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包袱·作者:高玉宝

作者:高玉宝

事情发生在我把李莎赶走的三个多月后。而,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已经死了近一个月了。我默默地听老风说,人们从河里打捞出来一个女孩子,在西华桥北面的桥洞子里。人们把她捞上来时,她身上还绕着一串串的金鱼草,头发紧裹在脸上,一束一束的,就像是一只大手捧着她的脸……

我听这些话时,脚趾阵阵胀疼。前一天的晚上,一个妞儿的高跟鞋,在我的脚面子上旋了一下,然后,高深叵测地向我冷笑。我实在有些厌恶这种表情,把她轻轻地推到一边,忽然伤感得不行,再去看她,她提了提裙摆,半张着嘴,紧咬满口小细牙,坐到另一边去。刚进门时,我实在对她有些喜欢,她向我挤了挤眼睛,半边的黄毛披散下来。跳舞时我从后面,看到她白皙的脖颈,细得一把就可以捏断一样,那修长的脖梗子上还长着细小的绒毛。

我们喝了很多酒,老风说,我见了人家服务员就喊,李莎,李莎!真丢大人了,你不知道,老风扔给我一支烟说,你哭得真他妈让人受不了,你就那么难受?

李莎走时,竟把她的蓝包袱忘在我这里了。我认为她是故意的,这样她就可以有借口回到我的身边来。我赶她走时,对她的厌倦,一瞬间又变成了思念,这种感觉,你们有过吗?我期待她回来,哪 怕不是为了留下,仅仅只为了拿走她的这块忘在这里的包袱!

那包袱是靛蓝色的,上面有几朵非常抽象的花朵,花朵向四周怒放着。我仿佛在上面看到一双眼睛,那眼睛一弯,竟成了一副鬼脸。我一抖,赶紧从怀里把它抛到床下去,第二天,我大叫一声从梦里醒来,喊着李莎,再次被恶梦惊醒。那蓝包袱倦在地板上,嘲笑着我。

走时,李莎连她的发卡、牛角梳子,包括我和她一起买的梳妆台、双人床、电视柜统统拉走了,还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用水龙头把洗手间冲了个透,让她的头发,体味,都流到了下水道里。为这些,她干了足足三天。最后她吐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向我笑了笑,马拉,凡是属于我的任何东西,都与你无关了。包括我的气息。

她把钥匙扔给我,转身下了楼,楼道里的风呼地涌进来,填充进来,鬼气一样的角落里,只听李莎的脚步声匆匆而去。

门,咣地一声,回响大得让人要疯了,我对着墙,忽然发觉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个畜生。

我开始经常喝酒,喝醉了就哭,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对不起我。我一边哭一边喊,李莎,李莎!我用手去拉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拥抱她们,哭着跪倒在她们脚下。我知道老风对我的行径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他远远在站在一边,不再管我。因为,我总有清醒的时候,说实话,我这里面的做作的成分有多少我自己最清楚了。

我这个年纪的人了,我还能干些什么呢?从开始我已经说过了,这是危险的。因为,我并不打算自己的将来,所以,千万不要跟我说,万一……我哭了吗?屁,你相信我这么个年纪的男人,会有眼泪吗?别傻了,这都是骗人的,骗那些多秋善感的少女的。李莎啊,跟了我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连这个也看不出吗?是我看错了你还是你看错了我呢?

是的,也许你什么都明白的。是我害了你!

是我害了你!李莎。如果你回来取你的蓝包袱,我就一定留下你,娶你。如果不认为我是对你怜悯的话,如果你认为我是真的爱你,那么,亲爱的,回来吧,回来吧……

我哭喊着,一边喊,一边觉得难受。老风说,得啦,戏已经演过了。她要是真回来,你也不见得娶她,你是那样的人吗?

