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作者:常跃强
作者:常跃强
米会玩点儿小把戏。在他的屁股后面经常跟着一伙孩子。走着走着,米就停下了,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排放在左手的掌心里,问:看明白了吗?孩子齐声回答:看明白了。米又问:中指在那边呢?孩子都说:在右边。米把手在孩子面前晃晃,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刷”一下,中指就变到左边了。孩子还没看明白,又“刷”一下,中指又变回到右边了。等孩子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米就哈哈一笑。米说:打鼓敲锣咱看下一套。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玻璃球,在手心里晃晃,然后就往嘴里一捂,喉节上下滑动,很艰难地咽下去了。而后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让孩子们瞧瞧。孩子们正迷惑着,忽然米把手伸到脖子后边,一掏,就把一个玻璃球掏出来了……
米的这套小把戏很迷人。迷得街上的孩子有空就往他家跑。米让他们帮着干家里的零活,甚至有一回让孩子帮他洗臭袜子。很多孩子完不成作业,家长就骂米。有一回小学校的小梅老师去找米了,可是米给她来了个倒打一鈀。米说:又不是我让他们来的!他们来了我总不能撵他们吧。再说你作为一个老师管不住学生,这就是失职!米和小梅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最后把小梅老师气哭了。
米是个光棍。米觉得一天天土里刨食很难脱贫致富,也难解决他的婚姻大事。棋盘大街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他也随着进城打工去了。这些年下岗的人挺多,在城里找个活干也不容易。米来到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个老乡,好说歹说才留下了。米没有技术,只能当个小工,干一些笨重的杂活。这不光出力,还挣的钱少,并且差不多是个人就能把你训一顿。米觉得挺委屈。米给工地上搬砖,和泥,筛沙子,抬楼板,一天到晚累个臭死。晚上躺下,只觉得浑身疼,梦里还“哎哟,哎哟”地喊出声来。累急了,米就常常骂天骂地,骂这个世道不公,让他受这份罪。他骂得同伙人听不下去了,就顶他一句:你去当市长呀!当市长轻快,天天坐小卧车,吃酒席,还有小俊闺女给按摩,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这话把米气得不轻,嘴里呜呜噜噜的,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大家也就不再理他。有一回米在脚手架上干活,一不留神,差一点儿没有从上面摔下来,吓得米出了一身冷汗。过了好几天,米还在后怕,一想起来心就“砰砰”地跳,晚上老是做恶梦。米想:这个活高低不能再干了!
米听说棋盘街的大瓦在鱼县搞了装饰公司挺能挣钱,还当上了总经理,米就想投奔他去。米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是在心里盘算。逢到哪天不痛快的时候,一想到要去找大瓦挣大钱,心里的那块阴云就很快消散了。米很轻蔑地“哼”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你们算什么!老子说不定哪一天就去挣大钱,让你们眼红得滴出血来!终于有一天,米和一个小工头因一堆沙子的事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只吵了个天昏地暗。这把米气得够呛,总觉得一口气没有出来,拿了一把铁锨就要往小工头脑袋上铲。一个老乡一下子搂住了他的后腰,连声说:这可使不得!另一个老乡扑过来,把他手里的铁锨给夺了。
第二天,米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老子不伺侯了。说罢,一跺脚就走了。
米搭车到了鱼县。他找了个小旅馆先住下,然后就到处打听大瓦。他先是在县城大街上蹓跶,看街道两边的牌子。牌子很多,这公司那公司,米看得眼花缭乱,就是没有大瓦的装饰公司。米并没有着急,他寻思也许大瓦的公司在个僻静地方呢,明天再认真地找一找,不会找不着。第二天,米走街串巷,一个县城让他都找遍了,仍是没有找着大瓦。装饰公司倒有几个,可是米进去一问,人家极不耐烦,人家说:没有没有,走吧走吧,立刻就给撵出来了。天响午了,米的肚子里咕咕叫,他买了个烧饼,啃着烧饼来到大广场。大广场上有很多人,有的人在照相,有的人在打太极拳,还有的情侣挎着胳膊,围着广场一圈一圈地走。碰上一个挑画眉笼子的老人,米问他:你认得大瓦吗?老人愣了一下神,末了摇摇头。他又问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个人说:大瓦在那个机关呀?米说他开装饰公司。那个人说:你到装饰公司去找。米说找过了没有。那个人就说:你再找找去吧。说完点了一支香烟,抽着香烟向远处眺望,不再理他。米悻悻的,低着脑袋在广场转圈,忽然一抬头,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孤伶伶地在那个球形城标下面站着,米就凑过去,问她:你认得大瓦吗?那女人先是一愣,随后就象下冰雹,噼哩啪啦一串话,朝他砸过来:谁是大瓦?大瓦干吗?……你别招惹我,惹急了我我打“110”!米不知这女人怎大的火气,吓得抱头鼠窜。跑着,听见背后追过来一句话:神经病!
