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原文·马健

在视野边际,看着我——这片阴忧而寥阔的记忆

女人蓝

汽车拚命爬上了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几辆解放牌卡车还在下面困难地移动。山顶最后几片云擦着乱石和玛尼堆往峡谷滑去,羊卓雍湖展现出来。湖面映满蓝天,还把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雪山顶倒插在湖里,使你不觉产生拥抱的欲望。这是通往后藏的盘山公路。

在拉萨住了一个月,游遍了所有古庙古寺,特别是大昭寺。那里是藏族佛教圣地。来自各处的圣徒不绝如缕地围着那里转经,祈求来世投胎富足人家,不再受苦。门前磕长头的人群像职业运动员操练一样趴下,站起合掌,再趴下。对旅游者来说,算是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特别是西藏的葬礼,更吸引外地人。我背着照相机去了几趟天葬台。不是天不亮葬礼已完,就是远远被发现不准你靠近。有时还把石头扔下来叫你快走开。几次悻悻而归。听说死人要先在家里停尸三天,然后由家人背到天葬台下,一路不能回头。走到村口或路口要把一个红陶罐摔碎,表示死者灵魂不再回来。天葬师要来点上香火。有钱还要请喇嘛念经,把死者的功绩介绍到佛国,由那里再去投胎转世或者就在佛国里永远生活。天葬师要把死者身上的肉全部刮下切成碎块,再把骨头用铁锤敲成糊状,如果年轻骨嫩的还要撒些青稞面,搅拌后让鹫鹰吃掉。如果死者是个信徒还要在胸前用刀划个有吉祥意义的符号。最后把死者头皮交给亲属,天葬算是完成。再跟死者来往就到寺庙里烧香拜佛了。

我准备去后藏偏僻的地方碰碰运气,设法看到天葬场面。当汽车转到山底沿羊卓雍湖奔驰的时候,我觉得头晕。推开车窗,外面湖面平坦,阵阵清风没一丝尘土。但汽车里拥挤不堪,阵阵羊皮子的膻味顶得我无法呼吸。我忍受不住便逃下了车。

这是八月,高原的黄金季节,天空又蓝又透明,使你都感觉不到空气。我走到湖边放下旅行包,掏出毛巾痛快地洗了个脸。这里叫浪卡子,是个上百户人家的小镇。藏民在山脚下盖起一排排泥屋,屋顶全插着经幡。一座很小的喇嘛寺立在半山,墙壁涂成红白二色,屋檐下有一条很宽的蓝色,旁边是几堵没屋顶的断墙,还有一座灵塔刚刚涂上白灰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0湖边没有一点杂物,卵石在水里清晰可见,阳光一直透进湖底。那些屋顶上红黄白蓝色的经幡在阳光下随风摇动,示意着佛国的美好境界。这片泥屋的下面,也就是靠近湖边,有座水泥红瓦房,大概是乡公所。我掏出那张盖着红印章的假介绍信,走近一看又不像乡公所,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一个当兵的走出来,听口音是四川人。他招呼我里面坐,我就跟他进了屋。这是个电话兵部,他驻扎这里,负责维修这一段的电话线。平时线路畅通就去湖里钓鱼,大概还看看杂志和武侠小说。他很高兴我要求住在这里。他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年,学会了不少藏话,常跟乡里藏民串门喝酒。一支冲锋枪就挂在墙上,屋里乱糟糟的像个废品仓库。

我打听这里有没有天葬台,他说有。我又问最近有没有天葬,他怔了一下说前几天刚死了个女人。我兴奋起来继续问他,他却支支吾吾说要去买酒晚上喝。我给他钱,他极不自然地推开就走出去。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推测着,万一在这里看不到再碰机会就太难了。哪能我去哪里就正好死人。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晚上我俩喝酒,聊着外地的新闻,为了和他搞好关系,我海阔天空吹起牛来。他喜欢钓鱼我也钓,而且保证回北京给他寄一副进口不锈钢鱼竿,并立刻写了地址,声称赵紫阳和王光美都是我左邻右舍。当然那个地址北京永远也查不到。后来又跟他谈起女人,他很感兴趣不断吸烟。这个话题我可是专家,便把当代女性之开化夸张地描述了一番,还用四川话说,他要到北京我就把我的粉子让给他睡,并宽容地叫他不要客气。他摸了摸桌面,突然跟我说,那个女人才十七岁。

我愣住了,这么年轻。她是生孩子大出血死的。他说。孩子还在肚子里。我觉得一阵恶心,掏出烟来。

我俩沉默了一阵子。屋里地面很潮,靠墙支了个单人床,是军用木床,刷着黄漆,床头那一面还印着红五星和部队编号。墙上贴了很多剪下来的画报。一堆铁脚架、电线绳子堆在门后脸盆架下面。窗户下半部用报纸糊满,上面透过玻璃看得见天空:已经由深蓝变成黑色。公路早就没有了过车的声音。

当兵的站起,靠在床架上,对我说:你能看到的,这里的老百姓不管那一套,多数人没见过照相机,米玛的两个丈夫更不知道照相机是怎么回事。

谁有两个丈夫?我问。

就是那个死人。

怎么会有两个丈夫。我又问。

嫁了兄弟两个呗。他声音很小。我呆了一会儿,又问,怎么非要嫁两个丈夫?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劲,人死了还问为什么嫁两个丈夫。但他回答了我:她不是本地人,是从乃堆拉迁来的。她家十一个孩子,米玛又是最瘦弱的一个,刚满六岁就被人用九张羊皮换来了。

现在还有换人的?我问。他没回答,继续说,长大就不一样了,她还去龙马孜上过三年学。那会儿她后母还活着。

她后母叫什么?我觉得这是个值得写的事,拿出笔和日记本。

她后父是个酒鬼,一醉了就唱歌,还要抱女人,有时就抱住米玛乱摸,老婆一死他更厉害了。十几岁的女孩子哪能推开那么个大汉子。他声音焦躁不安,我知道他快要骂人了。刚才吹牛的时候他就不住地乱骂。

妈了个八子的,等老子脱了军装再说。他脸色由红变紫,显出一阵四川男人常表现的倔犟。我没吱声,等着骂出来的那个字慢慢消退。

他走到门口,看了看风向,电话线一动不动。我把酒喝干,在屋里走了几圈。这里夏天没有蚊子,湖面的湿气溢进室内,使人觉得阴冷。

能带我去看看吗?我说。

他没抬头,从桌子抓起钥匙和手电筒:走。

我俩钻进村子,沿一排黑骏骏泥屋堆砌的夹缝之间往上走去。小巷坎坷难走,干湿牲口粪和杂草在手电筒的光下无声无息地缩着。狗叫成一片。他推开栅栏朝一间有光亮的房子喊了句藏语,我俩钻进了屋里。

几个坐在火堆旁的男人全把脸转过来张着嘴看我。一个岁数稍大的站起来。当兵的还用藏语说着,其它人看着我。

我拿出打火机打着火,又拿出烟递给他们。昏暗中只能看见他们的牙齿。我啪拉又打了一下打火机,让火苗窜起,他们的下巴都松弛了下来,我就把打火机递给那个站起来的,他接过坐下,这时他们的视线全移到打火机上,互相传看,不时抬头对我笑笑。我坐下,旁边一个青年从布袋里掏出一块干羊肉,切一块给我。这种生吃牛羊肉的习惯我在羊八井牧区吃过多次,便从腰里解下刀削着吃起来。他们很高兴,又递过一碗青稞酒。酒没泡好,麦粒还漂在上面,我想起了那个女人。

屋里全是令人窒息的牛粪饼烟味,使人不敢呼吸。我扫了一眼,这里和其它农民的家一样简单:沿墙高出一尺的木柜上铺着卡垫,墙用石灰水刷过,进门右边还有一间里屋,没有门帘,里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大概是米玛住的内室或是堆杂物的仓库。火堆正上方是个古旧藏柜,靠墙边贴了张佛画:一个无常鬼手握生死轮回大圆盘,正张口吓唬着活人。画很旧,底下贴了几张藏文佛经片断,都是印在些红红绿绿的纸上。