第一次见到李莎是一个下午。我坐在装饰材料市部里,看到春天的风吹得黄沙漫天。据说沙尘暴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袭击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就以每小时四十分里的速度向前推移了,人们坐在高大的玻璃后面,面无表情地感受着自己在地面上滑行。我百无聊赖地看着从门外鬼影一样幻动的世界,抽着烟,想着前夜酒吧里的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或者,什么也没想。

李莎挎着那块蓝包袱站在沙尘暴的中心里,黄沙让人的眼睛不能睁得很大,黄沙钻进头发里,钻进衣衫里,钻进体内,然后,沉积下来,整个过程,就是一条黄河形成的过程。

我为我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感到好笑。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穿过散发着一些化工味道的材料,推开了那厚重的玻璃门。我半开着门,找工作吗?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马上点头,又马上摇头。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里面,说,我正要招一名业务员的,如果有意思,就进来谈谈。

可是,俺什么也不会……业务,她笑了一下,业务俺不成……但是,你要做饭的,洗衣的,看孩子的么?

我发现了她嘴角左下方有一块小痣,粉色的,很好玩。据说她自己如果能用舌头舔得到那个痣,那么她就一定是个有福之人。我很想让她试试。

我招了招手,说,来吧!

我问她,以前做过什么吗?

她说,没有呀……

真的?

真的,哎呀,真的没做过的。老板。

那为什么把名字改成了李莎?

李莎,李莎,丽莎,丽莎。嘿嘿,农村人也起这么洋的名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啦,是不是身份证上的年龄不够打工的年龄啊?哈哈,小妹妹……

老风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读的法律,所以他是个律师。而我,是个卖建材的,诸如瓷缸、木线、PVC贴板等等室内装修用材。老风常到我的门市部里来,看到李莎,他的眼都直了,他那几天着了魔,一下班就跑来帮我的忙,然后,我们一起夜宵,喝啤酒,唱歌,不再找小姐。老风说,李莎,你该学点东西,例如英语例如会计例如,他拍拍胸膛说,法律,这个我就可以辅导了你,当然,马拉也可以,但是他多少年没干律师这一行了,他落伍了。

其实,老风做律师已经做得极不舒心,他只是硬撑,我太清楚律师其实也是得有天份的,不得不承认,有太多的人成不了大律师,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吃法律这碗饭的,而且吃得很苦。老风现在就属于这种律师,越来越多的刑事案件的被支配者,走走过场,逢场作作戏。就是这么回事儿了,重头戏,打死他们事务所的头也不敢安排给他。或许老风自己也不敢接。他现在在李莎面前大言不惭,引得我直想笑,于是我就笑了,笑得大家都很高兴,笑得李莎小脸粉红,让人爱怜。

李莎看看我,我故意把头扭向一边,向着虚无波地吹出一口气。李莎哈哈地笑了,推了我一把,马拉呀,你坏什么坏?老风实在喝大了,李莎别听他的,他整是个垃圾,你知道不,他那点技俩我最清楚了,一哄二骗三强奸,他不是个好人。你老风哥,你老风哥比他强多了……

李莎在暗里拧着我的大腿,旋了一圈,我大喊一声,哈哈,来,为了说实话的老风,干!

我和李莎的事,老风一直非常清楚。他说,马拉啊,你他妈的,别玩得跟真事儿似的……

我不知道老风有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可是,老风他并不比我单纯多少。我们每一次出去玩,最疯的就是他。后来,我对老风说,哥们,李莎看来我甩不掉了,你帮帮我吧?

我叹了一口气,干了一大杯子啤酒又说,真的,哥们,我怕我真爱上她,你是不知道……第一次……处女……

你看,帮帮我吧,真的,求你……

老风说他有个案子要下乡,让我和他一起去。还说,听说那里的小野鸡很好,他要请我“品尝”。

老风接的这个案子,我已经听他说过了,一个女孩,从农村进了城,在一个什么地方打工的,后来换了好多地方,期间认识了一个好孩子,弄大了肚子,据说女方要挟他了,而且要挟了不止一个人,所以刮了不止一次宫,这个有医院的病历可以证明,的确很多。哎,有王紫的,有陈陈的,有崔小丫的,什么名字都有,当然,这肯定是假的,一个人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怀几次孕呢?哈哈,她站在医院门口,一天能买来很多张,打胎的人,有谁会留着一张这样的病历呢?只要有人出钱,价格又不错,当然愿意卖了。这对死者很不利。你知道的。有诈骗的嫌疑。目的就是为了钱。