米垂头丧气地回到小旅馆里,捧着个脑袋发起愁来了:这到哪里去找大瓦呢?
米在小旅馆里坐吃山空,本来没有几个钱的口袋渐渐地越来越瘪了。米很着急,就想回家。可是他又一想:出外没有挣到钱,两手空空的,就是回到家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找大瓦,逢人就打听,可是大瓦象是和他捉迷藏似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终于有一天,他因交不起旅馆费,被人家赶出来了。好在是夏天,米白天给人家干点儿零活,晚上就在车站侯车室的大连椅上凑合一夜。
有一天米在大街上走,忽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米正想发火,可是一看愣住了。咦,是你!米捅大瓦一拳。咦,是你!你小子怎么来了?大瓦捅米一拳。还说呢,你让我找得好苦呀!米抱住大瓦,差一点儿没有流下泪来。你找我干啥呢?米说:人家都说你在这里开了个装饰公司,发大财了,我想咱一个棋盘街上的,你吃肉也得让我喝碗肉汤吧!大瓦说快别说了,真是三里没准信,你听信了谣传了。我他妈的开什么装饰公司,我给人家刷“大白”!什么叫刷“大白”呀?米问大瓦。大瓦显得挺不耐烦。大瓦说刷“大白”就是给人家粉刷墙壁,能把人呛死,我是不干了,今天就搭车回家。你走不?我不走,米说,你借给我点儿钱吧,回家我还你。大瓦说你别提钱,你一提钱我一肚子气。我跟的这个装修班子是个野班子,老板不是个东西,装修活一完,他把装修费掖在自己腰包里,“扔崩”就蹿了,我们一个钱毛也没得着,你看倒霉不倒霉!现在,我就剩了个路费钱,你看——,大瓦说着就掏腰包,让米看他有多少钱。米说别掏了,我送你上车吧,说着就帮大瓦扛起铺盖卷,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上。
汽车一开,米的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米想:找大瓦找大瓦,没想到找了个这样的结局。走出车站,米往四处瞧瞧,陌生的大楼,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一切都是陌生的。米一口气叹出来:有山靠山,无山自担吧。
米汇入了匆匆忙忙的人流里。
之后的日子,米靠打零工度日,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有一回米好长时间没有找着零活,钱花光了,最后沦落到没有饭吃。那天早晨,米一起来就头发晕,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好象老磨响,还一阵一阵的直冒虚汗。人是铁饭是钢,米心里说,这无论如何也得找点东西吃呀!米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个劲的摸自己的下巴,后来他眼睛忽然一亮,就诡诡地笑了……
虽然鱼县是个大县城,但米在这儿呆了一段时间,也算是比较熟悉了。米穿过三柳街,过了汽车站,往北绕过五棵树,再往西一拐就进了鱼兴小区。鱼兴小区里大高楼一座挨一座,楼门口都按着防盗门。米往西再往北,一直走到头,终于找着了那座二层的小红楼。米心里砰砰跳:哎呀大瓦,你说得还真准呢。米看看这座楼又瞅瞅那座楼,样子象是找人。过了一会儿,从将军楼里出来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小男孩手里拿着遥控器,遥控着一辆玩具小轿车呜呜地跑。小男孩发现了米,眼直勾勾地盯着米看。米不说话,冲着小男孩光是翘大拇手指头,翘得小男孩莫名其妙,怯生生地一步一回头地望米,就回家去了。过了一会儿,从小红楼里出来了一位年轻的妇女,带着那个小男孩。那个妇女长得挺漂亮,高个,细高挑,一头墨黑油亮的披肩发。只是嘴唇涂得太红了,眼圈画得太黑了……还有她那眉,描得那么细,是不是剃了眉毛之后又描的呀?米看着不顺眼。那妇女顶多也就是30来岁,比米大个七八岁的样子。米迎上前去,满脸堆下笑来,冲那妇女甜甜地喊了一声阿姨。(在城里不象在农村,婶子大娘的叫;这里兴叫阿姨,对此米很清楚。)那妇女本来肚里有气,一声阿姨气没了,就说:是你把我家贝贝吓哭了吧?米说我没逗他呀!小男孩说:你逗了,你朝我伸这个!小男孩伸出了大拇指。噢,米就笑了,阿姨,这个小弟弟……哎呀——!你哎呀什么呀?他怎么了?哎呀,阿姨!米又加重了感叹的语气,这个小弟弟长大了呀……哎呀!你别光“哎呀”了,那个妇女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米朝四处瞧瞧,说:阿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好吧,那妇女招呼他说,你跟我到家去……
