晶莹透亮的,随着采光角度的变化,仿佛他的眼眶里镶嵌着两颗钻石,在放射冰冷夺目的寒光。不知为什么,李卫东被马笑冰这个样子感动了,鼻子有点酸。

胥刚迟迟不肯出现,上头也不改变计划,两下里配合,似乎是有意让李卫东他们在游戏厅多玩几天。这样多好,既是执行任务,又可以轻松地娱乐。不过,李卫东没有心情去娱乐,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总摆脱不了紧张的情绪。他生怕胥刚出现后,因自己的疏忽使罪犯逃脱法网。他太紧张了,有几次把人给认错了,他把一个无辜者扑倒在地,膝盖顶住人家的腰,一手扼紧咽喉,一手反扣手腕。刘艳丽上去提醒了他,他这才发觉自己认错人了。但是他不能把人家放开,一放开,就会暴露自己的警察身份。他骑在人家身上,却对刘艳丽大声吼着,你这个贱货,不是他是谁,到这时候你还敢护着他!刘艳丽配合他演一番戏,还好,给人家诚恳地赔礼道歉,事情算是被糊弄过去了。

他有必要在每天上哨之前对胥刚的画像做一番仔细的认记,他发觉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使了。从胥刚的长相上看,跟电影里刻画的心狠手辣的歹徒形象没有多大出入。他有一双三角眼,和一颗冷酷的心。李卫东对胥刚的了解也不太多,他知道他有三条人命在手,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他杀的前两个人是他的老大和他的情妇,他的情妇把他抛弃之后,跟他的老大姘上,一怒之下,他就把他们两个杀了。他杀的第三个人是警校的一名女学生,那女孩刚过了十八岁生日,进警校的第三天便死在他手里。李卫东还记得那女孩叫宋春,有一段时间,全局上下都在学习她的事迹。如果是三天前,宋春就不会死了,那时她还没穿警服。所以有时,李卫东觉得人都有一个命,这个命该交在谁的手里,不该交在谁的手里,都是早有定数的。不想给,或不想要,都不行。难道胥刚就想要一个陌生女孩的命吗?他们无冤无仇。反正宋春的命是交在胥刚的手里了。胥刚的命呢,会不会交在我李卫东的手里?李卫东不想要胥刚的命,但胥刚非要给的话,他也没有办法拒绝。李卫东的脑子越想越乱了。

在游戏厅里,李卫东听到最多的歌就是《爱的初体验》,听得遍数多了,都能背下歌词:

如果说你要离开我请诚实点来告诉我

不要偷偷摸摸地走像上次一样等半年

如果说你真的要走把我的相片还给我

在你身上也没有用我可以还给我妈妈

什么天长地久只是随便说说

你爱我哪一点你也说不出口

你认识了帅哥就把我丢一旁

天气热的夏天心像寒冷冬夜

想要买酒来浇忧愁却懒懒不想出去走

想要来一包长寿烟发现我未满十八岁

是不是我的十八岁注定要为爱情流泪

是不是我的十八岁注定要为爱掉眼泪

李卫东不喜欢这首歌,那种玩世不恭的颓废腔调让他觉得难受。歌词也让他难受,尤其那句“我可以还给我妈妈”。十八岁的生命就开始承载人生的苦难,这种承载有没有一个最大极限?李卫东也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他十八岁时是什么样子呢,记忆里那个时代已云山雾罩般地模糊。

李卫东察觉到游戏厅里正在酝酿着一场真正的决斗,很有可能是游戏厅有史以来最高规模的决斗。决斗者一个是马笑冰,一个是前不久来过一次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脸上有一条蚯蚓似的刀疤,大家就叫他刀疤脸。刀疤脸来的时候,马笑冰恰巧不在。刀疤脸把关琪、毛毛、瘸子刚等玩迪机的高手一一挑落马下,并刷新了排行榜第二名的记录。大家都觉得他还会卷土重来,因为他对马笑冰那个第一名的记录耿耿于怀。Xiɑobinɡ,是谁,这人是谁?他问别人。有人告诉他,这个记录是马笑冰半年前创立的,半年来无人能破,连马笑冰自己也不能。刀疤脸就诚心诚意地点点头,布满沧桑的脸上现出一丝敬意。他问那人,马笑冰还会来吗?那人告诉他,马笑冰是这里的熟客,他经常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你回一下头,他就站在你身后。那天刀疤脸没能等上马笑冰,败兴而去了。

马笑冰也听说了刀疤脸,他在为决斗做着准备。他比以前来得更勤,几乎每天都来,认真刻苦地练习。他看到刀疤脸的分数与自己所创的最高记录非常接近,仅几百分之差,而自己也好久没能打出过这么好的成绩了。他当然不希望自己输给刀疤脸。

