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全文_刘庆邦

窑上到了秋天,窑下还停留在夏天。不管窑上的季节怎样转换,窑底下一直是夏天。温度,是盛夏的溽热。湿度,是黏糊糊的潮湿。坑木上生出的蘑菇开着白花,花脸飞蛾在巷道里飞来飞去,数不清的微生物更是大量繁殖,一切都是夏天的景象。这样的夏天对窑工是热情的,窑工一下到窑底,夏天就把他们拥抱住了,由不得他们不回报一点什么。他们的回报从头发棵里出来,从汗毛眼子里出来,是一些分泌物,是汗水。也就是说,还没有开始干活儿,汗已经出来了。等他们操起家伙开始挖煤,他们的回报就会更多,简直一塌糊涂。

打眼工举起电煤钻之前,就脱掉了上衣,甩光了膀子。这里的煤壁够硬的,上上下下一点缝隙都没有。可一遇到金刚钻,煤壁就绷不住了。长长的钻杆是麻花形的,随着钻杆拧着劲子突突往煤壁里钻进,细粉粉的煤末子从洞口下沿流出来,像液体一样。由于打眼工奋力把电煤钻向前推进,由于电煤钻的发动机在剧烈振动,打眼工裸背上的几块肌肉凸现出来,如一只只处于发情期的老鼠。打眼工头上的胶矿壳帽没有摘下来,连接灯头和灯盒的灯线在其背上拖着。裹了胶皮的灯线是黑色的,中指一样粗细。打眼工全身在抖动,灯线似乎比打眼工抖动得还厉害。有些时候,猪的尾巴喜欢摇来摇去。比起猪的尾巴,拖在打眼工背上的灯线显得生动多了,欢快多了。

打眼工打好了眼,该放炮工上了。放炮工扯开绕在雷管上的电线,把雷管塞进炸药里,用一根特制的木棍,将炸药送进洞底,再用炮泥把洞口封起来。放炮工用炮泥封口时,必不忘把雷管上的两根彩色电线露在外面,以便连接放炮器上的电线。把所有炮眼的电线串连完毕,放炮工退到十数米外的巷道拐角处,拧动放炮器上的旋钮,嗵地一家伙,煤壁顷刻间崩溃,瓦解。放炮工的工作是借助炮的力量。与别的工种相比,放炮工的活儿要轻松一些,出汗要少一些。然而,放炮工上身也没穿工作服,也是光着膀子上阵。到窑下的工作面就脱衣服,这几乎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好比人们上床睡觉要脱掉衣服,他们脱掉衣服干活儿,似乎才利索一些,舒服一些。

煤壁崩溃之后,装煤工还不能马上装煤,须经支护工用木头把天顶支护一下。支护工预备的有梁,也有柱,一梁搭二柱,他按照构建房屋框架的办法,在工作面搭起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支护工与打眼工、放炮工翻过来了,前两位是不穿上衣,他是不穿裤子;人家是光着膀子,他是光着大腿。不过他下身没有完全脱光,还穿着一条裤衩。他的裤衩是那种紧身三角形的,勾勒出腿裆前突出的一坨,乍看像包着一块好煤。加之他腰里扎着佩带矿灯的灯带,脚上穿着深靴胶靴,这种形象让人们把他与某种舞台上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好了,前面的几道工序为装煤工创造好了条件,装煤工该登场了。装煤工也只有一个人,名字叫杨海平。杨海平的装束与别人不同,杨海平不仅自上而下穿了工作服,上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脖子里还掖着一条毛巾。经常下窑的老窑工,谁还用毛巾擦汗呢!额头上的汗珠子满了,他们拐起一根手指头一刮,一甩,汗水就甩到煤窝里去了。他们沾满煤粉的双手,就是他们便于携带的“毛巾”。偶尔有一两个装模作样、下窑检查的干部,脖子里才掖着毛巾。杨海平又不是干部,又不是下窑来检查,脖子里掖条毛巾,未免有点狗吃麦苗儿吧!别人看出来了,这小子以前可能没怎么下过窑,可能是一个初来乍到的生坯子。

