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黄土路
七月的一天,我穿过四处飘着花香的街道回到家,屋里传来一阵垃圾的气味。见我回家,儿子的眼皮抬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而妻子劈面就一句话,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这时我看见她脸色发黄,手不断地在鼻子前扇着。进到里屋,我看见一家三口的衣服扔在地板上,一股难闻的馊味正从那散发出来,这情景就像我出差前一样。我出差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我穿着从外表谁也看不出很久没有洗过的衬衣,住在桂林、北海、张家界等城市的宾馆里,暂时忘记了生活的烦恼。但回到家里,我又陷入到烦恼之中:我们的衣服已经有五个月没有洗了,而我的妻子正被这堆衣服的折磨着。虽然出差前我们吵过一架,但当看到她一脸病容时,我的心就疼了。
我把行李放在屋里靠墙的地方,转身想坐在床上歇一会儿,但屋里的气味使我快发疯了,我弹起来对屋外的妻子喊,要不,我们买一台洗衣机吧。喊完,我才发觉这句话在我心里憋得太久,但一经喊出来,我又立即后悔。因为我们没钱,我们所有的钱都拿去还一笔三年前我莫名其妙地欠下的债了。我的话音未落,妻子已冲进里屋,眼里游动着一丝喜悦的光。要知道,为了一个洗衣机,她已经唠叨半年了。刚嫁给我的最初的那些日子,她包揽了家里的所有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拖地板、买菜、买米,甚至在儿子出生后,洗尿布,以及我认为可以培养我闲情逸致的淋花这样的活,她也不让我干。直到我莫名其妙地欠下一笔债,而且这笔债数额之巨,需我们两个人挣二十年的工资才能还清,她的脾气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差。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为此打打闹闹起来。几年下来,我们伤痕累累,两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最后竟在洗衣服、煮饭这样的事上扯起皮来。扯皮的结果是谁也不愿意再洗衣服、煮饭了。我们的衣服不时地散发着一阵阵的馊味,屋里变成了一个垃圾场。而我们的儿子,他只有四岁,在这样的家里,他变成了一个脏稀稀的、沉默的小孩。看得出,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当天下午,我买两个苹果找到了莫蔚。莫蔚是我的老同学,开着两家自己的公司。一见到莫蔚我就哭了,我说,莫蔚,我如果不买一个洗衣机,我的妻子就会把我赶出门,就会带着儿子离家出走。你忍心看着你的老同学变得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甚至妻离子散吗?你忍心看着你老同学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吗?我越说越兴奋,越说动情,我看见莫蔚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打断我的话说,别说了老同学,需要多少你说吧。我说我想跟你借两千块钱,有了两千块钱,我就可以买洗衣机了,我就可挽回我的家庭了,我就可以每天继续和妻子牵着儿子的手去江滨公园玩了,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就不会再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了。莫蔚翻开随身携带的皮包,把里面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掌心数了数,一共是一千二百元。我身上就带这么点钱,全给你了。他把钱拍在我的掌心,然后摇摇头走了。
我和妻子怀揣着一千二百元钱直奔百货大楼。我们扯住一个穿着红裙子的服务员的手问她,最便宜的洗衣机需要多少钱?也许是我们身上的气味把她熏昏了,她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多少钱?一千八百元!说着她用手指了指旁边一款儿童洗衣机。一听说一千八百元,我和妻子都傻了。我愣愣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而我的妻子却脱口而出,但是我们只有一千二百元。我的妻子还未说完,我已捂住了她的嘴。我说对不起,我们到别处看看。我们出门的时候听见服务员说,一千二百元,一千二百元钱买二手的都不够哦。哦,对了,服务员的话提醒了我。我们来到了二手家电市场。我们刚进门,就被一个外表很新的高高大大的滚筒式洗衣机迷住了。我们从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漂亮的洗衣机,打开它的侧门,里面的金属滚筒在黑暗中闪着亮光。我们想,这样一个高大结实的洗衣机,它的价钱一定很昂贵吧,但看到上面的标价,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正好是一千二百元,而且还要送两包洗衣粉。
