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作者:橡树

作者:橡树

我是在家乡的桥上遇到白毛叔的,他赶着一群羊到河对岸去。他说你多少年没回老家看看了?三十多年了吧,你老还好?他说,好,好,就是这眼眼睛不大好使唤了。你看看,这桥都老了,人还能不老?说着,用袖口擦擦眼睛。我说,这桥是老了,我离开家时,这桥还刚建几年呢。

我陪着白毛叔在桥上一起往前走。我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想起不少往事。那时,这座桥是这条河上最长的桥,它全长一千五百多米,有八十多个桥礅,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我来说,用小小的脚步量完它,真够漫长的。它也是我们这儿最高大的建筑,有十米多高,站在桥的中间,扶着栏杆向桥下望去,水蓝蓝的,映着天空几朵白云,河的两边是青青的水草,河滩地十分宽广,零星种着些庄稼,有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那是多美的景色啊,但你不能长时间地凝视那河水,否则,一会儿你就头晕目眩了。这是一座国防大桥,桥的两头都设有哨所,我第一次跟着父亲去参观它时,哨所旁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守护着,这更增加了桥的高大和威严。

我的家乡就在桥的附近,桥对我们这儿的人们来说充满了神秘感。据说当初建桥时,建筑工人挖出了一个青石雕像,头戴道冠,手握一柄羽扇,像是三国著名谋士诸葛亮,雕像的背后刻有文字:千年之后,建桥于此。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但这个传说,我家乡的人们大多是相信的,因为,这儿历史上曾是兵家争夺之地,诸葛亮经过这儿是有可能的。而现在国家在这儿建造这么一座国防大桥,也是和战争有关。

这座大桥使我想起了两个军人,他们都死在这座桥下。严格地讲,他们也不算是军人,他们只是复员军人,一个叫大卫,一个叫狗子。他们都是1978年从部队复员回家的。

大卫复原回家后,家里穷得很,要不是因为他是复员军人,怕是很难找到媳妇的。就因为是复不员军人,邻村的一个漂亮姑娘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订亲时,他问她,你看上我哪儿了?她笑着想了想说,看上你哪儿了呢?我看上你的这个了!她拿起他从部队带回的军用水壶,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不要开玩笑,我是问你真的。她说,谁开玩笑呀,这军用水壶,别人可没有。咋没有?凡是当过兵的,回家都带一个来。她说,我就是看上你的这个当兵的了。大卫问,当兵有什么好的?照样穷。你不怕俺穷?她说,不怕穷,就怕遭人欺负。说着,她就哭了。原来,姑娘在家时,因为长得漂亮,村支书的已婚儿子想霸占她,她不从,支书的儿子就想办法整治她家,让她家的工分不够吃,让她弟弟不能上中学,还常常夜深敲她家的门,弄得她全家不得安宁。大卫听了,闷声说,我有的是力气,跟了我,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回姥家。

大卫婚后,果然像个汉子,没有让媳妇受人欺负。刚结婚不久,两人一次在集市上,被那村支书的儿子遇着了,那小子故意找碴儿,大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抓住他的脖子,一下子就把他提离了地面,一手练拳击般地对准他的软肋就是几拳,然后一松手,扔得老远,那小子扒在地上连连求饶,大卫看了他一眼,说,滚吧!然后带着媳妇凯旋而归。从此,那支书的儿子死了心,再也不敢找事了。

回到家,媳妇问他,你咋这么大力气?大卫说,在部队练的。你在部队练打人?大卫说,是,也不是。媳妇就说,什么是也不是?俺不懂。大卫笑了,说,我在部队是炮兵,每天推大炮、扛炮弹,我要打的是成伙的敌人。媳妇也笑,说,我哪有成伙的敌人给你打?大卫就一把把媳妇拉过来,用力向上一举,媳妇在空中咯咯地笑着,连说不敢了不敢了。大卫勇斗支书儿子的事,在我们村家喻户晓,传为佳话,他也受到了村里人的敬重。大卫媳妇,从此扬眉吐气,脸上的笑容多了,显得更水灵、更美丽了,她回娘家胸脯也能挺起来了。两口子小日子虽然穷些,但恩恩爱爱,甜甜蜜蜜,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儿。

