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敦煌和新疆的一些往事》原文·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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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田抱三在敦煌一带当筑路工人。当时甘肃和新疆一带除了土匪、探险家以及十几路姓马的军阀,就剩下来自民国各省的筑路工人了。铺路工人当中有很多色情狂和逃犯,偶尔还有一两名文学青年。这帮人之所以聚在一起,由某个从未露面的政府官员统一指挥,依靠“巩固新疆委员会”所拨付的一笔还不够行政专员大爷塞牙缝的款子奋力铺路,其原由是和雅丹地貌一样千奇百怪的。
田抱三在敦煌铺路的时候,小日本已经占领了中国一百座城市,强奸了一万枚良家妇女,枪毙了十万名右手食指长老茧的国人。但是正如卡夫卡所说中国太大了,因此很多事情在甘肃和新疆的交界地带仍然只是一些传闻。每逢夜幕降临,筑路工人们就扛着大小工具,用南腔北调轮唱着《达板城的姑娘》,以一种长期和野骆驼共同生活所培养出来的迟缓,漫不经心地开赴工地。田抱三曾经写信跟我说,是王洛宾的歌曲,而不是“巩固新疆委员会”的拨款造就了东疆地区最初的公路。——田抱三晚上铺路,白天像一条褐色的土狗躲在地底下的洞穴里,躲避毒辣的太阳。如果他感到无聊,便会想起给某个人写信,这“某个人”有时就是我。事实上,当时田抱三所写的信一封都寄不出去,因为那阵子连路都没有,更不必说邮差和驿站这类的东西。至于我为什么知道田抱三信中所写的内容,那是另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了。
在讲述田抱三短促的新疆生涯之前,我还想再谈一谈《达板城的姑娘》这首歌和铺路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王洛宾的妄想症是非凡的,他的歌曲刚刚出现,便立即导致了旷日持久的意淫。当时很多钱袋和肚皮一样干瘪的单身汉听了这首《达板城的姑娘》,就马不停蹄奔向肃北地区,敦煌一带,加入了筑路大军。他们发誓要把公路一直铺到天山北麓的达板城,在那里讨一个姑娘当老婆,并卷走她的嫁妆及其妹妹。后来这条由钢铁般的意志所汇集而成的公路穿过哈密王国和善鄯王国,穿过炎热的吐鲁番盆地,再穿过厚实无比的天山,果真铺到了灰头土脸的达板城。令人遗憾的是,在那里,达板城姑娘的真实面容让坚强的男子汉们顿时失去了所有希望和勇气。后来,在乌鲁木齐,他们听到一个长得很像塘角鱼的老女人说,如果达板城的姑娘在新疆拓荒史上曾经以美艳冠绝而闻名,那么数百年来的近亲结婚早已使得她们面目全非了。——这些说法虽然与本文无关,可是一样催人泪下。
但田抱三去敦煌当筑路工人并不是为了娶一个海市蜃楼之中的达板城姑娘。另外,他手指细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的命。然而当时国人的运数是如此叵测,以至像田抱三这样的家伙第二天就变成了将军或者奴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过去,田抱三在两广一带贩香料,并从香港水运各种廉价日用品,高价卖给种植香料的山民;按照很多老人的说法,他属于生儿子没屁眼的那一类人。当然,我们知道关于田抱三的这种认识是不对的,何况生一个没屁眼的儿子在当时同样不算什么希罕事。田抱三最得意那一阵,乡里盛传他要当省城商会的会长,谁知一眨眼的功夫,田抱三就被他的合伙人骗光了所有家当,就连他青梅竹马的老婆也跟那万恶的合伙人跑掉了。田抱三为此大哭一场,很快又振作精神,借了许多钱去贩大烟。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霉运还没有结束。一个月后,田抱三回到乡里,我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一切全完了。他瘦骨如柴,一言不发,正坐在家门口等着债主上门。半个月前,他从贵州安顺运烟土进入本省,先是被扮成官军的土匪抽了五成关税,不久又被扮成土匪的官军抢劫一空。此后讨债的人在田家出出进进,踩坏了前院的花草。与此同时,笃信佛教的母亲接二连三地中了五次风,终于在某天早晨一命归阴。作为一个客家人,田抱三是乡里出了名的孝子,第二天他就在脖子上挂起“卖身葬母”的牌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座明朝正德年间建造的石桥上。当时路人无不动容,也有小孩子朝他砸马粪蛋。有个广州籍艺人想把田抱三的事迹改编成段子,加上粤剧唱腔,他一连三天坐在田抱三对面,神色凄楚,仿佛是他而不是田抱三死了亲娘。后来我得知此事,飞起一脚把那个广州籍艺人踹进了河里。
田抱三是被一个全身上下纹了九条龙的花棍买走的。该花棍年过五旬,身上的肌肉依然硬得像烧砖。大伙都说,田抱三效法二十四孝里卖身葬父的董永,终得好报。我们知道,关于田抱三的这种认识仍旧是不对的。当时乡亲们对二十四孝的故事极其熟悉,都清楚董永后来得到了仙女的搭救。然而田抱三没有遇到仙女,他被花棍安排到省城的红灯区里给妓女端屎盆。那些妓女之中,有一些和田抱三相识,就偷着给他带些花酒席上吃剩的残羹冷炙。田抱三很知足,屎盆子一次端两个。有一天我去妓馆看他,几个妓女正围着他说话。我就问他:“你怎么样?”
