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名》原文·丽端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雅宁草原上,姿势很不雅观——一块巨大的黑岩包裹着他的身躯,让他仿佛一只被掀翻的海龟,扎煞着四肢和头颈,暴露在酷烈的阳光之中。
他的肢体如同焦炭一般枯黑,他的手指如同铁钩一般尖利,他的头发如同麻线一般散乱,他看上去和那毫无生气的黑岩已融为一体,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无声无息地在雅宁草原上躺了多少年,他不记得了。
直到那天,他看见了一只鸟蛋。
灰白色的鸟蛋,上面沾着黑色的泥土,内中却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剥啄声,惊醒了他浅浅的白日梦。他扭头,看见那只鸟蛋忽然裂成几半,一只浑身长满绒毛的灰黑色雏鸟顶着一片破碎的蛋壳站了起来。
“你是我的妈妈吗?”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开心地叫道,“你还没有从自己的蛋壳里出来?”
他恼怒地盯住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使那双才睁开的黑豆眼睛中显出了一丝怯意:“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壳很硬……”
“这不是壳。”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么喑哑那么艰涩,像是一把生锈的钢锉。
“不是壳是什么?”雏鸟好奇地走近了几步,伸出一只翅膀摸了摸身前巨大黝黑的物体。
“石头。”一股悲凉的味道蓦地涌入了心底,他动了动自己唯一露出石头的四肢和头颈,“我是被关在里面的。”
“就像永远不能出壳的鸟吗?”雏鸟细细想明白了这种境况的糟糕,不由满脸同情,“为什么呢?”
“不记得了。”他麻木地想,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或许是他杀了不该杀的人,或许是他没杀该杀的人,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我的宝宝,原来你在这里啊。”一阵惊喜的尖叫蓦地从天空中传来,他看见一只白色的鹈鹕从上方盘旋而下,落在了雏鸟的身边,一把用翅膀将它揽在怀中。
“妈妈?”雏鸟仰头兴奋地看着面前长着一只尖利长嘴的鹈鹕,“妈妈的嘴好漂亮。”
“宝宝你没事就好。下次我再看见那只偷蛋的猫鼬,肯定啄了它的眼珠!”毛色纯白的鹈鹕怜爱地看着怀中黑黝黝的孩子,“快跟妈妈回家,家里还有好多兄弟姐妹等着你呢。”
“妈妈,”小鹈鹕拉着妈妈的翅羽,指着一旁沉默的他说,“他出不了壳,好可怜,妈妈能不能用尖嘴帮助他呢?”
喜出望外的鹈鹕妈妈这时才转头看了看那块不同寻常的巨大黑岩,忽然惊恐地拉着小鹈鹕快速离开:“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他是神啊。”
“神是什么?”小鹈鹕奇怪地问。
鹈鹕妈妈愣了愣神,在记忆中搜索着这种禁忌的源头,却只能溯源到自己小时父母的告诫。于是它认真地对小鹈鹕转述道:“神的意思,就是‘不可接近’。”
他转眼便淡忘了这件事情,就仿佛一片落叶被风吹在他脸上,又被风从他脸上吹走。
然而这一天,小鹈鹕又回来了。
“神,我知道我不该到这里来,但我找不到其他人来倾听我的苦闷。”小鹈鹕黑豆一般的眼珠中亮闪闪一片,“我的一个弟弟死了。”
他漠然地看了那只小鸟一眼,懒得开口。
“我的弟弟死了,但我不能在妈妈面前哭。”小鹈鹕自顾说下去,“妈妈带着我们觅食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只土狼。妈妈把我们藏在草丛中,却故意把一个弟弟留在了外面,让土狼吃掉了……神,为什么妈妈不心疼那个最弱小的弟弟呢?”
“你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他见不得这个小东西在他面前噼里啪啦掉眼泪,只好问道。
“八个。”小鹈鹕抽抽噎噎地回答。
“你妈妈做得对。”他耐下性子解释道,“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牺牲一个最弱的却保全了七个,这是延续你们种族的最佳办法。”
看着小鹈鹕惊讶的目光,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
“我明白了。”小鹈鹕颓然地蹲坐下来,将全身笼罩在他身体的阴影里,“那么,只要你陪我哭哭就够了。”
“我从来不哭。”他没好气地回答。
“为什么?”小鹈鹕抬起头,看着这个即使躺着也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神。
他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却很快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理由:“因为我是神,一旦我哭泣,天空就会下雨。”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他眼中的小鹈鹕也一点一点地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鹈鹕就养成了每天偷偷来看望他的习惯,用它脆生生的语音描述它眼中充满新奇的世界。
“神,看到那边那个大湖了吗,我的家就在那里,好多好多鹈鹕和动物都生活在湖边。妈妈说,那个湖是一块天空掉下来形成的,所以才会在四周的沙漠里形成这个绿洲。
“妈妈说等我们学会飞行的时候,雅宁草原的旱季也就到来了,那时候我们将会飞到雪山南边的一个沼泽去,等到雨季的时候再回来。神,虽然我不想离开你,但我还是很想去看看那片沼泽呢。妈妈说那里生活着一种巨大的河马,它的嘴巴张开时如同山洞,如果运气好,我们还可以停留在它的脑门上。神……我想爬到你的脑门上可以吗?”
