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船 /苏童

西瓜船大多来自松坑一带,河边住惯的人都认得出松坑的船,它们比绍兴人的乌篷船来得大,也要修长一些,木头的船体,下面临近水线的船板上包着自铁皮,船棚尤其特别,不是用油毡篷布做的,是一种用麦秆密密实实编结的席子,随意地架在四根木棍上,看上去像闹地震时候街上的防震棚。

每逢七月大暑,炎热的天气做了西瓜的广告,城北一带的人们会选一个清闲的黄昏,推上自行车,带着麻袋或者尼龙网兜到铁心桥去买西瓜。松坑来的西瓜船总是停在铁心桥桥堍下。七月第一批西瓜船从酒厂码头那里密集的船只中冲出来的时候,就有眼尖嘴馋的孩子从临河的窗子里看见了,跺着脚对大人喊,西瓜船米了,快去买西瓜!更有傻子光春这样的多事者,他们在岸上领着船往铁心桥那里奔,一边奔一边喊,西瓜船来了,西瓜来了年年都有西瓜船从松坑一带过来,船多船少而已。连小孩子都能一眼认出西瓜船,顶着那么个麦秆席子,船头上垒了简易的行灶,晨昏时分炊烟照样升起,看上去不像船队,倒像一组违章建筑的棚屋,盖到水上去了。

卖瓜的是老老少少的松坑男人。乡下的男人谁不勤快呢,可是到了铁心桥下他们就显出一种令人疑惑的懒散来,没客人的时候他们不是聚在一起打扑克,就是窝在西瓜堆里打瞌睡,有人跳到船上来,马上就醒了,从船棚里慢慢地钻出来。他们穿着自色的长袖衬衫和灰色蓝色的长裤,不习惯用皮带,裤子用蓝色的布带牢牢地束住,年纪大点的不注重仪表,常常歪敞着裤门,露出里面的花裤头的颜色。他们都带了鞋子,大多是解放鞋、雨鞋、布鞋,也有小青年置了皮鞋,却一律扔在舱里,打着赤脚。总体上来说他们穿得比街上的人多,却显得衣衫不整。他们在铁心桥下卖了好多年西瓜了,有的年年出来,街上的人能热络地喊出他们的名字,上了船和松坑人拍肩膀打屁股的,多半是为省下几个钱笼络人心。有的人还从冷饮店里买了四分钱的赤豆棒冰带上船呢。对于香椿树街人有所图谋的热情,卖瓜人嘴里应着,脸上堆着笑,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精明的防患于未然的光,说,赶紧挑几只回去吧,今年雨水多,瓜地里收成不好,就这么几船瓜,过两天就空船回去啦。

船上没有磅秤,用的是老式的大吊秤,遇到大宗的生意,要两个人用扁担把西瓜筐抬起来过秤,人手不够,别的船上的人就跳过来帮忙了。在船体的摇晃中,讨价还价的声音有时像激烈的口角,有时则像两个国家之间的外交谈判一样各抒己见,最后你让一步,我退一步,达成统一。就这样,一只只松坑西瓜离开西瓜船各奔东西,其中一只投奔到了陈素珍的篮子里去了。

陈素珍买瓜是一只一只买的,差不多隔一天买一只,挑拣讲价都极其认真,松坑人拍了胸脯包熟包甜才肯掏钱。从七月买到八月,到了八月,眼看松坑来的西瓜船渐渐空了舱,陈素珍想想儿子寿来那么喜欢吃西瓜,就有点抢购的想法了,一天买一只,挑得也不仔细了。松坑西瓜外表都是浑圆硕大的,也看不出哪只西瓜隐藏了不安定因素,陈素珍万万没想到那天她歪着肩膀把一只大西瓜提回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提回去的是一篮子的祸害。

事情过去好多年,谁也不记得陈素珍买瓜的细节了,只记得她买到了一只很大却没有成熟的白瓤瓜。这样的瓜再常见不过,不好吃,但确实是西瓜。类似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容易解决,要不你就胸怀大一点,只当是吃萝卜把西瓜吃了,不怕麻烦的话就把西瓜带到铁心桥去,买了白瓤的,松坑来的西瓜船通常是允许换瓜的。

陈素珍选择的是换瓜。她准备去换瓜时还惦记着另外一些家务事,香椿树街有好多忙碌又能干的妇女,恨不得一只手做两件事的,陈素珍就是那样的人。她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酱油瓶黄酒瓶,突然又去拿了一块布料,准备带到裁缝店里去做睡裤。她嫌篮子分量重,就把那半只白瓤瓜拿出来了,空口无凭是常识,陈素珍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她小心地用勺子挖了一块瓜瓤,包在油纸里,作为换瓜的证据。