“没什么不好0”
早上是轻闲的时光,田抱三有时教早起的妓女认几个字。中午吃完饭,他开始打扫整座妓馆,直到晚饭之前这项工作都不会停。最后他和妓女们共同迎来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间。田抱三熟悉每处偷窥地点,了解不同嫖客的癖好。有些妓女生病,就去找田抱三问药方。田抱三关于药物的知识,则是从妓女们给他买的医书上获得的。然而田抱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治疗自己过敏性鼻炎的方法,这种不起眼的小病在深夜发作起来会让他痛苦万分。而且如果不是鼻炎,他可能一辈子都会呆在妓馆里。一天晚上,田抱三打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导致一个嫖客突发马上风,伏在妓女身上,光着屁股死掉了。
不久田抱三跟着某个小军阀去了安徽。此公是白崇禧的亲戚,赴皖就任一县之长。他旋即又把田抱三卖给一位山西矿主当挖煤工人。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山西矿主被阎锡山的部下枪毙了,田抱三就跟着一伙河南山东来的挑夫往西走,一直走出了嘉峪关。路上田抱三遇到一位英国籍匈牙利探险家,就用当年他贩香料时学到的几句英语和他寒暄。黄毛玻璃眼的探险家对于会说英语的挑夫非常满意,田抱三从他那里得到了一张脏兮兮的中国地图(当时中国的形状还是一张海棠叶),尽管如此,田抱三拒绝再跟匈牙利探险家往前走,因为他对干尸和有名无实的河流湖泊没有兴趣。就着样,田抱三呆在了敦煌,那张海棠叶地图一直被他小心翼翼揣在怀里。
事后田抱三在写给我的信中这样说道:“此来敦煌,因缘颇深。”田抱三认为自己会来敦煌,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把他赶到这里,让他向庄严的大佛烧香磕头,替他死去的母亲还愿。田抱三的母亲生下他之后,就中断房事带发修行,人称女菩萨。而田抱三的父亲则到处风流快活,重觅他当“水客”那几年结识的所有相好,让田抱三平白无故有了一打素不相识的弟弟妹妹。我还记得以前和田抱三在他家院子里踢小公鸡的时候,他母亲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整天吃斋念佛,眼睛在一天中只睁开两次,每次不超过一顿饭的功夫。当时田抱三对女人的大腿有着模糊的热情,他母亲为此感到忧虑。“佛祖啊,你给我们家抱三指条路吧。”田母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结果二十多年以后,佛祖就把田抱三引来了敦煌,让他在莫高窟看唐朝美女的大腿。佛祖是仁慈的。
田抱三在莫高窟度过了他一生中最为愉快的日子。尽管藏经洞已经搬空,很多壁画被一个狂热的艺术青年划得支离破碎,墙上留有白俄军队烧火做饭所造成黑色痕迹,然而一尊宏伟的木佛依然能够把田抱三一下子带回唐朝的虔敬气氛之中。由于莫高窟空寂无人,田抱三就脱光衣服,在数百个年代久远的洞穴中游来荡去,参悟忘我之佛境。
2
在“巩固新疆委员会”成立以前,从关内通往新疆各地的道路只有跑马的小径。当时为了把一颗十万斤重的玉石从和田运到京城,献给百无聊赖的皇帝,动用两千头牛拉了整整三年才告完成,其中光是走出新疆和甘肃就花了两年零八个月。举国皆知,之所以新疆成为了著名的流放地,是因为去新疆这件事情本身可以整死很多人,而新疆对这些人的死却不用负什么责任。在乌鲁木齐,很多麦子烂在地里也没人收,因为运出去的费用太高昂了。
这些事情是一个姓Y的男人告诉我的,他的儿子一度在新疆军马场放马,骑马骑成了罗圈腿,日后看见母马就恶心。说起流放的事情,姓Y的男人如数家珍,他把越南皇族和他自己也计算在惨遭流放之列。如今他的儿子号称西域学权威,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田抱三是谁。
当年田抱三在莫高窟里参佛时,掌握了一种用石头砸鱼的技术。这种技术是田抱三长时间观看壁画上的飞天之后忽然想到的。我不得不承认,田抱三是个天才,以前他在乡里就是数一数二的游泳好手,只有我小叔叔才能与之匹敌。有一天田抱三踏着莲花砖仰望一只巨大的飞天时,感到那飞天就像一个站在河岸上的男人;他站在井字型的穹顶下一动不动,仿佛一截枯槁。——那一夜,作为一个在众佛寂寂的洞窟里参禅的裸体男人,田抱三因为观察飞天而想到了一种用石头砸鱼的技术。后来他在莫高窟前面的小河前不时操练,砸死了很多鱼做口粮。田抱三非常有心。他把鱼皮晒干,然后一片片缝起来,为自己做了一身衣服。然而肃北地区转瞬而至的严冬不是一件鱼皮做的衣服所能抵御的:田抱三患上了急性肺炎。
“巩固新疆委员会”组建的第一支筑路队救了田抱三一命。此后田抱三就怀揣海棠叶地图,跟筑路队的恶棍与疯子们一起铺路。有必要说明的是,筑路队前后一共成立过五支,救起田抱三的乃是第一支。而田抱三给我写信的时候,他已经在第四支筑路队里干活了。这些筑路队前赴后继,命运也大体相似。第一支队伍被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所围,随即加入了他攻打新疆的部队。至于其他几只,不是被狂风吹散,就是为流沙所淹。最后一支队伍改用一套德国工具,终于把石路铺到达板城,并在那里如梦初醒。
马司令俘虏田抱三和他的救命恩人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的队伍从甘肃出发,算上产婆和伙夫也不过五百人。后来他们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人数才多了起来。田抱三他们加入马仲英的队伍时,拿的全是木枪,这种枪有一个好处,就是节省子弹,因为它只具备枪的外形,却永远无法射出一颗子弹。马司令的部队里,拿木枪的人占到总人数的三分之二。这些木枪全都是一个随军老木匠利用白蜡木和沿途的胡杨木做的。
加入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使田抱三在他到达敦煌两年之后第一次看见了女人。马司令虽然骁勇善战,但毕竟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需要有人照顾。马司令身边那帮凶悍的女人,终日对他抱有幻想。然而马司令专注于征服新疆的战事,以他最令人佩服毅力拒绝了她们的引诱。马司令的部队穿过星星峡开始深入新疆后,队伍经常无缘无故骚动起来。一天晚上,田抱三去撒尿时遇到一个女人,他并不知道她刚刚使尽浑身解数给马司令掖被子。和其他女人一样,她在马司令那里失败了。那天晚上,女人看见田抱三,就把他推倒在地并以娴熟的技巧迅速将其占有。田抱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记住她的气味。——自从来到北方,田抱三的鼻炎就彻底好了,不仅如此,他的嗅觉变得十分敏锐。第二天,田抱三像只猎狗一样在行进的队伍中嗅来嗅去,但从不洗澡的男人们发出大股大股恶臭,使他的鼻子完全失灵。入夜以后,田抱三又跑出营地撒尿,这一回他闻到尾随而至的气味与上次并无不同。田抱三转身一个擒拿手逮住那女子,用恋人般温柔的语气问她:“你是谁?”
