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小说:克拉波斯

彼得·凯里小说:克拉波斯

(澳大利亚)彼·凯里

彭青龙 王浩 译

彼得·凯里(Peter Carey ,1932-),澳大利亚作家,两次英语小说布克奖得主。有短篇小说集《历史上的胖子》(1974)和《战争的罪恶》(War Crimes,1979)。其短篇通常采用黑色幽默和魔幻现实主义技巧,曲折反映现实问题。《克拉波斯》(Crabs)和《剥皮》(Peeling)均选自小说集《战争的罪恶》,为凯里短篇小说中的名篇。

·胡 朗·

克拉波斯做事既干净利落又细致入微,但他羸弱的身体使他很难达到过分注重细节的程度。近期他对吃喝钟爱有加,如果弗兰克吃一块牛排,他就吃两块;如果弗兰克喝一品脱牛奶,他就喝两品脱。由于饮食过量,他只好花很多时间卧床休息,有时腹胀让他呻吟不止。不过,身体却日渐强健。晚上,他常常跑步到五英里外的克莱顿[1],并打算原路返回,但结果往往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瘫坐在火车的座位上。他渴望借此增强体魄,并能在联合拖车公司找份开车的差事。如今他已拿到驾照,但是瘦小的身体难以使他在激烈竞争中一举击败其他对手。

弗兰克开夜班车。他劝克拉波斯不要玩拖车,还是找点儿别的活干。然而克拉波斯对拖车心仪已久,满脑子想着拿到这份工作后风光无限的样子——驾车八十英里、风驰电掣、车灯闪烁、第一个抵达,并接受3UZ 夜间电台[2]节目主持人的采访。

现在克拉波斯的体重是一百一十六磅,并可望增加。

大伙儿都叫他克拉波斯,因为去年某个时候他声称身上带有克拉波斯“梅毒”,对此大伙儿都不以为然。弗兰克告诉特维,克拉波斯其实是童子身,但大伙就这么叫他了。克拉波斯也不介意,如今他已破了身,但这个名字使他与众不同,因此他感到很受用,反正个性取决于人们如何看待它了。

克拉波斯开着一九五六年产的道奇车,坐在方向盘后显得异常瘦小,甚至要靠两层座垫才能看清前方。卡门紧挨着他坐着,因为两层垫子的缘故,她显得矮了不少。车内裹着漂亮的豹皮毯,显得宽敞整洁。

夜色很美,红色尾灯、银色前灯和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交错互映。克拉波斯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在车流中疾驰,紧张刺激得满头大汗。他那黑色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后视镜,几乎希望看到拉着警笛的汽车朝他飞奔而来。也许他会加速,也许会被责令停靠在路边,他不知道会怎样,但他梦想着那令人刺激的一刻,加大油门,驾着已是很烫的道奇呼啸而过,将警察远远地甩在后面。各大报纸将竞相报道:“一辆美国早期产的汽车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甩掉了警察的追踪……”

卡门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不停地摆弄着打火机,她喜欢这样。她以为克拉波斯不在意她,自个儿抽烟,几口之后就扔掉,然后再点另一支。打火机和豹皮毯让她感到很惬意。

豹皮毯是今晚他们要去汽车影院的原因。此前卡门咬着他的耳朵说她想在豹皮上做那事儿。卡门有些害羞,她火辣辣的话让克拉波斯心驰神往。克拉波斯看着她时,卡门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喜欢她这样。

他没有对弗兰克提起过有关豹皮毯的事,他不想让弗兰克知道卡门对豹皮毯的感觉,弗兰克很讨厌豹皮毯。他平常总是用几块灰色的旧地毯盖在上面。他也没跟弗兰克说要去汽车影院的事儿,因为那里有汽车流氓。