她家的客厅真大,可以摆个案子打乒乓球!米在真皮沙发上一坐,“忽腾”一声就陷下去了,随后又慢慢弹起来。哎哟,我的娘吔……米心里说,真舒服呀!那妇女在米对面坐下,招呼了一声,小保姆就送上来一壶茶水。米连着喝了两碗茶水,那饿劲就上来了,肚子里象是在打雷。小保姆又给他倒上了,那妇女就说:喝水,喝水,这是龙井呢……,米哭不是哭笑不是笑,连连摆手:不不不……,喝,喝,喝饱了。那妇女使了个眼色,小保姆就出去了。她压低声音问米:你说我家贝贝怎么了?米说我看你家贝贝将来能当大官。是吗?!那妇女喜得颠三倒四,急忙给米点了一支烟,接着问:这么说我家贝贝比他爸爸还要强吗?米笑了,米说贝贝的爸爸是个经商的,往大里说也不过就是个总经理。说完就盯着那妇女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喂喂,那妇女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米从鼻孔里哼出一个笑,慢条斯理地说:这贝贝的面相上都带着呢。是吗?是吗?……哎呀,你说的还真准呢……那妇女又问:你说贝贝到底能当多大的官呀?米就又端详那个孩子,用手在他脸上比划了比划,末了手指头点在他额头上的那个疤上,连声感叹着:可惜了,可惜了……随后又说:要不是这个疤破了相,小兄弟贵不可言呀!你看,他这个相貌多特殊:三停一般长,必就伴君王呢。那那,那怎么办呢?那妇女急了:要不去买一盒“疤痕灵”……那不管用,米说,一个贵人破了相,那些个小人呀坏人呀就敢害他了。弄不好还会招惹来杀身之祸呢……那有法破吗?那妇女两眼直直地盯住米,好象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似的。这破法么……米沉吟着,有倒是有,可这不能轻易说呀!那妇女一听就明白了:你说得多少钱吧?米把手挠了挠。那妇女问:600?米点了点头。那妇女接着就上了楼,一会儿从楼上下来,就把600块钱摆在桌上了。米笑笑,这才说:买块白玉让人雕个虎。有白虎保佑,我保他一生平安!接着又冲那妇女抱抱拳:阿姨,谢了,拿起600元钱就走了……
米在鱼县一呆呆了三年。
一个明晃晃的夏天,米回到了棋盘大街。米带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这个消息一下子在棋盘大街传开了。他的那些个年轻的伙伴对他都很羡慕。“咦,米咋怎能呢!”“看嫩的,一掐一股水!”“模样就象杨钰莹。不过鼻子比她长得还好看呢!”那些天他们凑在一起就议论,挖空心思的猜测米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不久,就传出来了好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姑娘遇到了拦路抢劫的坏人,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寒光闪闪的尖刀刺伤了那坏人的手,鲜血淋漓,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血迹。美女爱英雄。于是姑娘就以身相许,随米来到了棋盘大街。另一种说法是:米见一个女子孤伶伶地坐在黄河岸边,就躲在暗处盯着她。从中午一直盯到月亮出来,也不见那女子有所行动。后来米就走过去和她啦呱,啦到东方发红的时候,那女子就一头扑进了米的怀抱里,“呜呜”地哭了。还有一种说法是:米有一次坐飞机碰上一个女孩,那女孩一见米就说米是她的同学,还说这么多年不见可把她想死了。那女孩和米身边的人调换了座位,就和米坐到了一起。一坐下,那女孩就握住了米的手,依偎在他的怀里。从北京到广州下了飞机,他们就住进了白天鹅宾馆……有人就这些传说找米核实真假,米光笑,光点头,光说对对对对。