大桥东面不远的地方是一个集镇,五天逢一次集,大卫常和媳妇赶集。他们走在桥上,大卫就对媳妇讲,这是国防大桥,一旦发生战争,这桥就重要了,得有不少人保护它。媳妇说,你又复员了,还关心这干啥。大卫说复员了我也是一个兵,我有退役证,证上说国家需要时随时准备参加战斗。她说,你那时还会开炮?大卫说,会!学了四年还能白学?我可是全连的标兵,我得过射击第一名。媳妇说,那为什么还让你复员?大卫就神情有些忧郁,一会儿,他说,连长讲咱们的大炮落后了,要换新的,新大炮有准确的定位仪,不用再找参照物定目标。她看他有些不高兴,就安慰他,说,以后我给你生俩儿子,让一个当兵学新炮。

大卫结婚了两年,一年一个女儿,媳妇只顾着生孩子,工分就少挣了,秋后一结算,从生产队分不到几粒粮食,还得倒贴给生产队。这还不说,因那年天气不好,生产队上缴国家的红薯干子都发了霉,长了毛,上面说不合格,大队要求社员们用自留地生产的薯干子换生产队的霉薯干。大卫没说什么,大卫媳妇不愿意了,她说,咱不换,烂薯干咱娃咋吃?生产队不分给咱粮食,凭什么要咱换?要换让那些领到粮食的人家去换,反正咱不换!

大卫看了看一双女儿,大的面黄肌瘦,小的嗷嗷待哺,又看了看媳妇,连生了两个娃子,因营养不良,眼睛都瘦大了,心中酸了一酸,说,不换就不换,咱就这百十斤好薯干,换了真没得吃了。

和大卫家一样不换薯干的人家当时有好多,于是,大队就在我们这个生产队的晒场上开批判会,同时要求把自家的薯干子带到场上来。大卫不去,大队就派三个民兵来,把大卫的薯干全装进了口袋,然后,一个扛着大卫的薯干,两个押着大卫向场上去。大卫的媳妇一看大卫被押走了,就扔下孩子,哭着来到晒场。她一到场上,就看见大卫正被人按在地上,她奔过来护着丈夫,又被人拉开,大队长说,现在是批判会,要抓大卫这个典型。她说,大卫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他典型?大队长说,大卫是复员军人,觉悟这么低,就得当这个典型。是我不让他换的,这个典型我来当,不干大卫的事。大卫站起来说,你回家,好好看孩子。她说,俺不能让你丢这个人,你一个男人丢了人,以后别人咋看你?大队长说,还怕丢人?你看大卫扒在地上,连条狗都不如呢!

大队长这话一说完,大卫媳妇就说,你说谁是狗?你才是狗,你才连条狗都不如呢。说着,就一头拱向了大队长,两个民兵及时拦住了她,没让她撞成。大队长说,好啊,一齐斗,还要游街。

当大卫夫妇被捆着游街时,我和小伙伴们都跟在他们后头看热闹,两个民兵押着他们,让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口号,说自个儿是坏人、搞破坏、坑国家什么的,但他们两个就是低着头不吭声。一个民兵就使劲地敲着锣,让人们出来看。可是,出来看的都是小孩子,大人们似乎一点也听不到响亮的锣声似的,各人还干各人的事。

大卫和媳妇在我们村游完,又到大卫媳妇娘家村去游,大卫和媳妇死活不去,几个民兵就硬拉着他们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第二天,连大队长也没想到大卫夫妇会出事。