虽然汽车流氓发展缓慢,但随着社会光景的每况愈下,他们愈加猖狂,其势力因一次次打劫的成功而不断壮大。如今,由于政府对进口的严格限制,大多数汽车厂家纷纷倒闭,汽车流氓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年前,如果你的车在公路上或偏僻的郊区抛了锚,你只是有些担心他们会把你的车大卸八块,席卷一空。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若是买二手车零部件的话(例如,一九五六年产的道奇车的新汽化器),肯定得从汽车流氓那里购买。他们会说他们并没干掉那个可怜的家伙,但实际上汽化器就是从那个可怜家伙的道奇车上搞到的。每次买汽车零部件,弗兰克都要在胸前划十字忏悔,这对他来说是个大笑话,克拉波斯也不例外。这是他俩的笑话,卡门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她毕竟不是天主教徒。

官方建议驾车人遇到汽车流氓不要反抗,不得已的话就把整辆汽车给他们,但是没人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车。很多司机随身携带枪支,多数是二十二式无声手枪。如果你能锁好车的门窗,并保持良好的车况,你就不会陷入困境。保险公司已经修改了战争和民事动乱的受损条款。这样一来你必须照看好自己的车,否则就难以获得理赔。

此外,最好也不要去汽车影院,那里无任何好消息,你可能会莫名其妙地被杀害。尽管那儿有警察,但于事无补。上个星期,一位在帮别人拆汽车保险杠的警察被另一位警察射杀。开枪的警察以为他是个汽车流氓,事实上他只是想借此赚点钱而已。

因此克拉波斯没有告诉弗兰克他今晚的行踪。他从弗兰克的卡车上找到一些防卫工具,磨得铮亮的自行车链条和一把耐用的扳手。他是在底座下找到的,他甚至希望能碰上点麻烦。虽然心里害怕,但他还是抱着这种希望。卡门没有谈及汽车流氓,克拉波斯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此事。当然,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整天都在看报纸,但从来都是看完忘完,他不知道她读报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汽车影院内的汽车比他料想的要多。他开着车绕来绕去寻找泊位,最后发现了一辆警车。为了安全起见,他打算将车停靠在警车旁。然而,卡门一见警察就紧张不安,因为她只有十六岁,而且母亲一直都在四处找她。卡门坚持要他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在刺眼的灯光下,她小巧的面庞显得既苍白又惊恐。克拉波斯只好把车停在后排的一个偏僻角落里。他一边用玳瑁梳子梳理乌黑浓密的头发,一边等着车灯熄灭。卡门把几块毯子悬挂在车窗上。弗兰克早些时候去汽车影院时就在所有车窗的上端装上了小挂钩,这样就可以把毯子或毛巾挂在上面了。弗兰克非常机灵,为了防止女友逃跑,他把车内的所有门把手都卸掉了。

他们将座位放平,卡门取下发夹让红色长发松散开来,她之所以用发夹,只是因为克拉波斯曾经说过他非常喜欢她取发夹的样子。他像个小小的意大利式的佛像,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披肩长发。

她对他说,你很干净利索,你知道的,非常干净利索。

对此,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想说的是他过分讲究。她说,你有点儿……她是要说“优雅”这个词,但是没说出口。

闭嘴吧,说着克拉波斯边开始解他的摩托车靴子的鞋扣。克拉波斯没有摩托车,他是从弗兰克那里买到了这双靴子。有天晚上,弗兰克开车恰巧在车祸现场发现了一辆摩托车,他用一包香烟从救护车司机那里换来了这双靴子,而克拉波斯又用了三包万宝路从弗兰克那里买到了它。靴子上有点儿血,不过他用黑鞋油把它处理掉了。

克拉波斯喜欢穿厚重的鞋,而且讨厌鞋带。他所有的鞋要么有拉链,要么有鞋扣,要么什么也没有。在工学院读书时,午饭期间他总被人用鞋带绑在校长办公室窗口对面的铁丝网上,他唯一逃脱的方法就是挣断鞋带,因为他没法弯下腰,一弯腰,就有人踢他的屁股。克拉波斯的父亲常常为此来找校长抱怨,但无济于事。有一次,克拉波斯穿着带拉链的靴子去上学,结果被别人给偷去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不得不穿系带鞋。