大概他们说到我要看天葬的事了,几个藏民一边看我一边点头。当兵的站起,也叫我起来。他带我走到门后,用手电照着一个扎上口的麻袋,麻袋底下是用泥土做的土坯。

这就是她。当兵的说。

我的手电筒在麻袋上晃了几下,她大概是坐着,脸对着后门那边,头很低,大概是麻袋扎口时按下去的。

躺到床上后我就一直睁着眼,想像着这个姑娘的样子。她一定会唱歌,这是少数民族的特点,我就常听到她们在树林里、山路上停下来唱,你虽听不懂,但听着那袒露无遗的女人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就够舒服的了。她们还把皮袄解下来扎在腰上,头发在弯下腰干活时就滑到耳朵两边。我又把在汽车上看到的那个姑娘的脸借来:圆脸,两腮发红,鼻子不大,眼圈乌黑,看人直盯盯的,脖子和前胸皮肤白细,从侧面可以窥见乳房之间的凹处,黑幽幽的不时随汽车颤动着。

当兵的查完线路回来,拧开灯,面无表情,点了支烟就挨着我躺下。我俩都无睡意。

他终于说话了:告诉你吧,反正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呆两天就走了。我要不说出还挺不好受。我也坐起,把枕头竖在背上听他说。他说:我跟米玛很好,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没调防。这地方可不是人能长期呆住的。最初我是在山上碰到的她。我上山换电话线,要翻两座山。她把羊群撒开坐在那里呆着。我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捆旧线,很重。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她旁边。她的狗看了我一眼又睡过去。

那是个挺热的下午。羊群都找有风的地方吃草。她笑了笑。然后就一直看我,好像我不是个男人似的。我告诉她我是下面电话站的,她没听懂。我就顺着电话线指到下面的房子,她又笑了笑,转过脸看着岗巴拉山顶,那里正有一辆货车在吃力地爬坡,但声音听不见。米玛说见过我,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住这么久不回家。她说话的口音跟这里的藏语不一样。那天我剪了一大段电线给她,叫她拿回去晒衣服捆东西用。以后我常跑上山看她。她也常常特意等我,给我她烤制的羊肉干和青稞酒。她还会把大枣和野生山梨泡成酒。我常跟她一呆就到天黑。她比一般农村的藏姑娘更爱干净,身上的膻味和奶酪味不太浓,我倒很喜欢闻。有一次我伸手解她捆在皮袍上的布带她没推我,我就和她抱在了一起。

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只要一挨近她或者手碰着她的脖子下面我就走马了。我觉得她在等我。可我还太幼稚。她还告诉我,她阿爸常抠她。她多次跑出来不敢进屋。村里的人都知道她阿爸跟她睡在一起。青年们都看不起她。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突然撞进来摸到我床上,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就跟她干了那种事,而且一夜没停。天不亮她推开我说要回去了。我帮她套上衣服就睡了。米玛临走把她从小佩在身上的松耳石项链塞在我枕头下面。第二天我才知道她嫁给了那兄弟俩。

他说完歪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这事要说出去我非毁了不可,他们也会捅了我。我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守口如瓶。所以在这篇小说里只能叫他当兵的。

当兵的从抽屉里拿出项链,我挨近灯光看了看。这是串玛瑙石项链,间隔几块就串个红木珠,一块很大的绿松石垂在中间,光滑乌亮有姑娘身上那股奶味。我想起在土坯上放着的麻袋里的她。

后来她又找你了吗?我问。

没有,她结婚以后就不上山放羊,在家里干活了。听说老大和老二都喜欢她,兄弟俩一喝上酒,就能听米玛在下半夜大声叫唤。有人还看见老二带她去汪丹拜佛回来在马上就干那事。那会儿米玛已经怀孕了。这兄弟俩活了大半辈子才娶上这么个老婆。

她为什么不再找你了?我又问。

来过。当兵的吞吞吐吐小声说。我不想都告诉你。

爬上天葬台已经看见太阳从东面升起。这里不像拉萨的天葬台处在一块伸出来的巨石上,平平整整。这是个半山腰,在山丘连着大山的一块平坦的乱石岗上。有几根铁钎深埋在地里,几段绳子勒在上面,旁边有几把生锈的破刀子,两把大锤和一把断了柄的斧子。到处是没敲碎的骨头渣子,死人头发,碎了的手镯、玻璃珠和鹰拉出来的死人指甲。这时山上很静,鹫鹰还栖在山顶上。

羊卓雍湖开始起雾,一朵朵雾气轻轻柔成一片,湖面就不见了。雾越来越浓如女人呼吸一般起伏,轻飘飘弥漫升高,把血红的太阳遮起。贴着湖面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扭动,又慢慢离开涌向山脚。

他们从雾里渐渐出现了。老大背着麻袋里的米玛。他们大概请不起天葬师,或者这一带没有。老二背着面口袋和水瓶,还有一只平底锅。走在后面的是个喇嘛,慢慢我认出来就是昨晚在米玛家喝酒的其中一个。雾跟在他们后面升腾。

他们对我笑了笑,解开麻袋,她露出来了。四肢用了绳子捆在前胸,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背上用刀划了个+,划开的肉已经干缩了。绳子一松开她就摔在地上。他们把她的头固定住四肢拉直。这时她仰面躺着,眼睛看着天空和一缕缕散开的雾气。老二已经烧起香堆,撒上些糌粑,浓烟很快搅到雾气里。还有一堆火上架着平底锅,老二把酥油化在锅里,老大往三堆香火里加上几块粪饼,抬头看了看山顶。喇嘛早就盘坐在羊皮上打开经书,双手不停地扯着念珠。他坐得离火堆很近。

我先是远远地看着,慢慢才走近。她的四肢摊开了,似乎对着天空还要做点什么,乳房比其它地方白细,松散在肩胛两旁,腹部凸起,那个没出世的小生命正呆在里面。或许是当兵的种,我想。

我把照相机调好光圈对了对距离,便蹲在她右边准备拍照,背景正好是袅袅上升的雾气,远处苍白的雪山顶刚被太阳涂上一层暖色。从镜头里看她像个女孩子。我想到她小时候从马背上驮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她也是一丝不挂,从羊皮袋里伸出脸,张望着这里的大山和湖面;后来她放羊也是静静地看着这雪山顶,大概在想着自己的家乡。在镜头里她似乎是睡着了。我又使镜头往下移:松弛的胳膊,手心向上。我猛地想起当兵的那张吱吱呀呀的木床和正在喝酒的俩兄弟。我把焦点在她脚上对了对,脚面苍白,五趾靠得挺紧,小趾很短,指甲还没长出。我又往后移了一下调好画面位置按了快门。快门按不下去。我把相机检查了一遍,又按了一下,快门纹丝不动。我挺紧张,忙把自动曝光调到机械快门上,重新对好她,轻轻按快门,还是按不下去。我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把胶卷退出来,重换上电池,对着米玛的脸部又按了一下,快门像是冻住了一样。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嘴角荡起一丝细纹,不是微笑,不是嘲弄,但确实是动了。

我慢慢站直,头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一阵风呼啸而过,一只秃鹰俯冲下来,在尸体顶上盘旋,然后落在一块石头上,收起翅膀。

我回到他们三人那里。老二拖过口袋掏出块粪饼,顺手扔进火堆,又掏出块糌粑,掰了块给我。我大吃起来,里面竟然有几个葡萄干。他又掏出块羊肉干,还用暖瓶盖倒了杯青稞酒,我一口气把酒喝光。羊肉干大概就是米玛做的,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阴部正好对着这儿,一根棉绳从血乎乎翻起的阴道里露出,大概是往外拉孩子用的。我用刀使劲拉着羊肉干。俩兄弟对我笑了笑。我好像也笑了,不过是把脸对着远处的雪山顶。那里已经被太阳映红,雾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远处的湖面像昨天一样平静,一样清澈,深沉得像米玛的那块绿松石。

