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光质
天还没亮她就起了。摸着黑瑟瑟抖抖地穿衣服,刚穿好,发现还穿着刚买的绒衣,赶紧再褪下来,从席底下抽出一件好换洗的,再重新套上。刚买的这件说是绒的,其实是化纤的哩,衣服上起着静电噼啪噼啪地从她内衣里钻出火花来,她缩缩手,咬了咬嘴唇,心里愉悦着。男人在炕头上翻了个身,嘴里骂了句,破老婆神,脑子不好……又睡过去了。玻璃窗上挂着一些霜花,炕下是黑的,摸索到自己的鞋子,却穿反了脚,嘻嘻,人一高兴就是个孩子了哩,孩子才穿反脚哩。灶坑里的火早就熄了,熄了就熄了吧,这个急什么呢,不急了不急了。一个早晨不吃饭又急什么呢?牛饿急了要哞哞地叫,羊急了,咩咩地,人要是也喊也叫,不就和牛啊羊啊一个样子么?
月亮还挂在当空,照得院子里的苞米秸银子一样的清亮。牛儿甩着尾巴在圈里调了调腚,大概还有些草料,不管了不管了,顾不了那么多。她打开门,门咣当了一声,吓了她一跳,原来在这样静的早晨,自己也会吓自己一跳的。嘻嘻,等我回来,准会吓他一跳,还说我是个破老婆神不?嘿,咱也来点银柱家里的样儿,把脸一扬,也让他给咱做顿饭吃哩。手一指,去呀,柴禾在牛圈后头,从底下抽啊,熊货,顶上的是湿的哩,快点……嘻嘻!她甚至掐了掐腰,翘了翘脚,样子也是银柱家里一样女人味儿了吧。
回过身子来带门,忽然发现自己还憋着一泡尿来,转回身来往圈里跑,门上的挂钩链子断了一截了,早让那熊货修他就懒得动弹,才多大岁数的人呀,怎么就学会了人家老头往街上的墙角里蹲了?这样蹲到老,还得蹲多少年哩?看看十字街那一溜墙角,真是吓人哩,老头老汉身上那点油灰都蹭到墙上了,那石墙一溜儿全是油光铮亮了哩,那得几代人在那上面蹭出来的痕迹哟。想想又不对,也许上去几辈子,还没有那道墙来,或者还没有这个庄来。那就是些个老头老汉身上的油灰旺来,多来。人一老,灰就多了,最后就只剩那么一堆堆骨灰了。哎,想想这些,谁愿蹲谁就蹲吧,就是别净学些疯话回来说给俺听就好了,好像俺是个不正经的似的。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嘻嘻,都说我脑子有病,我看他脑子才不好哩。蹲在墙角上抓石头儿,下五福,抽旱烟,说天说古的,吃饱了撑的。老鸡巴头子们还没个正经,往坏里教他哩。嘿,大冷的天儿,不好好躺在被窝里,楞是让些老祸害给骗得要站在地下,站在地下就站吧,还让俺也站,翻蹬了一晚上,冻死个人。真是脑子有病哩。
她自认为脑子没病,圈门绕了几个圈也打不开,越打不开,两腿还越夹越紧,要决了口子,腚也得使劲往上提,不提不行了,使劲推,推得圈门要散了架,不敢再推了。猪已经在拱圈门,拱得同样轰轰地响,一边拱一边哼哼着,真是让人心烦,我还没吃哩,还顾得了你们。老实,老实。已经等不及了,提了裤子往牛圈里跑,目的地就在眼前,还是冲着牛后腿激射了,终没尿到圈里。她觉得不是个好兆头,事虽小,总有个预兆的。一想,自己又把自己想乐了,家是自己的,自己就是尿到坑头上,又能怎么样哩?就是,又能怎么样哩?那熊货也别想管太多,就算尿到炕上,那熊货以后也别想动我一指头。俺得学学银柱家里来。
街上静得有点吓人,偶尔地有几声鸡叫,狗儿在院子里翻蹬声,说明这个庄还活着,没有死过去,那就不用害怕了。她眼睛有些发涩,起来的太早了,忘了洗脸了,不洗就不洗吧,这样就更显出俺的穷,俺不穷还有谁穷哩,庄里还有比俺还穷的?人家银柱家里倒还整天吆喝穷来,她还站在大街上抱着个罐头瓶子喝奶粉来,她都喝奶粉了,她家的米米不得喝鲜奶?鲜奶比奶粉还好喝吧,那谁知道,反正咱没喝过,咱又不会生孩子,连自己的奶什么样还不知道哩。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有个孩子,孩子为什么不来她家呢?家里冷,家里脏?孩子不愿意来么?所以她一天到晚除了烧火就是打扫,坑烧得没法睡,烙糊了好几床被子,被她男人打了好几次。可是让她不明白的是,明明挺暖和的炕,怎么第二天起来,又凉了呢?孩子们总是黑天时躲在角落里吧?一不小心就从角落里蹦出来了吧?这冷的天,他们藏在哪儿呢?