女人只喘气不作声,田抱三只好放开她,然而女人竟然一言不发慢慢走向了营地。戈壁滩上一片漆黑,星星被吹得七零八落。田抱三一个人站在旷野里,这种结局让他感到非常扫兴,他原本打算对她施加一场不逊于前一天晚上的激烈报复。回营躺下以后,听着同伴发出的阵阵鼾声,田抱三发觉自己对那女人的想念已经变得难以抑制。接下去的一连几天,田抱三的脑海里充满了她的气息和身姿,他下定决心,除非找到那个女人,否则绝不逃跑。那几天大风一直吹个不停,马司令却指挥部队长途奔袭,攻占了一座县城。田抱三在城里搞到一匹骡子,但仍然拿着木枪。大伙听说驻守乌鲁木齐的盛世才将军派出的大部队已在前方堵截,都认为应当据守县城。但是马司令发出了进攻的命令,部队不可思议地连战连捷。田抱三扛着木枪,骑着骡子,迎着对面打过来的稀疏的枪弹和同伴一起冲锋,思索着找到那个女人的方法。一次行军休息时,田抱三和一个带着开裂的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聊天,发现他也在寻觅某个女人。年轻人一边用脏袖子擦拭眼镜一边说:“原来你也在找女人,我已经遇到不少这样的家伙了。”
田抱三突然感到妒火中烧,并吃惊于自己对那女人绿洲般沉静的深情。
3
在“巩固新疆委员会”组建的第四支筑路队里,田抱三负责打砖坯、做砖窑、捡枯枝。他和一个中年人一起,建造了各种各样的土砖窑,有立式、方块式和马蹄式等等。他们用黏土和马尿混合成砖坯,放进砖窑里烧至琉璃化,每一块都硬的出奇,如果不小心捡来擦屁股,就会划开很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把这些砖块砌成人字型,填上灰渣浆,就造出了路面。田抱三和中年人是在土匪窝里认识的,后来他们一起逃亡并加入了第四支筑路队。中年人早年沿着古丝绸之路做买卖,经过一片无人区时被盗贼抢了精光。事实上,中年人是一个乐观的家伙,否则他不会活到今天。而田抱三的不幸在于,他的伙伴具有无与伦比的倾诉欲。中年人一次次说起自己做纱布生意时想到的所有掺假方法,说起他早年丧父的悲痛,说起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他祖父被英国兵射瞎了左眼。他说着说着,田抱三就发了狂,不是因为厌倦,而是因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忧伤。有时候烦躁和和砾石般尖锐的思乡病突然发作,田抱三就会揪住对面这颗喋喋不休的长形脑袋,用自己的额头朝上面一阵猛磕。——田抱三希望昏死过去,然而中年人多肉的脑门宽容了他。
“老田,说说你以前的事吧。”有时中年人因为讲自己的故事悲伤得过了头,被一只玉米秆子哽住了,便把他鸟爪般的手搭在田抱三肩上。——其实,很多事情田抱三已经对中年人说过上百遍了,但为了抵挡无聊症的侵袭,中年人不介意再听一遍;田抱三的困境则是:故事一再重复所导致的舌头乃至整个口腔的麻痹感。因此田抱三力图使每一次叙述都与上一回略有不同。
“我在马仲英的‘黑虎吸冯军’里当兵时,和一个女人睡过一觉;天亮之后我再去找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是谁。
“那时我的武器就是一把木枪,子弹带里放着火柴和炒面。我对自己说:‘不找到那个该死的娘们,我绝不罢休。’
“于是我骑在骡子上,留意观察‘尕司令’身边的所有女人。——人们之所以将马仲英称为‘尕司令’,是因为他第一次侵入新疆那阵子,脚踝和屁股仍然是小孩的模样。一天早晨,他给我们训话,我站在队伍中间,看见他胡子还没长出来,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凶狠。接着,我们开始围攻沿途的各种城池。
“第一天,在镇西县,我们几百人发出一声怪叫,守城的团长就缴械了;第二天‘尕司令’率领两百骑兵击溃了一千五百人。他一连冲破三道防线,两条细腿被子弹射穿了。
“当时我手持木枪,跟在‘枣骝团’后面,闻到一阵阵强烈的尿骚。事后女人们着魔般争夺带有‘尕司令’血迹的所有物品,因为她们已经怀孕了……”
“说你和那女人。”中年人一边打嗝,一边摆弄其鸟爪,就像在赶苍蝇。
“我跟你说过,我渴望负伤。因为我的祖父就是这样遇到我祖母的。他老人家当年在边境上跟着冯子材将军打法国人……”
“说说你自己的情况,你祖父的事情我已经听腻烦了。”
可是田抱三却一句话不说了。他盯着眼前的伙伴,等着他扑上来,好把他一脚踹开。——当年田抱三用海棠叶地图包住一块黑瓦,每次冲锋时都绑在胸前。田抱三感于祖先的事迹,渴望被一颗子弹击中,然而他所骑的骡子无法在速度上与“枣骝团”的骏马相比。等他冲到敌人的阵地,除了打扫战场,就只有闻尿骚味的份了。最后是天气帮了田抱三的忙。一天天逼近的炎热腐蚀着马司令的伤口,他不得不下令撤退,暂回肃州休整。敌军趁势追击,田抱三骑着骡子落到了马队后面。这时他想的已经不是负伤和寻找女人,而是如何逃命了。但命运让他在五天之内身中两颗铅弹、三支飞镖、一支毒箭以及上百粒铁砂,却没有死去。他昏迷不醒,拖在一匹跛脚马后面,跟一大堆破烂混在一起。田抱三梦见了一条小河,河面漂浮着尸体。一天晚上,田抱三苏醒了;他的脑袋疼得仿佛快要裂开似的,让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篷里。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女人,提着一桶水,身上带有田抱三日夜寻找的气味。——田抱三看着她,勉强咧嘴笑了笑。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但非常满足。