不用讨价还价,我们就把这台高高大大的洗衣机买了下来。当我们把它抬进家门时,我们的儿子欢呼雀跃,连着在屋子里翻了几个跟斗。天知道他从哪学会了翻跟斗这种绝活。我们顾不上看他一眼,也顾不上休息,就把洗衣机接上水和电,放上洗衣粉,塞进衣服,关上侧门,并把按扭调到“强洗”档。我们想洗衣服的愿望太强烈了,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把每件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晾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因此我和妻子几乎是抢着同时按下了那个使洗衣机转动的“ON”键。
洗衣机的滚筒没有转动。
我想,后来的事情就出在洗衣机没有转动上。如果洗衣机当时就转起来,我现在一定还是那个每天穿梭在城市里,为自己写一点文章而自鸣得意的人。然而洗衣机的滚筒没有转动。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连我们可爱的儿子也停止了翻跟斗。
我急忙把电源开关、插座、水龙头开关等全都检查一遍,重新按下“ON”。
洗衣机还是纹丝不动。
一定是哪颗零件松了,洗衣机才像个生病的孩子似的一动不动。我打开侧门,把头探进了洗衣机,我发现原先装满了衣服的洗衣机竟是空荡荡的,充满了神秘。我不由得好奇地爬了进去。我刚爬进去,洗衣机的门就关上了,里面突然暗了下来,就像准备开场的电影院,四周变得很安静。接着,滚筒转动了,由慢到快。清凉的水连同洗衣粉从我的头顶一阵阵地淋下来,使我突然想起“醍醐灌顶”这个成语来。而我的人生开始像一盒正在快进播放的录像带,一幕幕地在我的眼前闪过:我出生,躺在一个年轻的女人的怀里;我被一泡尿憋得哭了,还未拉出来就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饿着肚子,想吃鸡肉,在晒场上拼命地去追一只鸡;上学,像禾苗一样突然长大;被批评,被表杨;微笑;苦恼;第一次做爱,快感还未到来就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哭声……滚筒再一次转动,人生的电影又过了一遍;再滚动,奇怪的是剩下的只是快乐……我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停下来啊,我的记忆越来越少。但洗衣机还是停了下来,我想它一定是停在“漂洗”的程序上,还未到“甩干”,因为那时我还浸在洗衣液里。
洗衣机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一束强光突然涌进来,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我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世界,心中一片迷茫。这时,一只手发疯似的伸进来,拽住我的手往外拉。拽我的人一定是疯了,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我的肉里,把我拽得生痛。此时我就像一件还没甩干的衣服,被水淋淋地拎出了洗衣机。拎我的人见我还在动,就把我拎到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着,我身上的泡沫顿时被冲得一干二净。一缕风穿过阳台,飘到屋子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等我回过神来,我看到眼前正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们脸上挂着泪珠,正悲喜交集地看着我。她们一个叫我陈扬,一个叫我爸爸。我一下子弄不清我是叫陈扬呢还是叫爸爸。但我感到他们似曾相识,他们一定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看出我不解,大的急了,她急切地说,陈扬,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们呀。而那个小的,他只是呜呜地哭着,他边哭边喊道,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明白我是叫陈扬呢还是叫爸爸,我的记忆可能都被洗衣机洗掉了。
那个女人好像不相信我的记忆已被洗衣机洗掉似的。她问我:你还记得每年的1月25日是什么日子吗?我说不记得,是什么日子?她说,是我的生日啊。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给我送花,你送给我的不是玫瑰,不是水仙,而是牵牛花,因为我是属牛的。然后她又问我:你记不记得每年的9月9日是什么日子?我说不记得。然后她就告诉我9月9日是我们儿子的生日,我们儿子属兔,他是1999年9月9日早晨9点9分出生的。
后来她又问起了我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问起我的工作单位、学历、爱好、身高、体重、不良嗜好等等,还问我会不会游泳,懂不懂得弹钢琴,甚至问到一些很隐私问题,但我对这些事情已没有什么记忆了。于是她在我面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拉住我谈了一天一夜,直到东方既鱼肚白,直到我对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了些莫棱两可的理解。我认识了树、草、虫子、鱼、乌龟、水、广场、天空、飞鸟……但我还不能理解爱情、友谊、妩媚、写作……于是妻子把我弄到医院。
医院里,几个医生把我摆弄了半天,然后把我按在一个老医生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老医生和蔼地问我。
她叫我陈扬,他叫我爸爸,我指着身边的妻子和儿子说,那我应该叫陈扬或爸爸。
年龄?