当第一部电影通过扩音器播放时,卡门便在前窗旁坐了起来。她赤身裸体,仅穿一件黑色内裤,披着长发,车厢内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克拉波斯腼腆地盯着她那对小而浑圆的乳房。他很希望卡门能像花花公子封面女郎那样乳房丰满,这是他唯一想让她改进的地方。但他从来没跟她说起过这件事,甚至也没跟自己说过。克拉波斯对她说,请帮我把靴子脱下来。说这话时他有些尴尬。他知道要发生什么,甚至有点局促不安。他说,往下拉。平常都是弗兰克帮他脱鞋。靴子小一英里但脚疼得不是太厉害。

卡门帮他脱第二只靴子时,克拉波斯就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衬衫、黑色牛仔裤和袜子,并将身体向后压,看着卡门胀得通红的脸和后仰的身体,克拉波斯变得极度兴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卡门富有弹性的大腿内侧和内裤里凹陷的部位。

卡门说,嘿,轻点儿。克拉波斯的一只靴子还挂在脚上。

她被他压在身下,快乐地扭动着、呻吟着、咯咯笑着,嘴里还不时地念念有词,如同朗诵童谣。他们已做爱了上百次,每次他都在心里琢磨着她身体的变化。她至今一事无成,沉默寡言,不是闷头睡觉,就是靠收听系列节目来消磨时光。只有这会儿她才是清醒的,但即使你对她了如指掌,也难以猜到她会变成如此模样。整日闲坐着,或品尝花生酱加蜂蜜的三明治,或看《妇女周刊》、泰茨报道[3]和杂货店商业广告。克拉波斯感觉自己像掉进了蜜罐里一样,嘴里嚷嚷着“汉普蒂·邓普蒂”[4]之类的话,卡门则在身下蠕动着,唱着小曲,时而发出“喔”的呻吟声。

克拉波斯说,砰,砰-砰-砰。

卡门咯咯笑着,呻吟着,身子像猫一样弓着,涂抹的睫毛膏已经蹭到他的嘴唇上。

克拉波斯说,砰,砰,砰-砰。

卡门身子弓了起来,克拉波斯想她的高潮要来了,克拉波斯自己的高潮也要来了。突然,她从车座上摔落下去,他也滚落下来,一直滚落到汽车的左手边。突然,他叫道,噢,妈的!噢,他妈的!

汽车向一边严重倾侧,但卡门面带笑容地仰面躺着,嘴里仍喃喃自语。

克拉波斯大声叫道,噢,天哪。有人把两个轮胎卸走了。噢,我的天哪!

卡门翻转过身说,汽车流氓干的。看来,她一直都知道汽车流氓这回事儿,听起来她挺得意。

别那样,你会把豹皮毯弄脏的。克拉波斯说着便开始寻找另一只靴子和自行车链条。

他疾步穿行于汽车中间,到处寻找丢失的两个轮胎,即使找到一个也行,因为他还有一个备用轮胎。他身上穿的白夹克被口袋里的链条坠得走了形。他奔跑于汽车之间,偶尔停下来敲敲车窗,但是没人回应。大家都害怕极了。

他绕过一辆崭新的雪佛兰车,看见一个警察正在把什么东西放进警车的后备箱里。克拉波斯确信放进去的东西肯定是他丢失的轮胎。但是他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影院的边墙回到自己的泊位。卡门已经把毯子撤了下来,正饶有兴致地看电影。克拉波斯把对警察的怀疑告诉了她。嘘,有人来了,卡门轻声地对他说。

影院经理来到他的车旁,填好两张表,给他们撕了几张餐券。他是一个反应迟钝、体态臃肿的男人,身穿一件破旧的灰色羊毛衫。他向他们解释起餐券规则来,政府每周向他们提供价值十美元的餐票,可以在这里的快餐厅里就餐。如果用完了这些票,那就太糟糕了,因为他们能得到的票就这么多了。如果需要毯子的话,必须马上签字领取。卡门问他是否供应香蕉煎饼,影院经理瞥了一眼她赤裸的双脚,抬起头眯着眼睛对她说,香蕉煎饼到晚上才有,不过她可以买自助餐厅里的任何东西。