陈素珍挽着篮子来到铁心桥下,看见三条西瓜船走了两条,只剩下福三的船了。说起来也不巧,她过去都是在福三的船上买瓜的,这次看见另外一条船上人多,就凑热闹上了张老头那条船,没想到相隔一天,张老头和他的船竟然就不见了。陈素珍不相信那一堆西瓜能在一天内卖光,她猜测还是剩下的瓜不好,卖不掉了,船上的一老一少便把船摇去别的地方卖。陈素珍站在桥堍下,手里摸到油纸包里的那堆瓜瓤,忽然对松坑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心里有恨嘴上就骂出来了,什么包熟包甜,乡下人,总是要骗人的她看见福三的船上只剩下福三一个人,另外一个小青年不知去哪儿了。陈素珍不知道福三的名字怎么写,叫是叫得出来的。她印象中福三是松坑人中最不爱说话的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要么是最憨厚的人,要么就是最精明的人,陈素珍吃不准福三是哪一种人。她向福三的船走过去,准备对另外那条船上的人谴责一番,让福三听听,他转达不转达就随便了。还有松坑西瓜的品质,陈素珍觉得她也有义务代表香椿树街的人提出警告,如果明年还有那么多白瓤瓜,你们就别运到这儿来卖了,那样的西瓜,你们还不如留在松坑喂猪呢。陈素珍原来没想拿福三怎么样的,只是到了西瓜船边,看见福三那张黑瘦的脸从舱里升起来,福三的手里正抱着一只红瓤的西瓜,她脑子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并且先发制人地喊起来,福三福三,我买了你多少年西瓜了,你怎么给了我一个白瓤瓜呀福三当时在吃瓜,他大概是刚刚睡醒过来的,脸膛上压着清晰的草席的纹路。陈素珍跳到他面前说,你自己吃的瓜那么好,怎么给我一个白瓤的呀福三看看陈素珍的篮子,里面有酱油瓶黄酒瓶,一堆湿漉漉的腌菜,还有一个油纸包;他揪了一条腌菜塞在嘴里嚼着,向陈素珍笑了笑,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不够意思,给我一个白瓤瓜。

福三转过头,把嘴里的腌菜吐到河里去了,说,酸的,不好吃。他向陈素珍看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是哑巴呀?好好,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我也不要你表态,动手就行,去舱里给我抱个好瓜来。

福三这时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块块的呈三角型形状,像是切出来的。陈素珍看着他把瓜皮一块块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干了吃吧?陈素珍问道,你们腌了吃还是炒了吃的福三说,腌了吃,炒它还要用油。然后他回头问,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带来,我怎么换陈素珍就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来,说,我拿不动瓜,好大一只瓜,八斤三两的,我把瓜瓤拿来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让人怎么吃福三盯着陈素珍手里的油纸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精明过头的人,拿一块瓜瓤来换瓜陈素珍让他笑得有点慌乱,说,一样的,有个证据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买了这么多年西瓜了,这点后门不能开呀福三还是笑着,但笑容已经没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得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陈素珍尴尬极了。她万万没想到福三会来欲擒故纵的这一手,让她意外的不仅是福三的清醒,还有自己对人的错误判断,人不可貌相,她看错福三了。我看错你啦,福三!陈素珍讪讪一笑,说,好你个福三,长了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想到这么精明的。陈素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伤了自尊就赌气,她把油纸包朝水里一扔,说,不换就不换,算我倒霉好了,你们乡下人呀,总要骗人的。

陈素珍两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讨到个嘴上的便宜,结果篮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撑篙把篮子挑给她的。福三一边挑着篮子,一边批评了陈素珍带有歧视的观点,大姐你不该这么说话,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你们天天吃空气去。陈素珍在岸上接过篮子,说,我没骂乡下人,谁把白瓤瓜拿出来骗人我骂谁。福三在船上说,不是我们要骗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么好,我们也没办法。陈素珍在气头上,抢白道,瓜不好还把船摇到这儿来卖?留在家里喂猪去。明年再来,看谁还上你们的当事情到这里应该划上句号的。以香椿树街人对寿来的母亲陈素珍的了解,西瓜换到了是好事,换不到也就算了,陈素珍是个要脸面的人,体质也不是很好,才不会为了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陈素珍买瓜主要是为儿子寿来买的,西瓜的主体是寿来用勺子挖着吃的,边缘部分归陈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认倒霉,陈素珍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看陈素珍的儿子寿来的态度。