那么夏天哩?夏天总是太热吧。看来银柱家比俺家好得多哩,要不人家怎么会有小孩哩?
银柱家里可真活得有滋味,人家婆婆长病住了院,银柱让她拿钱,她就不拿,拿出来干什么,还不是往火坑里填?打水漂儿都不是的。听听人家话说的,人老了不死,活着祸害粮食?咱也有个老的时候,咱老了,动不了了,喝上瓶子久效磷,死屁的。要钱?等着吧。银柱回家没要着钱,就出去借,他家里就跟在他屁股后面,银柱还没开口的,她就跳着高骂上了,跟了你们一家子穷鬼哟!吃不好穿不好哟!给你们养了老的又养小的哟!哟,咳,咳……临末了又跳出个讨债鬼来哟,银柱呀银柱,你是你娘养的你就给我借一分钱来哟,借一分我就把锅砸巴了卖生铁,和你离婚哟!银柱家里坐在街头上,拍着大腿就号。
嘿嘿,装的真像。
哭,谁不会呢,只要是不用花钱的营生,俺也都会来。可是过了没几天,银柱家里又站在大街上跳了,骂得嘴角子冒白沫沫,说,狗日的老婆子嘴们,让俺伤天理哩……让俺不忠不孝哩……哪个说俺不给钱,哪只狗眼看着了哩?她一边跳脚一边把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一把子钱来,在空中抖了抖,看看好哩,看看好哩!说完扭起她的肥腚来,走进了她婆婆的家门。
她身后翻过一串白眼来,呸了一句。谁说,装得真像!
她向下扯了扯衣角,衣角还是不服贴,向上翘翘着,胸前还有一片油花花。昨天她站在银柱家的院子里看女人们打扑克时,银柱家里忽然抬起了头,说,哎呀,你们瞅瞅呀……这是什么?嘿嘿,是你男人急的熊吗……哈哈……她把牌扣在胸口上,牌在她的大奶子上颤悠着,一抖一抖的。另一只手就这样拽着她的衣角让大家来看,别人抿着嘴笑,说,哎呀,你嘴上积点德吧,别净拿傻人开涮吧……
银柱家里说,这怎么是开涮呢,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这块白,我老早就看到过了,她不洗衣服吗?怎么老也洗不掉?为什么洗不掉呢?哈哈……问问她,问问她是不是?她一下跳开了,把衣服从银柱家里的手指间挣开了,红了脸,还是莫胡说了,这是俺家的牛,牛,和俺翻蹬的哩……你……你不也和主任在草垛里……她嘴里含糊着,好像含了块热地瓜一样,丝丝溜溜地向外漏气儿。大家笑着互相拍打着,没有谁听清她说了些什么,银柱家里是听得分明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大眼睛忽扇忽扇,知道被这个傻人看去了些什么去,便把牌从胸口上拿开来,说,哎,我的大虎还没出哩,你们的小虎就敢随便下?杀你个狗日的。
有人已经笑出了眼泪,说,哎哟,银柱真是有一套啊,你这个“杀狗日的”怎么听怎么跟村主任一个样来,有点官腔哩,要不也是个官太太吧。银柱家的就要摔牌,说,你个臭嘴来……别人笑着说,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要什么紧?再说了,村主任一家就是和你家走得近嘛,要不,怎么年年都有你家的救济款救济粮的,人家别人谁捞着过呢?
那是你们懒汉子被窝懒的来,哪一年不是俺冷哈哈的大早上就守着村委会的大门守来的?你们以为……
守?我们又不知道哪一天来粮哪一天来款的,我们怎么守?