田抱三在这个名叫忽兰的蒙古女人的照料下恢复得挺快。由于无人打扰,他们依靠最古老的游戏消磨漫长的时光。每天田抱三吃过丰盛的早饭后,就到帐篷外面骑马散步,看到其他大难不死的伤兵。下午,没完没了的游戏就开始了,忽兰那迷离的叹息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我曾不止一次猜想,那时的田抱三该是多么快活哟!快要入冬时,一个脸上留有×形伤疤的军官来找田抱三,让他去给马司令当英语翻译。当时马仲英的司令部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怪人,如同一个快活的杂技班。——两个说俄语的土耳其人、神情怪异的日语翻译、哥老会成员、共产党脱党分子、几个只跟马仲英说话的阿訇,外加一大堆来自民国各省的流亡者,他们互相猜忌,却共同构成了“尕司令”的庞大顾问团。马仲英示意众人就坐,宣布他现在的身份是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六师师长,不再是“黑虎吸冯军”的总司令了。酒席上马师长频频举杯:“为了伟大的革命,干!”众人兴味正浓,齐声高呼,纷纷把口水喷到别人脸上。田抱三还没能弄明白什么回事,就在饭桌旁被任命为少校参谋。而人称“凯尔末中将”的土耳其人神色茫然,逮住每一个人与他交杯痛饮,直至对方不支倒地。最后,强壮的“凯尔末中将”被田抱三和一个俄语翻译架走时,神智仍然十分清醒,他高唱着圣歌,走起路来就像一匹抽过两袋旱烟的骆驼。在土耳其人家里,田抱三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端坐于炕头,裹着小脚,神色跟一尊泥菩萨大同小异。“凯尔末中将”一看见她,就挣脱田抱三与俄语翻译的搀扶,大发神威,把小脚农妇抱起来掮在肩头,跑到院子中间又唱又跳。
爱情病是可以传染的,田抱三在忽兰的帐篷里同样陷入了疯狂状态。每到黄昏,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帐篷,玩起了各种各样荒唐的把戏。尽管忽兰不论喝酒、骑马、干活都要比田抱三强,她动作纯熟,一如她迅速占有田抱三的那天晚上,但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弱小无依,越来越感到自己离开了田抱三的想象力和一度冷却的狂热就将一无是处,越来越感到自己注定属于这个陌生的客家男人,就像一只注定死于老鹰利爪之下的小鸡。有时她幸福得哭起来,惹得田抱三有点烦,就叫她下床跳支舞。忽兰的脸颊红扑扑的,心里燃着一团五颜六色的火。
在参谋部(由一间教室改装而成),田抱三可以依靠的只有一本残缺不全的英文词典。其实他要干的活很少,除了翻译一些英文电报,就是不时跟一个看不见的英国领事扯皮。田抱三常常一整天都无事可做,只能趴在桌子上看着冬季节的阳光从窗户斜斜照射进来,穿过漂浮于空气中的灰尘,照在发黄的海棠页地图上。当时和田抱三一样无事可做的还有一个姓于的日文翻译。他也是一个在那次饭局上被认命的少校参谋,不但日语说得好,连长相也类似日本人:发青的胡茬,小矮个,说话结结巴巴。于参谋喜欢喝烈酒,吃起炖牛肉来连命都可以不要。当时新编三十六师很穷,翻译官的待遇与运水的骆驼相捋,比普通士兵稍好一些。于参谋终日犯馋,只好用整条哈德门香烟跟田抱三换只老母鸡吃。就因为这件事情,田抱三在抗战时期还被当成汉奸遭人唾骂。然而于参谋能将最复杂的密码电报破译成明码,所以很受器重。后来他在马仲英第二次进攻新疆时,出于神秘的理由逃入敌营,师部还派出一队刀斧手追杀他。尽管当时他成功逃过一劫,两年后却被老奸巨滑的盛世才将军当成日本间谍毙掉了。所以说,于参谋长得像日本人,乃是有目共睹的。
冬季即将结束时,马仲英的部队已经做好了第二次入疆的准备。这时田抱三译出一份匿名电报,内容是祝贺某个英国人当上了“东土耳其斯坦”的国王。马仲英兴奋异常,立即派亲信去新疆各地发动叛乱。一个月后,田抱三把海棠叶地图撕下一角交给忽兰,跟着大部队一起开赴战场。——马仲英说,此次出征三十六师兵强马壮,不需要娘儿们充数了。于是忽兰和其他女人不得不呆在肃州,变为一群怨妇。这些女人几个月后生下一堆孩子,并严格按照原先的约定给他们起好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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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称“马仲英第二次乱疆”的那场战争有点滑稽可笑:早该获胜的一方最终败北,最大的赢家打的却是其死敌的旗号。几十年后有人根据这些事情写了一部气吞山河的长篇小说,因采用编年史的手法以及武侠连环画的笔调,终于蜚声文坛。而根据西域学权威的研究,在各种相关材料里,马仲英的觉悟都不高,他打了败仗,乖乖去苏联学习时,举止犹如一个渴望新知的小学生。有时他又变成了民族英雄,为人光明磊落,做事斩钉截铁,智商低得出奇。他要去苏联购买军火,结果不知怎么就进了莫斯科的军校,学会了开飞机,最后在莫名其妙的花样表演中坠机身亡。这些详尽透彻的史料和严肃认真的文学作品令人沮丧,因为它们不是索然无味就是虚假不堪。后来我找到田抱三多年以前寄来的信,才知道当时马仲英是在幻觉和狂热中度过一次次灾难性事件的。——他的亲弟弟阵亡了;他的骑兵队被一个绰号“刘快腿”的东北义勇军头目歼灭;他的亲信携巨款潜逃,一名旅长将其捕获并先斩后奏;他在甘肃的老巢又一次被他名声狼籍的堂兄夺去了。一时间,有人英勇捐躯,有人投敌叛变,有人当了间谍,有人隔岸观火。在一个叫“古城子”的小镇,马仲英下令屠杀所有被俘的白俄军队,把他们吊在主街的十字路口。黄昏时,那些庞大的尸体被一阵旋风吹落,仿佛脱线的木偶在街上来回翻滚。