寿来那年十七岁。大家都还记得十七岁的寿来在街上走路时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的样子。那样的表情是长期受到迫害的表情,但谁敢去迫害寿来呢?是寿来在迫害其他的男孩,还有一些无辜的动物。他当时已经杀过猫杀过狗,还没有杀过人,有人说他迟早要杀一个人的,此为马后炮,暂且不谈。寿来那天回家,照例看见桌上的半只切好的西瓜,浸在水盆里,他注意到瓜瓤是白的,挖了一块塞到嘴里,就吼起来,怎么是白瓤的啊?这是西瓜还是冬瓜我去换过的,张老头的船走了,你将就吃吧,就当吃冬瓜!陈素珍在厨房里忙着,她说,那福三不肯换给我,别看他样子老实,人精明得像鬼似的,我就是把一只瓜都带过去,他也不一定换的,松坑的乡下人,都不肯吃亏的。陈素珍在厨房里怏怏地说着话,声音带着一种明显的受挫后的怨气。陈素珍从不向儿子倾诉心中的冤屈,因为儿子从来不听她的。陈素珍习惯丁在厨房里自言自语,一顿饭做好,唠叨结束,心中对一切的不满便也排遣得差不多了。她万万没有料到她教儿子怎么做人,儿子不听,她唠叨勤俭节约的好处,儿子不听,她对松坑来的西瓜船的批评,事关一只西瓜,外面的寿来却都听进去了。寿来抱着半只西瓜冲出去,陈素珍并不知道,她只听见儿子在外面骂了一句脏话。陈素珍后来告诉邻居,她在厨房里用腌菜炒毛豆,不说话。

陈素珍说,福三你是哑巴呀?好好,你不表态就不表态吧,我也不要你表态,动手就行,去舱里给我抱个好瓜来。

福三这时吃完了西瓜,他吃剩下的瓜皮一块块的呈三角型形状,像是切出来的。陈素珍看着他把瓜皮一块块晾到船棚上去了。

晾干了吃吧?陈素珍问道,你们腌了吃还是炒了吃的福三说,腌了吃,炒它还要用油。然后他回头问,那白瓤瓜呢?你不把瓜带来,我怎么换陈素珍就把那个油纸包打开来,说,我拿不动瓜,好大一只瓜,八斤三两的,我把瓜瓤拿来了,反正你一看瓜瓤就知道了,让人怎么吃福三盯着陈素珍手里的油纸包看,看看瓜瓤又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精明过头的人,拿一块瓜瓤来换瓜陈素珍让他笑得有点慌乱,说,一样的,有个证据就行了嘛。我在你船上买了这么多年西瓜了,这点后门不能开呀福三还是笑着,但笑容已经没有了善意,是冷笑了。你要是买了一只鸡不好,就拔根鸡毛来换鸡?他说,你这个女人,把乡下人都当傻子了,你们街上人多,人再多也记得住,你今年在哪条船上买的瓜?以为我不记得?换就换了,你还拿个纸包来换瓜,亏你想得出来,天下的便宜都让你占了陈素珍尴尬极了。她万万没想到福三会来欲擒故纵的这一手,让她意外的不仅是福三的清醒,还有自己对人的错误判断,人不可貌相,她看错福三了。我看错你啦,福三!陈素珍讪讪一笑,说,好你个福三,长了一副老实人模样,没想到这么精明的。陈素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伤了自尊就赌气,她把油纸包朝水里一扔,说,不换就不换,算我倒霉好了,你们乡下人呀,总要骗人的。

陈素珍两手空空下了西瓜船,光是讨到个嘴上的便宜,结果篮子也;忘了拿,是福三在船上用撑篙把篮子挑给她的。福三一边挑着篮子,一边批评了陈素珍带有歧视的观点,大姐你不该这么说话,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你们天天吃空气去。陈素珍在岸上接过篮子,说,我没骂乡下人,谁把白瓤瓜拿出来骗人我骂谁。福三在船上说,不是我们要骗人,是今年雨水多,瓜都不怎么好,我们也没办法。陈素珍在气头上,抢白道,瓜不好还把船摇到这儿来卖?留在家里喂猪去。明年再来,看谁还上你们的当事情到这里应该划上句号的。以香椿树街人对寿来的母亲陈素珍的了解,西瓜换到了是好事,换不到也就算了,陈素珍是个要脸面的人,体质也不是很好,才不会为了一只西瓜不依不饶地往铁心桥那里奔。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陈素珍买瓜主要是为儿子寿来买的,西瓜的主体是寿来用勺子挖着吃的,边缘部分归陈素珍,所以能不能自认倒霉,陈素珍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看陈素珍的儿子寿来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