老大起来往三堆香堆里加粪饼,又过来给喇嘛倒酒。喇嘛不喝了。他告诉他,米玛的灵魂已经送上天了。老二也站起,把随身背上来的快刀从口袋里拿出,我就跟他们走过去。这时鹫鹰喧嚣翻腾在空中冲撞,黑压压地布满了上空。俩兄弟把米玛翻过来,从臀部丰满的位置插进刀子,顺着大腿把整条肉一直割到脚跟。老二把肉接过用刀再切成小块。她的一条腿已全是骨头。由于腹部贴地,从她大腿里又流出些粘乎乎的水。我把照相机端起来,调好距离,这回快门咔啦一声落了下去。

很快鹫鹰落满四周,几十只鹫鹰拚命嘶叫扑打争抢着。鹫鹰的外围落了一片乌鸦,大概它们自认种族低劣,没有一只敢靠前,它们远远看着,嗅着,等待着。

这时阳光完全铺满天葬台。老二不断轰着越围越近的鹰群,不断地向它们扔着米玛身上的肉块。我也捡起一把锈刀,拿来一只刚剁下的手,从指缝切下去,然后把大拇指扔进鹰堆。老二看到笑了笑,把米玛的手拿过去放在石头上,把剩下的四个指头先用大锤敲扁,然后再扔过去喂鹰。我顿悟:这样就不会剩骨头了。

当老大把米玛的脸由下巴掀起的时候,我就记不起米玛的模样了。只是她的眼珠还清清楚楚对着天空,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天葬台上。

最后老大抓着米玛的辫子,上面还扎着红色绒线,轰了轰围着他的鹫鹰,晃晃悠悠走回火堆。这时乌鸦已经与鹰混在一起围着铁钎啄着拌上青稞面的脑浆和碎肉渣子。

我看看表,上来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该下山了,当兵的还在等着我。他说他已经借好了船。他说,今天陪我去湖里打鱼。

多木拉湖的微笑

那时他就慢慢下了马,还是刚才走过的地方。

他使劲吸了口气又悄悄吐出来,空气里只有柔子草和晒热的湿土气味。风向没变,还是从岗底斯山脉斜转过来的风,漫不经心越过荒原消失在远处。那里是多木拉湖。远远看去湖水被风吹动着,像有史前恐龙在里面喘息。四周芦苇拂动,水浅的地方结着白色碱花。这是个咸水湖,每年都有牦牛和马在那片沼泽中失踪。他知道家不会迁到那儿。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把缰绳扔回马背上,往山丘高处走。这里的草坡被底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马群常在这些地方摔伤,小牲口也常陷进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潭潭死水托着蓝天。他回头看马,马一动不动。它跟他跑了快一个月,是格桑索却大叔的一匹壮马。可他骑得并不顺手,也许离开马背时间长了,以至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这一带长大的,有一年干旱的厉害,他的家就迁到了这里。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这里骑着牦牛摔死在草沟里。那时他十一岁。

他不再看马转身又走,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那儿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苍白地抖动着。没有云,没有帐篷和牲口群。他觉得胸口空空荡荡。

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阳光下,正热乎乎地蔓延着。他踢开几棵石松坐下又回头看马,马甩着蹄,用尾巴拍打蝇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风停了,他想。这是匹遛马,马鞍是现凑上去的,前几天垫马鞍的麻袋丢了,以至木鞍直接压着马背,有几处都磨破了,马常常疼得乱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骑的棕色跑马,多深的草沟也能一跃而过。还有那匹白牦牛。自从去萨嘎读书后,他连牦牛都没有骑过。眼看假期一天天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发紧。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们还认得他。扎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问他去萨嘎学的什么咒术。扎西巴老爹有十几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几处帐篷,晚上他们都挤过来听他讲外面的事。扎西巴老爹一点也听不见,就讲自己年轻时去萨嘎学咒术的事:他阿库当喇嘛的时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让挖了眼和嘴,还砍了手祭了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学咒术报仇,他赶上一群牦牛上路了。他说他的大人叫顿错杰允,通晓各种呼风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了所有的牦牛和一副银幢,一只铜香炉,在大人那里住了一年。大人教给他的是降伏咒和几个普通恶咒。他回来以后用一个恶咒把丹巴·多吉才让的眼弄瞎,然后就回到了家里,跑到这一带生活了。

扎西巴家里的贡布告诉他,他家上个月从这里迁到了东南方向,听说那里有片山洼地很好,但要走十几天。贡布还说他妹妹达娃玛吉长得像熟透的山莓果,谁见了都想动手,说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贡布也不明白他家为什么往那儿迁,只听说那里秋季好,夏天也没有风。那个峡谷口在北面,只要没风洼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会扑进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闻着湿气会一直钻到多木拉湖里溺死。扎西巴贡布说他父亲身体很差,几乎连乌朵都抡不起来,他阿妈从牦牛背上摔过一次,也不能干活了。这一点贡布没说对,他想。阿妈从来不骑牦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传错了。

一阵风从多木拉湖吹来,他嗅了嗅,空气平平淡淡还有点苦。天暗了,脚下也变得沉重了。他蹬蹬发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火辣辣地难受。

马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跑的。

他想起刚才变风向的时候他睡了。我该把它牵上来,这里没有草吃也没有蝇虻。他想着就下了坡,沿着马踏过的草迹走着,双腿感到很吃力。后来天黑了,他就站住了。他张张口又闭上,荒原突然冷了。他还能辨别出多木拉湖的方向。那里不能去,那里听说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顶那儿,还有她撒尿冲刷的痕迹。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明明往那里走。

他给家里去信说放假要回来,结果信是四个月以后他回来时自己在马攸木乡政府打开的。乡里说他家一开春就赶上牲口进了亚热草海子。他赶到亚热以后碰上几家牧民说法都不一。他最后决定沿格桑索却大叔说的方向找。找来找去,后来他又追到昨天那个山岗附近。扎西巴老爹嘱咐他别往多木拉湖去,他说施仁仙女还常在那一带跟山神约会,看见他俩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他在昨天晚上几乎追上了家。那个土坡扎过的帐子刚刚拆掉,翻起的土还湿着,架平底锅的石块下面土还是干的。他还捡到一块用来当鞍垫的裙布,这条布上有针线,看样子就是阿妈缝的。他记起达娃玛吉穿的帮典。她长大了。他想。其实他走的时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脱衣服,撒尿也要跑出十几步远。

他想起了达娃玛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时,他就回头对黑马说,你看,你看看,她们就在这儿,她的氆氇铺在这儿。他趴在地上嗅着,翻弄着大概从锅里捡出来的羊蹄子角,抬头对自己说,我找你们快一个月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达娃玛吉,起来起来,跑过来,我给你买的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诉你,北京是哪里,好多人呵,把全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还不够多,学校的大楼全是大窗户,有楼梯转着下来,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时,草原上没有一丝风,一股牦牛粪和羊骨头味儿拖泥带水钻进他的鼻腔。他看见一堆屎壳郎在牛粪里钻着,粪渐渐膨胀变松。

现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凭蚊子扑咬。他又朝前走,看见湖水泛着一条条淡紫色波纹,她就在这里撒尿,那个仙女。他躺下还远远看那里,那个仙女冬天才离开这里去山神那里同居。这是她撒的尿,湖边一圈圈白色,梦里她就是这样撒了尿。

他睡了。又醒了。

耀眼的阳光把他映成红色,他想抓住刚才的梦。他清醒了些,他蓦地坐起找他走来的方向。他也意识到了没有食物和水,连马也没了,他只有侥幸碰上牧人才能活着出去。

他刚趔趄着站稳就眩晕起来,太阳穴和心脏狂跳,他饿得有气无力。昨天黑马应该跑到这儿,这是一条低洼路,左边一条挺宽的水沟,它不会窜过去的,昨天只有往这边跑才是顶风,才能躲开蝇虻叮咬。