年龄?我迷茫的望着我的妻子。妻子说,他是1970年8月出生的。于是我对老医生说我是1970年8月出生的,我想我现在应该有……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岁。
33岁。我的妻子补充道。
你不要帮他说,医生制止了我的妻子。让他自己说吧,看他还能记得什么。
于是医生继续问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越问我脑子越糊涂,最后我竟一个问题都答不出来。老医生把我的妻子拉到一边,低声地对着她说,还好,你们停电停得及时,如果再晚几分钟,他进过水的大脑被甩干了,就有可能不再恢复了。他的脑子里可能还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如果精心调养,他的记忆有可能会恢复一点点。
但我还是不能保证,他无柰地摇摇头。妻子在他无奈的摇头中把我领回家。
吃过晚饭,妻子找出一套新衣服给我换上。我说干嘛?妻子说不干嘛,我们出去走走,去串串门。
我和妻子走出家门,坐上了32路公共汽车。车子沿着一条大道在城里拐来拐去,然后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我和妻子在那下了车,然后钻进旁边的一条小巷里。在小巷里走了一阵,我们来到一幢灰然的楼前。妻子停下来,给我扯扯衣服,自己也整也整头发,然后,她郑重其事地按了一楼的一个门铃。门铃大概响了三声,门就发出了响声。在打开的门后面,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兴奋地说,文东,你看谁来了?里面有人说:谁来了?开门的人说,陈扬他们啊。开门的人又说,你们有很久没过来玩了吧,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的妻子显然还没做好准备,她心不在焉地说,我带他过来看看。你带他?开门的人显然对我的妻子的回答感到奇怪,后来我才知道,开门的人是我好朋友文东的妻子阿兰。
我刚进门我的妻子就带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卫生间、客房、阳台。她边带着我边问,陈扬,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我说,这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妻子一听就着急了,她说,陈扬,你连这个地方都记不得,你还是人吗?前几年,你刚进马城的时候,没有吃的,没有住的,就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一住就在三年。连这个地方都不记得,你还是人吗?说着我的妻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边哭边说,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直到现在,文东和阿兰才从我妻子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里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一边安慰我的妻子,一边帮我妻子想办法。阿兰对我妻子说,你多带他去那些他熟悉的地方走走吧,比如朋友家,同事家,单位等等。哦,你还可以带他回老家去,说不定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能激发他的记忆。你要有耐心。我的妻子含泪点了点头。
后来,我妻子带着我去了许许多多人的家,拜访那些我曾经认识过的人。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许多普通人,见到我,他们都好奇地问我,陈扬,你还认得我吗?我摇头,他们便向我介绍他们是谁,和我如何认识的。他们接下来都会问起另外一些人的情况。他们问:某某你还记得吗?我说不记得了。他们就说,他发了。一个小科长,每天开着宝马,带着小秘,过着比市长和省长还要幸福的生活。还有某某,你可是还有印象?我说没有,于是他们黯然地说,咦,他死了。我问他是怎么死的,他们告诉我,是得癌症死的。