那天早上,天上飘着毛毛雨,生产队长很晚了才想起来干点什么活,他召集了人,就是没有大卫夫妇,到他家去看,两个孩子都在哇哇大哭,大人哪去了呢?就派人去找,在河里放牛的白毛叔回来报告说,大卫两口子在河里,身上还流着血。生产队长就慌了,连忙带人过去,一看,明白了,大卫夫妇不知什么时候从桥上跳了下来,落在河滩地上,大卫已死了,他媳妇还有点气。原来,两人在跳下去的时候,大卫在下面,摔得重,媳妇在上面,摔得轻些。有人说,他们在跳的时候,是大卫保护了媳妇。

大卫媳妇被抬往县医院抢救,几天后,活了过来,两条胳膊严重骨折,器官也有很大损伤。她活过来的第一句话是,凭什么骂大卫是狗呢。公安局的人来调查,大队长说,他们是自杀,他只不过骂大卫是条狗,就这,也值得他们跳桥?

大队长在看守所里关了一个月,出来还是大队长。大卫的媳妇还在医院里,她的两个孩子暂时由她娘家的嫂子给喂着。

狗子是小名,他的大名人们早已淡忘了。狗子对大卫的死有他的看法,他说,士可杀不可辱,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有人对他说,大卫就因为大队长骂他是狗,他才寻死。狗子翻翻白眼,说,我从小就叫狗子,骂他是狗就去死,是我得死多少回了?谁也没想到,大卫死两年后,他就死了,而且死得有些神乎其神。

狗子和大卫是同年的兵,但不是一个部队。在部队里狗子是文艺兵,因他从小爱看书,有文化,入伍三个月就被连长安排做连里的宣传工作。他会编小剧本、说山东评书、唱苏北大鼓,连里一搞文艺活动,他就比谁都忙。但他的军事训练就有些打折扣,所以,他的身子骨比大卫就差得远了。不过狗子在我们这一带可是一个名人,他的出名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总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媳妇,二是,他复员回家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到处去说山东评书。 

狗子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长得又瘦弱,家里人也不让他到生产队干活儿,他就在家看书。那时,狗子看的书,除了评书,主要有两部,一是《红楼梦》,一是《镜花缘》,这两部小说可全是写的美女、仙女故事,狗子看入了迷,但他没有从中学会谈情说爱,却在心里确立了择偶标准,一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就问和书中某某某相比如何,弄得介绍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明白了,就笑他,书里的人也能当真?你都成了书呆子了。他说,书里自有颜如玉。人就说,书里还有黄金屋呢,这小子以后必有出息,别忙着替他找对象,以免将来影响他的前途。后来狗子当了兵,说这话的人颇自得了一阵,说,看看,我没说错吧,狗子到部队一定弄个干部当当。谁也没想到,狗子四年后竟什么干部也没当成。后来,我听人说,狗子在部队里原想报考军校,他自学高中课程,常常用功到深夜,学得如饥似渴,废寝忘食,连里也把报考军校的名额给了他,眼看大功告成,谁知一天夜里,他点蜡烛不小心烧了被褥,还险些酿起一场大火,结果,取消资格,名额让给了他人。也有人说,狗子只会写写画画、说说唱唱,文通理不通,语文还行,一提数学马上就蔫了,争取的名额只好给了别人。总之,名额是给了别人,他没有考什么军校。

回家的狗子并不像人们想得那样悲观,他从部队带回了很多书,有一阵子天天呆在家里看书。家里人又张罗着给他找对象,介绍了不少,狗子一个也没看中。邻居有一个姑娘叫红梅,长得不错,瓜子脸儿,修长身材,很受看。她平时也很喜欢看书,常到他家借书看,和他谈起书中的事,很有自己的见解,两人便觉有共同语言。她有一次问狗子,狗子哥,你想找什么样的嫂子啊。狗子看了看她,说,我也拿不准,什么时候碰到什么时候再说吧。红梅说,你要是对我有意,我就嫁给你。狗子一惊,连说,这不行,咱是邻居,还有老亲,肯定不行。红梅说,咱又不同姓,老亲也不知多少代了,你说行,肯定行。狗子说,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红梅说,俺家的事好说,爹妈都疼我,我的婚事我能得主。狗子一时竟没了言语。半响,狗子说,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这也是一个问题,以后别这么想了。