他看着湖面,水平平静静,沿水边那条白色烧碱像条延绵数百公里的哈达,近处一个水坑也像冰一样在苍白的阳光下刺眼地闪光。大片柔子草长在沼泽地高处。这里连苍蝇都没有。他还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边又顺着湖往右走,似乎沿着水走会碰上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除了见到一片被碱烧死的草坡以外什么也没碰到。他试着喝了口水马上又吐出来,而且胃烧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语着。后来,他抬头,看见湖水笑了笑,那样子挺像达娃玛吉。

黄昏来临时他就不走了。岗底斯山被蒸气包裹着,山峰最高处正映着夕阳的光亮渐渐变晴,光又很快一点点缩小离开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刹那,天就黑了。

以后,他感觉一阵风吹来,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风吹来以后先看到的帐篷:一堆火忽明忽暗,还是那只锅,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母亲在蒸气后面往锅里放酥油,他闻着酥油茶和奶渣炒热的香味,他还看见妹妹,不,是妹妹看见了他就尖叫一声跑了过来,用头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后钻进帐篷。

没有变化,地上还是从前那几块牦牛皮和达娃玛吉的氆氇,父亲还是习惯地靠在中间的木柱上,那里离火堆最近。柱上还挂着酥油袋,那是母亲用了一辈子的东西。他带来的白塑料桶放在父亲旁边,他告诉他们这只桶让黑马驮着跑了。这时达娃玛吉拉起达娃那日。小妹妹一点没长,还是傻乎乎地笑,就像他当年给她抹了一脸炭灰,她也傻笑一样。达娃玛吉低头看火又掰了块砖茶扔进去,他把带来的精盐拿出来递给她。她长大了,她弯腰接过盐袋的时候胸脯刷地挺起来还颤抖了几下。他想起学校的操场。他吃完饭就在那里打球,操场旁边是个大水池,教学楼紧贴着水,从倒影看白灰墙显得干干净净。

他把背包拉开,不是黑马驮跑了吗,他想。他拉开包,先拿出给母亲买的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纸包着的衬衣,两个妹妹惊叫起来。她们围着背包开始掏里面的东西,他就说,你们要洗手。父亲也往包裹看,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像贡布大叔说的那样,他身体很弱,靠在那里像个用了多年的雪董,木碗里的青稞酒歪洒在手上。

他觉得后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虽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气使他下肢麻木难受,他还听见了羊群在外面拥挤磨擦用角互相顶撞。帐篷里牛粪烟和热气在他身边弥留不散,他喝了几口酥油茶,仔细品味着,奶很新鲜,砖茶没煮透而且有点霉味。他又想说话,他说,你们问我吧;又说,你们见过我住的大楼吗,好多层,每一层都住人。他又想到电影院,又说,咱们这里全都能进到电影里。他看他们听不懂,又说,电影还分故事片和新闻片,还有外国电影。他看他的话还没打动他们,又说,外面是个更大的世界,当然没有那么高的雪山。他就这样说下去,后来就想起了学校,想起他在同学眼里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学校的生活激动着,也常常想着充满粪烟和酸奶子气味的帐篷和无边无际空荡荡的高原。

在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药和枪,有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驴和黄羊,自由自地吃睡。他曾经在城市和高原之间扯来扯去,那个文明生活对他的诱惑太大。在回来的车上他就感觉到被撕裂的躯体和灵魂的哀嚎。

现在他的一半躯体回到家了,现在他就坐在家里,在荒原深处,在多木拉湖边听风阵阵泛起的沙沙声和家人讲述羊和牦牛怎么繁殖的琐事。阵阵达雪飘香,正是达娃玛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弯腰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过去摸摸百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时砍的条条刀印,摸摸柜面镶着的玻璃镜片。那时她和他就把脑袋挤在一起,对着镜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头发搔痒了他脖子,这些东西都没变化。

你不是想你的马攸木吗,你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找家的帐篷来到了这里,你给达娃玛吉带来金灿灿的绸带和尼龙袜子,给母亲的衬衣,还有用水冲开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国风光长条画,这些都叫黑马驮走了吗。你告诉她外面的女孩子穿那样的皮鞋,不是那样走路,你要接她们去那里,可以找工作,那些书里什么都写着,那里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马攸木多一百倍,你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达娃玛吉来了,她给他碗里添上新茶。他看着。她说,你解开扣子吧,都出汗了,外面女人多吗。他看着达娃玛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说,她们不穿藏袍,穿牛仔裤,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觉都要脱下来,不像我们穿皮袍就睡觉。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在城市里,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这片荒原了,还有和荒原搅在一起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

现在,他垂头丧气面对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苏醒的沼泽。大片烧碱首先接住天空送来的光亮。黑马已经把包送到帐篷里了,他想。他就这样走回家去,牧羊犬帕木扑了过来,脑袋在他裤裆上磨擦着。

他看见蓝天后面的岗仁布钦峰从远处走来,周围是一朵朵白云,都像施仁仙女。他坚持站了一会儿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里的圆珠笔滚了出来,又被几株柔子草夹住便不动了。

光臀八齿小蠹

太阳开始发红的时候缕缕白云就开始往那里积聚。这是有晚霞的兆头。我往四下打量:东西一座高山没有积雪,周围山丘时起时伏轮廓很蹩脚。看来要翻山了。这是羌塘草原西部,湖泊很多,是拍草原景色的理想去处,只是河流纵横交错,常常转进去出不来。爬上一座山的时候,太阳已滚下地平线。借着天空反光急忙环视一下四周,回去的路已经漆黑,前面是草原,昏暗一片,没有一点烟火。

今晚又要露宿野外了。我不再寻找人间烟火,就在山顶上选了个通风的地方坐下。在班戈买的饼干吃完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干巴巴的奶渣子,当时在集市上偷来吃了一块,酸得厉害,几乎扔掉。这奶渣子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就软了,尽管酸得不敢咬但毕竟有些奶味。这股味是人生来就能习惯的。趁晚风还没吹起,我铺好睡袋,没脱鞋就钻了进去,面对天空想着那个永恒主题:人生。在西藏看到的东西和在内地都不一样。首先藏族人对于死亡并不悲伤,只是认为换了个人间。但寺庙里外那些磕长头的就令人费解。人为什么那么怕惩罚呢?我觉得饿了。肚子空空荡荡没一点食物。一股气流在胃里翻腾了半天,便顺着大肠推开肛门溜了。

我把身体转了一下。这样胃好受些。天也冷了。我想起夜宿的经验,抬头看看风向。还好,我的气味顺东往西走。那边有条河,又是一片平原,狼嗅到了也过不来。我把匕首从包里拿出绑在手腕上准备入睡了,脑子里心惊胆战地想像一头野牛会从我身上狠狠踩过去,一只野狗拖跑了背包,还有一只狼不声不响走来猛地咬住我骨瘦如柴的脖子,几个小鬼在地狱里没吃饱,便围着我像吃罗卜一样嚼着耳朵、鼻子和手脚。后来又想女人,想她们胸罩里面那热乎乎的气味。

我看见在我来的方向左侧,有点模模糊糊的光,你是一动不动。我忙掏出照相机用中焦镜头看了看,光的形状有点像帐篷顶上的透风窗。也就是说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了。我爬出睡袋摸黑下了山,用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找到了那个帐篷。

快走近时我弄出点声响,没有狗跳出来,就掀开了门帘。一个老人围着火堆一动不动。我用藏语招呼了一声,他转向我,大概对着火堆凝视的缘故,他一时没看清我。等我坐在火堆那里他才发现我是汉人。他笑了笑,用汉语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他我从山上下来,是想照晚霞,昨天在多巴乡。他说他见过照相的,以前他在色拉寺修过铜佛,那里天天有外地人和外国人参观。那几年他学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了。