再后来,我们真的去了一趟遥远的老家。我的老家在桂西北的一个山村里,村后有座山,门前有片湖。刚踏上渡船,我妻子郁闷已久的心情变得兴奋起来。她依稀记得,十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小村时,就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清洌的湖水,古老的渡船、满眼的枫树,浩大的森林。我就因为喜欢上这个小村,才决定嫁给你的,我的妻子浸在回忆里,而我却没有一点印象。随着妻子走下渡船,走上弯弯曲曲的山路,我边走边想,难道这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妻子并没有体会到我此时的心情,她问,陈扬,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的情景吗?我摇头。我现在使用频率最高的动作就是摇头。我的妻子还沉在她的回忆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走烂了高跟鞋的鞋跟,是你背我走了差不多一公里的路。回忆使她脸上洋溢着甜蜜,而我却在心里说,我和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过一段甜蜜的爱情吗?拐过山坳,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排摇摇欲坠的土屋。土屋前的空地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劈柴火。他劈柴火的声音在山里碰来碰去,后来的声音和前面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变成好听的有趣的节奏。妻子把我扯到老人面前,叫了一声爸爸,然后让我也叫老人一声爸。我赶紧也叫一声爸。听到我们的声音,老人直起腰来,我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我想,如果这真是我的老家,也许我们真的是很久不回老家了。
我们在老家呆了两天。两天里,妻子没有跟谁提起我的事情,她带我去看泉水的源头,菜园,山谷里的野芭蕉林,林中的小路,被雨水浇灌得十分丰茂的草地,一棵大得说不上年龄的榕树。每到一处她就问我你还记得你曾在这洗过澡,你曾经在这割过草,你曾在这放过牛吗。她每问一次我摇一次头,每摇一头我看见她眼里的亮光就黯了下去。我频繁的摇头使她心烦意乱,她说,够了,你不要摇了,再摇我就不管你的事情了。第三天下午,她果然带着我匆忙地离开了老家,离开的时候,她连跟老人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一路上,她沉默不语,两眼忧伤地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妻子带着我重访故人和故地的旅行已经结束了,她再也不会带我去这去那,还问我记得这记得那吗,而我再也不用像服了摇头丸一样,不住的摇头了。果然,回到马城以后,她结束了向单位请的事假,投入到她有条不紊的工作中去了。
从此后,我时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我学会喝茶和抽烟,学会一整天地睡觉。有时候,我也想起那个由妻子带着我四处奔走后,在我心里渐渐清晰起来的那个名叫陈扬的人,翻翻他的旧物。我发现对他越了解,我反而感到越陌生。有时候,我甚至害怕自己会成为他,因此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我的新名字就叫A。嘿,叫我阿A吧,每次有人打电话进来,我就会这样对他说。
现在,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大脑进过水,并且被洗过脑的人了。他们渐渐地习惯于叫我阿A。
我开始为生计发愁了。据说,我原先的职业是作家,虽然我每个月只有很少的稿费,只有很少的工资,但毕竟还能养家糊口,而现在,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了,写作再也不能养活我自己,更何况一家三口。一切只能推倒重来,我想,我也许可以去做建筑师,或者工人什么的,但我得重新去接受教育。不说重新从幼儿园学起,但起码得从小学一年级学起吧。我现年33岁,照此计算,等我重新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年近50了。想到50岁的时候才能重新参加工作,才能挣钱养家糊口,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脑子被洗掉了。有事无事的时候,我开始有点怀念那个名叫陈扬的人。但后悔是没有用的,不知谁说过,世上并没有什么后悔药,而且在洗脑之前,我也没有对自己大脑进行拷贝,现在已经回天无力了。还是忘掉那个名叫陈扬的人吧,你现叫阿A,我狠狠地对自己说。