这座煤窑规模不大,在窑下拉煤还使用骡子。一个车倌儿,引领着骡子,把铁壳子运煤车拉到工作面来了。装煤工杨海平开始往车里装煤。外面一层煤块比较大,每一块都跟骡子头大小差不多。杨海平没有马上使用铁锨,两手搬着煤块往车斗子里放。杨海平放得有些轻,发出的声响不是很大。车倌儿对杨海平说:只管往车里扔,你干活儿怎么像个娘们儿似的!杨海平说:不是,我怕把车砸坏。车倌儿说:笑话儿,窑姐儿把腿叉,不怕家伙大,车斗子是铁打的,更不怕家伙大,你只管可劲儿往里扔。那么,杨海平就加快了速度,搬起煤块子连三赶四往车斗子里扔。杨海平弯着腰,连头都不抬,头顶的矿灯只指向那些煤块子。灯光指到哪块煤,那块煤就有些发黄,断面的晶体处泛着微光。杨海平头顶的矿灯刚指到哪块煤,那块煤就被转移到矿车里去了。车倌儿手持一根驱使骡子用的钢丝鞭,身上的工作服也没脱下来。窑口那边凉一些。他的活儿是运动的,一会儿到工作面,一会儿到窑口;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他不脱工作服可以理解。所谓工作服,并不是窑上统一配发的,而是各穿各的衣服,称得上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你看车倌儿,他上身穿的是绿秋衣,下身穿的是条仔裤,脚上穿的是旅游鞋。他的头发也较长,在胶壳帽下面披散出来,留得像是女式发型。当然,那匹拉车的骡子也没脱衣服。骡子的衣服,就是骡子的皮,骡子的毛,它们已经失去了脱衣服的自由。等别人替骡子把“衣服”脱下,它们离沸腾的汤锅就不远了。

装煤工杨海平出汗了。一车煤还没装满,杨海平头上的汗已经满了。杨海平一低头,汗珠子就掉在煤块子上。有个说法,汗珠子掉在地上会摔成八瓣儿。杨海平不知道自己的汗珠子摔成几瓣,顾不上注意自己的汗珠子。汗水流到眼里去了,杨海平觉得眼睛有些辣。用手背把眼睛擦了擦,眼睛还是辣。杨海平只得直起身子;抽出掖在领口的毛巾,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擦了额头上的汗,杨海平干脆把胶壳帽取下来,把头顶上的汗也擦了一遍。

当杨海平擦拭头顶的汗水时,另外几盏矿灯不约而同地照向杨海平的头0杨海平剃的是光头,头发茬子还没长出来。在几盏矿灯的照耀下,杨海平的头皮显得有些发白。几盏矿灯照到一处,有着聚光灯的效果,杨海平觉出来了。杨海平不反对别人照。

窑下的人各司其职,没人帮杨海平装煤。打眼工、放炮工、支护工,还有车倌儿,都在一旁看着。打眼工对杨海平说:伙计,你不嫌热吗?你捂那么严实干什么?杨海平说:没事儿,习惯了。打眼工问:你以前在别的地方下过窑吗?杨海平说下过。打眼工问杨海平下过哪个窑。杨海平说了一个煤窑的名字。支护工问杨海平:你不会是下窑卧底的记者吧?杨海平反问:记者下窑卧底干什么?窑底下不是煤,就是骡子屎,有什么可卧的!支护工说:反正你跟我们不一样。支护工把自己的大腿帮子拍了拍,又做了一个类似健美比赛的动作,说:你看咱哥们儿,多棒,多利索!女人一见我就走不动。杨海平说:穿靴戴帽儿,各有所好,这没办法。车倌儿把矿灯执在手里,他的灯光在杨海平身上缠来缠去,绕来绕去,最后停在杨海平的屁股上。他说:伙计,你的屁股可是有点大呀!杨海平说:废话,我的屁股再大,也比不上你的骡子屁股大吧!车倌儿说:骡子的屁股大瞎搭了,我的骡子是个公家伙。以朕的眼光来观看你的屁股,你怎么像个母的呢!杨海平恼了,骂道:放屁,我看你的头发这样长,你才像个母的呢!骂人不是这个骂法儿。你想母的,母的不想你!车倌儿说:你说我像个母的,那好,我现在就可以把家伙掏出来给你检查。你呢,能把家伙亮出来跟朕比试比试吗?打眼工和支护工都赞成比,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谁的长,谁的短,一比就见了分晓。杨海平搬起一块更大的煤,扔进车里,说:我还要装车,没工夫跟你磨牙。你要是想比,还是跟你的骡子比去吧!放炮工出来打了岔,他问车倌儿:你口口声声朕朕的,朕是个什么玩意儿?车倌儿说:×,你连朕都不懂,亏你还是中国人。朕就是皇上呀!放炮工说:依你这么说,你就是皇上啦?车倌儿说:差不多吧。放炮工说:听说皇上有七十二个老婆,你有几个?车倌儿说:这个,朕要数一数。放炮工说:你不会把你的四条腿的骡子也算上一个吧!车倌儿模仿戏台上的皇上,很威严地嗯了一声,说:你怎么说话呢,犯了龙颜,小心朕砍你的脑袋!放炮工说:不等你砍我,我一炮就把你崩到骡子肛门里去了。继而想到车倌儿在骡子肚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的样子,放炮工不禁大笑起来。