我默默地开着车,再次听老风说到这个案子,脑子里嗡嗡直响。很简单。老风向后靠了靠,叹了一口气,又说,当然了,这些反正已经死无对症。女孩只有一个老爹老妈,对这事已经不管了。死了就死了吧。可能是男方的家里赔了一些钱给他们,要不不会有这么高的姿态。而我去女孩的家也不是非去不可,可是,我觉得我既然接了这个案子,就不能太糊涂了,应该去了解了解情况的。

后来,我很后悔和老风一起去了那个叫什么范家丘的破地方,而且,还是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了的年青女人。尽管,据说这个死女人的事件,曾在我们这所城市,引起过不小的风波。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老风说,我现在在看守所,你快点,晚了,我们恐怕回不来!说完他就扣了电话,这让我一愣,回不来?是今天回不来,还是永远也回不来?一想到这儿,我就打了一个哆嗦,有点冷。老风去看守所当然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我不舒服。一想起老风说的蓝包袱来,我就不舒服。

我想把车直接开进看守所的大院里,被站岗的摆住了。这个时候,老风夹着个包从里面跑出来。

如果,我当初能坚持一下,想必老风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很想对他说,你既然只是一个可出可不出的指派律师,辩护不过只是个走过场,这么卖力值得吗?想了想,我没说。路上的车很少,从桥上开过时,可以看到河面上结了薄冰,一艘采沙船停在岸边的一些干枯了的芦棒丛里。天色有点灰,我的心情就又不好起来。我问老风,那个女的长得好看吗?

老风刚要说什么,却止住了,向窗外看了看,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言声,我觉得老风肯定有事瞒着我,或者他又要对我说起李莎的事儿来。李莎这事儿,我的确应该感谢老风的,他们俩人在床上完了事儿后,老风没忘了偷偷地按了我的电话。哈哈,你们知道我气势凶凶地闯进门时那副熊样吗?我抑制不住地想揍老风,真的,尽管这事是我一手安排的,可是,我还是想揍他。我用脚踢得老风嗷嗷地叫,在地板上打滚儿。李莎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用头撞地,一下一下,全撞在我的心尖上了。哎,老风很够哥们,他没把我供出来。

我把车开得飞快,转眼就过了胶河,前面应该是城律,街心上竟然闪着红绿灯,到了近前时,正是红灯,我没停,直接拐过去。拐过这个弯,前面有个加油站,老风说,得加上点油,咱们去的那个地方,恐怕连个加油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愤愤地说,现在这个年头,想必阴曹地府里也多的是加油站了,你要去的是个什么鬼地方?老风把车玻璃摇下来,向外吐了一口啖,说,别他妈的瞎咧咧。

我忽然全身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宛如,我们此行是黄泉路上结伴行。呸,他妈的。

果然,再弯过胶河时,路就开始不平,窄窄的,灰色的大山出现在眼前。路边有放羊的,汽车扬起一些灰尘,放羊的女人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汽车缓慢地沿着山脚前行,路边的河水开始变窄,仿佛就耳鼓边叮咚作响,河水更加晶莹,下游的地方已经结了冰,可是,到了这儿,竟是这番景象,真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我停下车,说,走,到河边洗把脸。老风向后看了看,说,得快点,咱的车虽小,来个大货车,还是挡路的……

老风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这种急着赶路的心态也值得深究。我停下车来,点了根烟,也不下车,继续上路。

弯过山脚,前面是盘山路,一路下坡,我很不适应,多亏了刚才我们停了一会儿车,就是这样也不敢过多地踩刹车,只能用档位来控制速度。

下了坡,沿着河水开了一段,前面开始有了房舍,我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看了看身旁这些连绵的山,一座座宛如刚出笼的馒头,光秃秃的石头,什么也不长,除了石缝间零星钻出几棵黑色的柿树来,树下长着几根枯黄的草,再见不到其他植物。这里的人们吃什么呢?