红梅以后见了狗子就眼圈红红的,狗子不知说什么好。红梅说,狗子哥,你要是喜欢我,你就娶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趁早找一个。狗子说,我是喜欢你,但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我想了很久,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妹妹来看待。红梅的泪水就流下来,说,哥,你保重,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我以后再不见你了。三个月后,红梅出嫁了,嫁给县城郊区的一个面粉厂工人。

狗子一般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不要生产队的工分,靠一年到头给四邻八乡的农民们说评书养活自己。他也在大桥底下说书。夏天到来了,河里是乘凉的好地方,狗子就在这儿摆开了场子,他给乡亲们说《月唐传》、说《岳飞传》、说《水浒》、《杨家将》。我很喜欢听他说书,他说罗成出场,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忽见阵里跑出一员小将,面若银盆,唇若点脂,银盔银甲,手持一杆亮银枪,跨下一匹雪白马,哒哒哒哒,飞奔而来,嘴里喊道:“哪里来的蛮徒,快报上名来,小爷我的枪下不死无名之鬼!”......他说的是不是和书上一样,我没有查对过,但他能把故事讲得曲折起伏、高潮迭起、引人入胜。他讲摆兵布阵,有条不紊,似胸中有百万雄兵,由他驱使,任他调遣。他常常说得很动感情,当一个正面人物遇到磨难时,他会绘声绘色,极尽渲染,直把你说得泪如雨下。这时,他也悲从心来,眼圈发红,像受难者正是他自己。

狗子这样一个人,如闲云野鹤,特立独行,一晃就是四年。1982年夏,几场大雨之后,村边河水暴涨,不到两天时间,就达到七千流量,河滩地全部淹没,沿河各村纷纷组织抗洪护堰,各家各户全上堤,这种时候,狗子也不能例外,但村里、家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水持续了五天,水落后,有人发现狗子在一个桥礅下站着,手里握着两片月牙板,人已死了。

有人说,涨水的那个晚上,狗子还在桥下给人说书来着,涨水他不会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很让人不解,尤其是他是站着死的,那姿势像是迎接这场大水,他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年秋天,农村实行了土地责任制,家家都忙了起来。狗子的爹说,他死了也好,要不他分到的责任田谁给他种呀,狗子只会看书、说书,他不会种地。

我问白毛叔,大卫的媳妇和两个女儿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大卫的媳妇现在下身瘫了,在家坐在轮椅上,还不停地干活,搞编织,编的活儿好着哩。两个女儿,一个出嫁,一个招赘在家,都孝顺得很。大卫要是不死,也能享清福了,唉!我又提起狗子的事,白毛叔说,狗子是个异人啊,他这样的人聪明,可惜。说着,用手指给我看,在桥北的河滩地上,一棵柿子树下,就是狗子的坟。

河水在桥下缓缓地流着,多少个平平常常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有关桥的故事,河水应该是知道的,但不是此时的河水,彼时的河水则早已汇入到大海去了。我走在这座久违的桥面上,看到桥体斑斑驳驳的面容,我想,几十年来,它承载了人们许许多多的追求和向往,许许多多的人们从这座桥上走出去,又走回来,它的一头连接着现实,另一头连接着梦想。而没有桥的远古时代,时光也是这么流淌的,河两岸的人们,喝着这条河里的水,说着同一的方言,做着他们要做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乐趣。

我和白毛叔在太阳西坠时告了别,白毛叔说,等过年了,你回来我杀羊你吃,你看,我这羊现在就很肥了。他说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