车装满后,车倌儿驾车走了。下一辆车还没进工作面,杨海平有一点空闲时间。有空闲时间,杨海平也不闲着,拿起铁锨,把巷道边的碎煤往一块儿归拢。打眼工还是盯着杨海平的工作服不放,说:小杨,你还是把工作服脱掉吧,你穿着工作服,我觉得别扭。杨海平说:工作服在我身上穿着,你别扭什么!打眼工说:我也不知道。你穿着工作服,我身上热得慌,比我自己穿着工作服还热。杨海平说: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把工作服脱掉,跟弟兄们保持一致。杨海平说着,开始解上面的扣子。扣子解开了一个,杨海平又说:丑话说到前头,我要是脱光了膀子,弟兄们可不要害怕。这话怎么说的,哥们儿什么没见过,光膀子有什么可怕的?三盏矿灯齐齐照向杨海平。杨海平解释说:我小时候被烧伤过,伤得很厉害,身上疤瘌流星,难看得很。我从不到澡堂洗澡,我怕人家看见恶心。不瞒各位师傅,我跟我老婆干那事,从来不脱衬衣,也不开灯,我怕影响我老婆的情绪。既然杨海平把不愿意脱工作服的原因说出来了,非让人家脱就没意思了。放炮工说:小杨,算了算了,你想穿工作服就穿着吧。我在澡堂的大池里看见过一个深度烧伤胸口长满疤痕的人,只看了一眼,我就从大池里出来了。那人哪是在洗澡,简直像清洗自己的内脏。人该有一层皮就得有,没有那层皮,实在是可怕。杨海平把解开的一个扣子又扣上了,窘迫地笑笑说: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拜托各位师傅,请师傅们不要把我这个隐私说出去。要是让矿长知道了,说不定矿长就不允许我在这儿干了。打眼工、放炮工、支护工,都是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种,在窑上被称为大工。而装煤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肯下苦力就行。装煤工是小工。小工比较好招,招招手就来一个,挥挥手就去一个。几位大工对杨海平这个小工说,好说好说。

杨海平上的是夜班。下窑时太阳还没落,出窑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两头都能见到太阳。好多人不愿意上夜班,杨海平愿意。黑夜是黑,底下也是黑,杨海平权当到窑底下睡觉去了。下了班,杨海平只交了矿灯,还戴着矿帽。矿帽是杨海平自己的。杨海平在煤窝里滚了一夜,像从黑色的染缸里染过一样,整个人都变成了黑的。杨海平的脸是黑的,鼻子是黑的,耳朵是黑的,只有眼白是白的。杨海平的牙也应该是白的,因杨海平闭着嘴,看不见杨海平的牙。杨海平要走十来里山路,才能回到自己的家。走在山路上,杨海平想起了老家的秋天。这个时候,老家的杨树叶子黄了,柿树叶子红了,看哪儿都是彩色的。这儿不行,完全荒漠化了,没有水,没有树,没有花儿,没有草。一眼望去,都是连绵的群山,山上都是黑灰的砾岩和白灰的砂礓。可是,这儿的地底下埋着煤,挖个洞就能把煤掏出来。正如人们所说的,地面上越花哨,地底下越没啥货;而表面上越贫瘠,地底下就有可能藏着宝。杨海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淘宝来了。