米家的大门闩得很紧。有时候你明明听见他家有人说话,可是你叫门就是叫不开。米的那个小媳妇不常出来,十天半月,棋盘街的人难得见她一面。即便是见到她,她也从不和街上的人说话。傍晚,太阳西沉的时候,你能看见她沿着一条乡间的小路去散步。她目不斜视,常常仰起脸来往天上看,显得挺傲气。傲气什么呢?你就是傲到天上去,终归也是棋盘街的媳妇呀!乡亲们都这样说。
后来,有人听见他们在家里吵嘴。声音不大,谁也听不清是因为什么。两口子吵嘴这在乡间是常事,打到街上的也不稀罕,所以街上的人也就没有太在意。
夏天很热。棋盘街上没有凉快的地方。唯有那棵百年老槐树底下还有点儿凉意,于是逢到中午,一伙年轻人就聚在树底下打扑克。有一天他们正打着扑克,米铁青着脸,从东边过来了,忽忽地往西走。大瓦丢下一张大鬼,喊一声:咋去呀,米?米就停下了,米说:你嫂子说要不跟我过了,我不活了。大瓦以为他说着玩呢,就给他开玩笑:是。不如早死早托生,在娘怀里吃烧饼……四带二!高粱问:怎么米要死?栓柱说:你压不压?你不压我可走了。净管闲事!大瓦甩下最后一张牌,争了个头游,这才有功夫寻找米。米这时候已经到了街西头,开始往南拐了。大瓦心里说:米往南拐是去干什么?拍拍脑袋,忽然“嗷”一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拍大腿说:不好,这小子八成是要去跳井!说着撒腿就往西跑。大瓦以“跑百米”的速度一口气跑到街西头,“狗歇凉”一般地大口喘气,看见米正在井边上转悠呢。大瓦急了,大瓦冲着他喊:米,你可不能跳!米说:我不活了。我真不活了。说着真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这时候大瓦骂了一声“狗日的”,探头就往井下瞧,正午的阳光直射进井里,大瓦清清楚楚地看见米在井里站着呢,水只漫了他的大腿。大瓦就又骂了一声:你狗日的把井水弄脏了,你还让我们吃水吗?!你小子要是真有种,咋不喝老鼠药呢?咋不上吊抹脖子呢?大瓦骂着,高粱和栓柱就都赶来了。高梁说:大瓦你也别骂了,咱还是赶快想法把他弄出来吧。大瓦说:栓柱你离家近,快去拿根井绳来吧。栓柱二话没说,大跑着回家,一会儿就把井绳拿来了。大瓦把井绳顺下去,米还是嘟嘟囔囔地说不活了不活了。大瓦说:米,你要是真不活了,我们就抽井绳了!米这才抓住井绳往腰里系,但依然嘴硬,还是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栓柱“嘎”一声笑出了声,高梁就捅他的后腰,栓柱就拨拉他的手。大瓦朝他们摆摆手,就往井下问:系好了吗?米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于是几个人就拽住绳往外拔。拔得刚离了水面,他们几个一挤眼,一松手,只听得一声扑通一声水响,米喊了一声娘。接着就又往外拔,拔到一半的时候,几个人一伸舌头,一笑,又把绳松开了。这次大概跌得不轻,米在井下急了:大瓦高梁,你们是想把我摔死吗?大瓦说:失手了,失手了。后来又拔。终于把米水淋淋地拔上来了。
拔上来了,你就回家吧,可是米不,他从井里出来就躺下了。地上湿了一片。大瓦用脚踢踢他说:回家吧!米说:我走不动了。高梁说你别装了。米说:真的,真的,脚崴着了。于是高粱就找来了一辆地排车,大家七手八脚把上地排车,“轱碌碌”拉着他就往家走。大瓦拉着他,还想着淘井的事,也就对他没好气,几次掀地排车颠他,他也不吭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样子来……
到家了,大家都说:米跳井了!他那个小媳妇并不见多么惊慌,只是说:怎憨呢!怎憨呢!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有人看见米的大门上锁了一把锁。从此,棋盘大街的人没有人再见过米,也没有人见过他媳妇。
好几年过去了,有一回半夜里,大瓦看见他家亮了灯,就过去了。可他走到门前,里面却是黑糊糊的一片。大瓦摸了摸大门,只摸到了一把冰凉的大锁,沾了一手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