田抱三从马仲英阴郁的表情中看出,他们越是节节胜利,越是远离目标。头顶铁锅登上城头的士兵们夺取了一座又一座市镇,逐渐逼近乌鲁木齐;大伙并不知道,他们年轻的统帅已经丧失了信心,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军事天才彻底无用了。俄文翻译传到师部的消息使马仲英手脚冰凉,又气愤得睡不着觉。由于结局是清楚的,他渐渐对战事失去了兴趣。夏天里,南疆的炎热天气导致马师长食欲不振,而且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幻觉幻听。躺在闷热的房间内,汗水时时遮住“尕司令”的眼睛,使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不停冒汗。他脖子上长出了深红的痱子,奇痒难忍。战争使得大街小巷异常安静,人们只能听见阳光泛滥的声音,以及热风从地面上刮起一层层尘土的声音,然而马仲英总以为有一个两层楼高的巨人在街上走动,他跨过低矮的土房,像一座会移动的死去多年的佛塔。夜间,他听见一个垂着大乳房的女人频频呼唤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如此陌生,只能让他想起最遥远最模糊的情景。黄眼睛的军医(他是“凯尔末中将”的同胞,平时喜欢搞点小偷小摸)给马仲英开了据说是养胃的药丸,还建议他吃一种难以下咽的鹰肉,结果彻底弄坏了这个年轻人的肚子。
当时一个叫做“××博士”的维族头领常常来找“尕司令”密谈。他体形肥硕,自称王府大总管,跟参谋们闲聊时,爱讲一位蒙古活佛在敦煌和东疆一带落草为寇的故事。田抱三喜欢“××博士”那股快活劲,尽管此人心里堆满了各种各样龌龊的垃圾,他的笑容有时像是用榨糖机挤压出来的,他宽大粗糙的脸庞和怪异的山羊胡子透着绵里藏刀的邪恶,但田抱三还是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好感,因为他热衷于吹牛比赛,说起话来神情诡秘,举止逗人发笑,而且高兴听到别人叫他“哈密老虎”。田抱三得了热伤风时,“××博士”给他捎了两斤野兔肉,还不停跟他讲各种催汗的可笑掌故。然而,后来田抱三正是因为陪同“××博士”和看不见的英国领事返回哈密,才又一次遭遇不幸,掉进了土匪窝的。
那是马仲英下令吊死白俄俘虏的三个月之后。被称为“归化军”的白俄军队拼死展开反攻,他们装备洋枪洋炮,由一个混迹西伯利亚多年的德国人带领,一心只想着报仇血恨。战役前夕,到处都是身份不明的骑手。参谋部获得“××博士”的支援而增加了俄文翻译的人数,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像蜜蜂一样频繁转达着来自北方的意见,这些意见是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马仲英发誓要与白俄军队全力作战,希望以此获得红色政权的谅解。他变卖了祖父留下的一对金手镯,买来好酒鼓舞士气。他彻夜不眠,时而蹲在无花果树下苦思冥想,时而呆呆盯着地图流口水。他甚至打算亲自上阵,但胃病使他连站都站不稳。无论如何,马仲英还是看到了一线生机,以为自己还能挽救那频频捷报掩盖下的颓势。八月,战斗打响了,师部命令田抱三护送“××博士”返回哈密。临走时,田抱三收到忽兰的来信,说她生下了一个男婴。田抱三用最快速度回了信,告诉忽兰等战争结束后,他们一起带儿子回老家。这封信没有来得及寄出去。凌晨时分,田抱三等人骑着骆驼和骡子悄悄出城。一连几天他们行进在大戈壁边缘,后来误入了一片砾石区,因为有个老头嗅到了水的味儿。炎热的中午,太阳照得人们脊背一阵阵发麻,田抱三躲在胡杨树下喘气,“××博士”的亲信则像猫头鹰似的蹲在高处的枝桠上望风。正当所有人都恹恹欲睡时,一声奇特的呼啸哗破了宁静的空气,“××博士”的亲信直直从树上栽下来,摔折了脖子,但在此之前,他的脊梁骨已经被一颗子弹打断了。
田抱三他们还来不及抵抗,就在团团包围之中齐唰唰举起了双手。田抱三被土匪抓获时感到无比懊恼,不是因为他无法把家书寄给忽兰,也不是因为沦为阶下囚将要面对的命运,而是因为他忘了带上那张跟随自己多年的海棠叶地图。往后的两年之中,田抱三一直给土匪劈柴,并在土匪的要塞里认识了做生意的中年人。土匪把田抱三等人串成一串,就像拉去活埋的样子。但田抱三对此不太担心,因为这伙土匪如果想让他们死掉,只需牵走骆驼,把他们丢在原地就足够了。事实上,莫高窟的经历已使田抱三掌握了一套随遇而安的心法:他想象自己是一匹马、一条鱼、一只麻雀,或者一颗臭虫,而他眼前的土匪,则是缰绳、鱼网、鸟铳,以及效力可疑的驱虫药。根据后来在田抱三信上的说法,土匪的要塞处于戈壁深处,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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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要塞大门就有好几个人瘫倒在地,发出瘟猪似的哼哼的声。田抱三感到嘴角正在泛出星星点点的白沫,而“××博士”本来已发黄的双眼却忽然冒出惊骇的光芒,两个土匪下马将他推进幽暗的甬道之中。几天后,俘虏中开始盛传“××博士”被土匪开膛破肚做成了醒酒汤,但这条传闻迅速被证明是靠不住的(它来源于一个爱看《水浒传》的书记员的白日梦)。当时众人被关在几个又宽又深的天井里,井壁上布满了枯黄的青苔,晚上有一些发光的小虫萦绕不去。田抱三偶尔抬头望天,总以为自己是一只大青蛙,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他知道大伙为“××博士”的生死争论不休,无非是要转移对自己命运的没完没了的关注。