经理问他们有没有想要通知的人。克拉波斯想到了弗兰克,不过马上又放弃了。经理一边等着他们的答复一边舔着手中那短而粗的铅笔头。克拉波斯说不用了。肯定吗?经理问。不,没人要通知,不用了。克拉波斯回答道。如果留言的话,他肯定会见到弗兰克的。一旦弗兰克知道了轮胎被人偷了,并且是在汽车影院被人偷的,肯定会来把他们吃了。

我们下周六可以步行回家,卡门说。

经理深深地叹了口气,蹭了蹭自己的那家伙。克拉波斯手握藏在夹克衫里的自行车链条,思忖着该不该揍这家伙一顿。这时,经理开口说:“听着,首先,你们乘不到任何公交……”

卡门说,我不打算乘公交,我-……

“……没公交,也没火车,因为他们根本开不到这里。没有理由开到这里,不是吗?其次,小姐,你也不能走那条公路,因为那是一条S形公路,本地法规禁行,就是在它附近行走也不行。”

接着,经理转过头来对克拉波斯说:“狗也禁行,自行车和新学员也不许上这样的路,所以我们不能放你们出门,除非该死的政府能派辆公交把你们送回家。目前有七十三人和你俩处境相似。我也不想这样,无利可图,所以别以为我想把你们留在这里。现在我们只有等着耗着。让我们祈祷上帝吧,希望尽快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说着他便用手指在胸前随意划了十字,卡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经理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克拉波斯真想用链条来抽打他那肥嘟嘟的脸。这时经理问卡门:“想要通知你母亲吗?”卡门的笑声嘎然而止,目不转睛地抚弄着自己的裙子。“不用了。”她轻声答道。

经理站起身,与两人握手告别,他建议他们签字领取毯子,不过他们说,自己有,不用了。他变得很慈祥,像父亲一样。临别时又一次跟他们握手,并祝愿他们玩得愉快。

车外阳光明媚,卡门说,这人不错。

克拉波斯反驳说,他是个杂种,我早晚要收拾他的。

为什么?卡门问道。

因为他是个杂种。

卡门拉起他的手,朝着快餐厅走去。从昨晚起,影院里搭起了一些临时的晒衣绳,所以他俩穿行其中时只好躲来闪去。影院里停泊着三十多辆车。一群小孩正在电影屏幕下荡秋千。快餐厅前,一位四十岁上下的金发妇女正忙着晾晒衣服,她身上裹着块灰色的毯子,看起来像穿着披肩一样。她冲着他们微笑,而克拉波斯则阴沉着脸。当他们从身旁走过时,她招呼道:“度蜜月的吧。”这时,一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克拉波斯甩开卡门的手,但又被她抓了回去。

快餐厅里的女招待告诉卡门,到晚上他们才供应香蕉馅煎饼,所以她只好要了份圣代冰激凌,克拉波斯则要了一块双倍的麦乳精巧克力,他们交了餐券,走出店门,卡门欣喜若狂地说,感觉太棒了,就像是在野餐一样。

为了后轮,克拉波斯花了一周时间找砖头,找得差不多了,就把砖头垫在后车轴下,然后把备用胎装在前轮上。卡门或看连环画,或听扬声器里播放的音乐。克拉波斯继续寻找道奇车,希望能弄到相同型号的轮胎,但一无所获。

晚上他仍然穿梭在车辆中间,敲敲这个窗,敲敲那窗,希望能搭辆便车出去,设法弄个轮胎回来。然而无人应答。

他开始以收集油箱盖和轮毂盖的方式来消磨时光。如果能收集到一定数量,他就可以从汽车流氓那里换回个轮胎了。他心情沉重,无聊至极,只好靠睡觉打发时间。卡门似乎很开心,晚上边吃香蕉煎饼边看电影。克拉波斯闲来无事,就把引擎卸掉,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白天他一直都在摆弄如何保持双汽化器的油量平衡,直到某天下午四时汽油耗尽。

无路可走,每天卡门都这样跟他嚷嚷着。每次从女厕所回来后,她就跟他讲述无路可走的新原因。在女厕所里,她们双臂环胸,连续蹲上几个小时,所以对外界的事无所不知。男厕所里的情况也是如此。但克拉波斯大便时一声不吭,对其他人的话充耳不闻,他也懒得去想为何无路可走。