好在我先天是一个开朗的人,我转而一想,现在已经提倡素质教育了,如果勤奋一些,18年的学我也许用5年就可以自学完了。这样想着,我觉得原先压在身上的那份沉重的感觉感竟烟消云散了。我急忙找出儿子的幼儿园课本,准备大干一场。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下午三点一刻,谁会在这个时候敲我的门呢?我打开房门,看见一个胖子堵在门口。是老戴。一开门我就知道他就是老戴了。因为大约有十五个同学问过我,你还记得老戴吗?我说不记得。他们就向我描述老戴。老戴是我的同学,今年也是33岁了。他长着一个方方的大脑袋,眉毛是淡黄色的,眼睛有一边是双眼皮一边是单眼皮,鼻子里长着一簇粗毛。从小学到高中,到后来一起考进河池师专(现在叫河池学院),我们两个人曾经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毕业后,老戴分配去了一个沿海城市,现在已经是一个处级干部了。
我装着没有失去记忆似的,捶了他一拳说,他妈的老戴,怎么想起我来了。
老戴说陈扬。老戴一说陈扬我就制止了他,我说叫我阿A吧。
老戴说阿A,听说你的脑子被洗过了,我想知道你的脑子是怎样被洗的。
于是我把妻子告诉我的我脑子被洗的经过说了一遍。
求求你,帮我把我的脑子也给洗了吧。老戴忽然像找到救星一样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指甲陷进了我的肉里。
把脑子洗掉?我忍住疼痛,呲牙咧嘴地问,为什么要洗掉?说实话,老戴的话使我感到意外。
我的话也许正戳对老戴的痛处,他痛得眉头都皱了起来,连眼睛都闭上了。但他知道,如果他不把洗脑的理由告诉我,我是不会帮他洗脑的,于是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你别看我平时风风光光的,出入香车跑马,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痛楚。我钱大把大把地花,但每天总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好了,这种日子就要过到头了。我想在“进去”之前,把自己的脑子洗一洗。我想忘掉自己有过的风风光光的岁月,有过的大把大把的钱,忘了自己曾有过一打的情人。这样进去之后,也许会清静一些。
我变得严肃起来,像一位牧师一样郑重地问老戴,戴国忠,你不后悔?
别那么多废话了,洗了!!老戴坚决地说,当然,我不会让你白洗的。老戴说着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手心,动情的说,不够的话,口袋里还有。
老戴的话打动了我。我想到,房东该催我交这我这个月的房租了;儿子即将入学,也要交一大笔钱。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老戴的盛情。于是我把老戴引到洗衣机前。
但老戴的身体太高大肥胖,他的脑袋可以伸进洗衣机里,他的身体是绝对塞不进去的,除非有奇迹发生。奇迹真的发生了,老戴的脑袋刚伸进洗衣机,身体就倏地一声跟了进去。谁也看不清他是怎么进去的,也许洗衣机本身就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你看,洗衣机的门自动关上了,然后自动启动,然后浸泡,然后是强洗,再浸泡,再强洗,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响声……听着这哗哗的声音,我感到心烦意乱,担心万一洗的时间太长了,老戴憋不过气来。我越想越着急,越着急洗衣机转动得越慢,于是我围着洗衣机团团地转了起来。终于,脱水程序结束了,滚筒停止了转动。我急忙打开洗衣机的门,我看见老戴欢天喜地的从洗衣机里出来,脸上洋溢着笑容。我叫道,老戴,感觉怎么样?老戴说,我叫老戴?我说是的,在你从这滚筒口进去之前,你就叫老戴。老戴说,你还是给我起个名字吧。我说从今后你也不叫老戴了?老戴说,不叫了。我说,那我就叫你阿B吧。老戴说,阿B,嗯,这个名字好!以后你就叫我阿B吧。
阿B刚出门,我就迅速地关上门,开始数他留给我的钱。这都是些新闪闪的钞票啊,我从第一张开始往下数,一百,两百,三百,四百,五百,八百,一千一……一千五……五万。当数到五万时我惊呆了,这一指厚的钱怎会有五万?一定是数错了。果然,我发现自己把数过的钱又放在还未数过的钱后面,这样循环地往下数,当然是数不完的。但这种数法使我尝到了数钱的快乐,我无休无止地数下去,我数到十万,二十万,三十万,九十九万,然后再也数不下去了,因为我使劲地想,也想不出九十九万之后是什么,我呆呆地坐在屋里,直到敲门声又响起了。是不是老戴忘了什么,返回来拿?我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不是老戴,而是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她傻傻地看着我,嘴里喘着气。我说请问你找谁?她说我找陈扬。我说陈扬是谁?