我放下背包,打量了一下帐篷,里面什么都没有,架火用的几块石头是烧透的,大概这里常有人扎帐篷。他也是今天或昨天到的这儿。我又搜寻了一下有没有可吃的东西,除了他底下坐的几张老羊皮和从马上卸下来的背袋,还有一只铝盆,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问有没有吃的。他说没有。我就把手伸到火上。他把他身后的粪饼和刚捡来的艾草和湿矮柳根往前拽了一堆,就跟我聊起天来。我饿得难受,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酬着,迷糊着。后来他站起,把腰带扯了扯走出帐篷,我就铺好睡袋,拖过他的一块老羊皮先睡了。朦胧中我觉得声音不对头,外面传来牲口蹄子死命蹬地的声音。我慌慌张张拿出刀走出去。他回来了,左手紧抓着一头牦牛的角,右手捂着牛嘴。牦牛死命往后退,我刚要帮忙,他就小声喊我别过去。后来他把牛头夹住,从腰里拔出刀,对着牛脖子捅过去,然后摘下帽子把血接住。牦牛死命挣扎,他松开手,推了牦牛一把,那牛便晃晃悠悠往来的方向走去。他端着满满一帽子血进来,让我接住。

喝吧,他说。他回到老羊皮上找出烟来点着,一面把手指上的血伸进嘴里嘬了嘬。我把牛血放在身边,看着热气和泡沫一点点消失。我不想睡了,就主动跟他聊着天,一边等血慢慢在帽子里凝固。

他是吉瓦乡一带的牧民,半年前离开那里去日喀则求佛,他把所有的牦牛和羊群都卖了,钱就献到仑布寺里。我问他今后怎么生活,他说他要去岗底斯山朝佛,到玛珐木错洗掉自己的五毒。他说他也有个女儿。我问他女儿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生活,他一下子没说出话来,眼光四处搜寻了一圈。我知道他想喝酒了,就拿出卷烟给他扔过去。

当他把事情说完了以后,我猛地想起了一个姑娘。但我却犹豫着,直到跟他分开手也没告诉他。一是怕他缠着我,二是担心他见到女儿的样子准要发疯。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和话我给省掉了)“我把牲口全卖了,到仑布寺里求了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保佑我死后能在天上见到她,求佛保佑我,一路到胜乐轮宫转完四十九圈再升天。”

“都是我造的孽。”

“我小时候吃奶吃到十四岁。阿妈的奶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断。我阿爸在镇叛那年给打死了。这一带的牧场没几户人家,你要走进去就知道了。虽然每年的雪顿节和剪羊毛的时候我都到吉瓦乡去,也能见到一些女人,可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离不开我的阿妈了。有时她也哭,可没办法,我是她一点点养大的男人。自从阿爸死后,她除了照管我,也从不跟过路的牧人招呼。那年我在吉瓦听说了色拉寺要修铜佛,就借这个机会离开阿妈去了拉萨。你知道那时候我们的女儿都九岁了。她要是知道是我阿妈生的她,还怎么活下去呢?”

“在外面我明白了很多事,可没有人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每天干完活我就在大殿门口磕头,洗我灵魂。可我已经长期养成了吸嘬奶头的习惯。那几年我把十个手指头都咬烂了。”

我想起他刚才把手伸进嘴里嘬牛血的样子,眼神像婴儿一样贪婪。他的脸黑得吓人,一堆乱七八糟的头发用一束红线绳扎着,被火映红的太阳穴旁凸出几条血管,而且说话时他的手总在不断伸着,一缕没扎上的头发垂下来,随着他摇动的脑袋也不住地晃动着。我很讨厌他的样子。

“五年以后我以为自己完全洗了罪,就回到家。女儿玛琼已经十三岁了。我还给她带了衣服和松巴鞋。”

“玛琼十三岁就能自己缝帮典。有时倒在我怀里让我给她梳在外面见到的姑娘梳的头发。没过两年她长成个大姑娘了。那样子跟她阿妈一模一样。你不知道,在牧区女人跟男人都在中午光着上身。”

我说我知道。我又问他:你阿妈呢?

“在我回来的第二年就死了。”他说。

“玛琼跟我骑着马一块围牦牛的时候,她一颠一颠的奶子搅得我心惊肉跳。一次,我忍不住,抓起头母羊死命嘬那奶子,让玛琼看到了。从那天起,她把衬衣拉下来,睡觉也不挨着我了。我就常喝酒,知道老毛病又犯了。”

“去年夏天,来了个收豹子皮和古器的,叫吐布。他挺有文化,还会说汉话,他说他在拉萨当过工作干部。他其实是个很坏的家伙,死后要下地狱的。他随身带了很多牧区常用的铝锅、塑料酒壶、花线。”

是不是他爱上你女儿了。我打断他的话。

“他把被窝卷放在我女儿那边,晚上就跟玛琼睡了。那天我听着玛琼小声叫唤,心里不好受。可我又想让吐布娶了她,不然我就会再犯罪孽。那天我又开始咬手了。”

“吐布在这里住了十几天,玛琼天天给他烤肉端酒,他也给玛琼两个塑料发夹和一对塑料手镯。那些天我天天放牲口,腾给他俩帐篷。可吐布越来越坏,不到三十岁就能像老人一样骂女人。要不是玛琼喜欢他,我早和他拚了。”

“他俩临走那天我喝醉了,那天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他激动起来,两眼一直盯着我说着。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呵。

我看牛血已经凉了,便扣在手上还给他帽子,用刀切了一半给他。他没看,就一只手伸过来接着,一只手在血块上哆哆嗦嗦抠着吃起来,我看他很可怜。

“都是吐布灌的。”他抬头突然看看我。

我明白他撒了谎,便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牛血。已经被我削着吃的那一面正映着火,我感觉我的刀子上的反光在他脸上闪了一下。

“吐布大概也醉了。开始我还跟吐布说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我带大她可不容易,他也跟我保证要对她好。”

“后来他叫我阿爸的时候,我就笑了。然后我告诉了他玛琼是我母亲生的。我记得玛琼当时叫了一声,跟吐布说我胡说。可吐布挺高兴,还给我倒酒。我就更胡说起来,我要吐布晚上把玛琼让给我睡。吐布答应了,可玛琼扑上来打我。吐布说你要不跟你阿爸睡我就不带你走,玛琼也呆住了。”

“结果,天刚亮,我酒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玛琼身上,我把积压了几年的压抑全发泄在了玛琼身上。开始我还以为是做梦,就出去撒了泡尿。等我完全清醒又钻进帐篷,就见到了玛琼。她用衣服把身体挡了挡,我走出去,骑上马往荒原里跑了。”

“等牧场下霜以后,我就赶上牲口到查拉去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喊我阿爸,可我还要找到她。我到查拉打听,好多人都说那一带没有这么个女人。后来我在马车店打听到几个月前有一个皮货商来过,还带着个女的。店老板问我那个女的是不是头上戴了很大的绿松石乌朵,圆脸,眼有点肿?他还说,那个商人老骂那姑娘,听他口音是日喀则一带的。于是,我就卖掉牲口,又去了日喀则。”

“到了那里我不敢说是找我女儿。我打听过好多叫吐布的,后来在街上碰到一个皮货商人,他认识吐布,可吐布下去收货了。在离日喀则二十几里的公路边上,我找到了吐布家。玛琼不在。我就问吐布的母亲,我是玛琼那里来的人,有口信告诉她。”那个老太太说:“你找那个杂种,早被我轰出去了。我家不收留那种臭女人。俺阿噜哩迦莎诃,叫观音菩萨早点送她进地狱。”