他渴望有一辆一九五六年产的道奇车能在影院停泊。他吃得很少,为的是节省餐券去换取所需的轮胎和轮毂盖。虽然有十几个其他样式的轮胎可供使用,但是他希望能把弗兰克的道奇车完璧归赵。因此他躺在愈来愈令他讨厌的豹皮毯上,静静地等着。他极力不去想弗兰克,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他实在是不习惯无所事事。以前总是很忙,要么锻炼身体增强体质,要么去看电影。有时还跟着弗兰克的卡车外出。经常从早忙到晚,开着微型米诺车,为雕刻工人送样片。他憎恨那种微型车,但他想念憎恨它的那种感觉,想念驾驶它的那种感觉,想念把它的发动机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又费力地把它发动起来的那种感觉。他盼望着有一天能为联合拖车公司工作。

然而他还是经常想到弗兰克,而且这种痛苦每天都在加剧。他试图想出弗兰克可以原谅他的理由,但一个也想不出来。他想象着如何让使弗兰克那张土豆脸微笑,并且说,哥儿们,没关系,这种事就算是最棒的司机也会碰上的。但是他只看到了弗兰克狰狞的面孔,扭曲粗糙的下巴,咬牙切齿地要揍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活动扳手。

弗兰克曾对他说,你要是有辆好车,人们就会尊敬你。如果你去某个地方,比如说汽车旅馆,他们会对你献殷勤。过去弗兰克一直对克拉波斯很殷勤。他说,你要锻炼好身体,这样无论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板儿。锻炼好了身体,哪儿都能去,而且能保护自己。他送给克拉波斯一个扩胸器和一张查尔斯·阿特拉斯[5]的旧照片,弗兰克说,这家伙是个天才。

克拉波斯整日呆在道奇车里,并试图通过不停地跟卡门做爱来使自己不想这些事情,但是卡门不喜欢在大白天干那事儿。

卡门躺在车顶上晒太阳,而克拉波斯则一个人呆在车厢里。他想了一些脱身的计划,并告诉了卡门。可问题是,影院环绕着通电的铁丝网,并谢绝任何访客,另外,保安车也在整夜巡逻。

每天早餐后,克拉波斯就在影院内漫步,寻找可能在晚上停泊的道奇车。他小心地穿过晒衣绳,绕过临时厕所,沿着垃圾处理场的边儿走,有时侧身在玩纸牌的人群边站一会儿,或在临时板球场边看别人打球,这一切很像他小时候玩过的海滩。所有的人都有事儿做。他真想把他们全都炸死。

他看着卡门的脸,试图发现她面部的变化。这张脸苍老多了。羊毛衫上起了很多毛球,头发拢到后面,梳成辫子,头发盖不住耳朵,两只耳朵就支棱在外边。她的身体开始发胖。她总是一边嚼汉堡一边跟他说话。他知道,他也看到了,整个过程他都看到了。她知道他看到了。她用羊毛衫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奶油,开始讲述昨晚发生的事儿。

他说,我知道,我都看到啦。

然而,她坚持要跟他讲,因为她感觉他什么也没看到。在女厕所里她跟每个人都讲了关于他的事儿。于是大家纷纷前来看他。为了躲避她们的注视,他用毯子把车窗遮住。但卡门竟然邀请她们进车来。她们的丈夫也来了,或邀请他打板球,或邀请他玩抛币打赌的游戏,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弗兰克和即将到来的道奇车。

他说,我看到了。

昨晚,他看到了一队卡车从正门开进影院。每个人都凑了过去,克拉波斯也紧随其后并站在人群边上。人们欢呼着,向卡车和司机们欢呼着,仿佛他们是救世主,然而卡车运来的汽车多半是没有轮子的、没有发动机的、严重受损的和无法跑动的。克拉波斯静静地看着、思考着,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吊车将汽车吊放到影院的空地上,并一字排开。渐渐地大伙对此失去了兴趣,然而克拉波斯依然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在强烈的灯光下,停放在巨大的梅塞德斯牌低架拖车上的尼森式活动房屋[6]被一一卸了下来,探照灯被安装在旧放映室的顶上,它的下面是快餐厅。