有一天晚上,李卫东看见一个扒手把马笑冰口袋里的皮夹子扒去了。不知什么原因促使他做了一次冒险行为,他让刘艳丽在游戏厅守着,自己尾随那个扒手来到街角一个昏暗之处。扒手在清点所获的时候,李卫东扑上去,把他狠揍了一通。把钱包拿出来!他低声呵斥。你是哪条道的,你老大是谁,你要干什么?扒手以为他是他的同类。李卫东闭着嘴,用拳头回答他的提问。他确信自己的样子不会被他记住,因为他一上去,就先在扒手眼上狠狠来了一拳。

在昏暗的路灯下,李卫东打开马笑冰的钱包。里面有一些钞票,和一张身份证。这张身份证是我给他办理的吗?李卫东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因为这张身份证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很多他曾经熟悉的事情,如今都变得陌生了。在钱包的夹层里,李卫东发现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尽管昏黄的街灯让他看什么都觉得模糊,但他还是能判断出这女孩绝不是马笑冰现在的女朋友。女孩给李卫东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女孩该是马笑冰以前的女朋友吧,李卫东似乎理解马笑冰为什么整天那么不快乐了,他一定对这女孩念念不忘,她在他心头打了一个结,把他的心拧得死死的。李卫东刷刷把这张照片撕碎,扬起手,让碎片消散在风中。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很清楚自己是没有权利这么做的。女孩对马笑冰的背叛引起了他对女孩的憎恶吗?似乎有这么一点原因,但也不完全是。他又想起前妻,他觉得很奇怪,对于前妻的背叛,他为何从未有过憎恶呢?

撕了那张照片,李卫东又有点后悔,他忍不住去想象,马笑冰失去那张照片,该有多么的难过。如果是依赖精神存活的人,完全够得上一次致命的打击。于是李卫东又蹲在地上捡拾那些碎片,用手在地上犹犹豫豫地摸索。后来他放弃了,那些碎片已经消解了照片本身的意义。李卫东不能把钱包还给马笑冰了,他无法解释那张丢失的照片。他来到护城河边,用力把马笑冰的钱包抛向护城河深处,连同里面的钞票和他亲手为他办理的身份证。

李卫东接到一个电话,是前妻打来的,她要接儿子去玩一天。前妻已经好久没来看儿子了。

下班以后,李卫东照常被刘艳丽挽着胳膊走出一段路程,离游戏厅远了些,两个人才恢复了正常的同事关系。他们在十字街分手,然后李卫东朝南大街方向回家。李卫东在路上被一个男人拦住,那男人自称是刘艳丽的男朋友,非要请李卫东吃饭。我跟你有什么好吃的?李卫东说,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刘艳丽的男朋友胡惠民最终还是打动了李卫东,两人一起进了一家小饭馆喝酒。看见胡惠民乌青的嘴角李卫东忍不住想笑,他对胡惠民说,兄弟,你跟她动手了吧,你何苦自讨苦吃?胡惠民说,我知道她会功夫,可我还是忍不住动手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两人也没再说过多的话,只是闷着头喝酒。李卫东心情也不太好,一想起前妻他就有喝酒的欲望。

酒喝得差不多,李卫东提出要走。这时候,胡惠民一把抓住李卫东的手,热泪盈眶地说,卫东哥,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她虽然这样,可我不怪她,我也不怪你,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谁让我自己不争气!这话让李卫东吃了一惊,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胡惠民对他有如此荒唐的误会。莫名其妙!李卫东有些愤怒,他一把甩掉胡惠民抓他的手,骂了一声混蛋!如果你去爱一个女人,必须先去了解这个女人,你用心去了解她了吗?你这个混蛋!

李卫东立即拨通了刘艳丽的手机,他说,我和惠民在一起喝酒。他听见刘艳丽的哭声从电话里传来,她只是不停地哭。

在家门口,李卫东正好遇到送儿子回来的前妻。他觉得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和这女人认识的。他心里在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又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你还好吧,前妻柔声地问他。他哂然一笑,表示什么都无所谓的。前妻便举起高跟鞋,从他眼前迈过去,钻进一辆轿车,一阵青烟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了。

第二天,李卫东和刘艳丽在十字街准时会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以恋人的姿态走进游戏厅,开始执行他们的公务。李卫东像往常那样认真地玩着游戏,一只手揽着刘艳丽的细腰。李卫东的运气好极了,一上来就遇到一次“三牌交换”。第一次他用三张闲牌换到三个白皮,第二次他用三筒、四筒和六万换到三张发财,从走势上看,这是一个极有希望开和的“大三元”。关键是第三次换牌,当游戏机里虚拟的对手打出一张七条时,咣的一声,屏幕上出现了第三次“三牌交换”的字样。此刻李卫东听的是二五万,他不慌不忙地把三四万换掉,再换掉手中的七条,然后,他嘴里激动地叫着,各位观众,和!