“后来我到扎什仑布寺,一连转了好几天。转经的人都说有个女人,还不到二十岁,早叫这一带游手好闲的男人糟蹋遍了,她是靠了转经求佛的人给她口吃的活在街上。听说她是从吉瓦牧区来的。那个女人疯疯傻傻的,经常光着身子。后来下身臭得厉害,就没男人去碰她了。老人还狠狠地咒骂了她阿爸。我心里真难受。那会儿我就天天磕头赎罪,也求佛发大悲找回我的玛琼。”

他又讲了很多事,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一心求死。听说去岗底斯山转山的都常常死在山上,转得多升天的位置也高。活着回来对他也确实毫无意义。我抬头看看顶上的风窗,已经有些发白了。胃里的牛血还没消化,一阵阵腥味冒出来。我就找了几个蒜瓣吃进去压压腥气。就想睡点觉。他也歪倒在老羊皮上,头枕着那只铝盆,嘴里默念六字经。帐篷里全是他散出的臭气。

我躺下,想着在八角街上看到的那个姑娘:圆脸,两腮被高原的风吹得紫红。头上没有绿松石乌朵,相反,她头发像一堆剪下来堆在一起的牦牛尾巴。她常用手把垂在前额的头发捋回去。当她也觉到有人注意她时,就猛然抬头,对着过来的人微笑。如果你站着,又没扔东西给她,她还会对你伸伸舌头。她下眼皮有些浮肿,但微笑起来眼睛很亮,有种温柔的感觉,嘴唇在笑的时候也变得又红又有弹力。那其实是生活在高原上的女人那种凄楚朴实,像草原一样宽容的微笑。拥挤的集市伴着尘土和嘈杂声不断埋没着她。她是靠着一个卖牛肉的案子才不致被人们踩死。这个姑娘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大概是她经常抬头乞讨的缘故。当她发现有人停住,又对她抱以怜悯时,她会捧起自己左边的乳房,弯腰用嘴吸嘬,还不时抬头对你笑笑。乳头由于常含进嘴里变得又圆又透明。几条狗常从她身边窜过,钻进肉案底下等着捡剁下来的碎肉渣子。

金塔

噶尔寺座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爬上寺院最高处同时可以看到两位仙女银装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寺的下面是一条通往尼泊尔的驿道也已经荒废。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经之路。路旁一条河蜿蜒而过,周围平坦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寺庙最高处原有座铜塔,听说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塔形已荡然无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

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羊群,野狗,飘动的幡帕,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我,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缓缓移动着。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你能感觉出从太阳穴开始往下裂开了一条缝,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像观象台的铁帽一样张开。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在那里我忘了我前夫人长得什么样子,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迹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在六年前就丢了,在这里就忽然记起是丢在床底一块垫箱子的木板后边。丢的时候我正做梦,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到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它抓起钥匙去开写字桌的抽屉,它失望地乱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药倒出来吃了两片,才把钥匙塞到木板那儿。

我坐在街口喘着气。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有的看我的脸和头发,有的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机。他们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下。后来,我就站起来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打听乡政府在哪里。

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但已经被缺氧变得迟钝了。他用吸一支烟的时间读完了介绍信,对我慢慢地笑了笑,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我告诉他,我是来爬珠峰的,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他说,一个人不行,去年也来过一个人,还写好了遗嘱,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脸冻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溃烂了,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翠颜仙女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他还说,珠峰下面有一条冰河,人冻不死,也会让冰块撞死。我有些沮丧。他又告诉我,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见珠峰。那儿是个荒废的尼泊尔寺庙,山下还有人居住。

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

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见不到人。地上泥土松软,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动了。一条狗从栅栏底下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叫了一声,随后,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个姑娘的脸,脸又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左手拿着块镜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街道很窄,除了尘土就是石头。乡文书指着一家说,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他是我们乡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听到了下面的故事。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逻辑。又由于小脑出奇地灵活,有些细节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百年前,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

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师傅和太太还有我都住在寺里。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但师傅是在珠峰这边出生的,我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金银匠,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

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塔尖用纯金专铸。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了近三十岁。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那时库拉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她的鼻子边上还镶着一颗蓝宝石,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洁。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起,将发际的中缝里涂上红粉,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师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

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这个铜塔像倒挂的大钟,底座将安放在石头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层直径四米,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每层探出来的边沿都悬挂着各种吉祥物,其嘴里衔着风铃。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就宽出了许多,像个平顶。据师傅说,这样塔尖的下面不会落雨生锈,上面那个纯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盗。这一层的四周是十三只孔雀。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金塔虽高不过两尺,但经师傅精雕细刻,可谓无价之宝。它中间是空的,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一起。

我从小身强力壮,能吃苦,师傅极喜欢我。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结实好看。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常把给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我十三岁那年,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为时一个月。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屋里。他怕寺里的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晚上,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后来她又把寺里的格贵找来,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但库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了,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他一头卷发披在肩上,两眼乌黑,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他不多喝酒,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女人调情,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他还趁给女人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近乎她们。

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匠人修筑。那天晚上我没打哆嗦,我还微笑地看着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然后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她了。只要天黑下来我就要找她,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屋里。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还是在师傅那儿。

那天,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锉刀就往山后跑,刚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师傅上来时我俩正在地上扭来扭去。师傅一脚把我踢开,然后又踢库拉朱丽,捡起一段木棍使劲抽她。

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我们都在等机会。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那天她面色苍白,两眼呆痴,她站在屋里跟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后来寺里说黄金少了很多,是师傅拿走的。

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了下来。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我和库拉朱丽住在一起了。她对我非常体贴,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她怀念那里,她说她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还有果实,她的真丈夫。她给我看她珍藏的那个果实。她说这是个神灵,有了它她谁都不怕。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如果两命相克就跟我分开。她说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克的命,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

十几天后铜塔落成了。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她常进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关: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荼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打开藏金钥匙门的机关在金刚护菩萨底下,只要口念俺缚日罗罗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开金门,钥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险,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但她说她有办法。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说库拉朱丽在金塔上下不来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顶跑。她果然干了那件事。金塔虽然卸下来了,但金塔里面的铜柱却从她大腿里深深插进了她的身体,那根铜柱随着她上下扭动也忽长忽短,并不断变粗,直到她半点也动不了为止。

金塔摔在第四层的平顶上。所有的喇嘛都吓呆了。我找来梯子准备往上爬,但梯子一靠塔身就着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铜塔像在大锅里融化时一样热了。后来,堪布也来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来,然后设道场开始诵去灾魔咒。果然大雨马上来临,铜塔一片浓烟,但更热了,雨水落上去发出了可怕的爆裂声。

几天以后浓烟才消失。我看见库拉朱丽还站在那儿,已经死了。她身上还不断散出那股香味。

我和噶尔寺的喇嘛们都准备离开那里了。听堪布多吉·帕卓说,这块地方不适宜修建寺庙,这里是海龙王的一只眼,应该建在山下河的那一边。可我怎么也走不下山了,只要闻不到库拉朱丽身上的香味我就会马上摔倒。

后来,我就在喇嘛们走后空下的最大一间房子里住下了,也就是天天守着她。有时会在深夜常听到她发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声。两年以后,她渐渐干枯了,平时就像风标一样随风转动着。风停的时候她的脸总对着她的家乡。那条路是在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这两位仙女之间。后来她的脸变得像雪一样苍白,只是黑头发更黑更亮。终于有那么一天,她离开塔顶像纸一样飘落了下来,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故事讲完以后,他指了指后面的墙上说:就是她。

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阵缺氧反应,眼前一片金花。我过去摸了摸,和羊皮差不多硬,但头发很光滑。我又划了根火柴,发现大腿那堆黑毛下面确实是个圆洞。

后来乡文书告诉我说,老银匠不让划火。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顶。像我开头说的那样,铜塔只剩下一堆石头。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发现尘土还挂在空中。几个姑娘背着石头往一个斜坡慢慢走着,她们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呼吸一阵,还对我笑笑。有一个就是从石板屋里钻出来,对着我梳头的姑娘。她胸脯丰满,我还注意到她衬衣的第二个扣子掉了,一只别针死拽着两头,忠实地看护着主人的身体。