嘿,明天就来了今年的救济粮了,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哟……
明天?哈哈,你又说你清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别出,别出,拿回去,我还有小两没下哩,耍赖么……
她把衣角扯了扯,已经听到明天就要来救济粮,心里已经扑通开了,她太相信银柱家里的话了,为什么不相信呢?人家银柱家里的关系和主任不一般来。她敢一条大白腿搭在村主任的肩上,喊着哼哧瘪肚的村主任的小名,庆哎……庆哎……你要……了……了老娘的命来……
她以为两个人在草垛里定是没干什么好事的,可是伸过头去一看,嘿嘿,主任搬着她的腿用胡子扎她来,噢,两个人闹着玩儿来。主任就是主任来,玩法都花花来。大人,就不需要游戏了么?人家主任和银柱家里游戏得好着哩。哎,俺小时候也没正儿八经地游戏过哩,没人愿和俺玩哩,俺,其实不傻哩。
她踏着月光转过街角去,远远地看到银柱家里已经亮开了灯,她急了,知道人家已经早起了,她跑起来,生怕别人抢了先。她两条腿向左右拐着,滑冰一样,飘忽着,高高低低高高低地向村委跑。鞋子已经不跟脚,裤子也长了,在脚腕子上打着旋,绊过来绊过去,两只手很大很大地向外甩,这样步子就跟不上了哩,再甩腿,就跌了一跤,膝盖磕在生硬的街石上,火辣辣的。大概是破了皮了,一摸,裤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棉裤棉花已经皮了,老得成了地图,东一块西一块的形成了多个省,恰巧膝盖这里就是湖泊,那还不磕得历害?
她出溜了一下鼻子,呼出一口凉气,天已经蒙蒙亮,转眼的工夫月亮已经被一片片灰云遮了去,起了风。要下雪吗?今年下了几次雪了呢?转过大槐树,后面就是村委大院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风里摆动着,大铁门关得死死的,没有一丝动静,她喘了一口气,看到大院的墙上写着各家各户的提留的数目,有的打了勾,有的已经积了好几年了。她找着自己家的,找了几遍,终于找到了,在左边倒数第三排,第一行上,那上面的字在灰白的晨曦中刺着她的眼睛,她用手摸了摸,染了黑柒的水泥墙面冰凉得如同家里的圈门把手,水泥墙跟铁墙一样哩。她打了一个哆嗦,又吸溜了一下鼻子,向下扯了扯衣角。哎,今天要是能多分几袋子救济粮,我看这提留搞不好还得趁早交上哩,哎……
一阵风吹来,吹得她要打飘儿,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难道还要下雪吗?过年下雪是个好兆头哩,来年的麦子能多打几斤,七毛三一斤,一百斤……就是……就是,哎,算不清算不清,反正很多很多就是了。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那一片红字,不知怎的,心情一下子就坏起来。觉得今年的救济粮不见得能扛回家,不会被顶了提留吧。
一根螺栓,油乎乎的。她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不知道有半斤还是三两,谁又知道哩。她把它揣进兜里。
一阵咳嗽,大旱烟味。她兴奋地向那里张望,眼前出现了一大车白面袋子来,摞得可真高哇,我是第一个哩,我是第一个哩。她跑向那烟味,又甩开了她的手,腿照例还是左右飘开来,飘得还是很大。
哟?这么早,好,终于想明白了是不?老弯弯一边开门一边说,你们家的提留算少的了哩,不交?不交能行么?些个人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嘛,瞎想八想的,有什么好处?对不,咳!……呸。他娘的,说开了,这些事跟他们乡办公室有个屁关系哩,再闹再反蹬,那也是咱们庄里的事哩,一天到晚开着车来了,吃饱了一抹嘴又走了,管什么用哎。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老弯弯回过头来看了看她,风起得疾了,刮起一些街土。他说,哎,进来吧,进来吧,正好和我一起生起炉子来。他娘,生起炉子来,还得给他们下出面条来,我他娘的摊上个好差事来。