这个“大三元”李卫东赢了整整一千个游戏点,相当于人民币二百元整。李卫东发现情况不对。照往常出现“大三元”开和,会有很多人过来观看,一个个露出既羡又恨的神情。谁都知道,赢来的钱比挣来的钱花着舒服。李卫东发现身边非常清净,除了精神状态极差的刘艳丽附在他肩上近乎昏昏欲睡外,没有别的人在场。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了,他站起来,朝迪机跟前走去。

李卫东看到了刀疤脸,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人正是他们苦苦守候的胥刚。他的胃部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他感到浑身在慢慢地放松。胥刚在外地潜逃两年,脸上比以前多出了一道刀疤。刘艳丽过来拉李卫东的手,李卫东觉得她的手是潮湿的,手心里有不少汗珠。他一把搂住刘艳丽,把脸凑到她跟前。刘艳丽性感的嘴唇在哆嗦,类似于渴望接吻时的表情。目标出现了,他在她耳边小声说,要冷静,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在大厅里动手。刘艳丽点一下头,表示明白。李卫东咬着她耳朵说,等会他一出门,我会从后面把他扑倒在地,你在旁边掩护我,必要时开枪!

胥刚同马笑冰的决斗开始了。come on,游戏机里的声音在向他们召唤。随着乐曲响起,他们也跟着晃动起来,用身体末梢去敲打从天而降的音符。这是一把刀和一柄剑的对抗,胥刚的动作沉稳老练,马笑冰的姿态轻灵飘逸。围观的人们似乎比决斗者更加紧张,他们自觉地跟决斗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唯恐影响到他们技术的发挥。但是在李卫东眼里,他觉得人们是在躲避决斗者身上逼人的杀气。是有那么一股子杀气,在场子中央冰冷地向四周扩散。李卫东双手下垂,像一根木桩那样站着。

每个人都在等待结果。第一关下来,使刀的稍稍领先;到第二关时,使剑的反倒略占了上风;而第三关更是出现了令人惊叹的两个相同的分数。最后一关是那首李卫东非常熟悉的《爱的初体验》。咚,咚,咚,咚,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如果说你要离开我,请诚实点来告诉我,不要偷偷摸摸地走,像上次一样等半年。如果说你真的要走,把我的相片还给我,在你身上也没有用,我可以还给我妈妈……

李卫东似乎忘了他面对着一个凶残的逃犯,他眼里只有两个用生命迎接音符的鼓手。他看到两个鼓手的四只眼睛里都闪烁着泪花,泪花只在他们眼眶里开放,如灵魂深处探出的四颗观望世界的钻石。李卫东觉得自己眼里干巴巴的,是一片不见绿洲的沙漠。

决斗结束了,音符在屏幕上消失,随即出现两组迅速滚动的数字。数字在不停地滚动着,哗哗啦啦,好像永远也不会落定。胥刚和马笑冰都静静地站着,平静地面对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数字。这时,马笑冰伸出左手,用大拇指在鼻子上刮了一下,沙拉——李卫东听到了那个耸动鼻子的声音。与此同时,马笑冰的右手也伸出来了。他转过身,把一柄匕首畅快地送入了胥刚的身体。

突然的变故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李卫东和刘艳丽在内,全都怔在当地。李卫东看见马笑冰不停地把匕首送入胥刚的身体,他竟然忘了上前阻拦。他看见胥刚已经没有力气站立了,他依靠在马笑冰肩上,一只手在腰里摸索着什么。那该是一把手枪吧,李卫东想。可是他永远也别想摸到那把枪了,他的手慢慢地停止动作,身子从马笑冰的肩头软软地滑落。

李卫东本来是抓胥刚的,现在他只能把马笑冰抓进监狱,他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讽刺,对所有的警察来说都是一个讽刺。在调阅案件卷宗时,他明白了胥刚为什么会死在马笑冰手里。原因很简单,马笑冰钱包里的那张照片,正是警校女学生宋春。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李卫东应邀去参加同事刘艳丽的婚宴。路过游戏厅时,他进去看了看。游戏厅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兴隆。有一些旧面孔,也有一些新面孔,一些过去的新面孔已经变成如今的旧面孔。一进门,李卫东看见迪机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他一时想不起那人是谁,走近一看,想起来了,是刘艳丽过去的男朋友胡惠民。

在胡惠民眼里,李卫东看到了泪花,他的泪花类似于胥刚和马笑冰的,以及所有在迪机面前被往事感动过的泪花。李卫东准备要走,他见不得这样的泪花,和含有这种泪花的男人。不远处刘艳丽婚宴上的鞭炮声也在催他。然而就在这时,胡惠民破记录了。李卫东只知道迪机里有四首乐曲,他不知道,一旦玩家破了记录,迪机里会放出第五首乐曲。这是一首非常舒缓的乐曲,它不需要鼓手去忙碌地敲击键盘了,鼓点以雪花的形式从天空中纷然而下。

李卫东看到胡惠民眼里的泪水扑簌簌坠落下来,犹如屏幕上坠落的音符。他觉得那些扑簌簌往下落的音符就像断线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