然而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博士”死了,他们也活不成了。于是有些人开始撞墙。又过了两天,十几个土匪来提人,他们全都腰身粗大脑袋肥硕。在甬道的尽头处,田抱三看到一个同样长着胖脑袋、腰身粗大的男人坐在幽暗大厅的中央。毫无疑问,他们是一伙蒙古盗匪,因为他们和画中的元世祖忽必烈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相貌特征经过一千年的时间并没有太多变化。以前田抱三在忽兰的帐篷里看到那幅画像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谁也没有察觉田抱三心里闪了一次光,时间仿佛在倒流。他看见“××博士”给土匪们讲了蒙古活佛在敦煌和东疆一带落草为寇的故事,随后就消失了。“××博士”那副惊骇的神情使田抱三忽然间意识到,落草的蒙古活佛曾是这伙土匪的首领,这座要塞曾是他的巢穴。“××博士”没死,他被蒙古活佛的部下放走了。根据“××博士”的说法,蒙古活佛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还活着。
几十年后,西域学权威向我展示他的研究成果时,一再强调蒙古活佛早在马仲英第一次攻打新疆之前就已经死掉了。他在地窖里藏了十万两白银,却被两个外蒙特工采用一种奇特的方法杀死。他的心脏被人吞食了,硕大的头颅则被割下来运出国境,至今仍泡在某人类研究所的福尔马林液里。
坐首席的盗匪问过各人姓名,挥了挥手,像在轰一群牲口。——田抱三被派了劈柴的活儿。每天清晨吃过早饭,再用很少一点发酸的陈酒润润嗓子,田抱三就开始干活了。柴火是用早已停止流通的铜钱从罗布人那儿买来的。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大批刻着文字的木板被送到田抱三的斧子底下,随后又被塞进炉灶里。没人知道木板上写了什么。可是田抱三,一个曾在探险家手下当过挑夫的前水货商人,每次遇到这种木板,胃部都会痛苦地抽动一番。但煮饭用的柴火不劈出来是绝对不行的,尽管他面对的可能是楼兰古国所遗留的书简。田抱三终日劈柴,不知不觉练就了用斧头劈苍蝇的本领。晚上风很大,黑乎乎的冷风从土墙的每一处缝隙钻进狭小的屋子里,在每个人的耳边不停打转。天边不时冒出一团团安静的火光,有红色的,也有橙色和白色的。田抱三知道,马仲英在新疆的最终之战打响了。
然而蒙古盗匪占据的要塞犹如迷宫,田抱三越是了解要塞的结构,越是感到吃惊。他始终没能弄清那些四通八达的暗道究竟通往何处,至今也不知道水源在哪。田抱三对外围的壕沟和了望塔既不了解也无兴趣,尽管他知道四周的墙垛是用神奇的三合土建造的。在新疆军马场度过了多梦幻的青年时代的西域学权威认为,这座处于茫茫戈壁之中的庞大要塞乃是一处“过度防御”的工事。也就是说,在此地修筑这么坚固的墙垛纯属浪费,因此完全不对头。但姓Y的男人早就告诉过他儿子,建造要塞之人乃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每一次战争他都站在必败的一边,成了贵族和人民都畏惧的角色。他的助手和部下,以及众多藏传佛教徒却对他奉若神明,认为得到他施的摩顶礼就等于积了五世功德或者做了十世童子。当年他被布尔什维克赶到东疆地区时,带着密密麻麻一大群蒙古牧民及其无数牲口,开始了强收过路费、袭掠军饷、打家劫舍并且向附近牧民征税的营生。他从来不朝偶尔经过的邮差和探险队伸手,也不问带有蒙藏血统的人要掘井银子,有时他的作风甚至比各地的军阀更温文尔雅,但过往的商旅驼队仍然心惊胆战,无法抑制住恐慌。这群土匪在戈壁边缘所造成的震动,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得到。没过河西走廊,各路商队就开始互相结伴,出关以前便能形成声势浩大的队伍:由一千峰骆驼为骨架所搭建的流动城市。而从不说谎的当地居民会告诉你,他们曾经碰上更为壮观的场面。
姓Y的男人自称见过落草的活佛,说他脸上布满麻点,神色漠然,骑着一匹名为“雪里站”的千里驹(此马浑身乌黑,四蹄长着白毛),带着一头牛犊似的黑狗。在一张珍贵的照片里,活佛头戴蒙古王公的帽子,手持钢枪,脚登德国靴子,壮硕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串佛珠,形象犹如阎罗在世。然而我从田抱三的来信中看不到半个活佛的影子。他所描述的土匪全都邋遢、阴郁、行动迟缓。田抱三认为,活佛早已不在人间了。
事实上,田抱三困在土匪窝里,整天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逃出去。他细心观察每个土匪的日常行动路线,留意他们吃饭、睡觉、拉屎以及发呆的时间地点。田抱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幅被各种线条缠绕得乱七八糟的要塞平面图;他心明如镜,可以毫不费劲地预测出某个人的行动。接下来的日子,田抱三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跑出去了往哪儿走。他曾经有一位同伴因不堪苦闷和劳累,找个机会跑掉了。土匪们点燃篝火,吃完酒肉之后便回到屋里呼呼大睡,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天之后,筋疲力竭的逃亡者回到要塞门前,请求哪位好心肠的人朝他脑袋开上一枪……这个男人终于发了疯,诚恳地告诉别人他在旷野中遇到了魔鬼,并被打转的幻影和怪风折磨得伤心欲绝。