她说陈扬就是你。我说靠,难道这个世界上人人都知道我是陈扬吗?我不是陈扬,我是阿A。女孩说,我不管你是陈扬也好,是阿A也好,反正我找的就是你。我说我们认识吗?她说,不认识,我是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才找到这里来的。我说不认识那你找我干什么?她说,我想请你帮我洗脑,把我的过去洗掉。我说我又不是干这个的,我怎会帮你洗脑?她说,你等一下,然后她在自己的口袋和随身带的小包里翻了起来。翻了半天,翻出十块钱。她把十块钱递给我,眼巴巴地看着我说,我给你十块钱,行吗?我说不行。她说你是嫌少是吗?如果嫌少我可以用另外的办法报答你。我说怎么报答?她说,我可以陪你睡觉。说着她开始解自己上衣的纽扣,要把衣服脱下来。她解扣子脱衣服的速度之快,弄得我眼花缭乱。我说你不要脱衣服,你脱衣服我也不会跟你睡觉的,因为我现在并不打瞌睡。她说那这样吧,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如果你觉得我的故事能打动你,那你就帮我洗。我说,好吧,你说来听听。
见我愿意听,她把自己衣服穿好,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抽着烟等她开口,但她却搓着自己的手,仿佛在酝酿感情。过了一会儿,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不知所措,正想找词语安慰她,她突然哭了起来,先是呜呜地哭,然后抑制不住悲恸,歇斯底里地哭。她的眼泪在屋里飞扬着,就像七月的大雨。我说得了,你该停一停,给我讲故事了。她这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开始给我讲故事。
她说,我叫刘小芳,是马城市共和县的,我的命真苦啊。说着她又想哭。我平静地说,你不要哭了,哭我也不会给你洗脑的,还是讲你的故事吧,不然我就不听了。她一听我不听了,赶紧把自己的眼泪擦掉,说,我讲,我讲。于是她就说开了。
你一定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命苦的人: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死了;接着父亲忧伤过度,在我不到两岁的时候,也随母亲去了;我的爷爷是个老红军,我记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嘴唇上长着很多粗硬的胡子,我每天就拔着他的胡子玩,但谁能想到,在我不到四岁的时候,爷爷走路时跌了一跤,也死了;奶奶见爷爷死了,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在梦里心疼了一下,也跟随他去了。不到五岁,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相继死去,只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与我相依为命,你说我命苦不苦?我感慨地说,你的命真苦。她说,我的命不仅苦,而且多灾多难:我七岁的时候得了黄疸肝炎,差点病死;八岁的时候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在里面呆了七天七夜才被人们发现,差点饿死;九岁的时候离家出走,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没命;十一岁的时候又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又活过来了;我十四岁不到就被邻居的覃胜强奸,自己不想活了,就用绳子上吊,被哥哥发现了才没死成,你说我苦不苦?我说,你不仅苦,而且是人世间最苦最苦的人。听我这样说,她感动地淌下了两行热泪。但我的苦难没有尽头,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和哥哥用来养鱼的水塘被别人占了,我哥哥去跟人家论理,被对方十多个兄弟打死了,但公安局却说他们是正当防卫,你说我……我说你别说了,我做了一个手势,含着泪水打断了她的话。不,我偏要说,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坚决地说,后来没办法,我十六岁就出来做了,做了一年就挣了五万块钱,做了两年就认识了一个男朋友,但在我做第三年的时候,他却把我的钱都骗走了。我找他找了整整两年,直到今天早晨,我的口袋里就只剩下十块钱了。我捏着这十块钱,想去必胜客吃最后的早餐,然后就从必胜客的窗子跳进盘阳河。但我刚要踏进必胜客的时候,风把一张报纸吹到了我的脸上。一看报纸我就觉得有救了,因为我看到了报纸上有关你的报道。我想,如果把我的脑子洗一洗,我的苦难就会结束,我的新生活就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我把马城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巷都走遍了,老天有眼,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想过了,如果你不给我洗,那我就跪在你的门前,直到你答应为止。