傍晚时分,低架拖车,吊车和其他卡车都被开走了,但他仍旧站在那儿,看着一辆辆公交车开过来。

他站在那儿,从一辆一九五六年产的道奇车上卸掉了两个轮胎。

每个人都跑去看新来的东西。卡门极度兴奋,几近疯狂,她恳求他一起过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高兴,如此易怒。她的双眼清澈敏锐。此刻他特别想跟她做爱,但是太忙。他想去拥抱她,去抚慰她,去温暖她,使她平静下来,但他要安装两个刚弄来的轮胎,所以他很忙。凭着眼角的余光,他看到了许多异国情调的东西:斗篷、长袍、黑皮肤以及黝黑的面孔。听到了令人迷惑的声音,这让他想起了《圣经》里的通天塔,想起了在主日学校第一次听说通天塔的情景,想起了胡椒树,想起了那两个轮胎。他跟卡门说,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千斤顶的状况良好,他把它保存得完好无损。他用千斤顶将汽车尾部撑起,移开了砖头,然后把新轮胎安上。轮胎有些瘪。他猜想每平方英寸能承受十五磅左右的压力,但这够好的了。接着他卸掉前轮,把它放进后备箱,并把新弄来的前轮安装好。

他还需要汽油,也许还需要石油。

他感觉自己仿佛再次焕发生机。他会把车还给弗兰克的,并给他讲一个故事,一个精彩的故事——他开车行驶到郊外,一辆梅塞德斯牌低架卡车把他挤出了马路,同时一辆吉普车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把道奇车,连同克拉波斯和卡门一起,吊到了低架拖车上,并把他们连人带车运到了一个乡村集结地。那里有一帮流氓,克拉波斯加入了他们的团伙。晚上,他们把低架拖车开跑了。克拉波斯开了一辆雷莱德牌的。他们在公路上偷车,迫使那些倒霉的司机步行回家。一场打斗之后,克拉波斯成了他们的头儿。他重新找回了道奇车,并重新组装了一遍。接着他成功逃跑,把车开回来还给了弗兰克。

他非常高兴,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悦。他需要检查一下石油和汽油。当他掀起引擎罩,刚把量油尺抽出一半儿时,便发现汽化器消失了。僵立片刻之后,他仔细检查,发电机没了,分散器没了,散热风扇以及风扇皮带没了,蓄电池和加铅没了,还有散热器软管和空气洁净器全都没了。

刹那间,他的身体凝固了,无形的弦绷得更紧了。

慢慢地他走到一辆刚刚停泊的道奇车旁。车里还有人,但他没理会他们,径直打开车门,用力拉开了引擎罩搭扣。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被他用力推开,他掀起引擎罩,寻找里面可用的零部件。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引擎,一块脏兮兮的胶合板撑着引擎箱,几只稚嫩的小鸡正围着一只碗喝水。

他躺在豹皮毯子上,眼睛盯着车外。卡门偎依在他身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渐渐地克拉波斯开始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一大群裹着莎丽的印度人,聚集在一辆惨遭重创的蓝色福特-费尔肯牌车周围。其中的一个老头儿蹲在车顶上。这辆车是昨晚运来的。一群男子,很可能是意大利人,倚靠在弗兰克的道奇车前。他们在哈哈大笑,好像在玩儿什么游戏,轮流用小石块砸一辆深黄色霍顿-摩纳罗牌汽车的轮胎。在一个戴眼镜的英国小孩的追逐下,一群鼓着肚皮的黑皮肤小孩大呼小叫地从他车旁跑过。

卡门哭喊着,到处都是他们。他们瞪着我。他们要强奸我。

克拉波斯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深深地思考。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并把它总结成一句话,告诉了卡门。