杨海平的家在半山坡,是用石头片子垒成的一间小屋。杨海平往小屋走时,儿子小树一直在门口望着她。小树已经七岁,该上学了。因附近没有学校,小树还没有上学。杨海平快走到门口时,站下了,问小树:是不是我脸上都是煤,你认不出我了?小树这才喊了一声妈。小树喊了妈,没有再看妈,转身进屋去了。小树已从山下打来了水,并把水在煤火炉上烧热了,倒在盆里,让妈妈洗脸。以前爸爸下窑时,妈妈就是这样做的。杨海平说:我儿子瞳事了,会干活儿了,妈妈以后有依靠了。杨海平还有一个女儿叫小叶,小叶在床上坐着,眼里似有些惊恐。杨海平说:小叶子,你还没叫妈呢!小叶一叫,就妈妈妈妈地连声叫,叫着叫着就哭起来,说:妈妈,我不叫你化妆,我不叫你的脸变黑。杨海平苦笑了一下说:傻闺女,妈妈哪里是化妆,妈妈脸上沾了煤,就变黑了。你爸爸以前下班回来,脸不也是黑的嘛!好了,别哭了,妈妈这就洗脸。原来杨海平不叫杨海平,她姓荣,叫荣玉华。杨海平是她丈夫的名字。丈夫出车祸死了,她剃去了头发,女扮男装,拿着丈夫的身份证,冒充丈夫的名字,到另外一个小煤窑,找到了一个在窑下装煤的工作。她愿意让人家把她叫杨海平,这种叫法是一个提醒,让她在孩子面前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同时,人家一叫她杨海平,她就觉得杨海平的魂已附在她身上了,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能打能拼的男人。

洗过脸,吃过饭,杨海平倒头便睡着了。两个孩子没什么可玩儿的,就玩儿那顶妈妈戴回来的矿帽,哥哥戴罢妹妹戴。不管戴在哥哥头上,还是戴在妹妹头上,矿帽都显得很大,晃里晃荡,像铃铛一样。杨海平一觉醒来,时间已到了半下午。她做点饭吃吃,又该去下窑了。她一天吃两顿饭,两个孩子随着她,也是吃两顿饭。她不敢多喝稀饭,怕的是到窑底下撒尿。但她不喝点稀饭又不行,在窑底下出那么多汗,窑底又没水喝,谁都会渴得受不了。饭是小树帮妈妈做的,小树却吃得很少。这孩子塌着眼皮,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妈,咱回老家去吧!妈妈说:你这孩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等妈下窑挣点钱,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妈就带你们回去。家里没有钱,过年时拿什么给你买炮。你回老家该上学了,妈要是不攒点儿钱,拿什么给你交学费!还有呢,你爸让人家撞死了,撞死人的司机开着车跑了,现在也没逮到。咱们在这儿住着,可以隔段时间到公安局问问。咱们要是走了,谁还会管呢,你爸爸不是等于让人家白撞了!小树看着妈妈的光头,和头上没洗净的煤,说:妈,我不想让你下煤窑了,等我长大了,我去下煤窑。妈妈看着儿子,眼圈一下子红了。说:我的好儿子,你放心,这一辈子,只要你妈还有一口气,妈就不会让你下煤窑。

这天在窑下,又轮到留长头发的车倌儿来拉煤,打眼工问车倌儿:昨天吃涮锅子没有?车倌儿说:干吗不吃,不吃还能给你留着。打眼工问车倌儿吃了几回。车倌儿说:不多,也就两三回吧。打眼工问:你用的是自家的火锅,还是别人家的火锅?这个问题车倌儿不愿回答,他说:这个你管不着。关于火锅和吃涮锅子,是这个地方窑底下的黑话。火锅指的是女人身上的东西。吃涮锅子呢,就是和女人做那件涮来涮去的事儿。这样的黑话杨海平也懂,丈夫活着的时候跟她讲过。她装作不懂。只管埋头装煤。杨海平还听丈夫讲过,在工作面,窑工们还有斗鸡和斗尿两种游戏。所谓斗鸡,是把拴了炮线的重物挂在昂首向上的鸡脖子上,也就是阳物上,看谁的鸡承重能力强一些,能持续保持雄起的状态。而斗尿呢,就是比赛谁尿得高,能把尿水像滋水枪一样滋到巷道的天顶上。杨海平想,他们千万别当着她的面做那样两种游戏。然而车倌儿说:别看朕昨天吃了三回涮锅子,朕的龙根照样坚硬无比,哪位肚里有水儿,敢跟朕斗一把。这是挑战的意思了,没人应战恐怕说不过去。打眼工说:来,老子跟你斗!车倌儿说:你?算了吧你,败兵之将,你跟朕不是一个量级。你用电钻往煤壁上打窟窿还行,斗尿你不是个儿。车倌儿把矿灯的光柱指在杨海平身上了,说:要斗,我想跟这个新来的哥们儿斗一把,不知这哥们儿能力怎么样。怕什么,来什么,杨海平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杨海平想说,好男不跟女斗,把自己说成男,把长头发的车倌儿说成女,打击一下车倌儿的气焰。又想到,这样说只会激发车倌儿的邪气,只会把车倌儿逼到墙角,车倌儿更有理由缠住她不放。她觉出来了,车倌儿一直对她的性别心存怀疑提出与她斗尿的目的,还是要把她的性别测验一下。在斗尿这个问题上,她实在没能力逞强。她说:对不起,我今天没喝多少水,肯定斗不过你。杨海平这样说,等于挂了免战牌,也等于主动认输,车倌儿没有理由非要跟她斗。但打眼工不服输,他说:我说了跟你斗,你拉扯别人干什么!说着,跳到巷道中间,开始解裤带。车倌儿把矿灯的灯线叼在牙上,也开始解裤带。