同伴的遭遇并没有动摇田抱三的决心,只不过使他变得更加谨慎。他研究野骆驼的出没规律,希望跟着其中一匹走出戈壁滩。但这种吃灰灰菜、骆驼刺、山羊皮毛、死人的头发以及枪托、绒帽乃至车轭的独行侠有着一项致命的本能,它们经常把尾随的野狼带进荒漠深处将其渴死。田抱三转而探寻戈壁滩本身,很快便发现所有的风蚀地貌都毫无规律,或者说规律就是彻底的杂乱无章;它们既不能指示方向,也难以标明位置,因为戈壁滩里的怪风有时从所有方向刮过来,有时朝所有方向刮过去,白天从下往上刮,夜里又反其道而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怪风冬天夹着冻结的空气刮,夏天像泼热水一样刮。要走出大戈壁,一个视觉健全的人的甚至比不上瞎子,因为他还会受到诱人幻象与凄凉实景的双重摧残。田抱三的思维变得像乌龟一样缓慢,但他终于确认,自己所能利用的就剩下土匪们点燃的那堆篝火了。为了保持走直线,而不是绕着要塞兜圈子,田抱三经过长时间练习掌握了借助篝火和了望塔确定方向的技能。在土匪窝生活的人们,谁也不知道田抱三为什么丢了魂儿似的流口水,为什么总是拿着小木棍在地上戳来戳去,最终变成了斗鸡眼。只有一个做过买卖的中年人洞悉一切,因为当年他思考纱布的各种掺假方法时,同样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一天夜里,篝火再次熊熊燃烧。田抱三从草席上爬起来,在柴房外面撒了一泡尿,然后钻进柴堆,翻出一包于参谋给他的香烟和一条笔直的木棍。他抱起劈柴走向篝火,烈焰照得他的眸子闪闪发光。所有人都在忙碌,田抱三仿佛一只幽灵,渐渐走近围墙的阴影。与之相遇的土匪全都觉得田抱三正朝着篝火走,谁也没有发现其实他越走越远了。这是田抱三专为逃跑而发明的奇特步法。——很多年后,田抱三的孙女采用这种家传的步伐跳忠字舞,成为第一批去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那天晚上,月亮大得离奇,星星稀疏,有一半土匪在外头寻找女人,另一半留守的则凑在篝火旁又唱又跳,喝得烂醉如泥。要塞四周游荡着等待残羹冷炙的乌鸦,它们在暖烘烘的土地上走来走去,发出婴儿的声音。田抱三终于像一只大壁虎似的翻过了墙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朝着神奇的三合土墙垛跑去,这时兴奋的蒙古人仍然沉浸在快活之中。而曾经做过纱布生意的中年人——也就是田抱三后来在“巩固新疆委员会”第四支筑路队的同伴,早已背着包袱,蹲在那圈坚固的墙垛底下等候他多时了。
6
田抱三和中年人凭借那天晚上的行动开始了他们非同一般的友谊。他们本该一路走出戈壁滩,回到原来的世界,然而正当两人爬过三合土建造的墙垛,吸了一小口自由的空气,准备按照原先制定的周密计划逃亡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月光下,一大群士兵正在向匪巢靠近,队伍里骡马拉的小山炮发出耀眼的光芒。田抱三和中年人没有片刻犹豫,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没命往回跑,刚翻过墙垛,所有枪炮就一起响了。开篝火晚会的土匪们被巨大的震动轰得跳起三尺多高,但又飞快清醒过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举枪还击。霎时间,有人忙着运送弹药,有人铲沙子灭火,有人在地上的屎尿之中打滚,更多人扛着冒烟的尸体或者血肉模糊的伤员跑来跑去。田抱三站在一个浅弹坑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呆了(尽管他是第一个知道军队来袭的人)。中年人拉着他跑进甬道,旋即又被里面地动山摇的景象吓了出来:他们宁可被炸死,也不愿被活埋。然而这伙蒙古盗匪全是天生的神射手,他们镇定自若,轻易就把冲锋在前的两排士兵像吹蜡烛一样射死了。他们瞄准时的满意表情,如同看到了一丝不挂的姑娘。没等士兵们完全退回去,火炮就代替了冲锋。炮弹在空气中飞行的声音就像瀑布,很多炮弹落在要塞外边,只有几颗落在人堆里,还有一颗则炸塌了马厩。田抱三缩在墙角啃了一晚上指甲。
天亮时,炮击停止了。原本散落于要塞外围的尸体已被人拖走,砂石地面上暂时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忽然,太阳从地平线下一跃而起,战场上安静的吓人,只能听见悠扬的鼻鼾伴随着空气流动的轻微声响。明净的晨曦中,一个满脸惊恐的人从田抱三面前飞奔而过,他跳出墙垛,滚下石坡,哇哇大叫着朝官兵的阵地跑去,很快就在前后夹击的枪林弹雨中倒下了。盘旋的兀鹰飞下来啄食尸体;双方的阵地就像被无形的汽锤用炎热之钉牢牢钉住了。往后再也发生过值得记述的事情,时间掉进了古老的陷阱,始终在黄昏和黎明之间打转;所有人都昏昏沉沉,忘记了各自的使命。一天下午,气温骤降,天空被涂黑,大风仿佛把世界竖了起来,木柴、牲口、三五成群的土匪和官兵、散架的房屋和笨拙的大炮,纷纷朝着迥不可及的远处“落去”。田抱三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和中年人绑在一起,又将两人绑在平时他劈柴的木桩上。他们像失控的风筝似的时而悬在半空,时而拖在地上。他们咬着牙坚持到后半夜,直到风势减弱。——事实上,大风是突然平息的。田抱三和中年人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彼此的头发都被吹成了笔直的蓬草。他们脚下的要塞仿佛消失了,那些连子弹都打不穿的三合土墙垛被削去了一大截,甬道里,大厅变成了土堆。