灌顶

那里群山起伏绵延几百里,在阳光下群山赤裸裸地站着不动声息。黄昏来临时,我才看见大片荒山被夕阳注入了血液,像皮肤一样地抖动着。但晚霞一瞬间就在山顶隐没,最后一缕霞光弥留在天地之间的时候,我开始爬起来,在这片如城垣延伸开去的群山里摸索着生命那股砰砰乱响的感觉。后来,我被它掏走了,被它洗涤荡尽了,然后就剩下龌龌龊龊的空躯,骂着抓挠着,然后,我又微笑着站起来走回了公路上。

那是我离开卡嘎的第二天。当时我没沿着公路走,只想爬上这片荒山去展示一下生命是个什么狗玩意,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些什么。我转了一天,走投无路,失败了,而且像孩子一样丢脸地啜泣。

都是艺术家的毛病,一阵阵抽风。在高原上宗教弥漫着每一寸土,这里人神不分,传说和神话搅成一团。有些痛苦完全是现代文明人的性不通慧。今天我写出这个事,也该是忘记的开始吧。

她是在丹增·旺堆活佛死后的第九天被找到的。她刚生出来九天,就睁着眼睛,不时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东西。屋是泥和着草做成的泥坯垒的。一盏酥油灯照着阿妈和德不觉上面几块红红绿绿的碎布片。这是个穷人家。阿妈听到外面有声音就把她塞进牛皮袍里。外面的人一下子堵住了门口,像一堆黑黢黢的牲口。阿妈站起走过去,让客人进来。客人的身份很高,都是丹巴寺里的喇嘛,为首的是雄赖巴。

雄赖巴索朗孜摩说:你的孩子听说是九天前生的。阿妈回答是。周围的喇嘛马上合掌念起经文。索朗孜摩马上派人回去禀报,说活佛在这里转生了。他又问:男孩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桑桑·卓玛。以后就叫桑桑·扎西。索朗孜摩说。

后来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活佛转生仪式,桑桑·扎西全家就迁到丹巴寺了。

桑桑长到十五岁已经读完了五部大论,正在进修曼仁巴的医学知识。她生平第一次离开丹巴寺步行一小时到曼仁巴扎仑。最近几个月她不让有人陪同,因为她觉得自己走在这条路上会想些事情。这几个月她常被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搅惑着。以前的十五年里,她除了识字就是背经文,平时修习瑜迦功。这条使她睡觉都会惊醒起来的路,其实有一半是她经常走的。从她的禅室推开门是一条石条铺成的弯曲下坡的小路,两边是扎仑的下面所属各康村的居住院,走到转弯那里就是一堵红色高墙,里面是全寺中心,供奉着释迦牟尼和十六大菩萨。红墙下面是转经人走的路,有一个老人手持摩尼轮已经转了二十多年,她祈求自己下一世做个男人。扎西常常碰到她。老人见到她就全身伏地不住磕头。

红墙对面是格贵的大门,常有大堆的狗在那里追逐交媾。再往前走右拐就看到街了。这是丹巴寺最靠近街的大门。逢上晒佛节便人山人海,平时也有些商人扎满了帐篷。一些石匠和乞丐在帐篷和屋子之间用石块垒起些简陋住处。桑桑·扎西常来这儿买点印度商人的手镯耳环。去曼仁巴是从岔口出来往左拐。那是离开寺庙的一条种着荞麦和豌豆的田间小道,路旁一簇簇独行草在矮柳丛里繁衍。清晨还有阵阵女娄菜的气味。她常站在这里,从这里回头看丹巴寺的全貌,晒佛台在最高处,也就是半山腰。那儿高大,洁净,一尘不染。有风的时候还会听到屋顶上一片片幡帕颤动着,发出像撕碎布片似的声音。成百座日楚沿山势修筑起来。再往前是一条小河,那河由山上下来汇入远处闪闪发光的年楚河里。过了河就是曼仁巴了。

每次当扎西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她首先是忘了自己是活佛,是丹增·旺堆的转世,也不是男人。田野里的气息使她痴迷。她还愿意站在那座木板桥上,看着水草被水冲得摇摇晃晃。年楚河后面是一片荒山。

明天就要给她举行金刚杵灌顶的隆重仪式了。这一次,是由西方阿弥陀佛调伏她的贪性和疑嫉,也是她显露如来藏的最后一次身灌。现在是秋季,信佛的人不断从山里赶来,迎接她灌顶后马上举行的显露活佛仪式和布施活动。扎西对这些活动都不感兴趣,她只想一个人多想些事。

今天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曼仁巴上师的正屋。大堂显得空荡,一具尸体停在中央,上师今天要讲人体气脉点的位置。这正是她急于要知道的。上师等一个扎巴把祭坛铺好,才开始动刀。他切开胸部先把五脏六肺都挖出,供到桌上,然后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阵阵臭气熏得扎西不断恶心。这里只有她是女人,虽然她也和他们一样剃着光头。她身旁靠着格列·班觉。他和其它十几个弟子一样正全神贯注盯着上师。格列·班觉是白朗寺派来深造的格西,已经学完《时轮金刚》。扎西每次听课都习惯地靠近他。

上师叫弟子全闭上眼,用心发慧看他心里正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四个喇嘛看到说了出来。上师叫到桑桑·扎西说。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活佛。桑桑马上入定,可她瑜迦功只修习六年,心眼还模模糊糊。她口诵真言稳住本尊,重调心脉,明点还是不清。这时她觉得脚趾突然发烫,渐渐一股热气聚成一团,由腿直入心眼。她急忙默诵净三业真言稳住意观,渐渐看清上师心里呈现一条冰河。在她解定和光明交织之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站在冰河里。她收心,告诉了上师。上师告诉她这里的就是我从你那里看到的。看到未来的眼不是心眼。上师开始从太阳穴扎进尸体的头盖骨。

桑桑心里很乱,上师没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会在河里,那是自己的未来吗?她奇怪自己一丝不挂竟是那个样子,就像佛画上的空行母。这时上师从脑垂体下面挖出一块软骨说:这就是未来眼。你们经过修炼会用这只眼看到别人身上潜藏的各种疾病和周围的魔鬼。刚才我看到桑桑·扎西在冰河里,就是后天她在星相占算时选出的六行三苦之一。

桑桑·扎西听着。不过你的瑜迦功在冰河呆三天是可以毫无损伤的。上师说。扎西心里全乱了。她只是在山上远远见过那条河。虽然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几天毫无冷意,但河是什么滋味呢?

她又想到刚才脚趾那股热气,不是自己发的功。她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光环还在班觉的头发里游动。她就对他笑了笑。她明白,班觉的瑜迦功已经超过上师。只是他从未跟任何人透露过。

上师举着尸体上的那块软骨告诉大家,这是一个不明世事,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所以它的这块骨头是黄色的。你们要修到发慧的程度它就成为透明体了。佛家的禅、显、密功最后都要归到这块软骨上,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心明眼亮,辨查万物的精灵部分。上师又用刀挖出一只眼挑破了,望着一股流出的浊水说:俗人是靠这只眼看东西的,由于它本身浑浊,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缠身不能净悟。扎西把视线盯在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面。那是个中年人,牙齿又白又大,五脏那里飞来飞去好多苍蝇。

下午桑桑一个人静坐在屋里。她刚去看了阿妈,阿妈病得很厉害了。她用几个月在曼仁巴上师那里学来的医学知识给阿妈治病,但都不理想。上个月她曾经把病魔移走一部分施到一只狗身上,狗立刻就死了。但喇让强佐说万物皆有灵,不可把病乱移。她眼看阿妈一点点枯萎下去,心里又是沉不下来了。明天是她灌顶的日子,也是自活佛丹增·旺堆死后寺里为她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可她心不在焉。她看到这些天各康村全部重新换了幡帕,寺里那些十几年没用的长号也专门派人修理好,几个喇嘛天天吹练,各殿堂都灌满酥油灯,不分昼夜燃着。她心慌意乱,对着一盏灯呆想着。