老风哼哼了几声,用手指给我看,那些石台,石缝,看到了吗?一小块一小块的,上面种上麦子,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老爷爷小孙女小孙子,大桶小桶大瓢小瓢,从河上提着水上去,浇了。割麦时,再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他妈的老婆孩子齐上阵,一捆一捆地从山上背下来。就是这样的。当然,天一旱,你也就别想着收一粒。

这个腔调我听着熟悉得不行,对了,是李莎。李莎的家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是,我沉默着。

10

在眼前的那些房舍,终于到了。车扬起一层灰尘,几个孩子手里捏着熟地瓜一边啃着一边追赶着玩耍。我们把车开进一个大院里,大院上挂着叫什么李家吕庄的牌子。这是个什么地名?

一会儿,老风从政府办公室里出来,向我挥手,我从车上下来,他苦笑着说,哎,我们要去的范家丘离这儿还有三十里,嘿嘿,不过,开不进车去。

也就是说,我们得步行,对不?

老风说,是这样。嘿嘿,翻过这座山,顺着这条小白路。哎,我们先吃点饭吧。

我记起他说的“小野鸡”来,看了看政府对面的那溜青石墙,灰色的墙皮,墙头上飘摇的柘草,我忽然想到武二郎的十八碗不过岗来,以为自己一下子错进了时光隧道,进了宋朝,指不定掀开帘子,后面正等着一个操刀剁肉的孙二娘,一下子食欲全无。对老风说,走吧,不吃了。办完事,赶紧走,别真回不去了。

11

从山下顺着那条白色的小路上了山。看到眼底下,远方,四面八方,全部是山,连绵的山。如同这个世界生就是山的世界,无所谓高的楼,绿的树,宽阔而平坦的马路。我们亘古而至,就始终被这些大山包围着。亘古未变。

老风已经打听明白,这条小白路的尽头,就是范家丘,村口有两棵大柿树,旁边是两棵枣树,枣树下面有一户人家,白石墙,灰色的茅草顶,这家就是你们要找的那家人。无需问路。

上了山,皮鞋已经踩得不成样子,我只穿了件羊毛衫,外套挂在臂弯上。正是严冬,山风猛烈,可是,我和老风的头上,还是呼呼地冒着热气。老风其实此次完全可以不来,他要收集的资料已经足够用的了,从资料上看,杀了人的那个家伙顶多会被判个死缓,无期的可能性大点。老风接过不少这样的案子了,也知道死者家属不出庭,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死了的终归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这,本身就没错。而,老风这次毫无怨言地主动下来整理更多的材料,实在是让人费解。

12

我们从低矮的酸枣丛里钻出来,好歹回到路上。我想老风大概是良心发现了吧。死者从这样的山村走出来,束着两只羊角辫,挎着蓝花花的布包袱,进了李家吕,天大概还蒙蒙亮,仍可以看得清山头上悬着的星星。一辆喷着黑烟的,喘着粗气的汽车,停下来,人们便疯了一挤进它的身体。她包袱里煮熟的鸡蛋还未凉透,平常照的小镜子夹在衣物里,就都被挤碎了。蛋黄粘在衣物上,镜片破成了三片……进了城,一个月挣几个钱呢?挣几个钱还要捂严实了,吃五毛钱的馒头,喝水龙头上的冷水,啃自家带来的咸菜疙瘩。这样,也是一天一天的过呀,还活着呀。后来,被城里的一个毛头小子盯上了,几句花言巧语就哄上了床,大了肚子。又要人家娶,哼哼……所以,咔!老风用手在自己的颈间一划,用电脑的连接线,在脖子上一缠。玩完了。然后扔进护城河里,就是这么简单。