他锅着腰,在手里抖着钥匙,一把钥匙哗啦啦,他宛如一个当家的哩。她出溜一下鼻子,把衣角向下扯了扯,甩开腿,左左右右地跟在后头,俺,俺是来领救济粮的来……银柱家里说……
什么?哈哈,什么救济粮?哈哈,傻人哎……老弯弯笑着,把钥匙抖得更响,更脆生。他说,银柱家的?呸!他娘……
火却怎么也生不起来,天气有些潮。他娘的,我在家里哪干过这些事哩,这些破干部一来,还得俺生火俺做饭……咳咳……
她站在门口,看着老弯弯被烟罩着,青蓝的烟从门口绕过来,绕过房顶,不见了。天已经大亮,村庄里飘着一些炊火味,不知道那个熊货起了没,牛喂了没,猪食掺没掺……所有的活,他不会干的哩,他也不干哩。她有点急了,说,老万叔,今天到底有没有救济粮哩,没有俺可得回了,俺家那人得起了哩,也好做饭给他吃了哩。
老弯弯直起腰来,你别急别急,这东西我生不起来,你来把它生起了再说。
她想,生个炉子又有什么难哩,傻人也会的事哩。她左左右右地甩着腿过去,把劈柴从炉膛里掏出来,弯下腰来,那腰上就露出了一大截子白肉,裤子原本是肥的,现在却兜得个腚滚圆起来,她用扇子扇了扇火,火光就起了,映得她那张脸灰青得发紫了。一张嘴鼓一下,又瘪下去,半毛的头发顺下来,遮了脸,这才让人稍微能受得了。
老弯弯咳了一声,女子哎,不忙不忙,你来一下啵……
她直了身子就左左右右地过去了。
这个过程使她有些炫晕,她踢翻了铁簸萁,顺了顺乱了头发,说,老万叔,啥事来?老弯弯已经把她搂过来了,一只手去褪她的裤子来。
外面下起了雪,雪花子扑漱漱地扑向窗子,清晨的灰光在窗子里散尽了,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不知道哪个院子里的鸡叫成了一片,咯咯答答地乱作一团,她知道公鸡又在踩鸡,母鸡飞过鸡窝,从圈里的横木上跳下来,号叫着一头攮进柴堆里,公鸡跳着,冠子通红如血。这个村庄活了来。牛的哞哞声响起来,这是谁家的牛来,叫得真响,真欢,真硬邦来,就在耳边,就在自己的肩上来,翻不得身,起不来。
雪花打在窗子上,无声无息。
老弯弯哎,老弯弯,你……毁了……要了……老娘的……的命了哎……
雪花打在窗子上,闪了一下,化成一滴水,顺着玻璃滑下去,不见了。
老弯弯咳了一声,人长得不咋样,事办得还不孬哩,嘻嘻。我说,今天救济粮是没有来,不过看在咱俩好过了,你家那提留就不用交了。她翻了翻眼,棉裤腰找不到头了,半挂在大腿上,嘴里说,你管不着哩,你说的不算哩,人家主任说的算哩……让你白,让你白……嘿嘿,你不傻哩?老弯弯说,前年你们家不是扣过教育积资款么?教育积资,你家有孩子,有教育?现如今不让扣了,要返还,村委哪的钱返还?所以这事捂着哩,你别瞎咧咧,记得你叔的好,以后亏不了你就是。哎,人哎,总得这么过来,还不是一样?走到哪里不一样呢?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袋挂面来,这是十斤面,平常捞不着吃吧?哎,过得些什么日子来,拿回去跟你家那熊货说,说老万叔可怜他的。
她踏着雪,转过街角时,才听到银柱家里的号哭。捂着嘴一样,从井里一样,呜呜着。她从门缝里一看,天哎,银柱家里一丝不挂地站在雪地里来,银柱拎个棍子,瞪着牛眼,就要抡开了哩。这时,银柱家里忽然跳过去一把夺过棍子来,转了个身,抡向窗玻璃,噼叭噼叭地咂起来,玻璃飞舞着,冰一样,刮过她白嫩的肚子,扎进她的脚心里。她把脚心一甩,又一甩头,说,银柱来,我和你拼了……银柱一脚就把她踹了个狗吃屎。她那大屁股,就贴了一只鞋印子,大大的,烧饼一样。雪花子落在她的身上,就冒起一阵子热汽儿,越冒越大,她死了一样,就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她一惊,知道不能再看下去,转身逃也似的往回跑。发现手里的挂面掉了一路,浮在雪地上,一绺绺的,水中的桦木一样排着队。她赶紧去捡,多亏了有雪,没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