我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黄,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傻,但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像深渊一样的悲伤,我说,不用你跪,我给你洗,我一定给你洗,我不知道能不能洗掉你的不幸,但我一定能把你洗成世界上最干净的女孩。说着我打开洗衣机的门,给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感激地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然后环顾四周。此时,她的脸上已没有泪水,而是一种圣洁和庄严。她的神形多像一位即将走向刑场的革命烈士啊,我想,在这时刻,说不定她会喊出什么口号来。但她却没有喊,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bye-bye,转身就钻进了洗衣机里。等一会儿,她一定会容光焕发地从洗衣机里出来。她的名字就叫阿C。
朋友,说到这里,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名叫“忘川”的洗脑店已经开业营业了,它坐落在马城郊区的广场边。作为洗脑店的老板,我每天就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到了人间太多的不幸。那些被孩子抛弃的老人,那些悲悲戚戚地前来的怨妇,那些孤独的儿童,那些流浪的民工,那些富有而战战惊惊的商人,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离去,我心里甚至有一种快慰!有时候,我也望着从洗衣机里哗哗地排出来的水出神:那洗过人们苦恼的水一定是咸的,因为那是人世间苦难的水啊。它们被冲进下水道,在某一个地方排入盘阳河,经红水河流入珠江,最后流进太平洋。哦,太平洋的水本来就是苦的!再多些咸苦的味道相信它也不会在意的。而我们城市却因此多了一些快乐的人,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有我能认出他们,他们分别叫阿D、阿E、阿F、阿G、阿H……他们无家可归,心里却十分单纯和满足。
我生意兴隆,每天有数也数不清的钞票。我还请我的老朋友莫蔚开办了一所专门培养洗脑人文化的学校,只需要3年的时间,那些被洗过脑的人就可以从那所名叫“从零开始”的学校毕业了。毕业不包分配,但就业率却达100%。由于是配套服务,我和莫蔚的电话每天总是响个不停。我想,不出几年,我们很快就会成为马城首富,如果没有那个大腹便便的客人的到来。
那个烦闷的下午,一辆铮亮的别克轿车带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客人。他掸掸西服上的灰尘,然后把一份合同拍在我的面前。我摇摇头表示我不认识字。他只好拿起合同自己念了起来。他一念我就明白了,他是个集团公司的老总,他想请我为他公司的员工洗洗脑,因为他的员工们最近越来越不听他的话了。说起来也会吓你一跳,他的公司竟然有十万员工之众。对于一个从事如此小本生意的我来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你知道我拒绝了,你知道,即使我愿意,按我一天洗十个脑袋计算,要洗十万个脑袋,大概需要27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天啊!要我27年连续不断地干着这样繁重的活儿,我还不如不活了。
见我不答应,客人又抛了第二套方案,那就是他出资买下我的洗衣机,然后他自己干。说实话,把给我带来好运的洗衣机卖掉,这可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开始开价了。他开出的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十万!
他说十万就像我们说十块钱那样轻松!而我没反应,我能有什么反应呢?前面我说过,我还没有把给我带来好运的洗衣机卖掉的心理准备。
一百万!!