13

走在路上,老风说这些话时,我一声也没吭。我想起了李莎。大概她就是穿过这样的酸枣丛,挎着她的那块蓝花花的包袱,翻过山来,越过岭去进了城,怯怯地走进我的店里。

我不用刻意地招惹她,她便会爱上我。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太知道小女孩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了。

忽然,倏地一阵阴风,起了一层尘土,我一回头,怎么来时的路都不见了,只是山石一样的影子,一块块靛蓝的包袱布一样覆在山体之上,鬼一样号出声来。

果然,身后鬼一样的号哭,在追逐……

14

终于看到了那两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下果然长着两棵枣树。我们没有下到坡下去,一个老汉已经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他抖着胡子,手掌上粘着草屑,黑色的粗布袄,前襟上油光可鉴。他把帽子摘下来,撵牲口一样向我们挥手,嘴里哆嗦着,走……走……回去!他用手臂拦着我们,胀红着脸说,人都没了,你们,走!走!

老汉大概老早就站在院子里看到山上走来了两个城里人,所以不用问也知道是冲着他家来的。

老风说,大爷,我们是来为范小宛申冤的,她死的冤……

老汉说,冤?冤也罢,屈也罢,死了,讨债的,死了!你们回,没啥好问的。

老风又说,大爷,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您家庭情况,也好为您全家讨个公道,补助一下精神上的损失。再说了,总不能便宜了个狗日的!

老风忽然改了口音,丝丝地说起土话来,那一刻,我感动得要哭。

我也马上说,大爷,别怕,有我们呢。

老汉又挥了挥手,说,不是那事,不是那事……他哽咽着,眼睛一下就暗淡下来,失了色。他拍了拍腿,哎哟了一声,蹲下来,含糊不清地说,同志哩,这事,俺家里老伴,还蒙在鼓里来!

他泣不成声。

远处的山谷里,阳光隐褪了,灰色的天空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风里,那个叫范小宛的,你可曾听到老父的哭声?她的老父就蹲在我们面前,肩膀抖动着,勾着一头灰色的头发,头发被他手里的蓝帽子,扣出一圈匝一样的线条。

我们安慰了安慰他,让他保重身体,同时也商量了一下,说,只到他屋里坐坐,看看情况,就说是城里小宛的朋友,她脱不开身,我们是到李家吕办事,顺路来看看二老。

进了屋,是黑暗的。黑影里,从灶下忽然钻出一只鸡,拍打着翅膀,跑了出去。我踢倒了一只板凳,板凳磕在一只什么样的盆上,发出金属的响声。

炕上传来一句,是谁?

老风说,大娘好,我们是小宛的朋友。

哎哟,快快,您看,您看……哎哟,坐炕上吧,小宛爹,烧点水咧!烟……

适应了光线,我们看到一个篷着头的老婆围着被坐起来,窗台上放着油灯,油灯下一盒油浸了的火柴,蒙了灰,不知还能不能划得着。屋里一些灰呛气,有些阴冷。

你看这熊丫头,快两年没回家来了,还得烦你们来看我们……哎,都好,都好!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着了风,没事,没事,别让那……那丫头惦记着哩。

她向外看了看,又说,不是俺傻娘夸闺女,俺那小宛,从小懂事,那时候俺和您大叔得出义务工,修南山小水库。小宛才几岁哩?五岁,就是五岁,自个儿从山上耧回草来,就骑在那小板凳上,老婆指了指炕下面,我刚踢倒的那个板凳,嘿,就骑在那上头,嘎悠嘎悠地,专等俺回来……

她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忍着声儿,老汉已经出去,不知在院子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她唔唔地忍着号哭,一竖一竖地抖着身子,同志哩,噢噢……同志哩,俺老头子,还蒙……在鼓里来……

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时才看清墙上挂着一张少女的相片,笑得很美。

女孩留着学生头,样子很乖。嘴角的左下方长着一颗很小的痣,粉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