所有房子都只剩下几道灰迹,蒙古盗匪和剿匪的军队全无踪影,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田抱三脑子里的记忆仿佛也被狂风吹掉了,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呆在这个全世界最荒凉的地方,和一个满脸泥沟的家伙绑在一起。中年人试图恢复田抱三两年以来的记忆,但一切努力都是徒然的,直到半年后他们在哈密遇到了“××博士”。当时田抱三看见“××博士”泪花闪烁,先是迷惑不解,又猛然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尽管记忆已被大风吹跑,田抱三还是领着中年人走出了戈壁滩。前者掉了十五斤肉,后者终日被太阳晒得发晕,他们于途中遭遇狼群几乎殒命,又在干涸的沼泽里见识了猛烈的地火,除此之外,两人一路上没有碰到太多困难。他们终于来到一个哈萨克族部落,用几根香烟外加悲惨的经历换来两只羊腿。田抱三发现,他跟前这些牧民从未听说过“尕司令”的名号。经过一座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时,他们遇上了前去剿匪的官兵,这伙人既非新疆的省军,也不是任何一支姓马的部队,而且使用另外一种语言。田抱三忧郁的想象力使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年代:从儿时起,他就对“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类的故事充满兴趣。村子的居民和官兵们谁都说不上眼下是民国几年,更加深了田抱三的忧惧;他产生了凄楚的想法,认为忽兰已经不在人间,他们的儿子也垂垂老矣。村里人围在他身边不停安慰他,帮助他了解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为了让田抱三相信世上仍有很多好姑娘,村民们告诉他,前些时候有个背着孩子的女人经过村庄,拿着一角写满地名、画满线条的破纸,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一个怀揣海棠叶地图的客家男人。
田抱三恢复了现实感。他没有耽搁一秒钟,就沿着老乡们指引的方向出发了。他走过一座又一座村庄,进入那些硝烟散尽的城镇,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关于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四处寻找丈夫的故事。田抱三不停奔赴下一处绿洲,在尘土飞扬的大街小巷里寻寻觅觅,总是感到忽兰才刚刚离开,她的体热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田抱三假扮一个苦行僧,在敦煌和新疆追寻忽兰的踪迹。他脸上汗迹斑斑,头顶萦绕着公蚊子,肩头落满鸟粪,双腿如同两截铁杵,脚掌裂开了几道深痕。就这样,田抱三徒然寻找了一年,快活的中年人始终相伴左右。后来这两个瘦骨如柴的家伙穿过巴里坤草原再次抵达哈密城,田抱三在那里恢复了有关蒙古盗贼的回忆。当时一浪接一浪的《达板城的姑娘》正在小城上空盘旋,田抱三和中年人就去找筑路队打听忽兰的消息。热情的筑路工人款待了眼前的这对叫花子,以为他俩也是寻找梦中情人的痴汉。“她在达板城等着你呢!”筑路工人们异口同声地嚷嚷。当晚,田抱三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与筑路工人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但他想起的不是忽兰,而是当年他在两广贩香料时的悲惨遭遇。他走了很长的路程,远离家乡。第二天上午,田抱三酒劲未除,便出于困顿与幼稚的幻想加入了筑路队;中年人誓死要和他呆在一起。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田抱三抛弃了时间,也被时间抛弃了。他和中年人每天重复着前一天的活儿,说着前一天说过的话,动作和表情一成不变,连做梦也尽是些雷同的内容。田抱三像野骆驼一样沉静,甚至中年人也暂时受到了感染。在鄯善,田抱三从城边废弃的商店中弄来几沓废纸,躲在地洞里开始了写信的生涯。他一封接着一封往下写,并不在乎写给谁。无数个烈日炎炎的下午,田抱三写下了许多关于敦煌和新疆的一些往事。
7
如果你不相信女人的意志,就不会相信我所见证的结局。一天下午,我坐在一块明朝时期的石板上教孩子们念书,就看见田抱三牵着一架牛车回到了镇上。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以及一个陷入迷狂之中、不停东张西望的中年人。尽管我已事先得知田抱三即将返乡,但直到他站在我面前苦笑不已时,我仍旧以为自己正做着怀念他的梦。——促使这个梦变为现实的人就是忽兰,她终于在儿子满五岁那年找到了田抱三。忽兰寻找丈夫时心情平静,尽管没有迹象表明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她在战火中找到了田抱三没有来得及发出的信件和缺掉一角的海棠叶地图;在南边找到了即将去苏联的马仲英;在北边找到了人称“哈密老虎”的“××博士”;在乌鲁木齐找到了酷似日本人的于参谋。最后,她在缓缓向西延伸的筑路工地里找到了她的丈夫田抱三。站在一旁异常兴奋的中年人对我说:忽兰来找田抱三时,天边出现了盛大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