禅院中央修筑了曼荼罗道场,摆上佛像和各种祭品,那个解剖过尸体的五脏全供在上面,肠子已经洗干净盘在一个金钵上,下面为她修双身铺了几层卡垫,四只香炉已经插满香。禅院四周的壁画底下铺上红布,摆满了酥油灯。

这次金刚杵灌顶照旧是喇让强佐丹增·旺杰。想起要和他修双身,桑桑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感觉旺杰讨厌她,不喜欢他哥哥转世给了她。但旺杰精通密法。是他教她读完五部大论和受了瓶灌。这时,她想起喇让强佐的脸,前额皱纹很多,看人时皱纹就在那里扭动。眼珠几乎挤满那双小眼,身体出奇地高大。

她又想起禅院的壁画,那上面金刚喜菩萨禅坐中央正在修男女双身。明天她就是趴在菩萨身上抬起双腿的那个样子。一种赤裸裸的湿热感觉,使她突然激动起来。喇让强佐的脸闪出来,没有笑意。她立即排开意念入禅,口念释迦牟尼如来小咒渐入心气:她看到了三个空行母走来,告诉她明天是金刚喜菩萨亲自授身,那个穿红裙的还转头对她笑笑。然后她的本尊文殊菩萨也显出,坐在她对面的曼荼罗上。她觉得体内发热,脉点像明灯一样在心里闪烁,臀部,大腿两侧,膝盖窝,脚跟脚背都轻如羽毛。这时,班觉竟出现了,她觉得自己一丝不挂便害羞起来忙退出定。她心绪乱了,她把四方菩萨全引进本尊,但本尊里无我,脑子嗡嗡直响,甚至外面的声音都进到心里。她只好又出定,想着刚才那三个空行母的话。

外面传来一阵炸卡赛的油香味。她觉得饿了,便敲了敲木鱼。侍女进来,她要她端杯酥油茶,然后就把门关上。

外面已是深夜。她看着酥油灯芯上那个黑结,揣测明天自己的样子。她一想到自己赤裸裸躺在那里就心跳,而且还感到一阵惧怕。她试图排开这种对诸佛不敬的想法,一心禅坐,但怎么也入不了定。她坐立不安。这是这些年她头一次心不专一。她知道犯了比丘戒,浑身发紧。她又把熄掉的两盏酥油灯重新点上,口念俺摩诃素伽缚日罗萨恒缚弱牟斛苏罗多萨恒五秘菩萨真言。渐渐发慧。

清晨,她醒了,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女性,那时天还朦朦胧胧。她是在天亮之前感到的。首先是血,她的血平静流淌漾溢全身,乳房被内衣挤得砰砰跳,大腿、骨盆和柔软的腹部轻盈润滑。她坐起,女性在她身上悄悄苏醒。她一下子想到马上就要赤裸着公布于众,便紧张地抱着双肩,牙齿发颤。她看着外面的天空由紫红色渐渐变蓝,又渐渐明亮。

几百名喇嘛坐满禅院,烟火全部点燃,各种法号和着鼓筒铃钹一起奏响。

桑桑·扎西身披袈裟,脖挂朱红挂珠走上卡垫中央与喇让强佐对面盘坐,双手落膝,掌心向上诵五秘菩萨大咒。

她心绪不定,手不时颤抖着,双脚由于羞涩而紧贴着大腿,当法号又吹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入定。她在慌乱中抓住真言陀罗密,试图立刻入尊,但语法颠倒。

来不及了。她睁开眼看见喇让强佐解开袈裟,向她走来。她眼里闪了一下乞求的目光,心惊肉跳地让喇让强佐按倒在卡垫上,很快就被大腿内侧的胀疼和上面身体的重量压得昏昏沉沉了。她觉得在清晨注入她体内的那个女人,被喇让强佐一下子撕成了碎片。

她开始产生感觉是自己的后背和脖子上的汗水。她下身不再涨痛,而且随上面那个身体的动作也自然扭动着了。她觉得自己在往一个黑洞里飘落,不时有阵阵骚痒从大腿那儿往上延伸。那个洞里只有她自己,这使她宁静了刹那。

她猛想到这是在修男女双身法,要靠自己的气、脉、明点找到丹增·旺杰体内的智慧,才能得智方双运。她马上想到还要开显智慧气,但旺杰拉她站了起来,把她的一条腿搅在他腰部,一阵晃动又使她忘掉了脉轮。

这时她开始觉得自己形渐枯萎,喇让强佐像磁铁不断吸吮着她全身的骨髓和精气。

她垮了,她身不由己地让喇让强佐随意摆布了。当丹增·旺杰又盘腿坐好,把她贴在身上的时候,她就像壁画上的空行慧母一样蹲下去,双腿熟练地勾在旺杰后背上。她看到早晨刚萌发起来的双乳像老女人一样干瘪,腹部下面的酸痛和使她连呼吸都仓促的感觉,开始由耻骨移到骨盆,沿尾骨和脊椎往上升。

她睁开眼,阳光铺天盖地照着整个道场,青色香烟抖动着在她四周飘荡,她只看到了青烟之上的释迦如来呈现出一片金色微笑。她又把脸从旺杰臭哄哄的下巴移到了另一边,在那一大堆光亮的脑袋里她看到了班觉。她马上闭眼,把脸埋到旺杰的胸上紧咬着牙齿。

灌顶在中午才结束。

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像狗一样弯腿趴在卡垫上,浑身还在痉挛地抽动并泡在汗水里。她猛地想起垂死的阿妈。

两个尼姑过来,扶起了她,还用金钵端水给她擦着身下血糊糊的汗迹。她动不了,双腿早失去了知觉。

当她站起的时候周围的法号齐鸣,一片佛谒歌声随青烟和筚栗的泣诉融汇一片。那个金钵也在这时献于曼荼罗上。喇让强佐已经着上袈裟,红光满面坐上蒲团。她双腿哆嗦着等待这个盛会结束。她明白自己修行多年的瑜迦在今天上午就离开了自己的躯体。但她对自己是女人,所有器官都只能是个女人这一点已不再惊讶了。

桑桑·扎西死的时候是在放进冰河的第二天晚上。

按照仪式规定,她应该在冰河中打坐三天,三天后显示如来藏。三个守护她的喇嘛轮流看护着,并把结在她脖子上的冰捣碎。可她最精通的掘火口诀再也没返回她体内。

天快亮的时候,雄赖巴索朗孜摩离开火堆,踏着冰小心翼翼走过来,看见桑桑·扎西的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沉。他们把她拉到冰面上,发现她已经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膝盖被鱼咬碎的地方没有一丝血迹。她双眼还微微睁着,像平时修行用眼借以食光的习惯神态。

迎接活佛的队伍是天亮到的。人们穿着节日盛装,马的身上也系着彩绸。对于僧人来说活佛死和活其结果是一样的。但他们还是围着桑桑愣了一会儿。她已经冻在冰上,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她,谁都能看见她像冰一样透明身体里的所有器官。一条不知从哪里钻进去的鱼还在她的肠子里游弋。

桑桑·扎西的头盖骨现在在我这里。记得当时卖主说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他曾祖父年轻时在曼仁巴那里修行过巫术。扎西的头盖骨是丹巴寺的神圣法器,一直供在神殿里,只有举行灌顶仪式时才用一次。现在这个头盖骨碗已经变成黄褐色,左侧不知哪个年代给摔了个裂口,缝里积满油垢。骨缝中心像心电图的波纹一样弯弯曲曲。据搞医的朋友讲这是女性还未发育成熟的特征。人头骨碗的边是黄铜镌刻的图案镶嵌的,里面也用金属按骨的形铺了一层。当时卖主出价五百元,我用壹百元廉价买了回来。谁要是有美元无处使用就找我联系。价格要够我走完东北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