“可以。”这个回答让他一出口便有些懊悔,却已无法追回。
顺着黑岩的缝隙,小鹈鹕用它柔弱的四肢慢慢爬上了他的身体,它尖细的脚爪踩在他的面颊上,带着沙粒的热度。于是他努力抬起脖颈,想将站在脑门上的小鹈鹕托得更高一些。
“啊,我从没有站得这么高过。”小鹈鹕扑扇着它两只小肉翅,踮起脚尖向远方眺望,“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看不见远方的乌云呢?”
“你找乌云做什么?”他问。
“让乌云来下雨呀。”小鹈鹕仍旧不死心地四下张望着,“妈妈说,现在雅宁草原的旱季越来越长。如果再不下雨,等不到我们学会飞行,那个大湖就会干涸。”
他沉默了,内心里闪过一丝惊恐。
此后过了很多天,小鹈鹕再没有来过,而成群的飞鸟开始离开雅宁草原向雪山南边飞走。
空气越来越干燥了,就连刮过他面颊的风都如同带着火星,要把路过的一切都点燃,而他眼中的雅宁草原,也渐渐从翠绿变成了枯黄。不时有各种动物从他身边经过,去远处的湖泊找水,然而它们大多是带着一身泥浆沮丧地掉头走远,其余的便再也没有从湖畔回来。
“神,神……”有个声音忽然虚弱地在他耳边响起,他猛地转过头,看见小鹈鹕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了过来。
“你怎么了?”他看见小鹈鹕灰白色的羽毛一片凌乱,左脚也似乎受了伤,不由关切地问道。
“我刚才躲过了几只灰鼠的袭击,我没想到连它们也要攻击我。”小鹈鹕卧倒在他身下的阴影中,“可能是因为这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大家都太饿了吧。”
“那你不应该浪费体力来看我。”
“不,我一定要来找你。”小鹈鹕抬起头来,“神,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只要你一哭泣,天空就会下雨。那么请你现在下一场雨吧,让湖水变回来,让草原绿回来,让大家都有食物吃。”
“风雨的调度不是我可以干预的。”他转开眼,没有去看小鹈鹕失望的眼睛,自顾说道,“何况,我只要一哭,就输了。”
“为什么呢?”小鹈鹕不死心地追问着。
为什么?他忽然有些烦躁起来,为什么?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鲜血与战火、愤怒与挣扎,是可以向这个出生仅几个月的低等鸟类倾诉和解释的吗?是它那单纯幼稚的脑袋瓜可以了解和理解的吗?于是他大声地对小鹈鹕叫道:“就算是旱灾,也是这雅宁草原的宿命,也是所有生活在雅宁草原的动物的宿命!我们都在命运之轮的轨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碾成碎末,却永远无法奢望阻挡那轮子的到来!湖泊干了又怎么样呢,我们都死了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喂,你在听我说话么?”
小鹈鹕显然没有听他说话。它踮起脚尖仰起脖子,拼命地望向天空中盘旋而过的最后一群白色的大鸟,忽然绝望地尖叫起来:“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妈妈,你不能丢下我们啊!”它一边叫着一边蹒跚地向那群远去的鹈鹕追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洁白的身影渐渐融合在远处雪山的背景里,再也无法分辨。
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小鹈鹕转头对他笑了笑:“神,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他看着小鹈鹕尚未长全羽毛的瘦小身躯,忍不住问。
“去雪山的南边,到那片四季繁茂的沼泽去。等我长大了学会飞行,就可以飞到河马的脑门上,神气地在丛林里巡游。”小鹈鹕仿佛已经陶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一瘸一拐地向着鹈鹕群消失的方向走远了。
他想要开口叫住它,却终于没有出声。目光追随着小鹈鹕孤独的背影,他突然发现其实只要自己睁开眼,就可以看清这草原上发生的一切。于是他看见了已经彻底干涸的湖床,看见了成群倒毙在沙砾上的鸟兽和鱼类的尸体,看见小鹈鹕最终变成天地间一个极微极小的黑点,即将永远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旱魃。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不——”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那么喑哑那么艰涩,仿佛一把生锈的钢锉,却带着锉断锁链的决绝。
下雨了。而一直仰躺在黑岩中的男人不见了。
很久以后,几只白色的小鹈鹕来到了黑岩面前。
“神,我马上要和兄弟姐妹飞往雪山南边的沼泽了,可你到哪里去了呢?”一只小鹈鹕自言自语道。
“出发啦。”另外几只鹈鹕拍打着翅膀,冲天飞起,在天空中漂亮地打了个旋,忽然向黑岩前的小鹈鹕问道:“你叫着‘神’,可神是什么啊?”
小鹈鹕仰起头,微笑道:“我想,神的意思,就是‘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