不甘寂寞的骡子大概受到启发和感染,率先撒了一泡尿,并梗起尾巴拉了一摊屎。这座煤窑每天有四五十只骡子在窑下拉煤,它们走到哪里,随便拉到哪里,整个窑里充溢着浓郁的骡子粪便的气味。对这种气味,窑工们并不觉得难闻,相反,他们从中嗅到了一种熟悉的人间气息。骡子新拉了屎,气息也格外新鲜,等于给两个人即将上演的斗尿造足了气氛。

杨海平怎么办?她是看?还是不看?看呢,实在不好意思。不看呢,只会增加人家对她性别的怀疑。她想起一个叫花木兰的女子,花木兰在军中待了十二年,都没有暴露自己的女儿身,都没有被男人发现,真是太难了。杨海平现在怀疑,花木兰是不是真有其人,花木兰的故事很可能是编出来的,只是戏台上的一个戏。

正在杨海平为难之际,放炮工再次站了出来。放炮工不是给斗尿当裁判,说停,停,你们干什么!也不看看窑上都到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这种低级下流的比赛。怪不得人家一听我们是走窑的,就瞥眼撇嘴,看不起我们,都是因为我们自己作践自己,不注意提高自己的素质。

不能不承认放炮工说的话很在理。车倌儿和打眼工有些泄气,没有坚持非要比赛。但比赛用的器具已经掏出来了,再装回去也不合适。车倌儿把尿撒到了巷道边的浮煤上,说:×,可惜了。打眼工把尿滋到一根支柱的根部,说:有我这一泡尿一浇,这根柱子明天就会发出芽儿来。

杨海平也有了尿意。她已经出了不少汗,秋衣秋裤都被汗水溻得湿黏黏的,肚子里怎么还会有尿呢,真烦人。杨海平不能脱下裤子,蹲在巷道里撒尿,也不能走到巷道的拐弯处,找一个背人的地方撒尿。如果那样撒尿的话,真相就掩盖不住了。实在没办法,杨海平只好悄悄把尿撒到自己裤裆里。反正裤裆里都是汗水,尿水和汗水也差不多,别人看不出来。

一天下班时,窑上正刮大风。风一阵,煤一阵;黄一阵,黑一阵,搅得昏天黑地。杨海平往家里走有些顶风,她把矿帽拉得很低,并把胳膊拐起来护住头,才能避免沙粒打在眼上。一辆摩托车,开到杨海平前面,停下了。开车的人是放炮工。放炮工对杨海平说:你坐上来,我送你回家。杨海平愣了一下,说:谢谢,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到家了。放炮工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是男的。你下窑第一天,我就看出你不是男的。杨海平吃惊不小,她不知道放炮工怎么看出来的。她没有坚持说自己就是男的,但也没承认自己是女的。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放炮工把车座拍了拍,说好了,上来吧!杨海平摇摇头,还是不上。放炮工说:你家里肯定有难处,要是没难处,一个妇女家,不会剃掉头发去下窑。一句话说到杨海平的软弱处,她的双眼不由得湿了。她不想让放炮工看出她的眼湿,扭头向自己的家所在的方向看着。一阵风吹来,沙子迷了杨海平的眼。她赶紧揉眼,越揉眼越湿。这次眼湿就不怕了,可以把原因推到沙子身上。杨海平想起来了,在窑下工作面,车倌儿几次向她发难,都是放炮工给她解了围,可见放炮工是个有心人。放炮工的工作是放炮,在为人方面,却一点火药味儿都没有。杨海平把丈夫遇难的情况,把家里的情况,简单对放炮工讲了讲,说她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杨海平还说,她并不打算在窑上常干,等过罢年,天暖和了,她就带着孩子回老家,送孩子上学。孩子上学是大事。放炮工说:人人家里都有难念的经,下窑的人都不容易。杨海平到底没坐放炮工的摩托车,她说,她不想让两个孩子看见她和别的男的在一起。放炮工说:那就算了,你的心思我能理解。放炮工把摩托车打了个调头,顺原路开回去了。