天呐!我想我一辈子再也不会再碰上这样的好事了。
一千万!!!他开始有些声嘶力竭了!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个客人,他的身价就有一千万,但他一点都不快乐!他宁愿把自己的脑子洗了,宁愿重新做一个穷光蛋!
两千万!!我就给你两千万,不能再高了!他说话的口气已软了下来!这回轮到他喘不过气来了。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到如果我不把洗衣机卖给他,他一定要了我的小命。果然,他从牙逢里狠狠地挤出一句话:给你五天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不卖给我,那以后你出门就得小心了。
你知道我差点就晕过去了!直到车子发动,在我的眼前扬起一阵灰尘,我才醒过神来。我在心里喊道:卖,我卖!我卖给你不成了吗?我不要什么十万百万千万,你只要给我一千二百块买洗衣机的钱就得了!但那位客人和那辆别克车谁也听不到这喊声,他们已转过街角,融进了大街上的车流里。
你知道后来的四天我是怎样度过的吗?那简直叫度日如年啊。我关了店门,抱着儿子天天蹲在街口,等着那辆别克车。每当一辆小车驶过,我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如果什么人走过我身边刚好发出一声咳嗽,你知道,我内心的防线都要崩溃了。
第四天傍晚,我筋疲力尽地往家走的时候,一个人拦住了我。是一个肥胖的老太婆,但她的行动还是灵活的。我绕过她,想继续往前走,她很快又拦在我的面前。她怔怔地看着我,泪流满面。我想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我走向前去,握住她的手说,伤心的人,我能为你做什么吗?难道你也想洗脑?洗掉自己的伤心和不幸?也许洗脑这两个字触动了她,她脸上的泪水淌得更欢了。隔了一阵,她才抬起了头,幽幽地说,我不洗脑,我只想带你去我家看看。
天知道我那天为什么答应跟她去她家。她的屋子出奇地宽,是四房两厅,还有超大的阳台和空中花园。屋里摆设豪华,但一切都乱了套了:床铺被从卧室里拉出来,横七竖八地摆在客厅里;棉被、毛巾和衣服丢得到处都是;电视机放在阳台上;墙上写满了字,一看就知道是稚气的孩子写的:1、2、3……,一看到墙上的那张合影,我心里就明白了,照片上的那四个人,除了那老太婆,剩下的三个都到我那洗过脑。那个男的是最先来的,他来洗脑是因为他不想做一个女人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情人,我记得洗过脑后他就不叫石奇高了,而是叫F4。隔天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来,她也要洗脑,因为丈夫的不忠,她要把自己的不幸洗去,然后去爱一个名叫林忠声的男人,后来她变成了另一个名叫大S的女人;而那个小的,原先应该是他们的女儿,她希望洗脑后,自己能重新出生在一个没有老师,没有课外作业的世界里,后来她就叫小S……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洗脑人的家庭。你知道我愣了很久,呆呆地像个笨蛋那样说不出一句话来。照片上的人好像都冲着我笑,吃吃吃地,傻得可爱,但他们都不在这里了,他们都在另外的地方过上了另外的生活。在我还吃力地回忆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掐死你,你害得我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孙女,害得我孤苦的一个老人,独守着这空房。是那个老人,她的手越掐越紧,我快呼吸不过来了。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死了。这时,掐住我脖子的人的手松开了,因为她自己晕了过去。
我把老人放在了其中的一张床上,并给她盖上了毯子。我看见她呼吸均匀,就知道她现在没事了。我离开那屋子时回头看了一眼,我忽然明白,屋子里凌乱的东西,原来曾是一个家庭美好的生活啊,现在只是一堆凌乱而忧伤的记忆。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从那个悲伤的老太婆的家回来之后,我用斧头把洗衣机大卸八块。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洗去人们烦恼的洗衣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