克拉波斯说,如果要自由,你必须变成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或交通工具。

卡门哭了,她说,你疯啦,彻底疯啦,他们都说你在发疯。

克拉波斯回答说,不,不,我没疯,仔细考虑一下这句话——要自由,你……

她马上用手捂住他的嘴,她说,糟透了,糟透了。到处都是肮脏的病菌。他们又脏又臭,恐怖极了。

这时克拉波斯看见一辆汽车正沿着一条车间的小道开过来。这是一辆一九五四年产的奥斯汀牌汽车。影院经理僵直地坐在方向盘后,目不斜视。车还在行驶。克拉波斯高兴了片刻,心里盘算着能否用餐券买下这辆车。车从他眼前开过时险些撞到那户印度人家。他看到奥斯汀汽车正被一家英国人推着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三个小男孩。

克拉波斯自言自语,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或其他的交通工具。

小旗在晚风中飘扬,其中有些已变得又脏又破。克拉波斯每走一步都闻到不同的气味,菜味、粪便味儿扑鼻而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尘土飞扬的小路。卡门还留在道奇车里。他把自行车链条留给了她,并锁上了车门。

情况变得糟糕透顶,没有任何进展。克拉波斯只好换个角度来考虑。移动是关键,这是他唯一相信的东西了。只有汽车能拯救他,他要亲手制造一辆。克拉波斯决定变成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

然而,在他向前走的时候,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将会变成一辆什么样的汽车。肯定不是那种微型米诺车。他希望是一种车型大动力强的车。他开始制造轮胎。它们既大又粗,带有深深的胎面纹。他能感觉到它们,感觉到它们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滚动的样子,感觉到它们碾碎空易拉罐飞驶而过的样子。接着再制造保险杠,几根粗大的钢管被焊接在一起以防止汽车碰撞时受到伤害。然后是呈锯齿状的挡泥板,微风中摸起来既凉爽又平滑。车身后还有个像托盘似的东西,感觉像是一件工具,但他不知道它是何种工具。汽缸发动机是V8型号的,属于福特系列中的一种。发动机的振动节奏强而有力,摸起来很烫手。这是一辆有六档变速箱和操纵杆的拖车。

他感觉浑身通畅,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如此。他挂上低速档,驾驶着拖车缓慢穿行于废弃车之间,穿行于人群之间,穿行于忙着张罗晚餐的人家之间。

他知道他能够离开这儿了。

他已忘记了卡门,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换上了二档,打开车灯。从一个车道拐到另一个车道,小心谨慎地在汽车迷宫与尼森式活动房屋之间穿行,他在寻找影院大门。影院似乎比原来大了很多,因为他沿着南篱笆墙开了好几英里。他调转车头,换上三档,沿着西篱笆墙行驶,希望能找到大门。

到了很晚的时候,他才找到大门。他用车灯照了照门卫室,似乎没有人值班。再往前开,他发现大门竟然敞开着。他换回二档,加大油门,将影院甩在漫天飞扬的尘土后面。

在公路上,他再次提速,头顶上方的灯不停地闪烁,他把警笛也打开了,纯粹是为了高兴。这辆拖车没有调速器,汽车以每小时九十二英里的速度向前疾驶,空气呼呼作响,散热器里的冷水压力增大,不断地给滚烫的发动机降温。

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意识到公路上空无一人。开着这辆路上仅有的机动车,他穿越了空荡荡的郊区,没有霓虹灯,没有灯光,只有迎面吹来的风。他把车开到了小路上,遇弯儿便拐。轮胎在冰冷崎岖的小路上咔嚓作响,他内心感到阵阵的绞痛,他迷失了方向。

他驾车行驶了三个多小时,车速慢慢降到每小时三十英里左右。他拐了个弯儿,上了一条宽阔的公路。远处的灯光依稀可见。

他感觉好多了,也温暖多了。他驾车朝灯光驶去,全世界仅有的灯光。灯光离他越来越近,咫尺之遥。然而当他驶离公路后,却发现灯光与他之间隔着一道高高的铁丝篱笆。里面的人或走动,或谈笑,或跳舞。他沿着铁丝篱笆行驶,路尚未铺好,有些凹凸不平。穿过停车场,他终于来到一扇大门前。门已上锁,而且用耐用钢加固了。

在门的上方,挂着一个已褪色的牌子,油漆开始剥落。上面写着:“星光汽车影院,请关掉你的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