杨海平走到一个山洼的下坡处,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后面赶上来。骑自行车的人是个女人,头上包着桃红的方巾。自行车的后座两侧有两个铁丝编成的筐子,一个筐子里放的有蔬菜、水果;另一个筐子里放的是矿泉水。女人从自行车上下来,对杨海平喊:玉华,玉华,是你吗?杨海平没有回头。女人推着自行车,紧跑几步,跑到与杨海平平行,扭头看着杨海平说:玉华,我在后边看着像你,真的是你。我喊你,你怎么不理我?杨海平说:我改名字了。女人的名字叫宋长英,宋长英说:改了名字改不了头,再改也是你。把矿帽取下来,让我看看。杨海平不取;说没啥可看的。宋长英说:我听人说你剃掉头发下窑去了,我还不相信,看来是真的。煤窑能是咱女人下的吗,你不要命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的两个孩子怎么办!杨海平说:你不要给我打好话,也不要告诉别人,就算对得起我了。杨海平说着,脚步并不停下来,也不看宋长英,一直向前走。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她认为自己和宋长英不是一路人。两年前,她的丈夫和宋长英的丈夫在一个煤窑里挖煤,两家在山坡上搭的小屋也是邻居。那是一段平安的日子,她和宋长英一块儿下山打水,一块儿到市场买菜,相伴如同姐妹。一次窑下着火,宋长英的丈夫被毒气熏死了。丈夫死后,宋长英在漫山小煤窑之间串来串去,做起了生意。宋长英名义上是卖水果,卖水,遇到合适的机会,她就卖另一种东西。卖水果和水,去掉成本,赚不到多少钱。而卖另一种东西呢,不需要花什么成本,卖多卖少都是赚。宋长英曾拉她一块儿做生意,她没有同意。这次宋长英又劝她:现在做生意又不丢人,我看你还是跟我一块儿做生意吧!杨海平说:我说过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我除了卖力气,别的啥都不卖!

窑下的活儿,被说成循环。打一次眼,放一茬炮,支一回顶,把崩落的煤全部装车运走,这叫完成一个循环。再打眼,再放炮,下一个循环重新开始。他们就是这样通过一环套一环,把亿万年前的森林形成的煤炭弄到窑上去了。杨海平所在的这个班,一班下来要完成两个循环。如果完不成两个循环,窑方就要扣他们的工资。杨海平在放炮工面前承认了她是个女的,再下窑干活儿难免有些心虚。她克服心虚的办法,就是更加卖力的装煤,一会儿就累得大汗淋漓。她要用自己的劳动让同班的人知道,她干起活儿来比一个男人一点儿都不差。放炮工走过来了。杨海平不知道放炮工要干什么。放炮工把杨海平叫成老弟,说:老弟,干活儿不要慌,要存住气。存住气不少装煤。放炮工拿起一块煤来,说看看里边有琥珀没有。听说东北地区的煤窑里能挖出琥珀来,不信这里的煤里就没有琥珀。没发现煤里有琥珀,他顺手把煤扔进车斗子里去了。他又拿起一块煤,又没发现琥珀,又把煤扔到车斗里去了。就这样,他一块又一块,把没找到琥珀的煤都扔到车里去了。杨海平体会到了,放炮工哪里是在找琥珀,是打着找琥珀的幌子帮她装煤呢!琥珀没在煤里,在放炮工的心里装着呢!

之后不久,打眼工和支护工也知道了杨海平是个女的。他们不像放炮工那样含蓄和自律,找到和杨海平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都提出和杨海平做那件事,也就是吃涮锅子。杨海平都坚决地拒绝了。杨海平提到自己的丈夫,说:你们是挖煤的,我丈夫原来也是挖煤的,我用的就是我丈夫的名字。你们也都是有老婆的人,将心比心,你们怎忍心欺负一个死去的挖煤工的老婆!杨海平还提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她就是要守住自己,为孩子做出一个样子。

杨海平有些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一个小班四个人,三个男人都知道了她是女的。真相万一让流动的车倌儿知道,让窑主知道,她在这个窑就干不成了。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消息没有走漏,窑主没有将她开除。相反,杨海平的工作好像更稳定了,也轻松一些。为什么呢?其他三个工友轮流帮她装煤。这让杨海平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临到快过年时,杨海平想请三个工友到家里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可是,杨海平炒好了菜,还买了酒,打眼工、放炮工、支护工,三个工友一个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