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灯》全文_葛水平

一立春,尤其是快要下种了,山神凹有一个人就急上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呼我出山呀,再不呼,就忙起来了。

以往比干部还忙的李来法,终于寂寞了,不甘寂寞的李来法,就算是忙乱得插不进多余脚步的春天,他的心也还是想着那个过去。那个过去,那个忙啊,大白馍慢慢撑开锅盖的味道,晚炊下浪起来的女人的味道,黄烂泥土里桃花的味道,那些个涨满心的饥渴,冷不防的让李来法在记忆中再一次开出了乾坤之花。

从前的风,从前的月,从前的山神凹。让接下来的日子过闷了。

李来法不甘,是男人呀,哪个男人一生不是忙着两条腿,一早一晚,不惜力气做着一个“忙”的样子来。忙啥呢?一早一晚一生一天的事情呗。山神凹春天出山的道上,有人就看到李来法泥尘脚跟脚的舞起来了。

李来法裤裆前吊着一团红布穗子,甩着俏皮,打远处,一点红过来,就知道他忙着要往山外走了。裆前的红很扎眼,是赶邪气的红布穗子,也是李来法的身份写照。只要是李来法忙着要出山了,他总是冲着人喊:“捎啥不?要出山了。”山神凹窑洞里的脑袋都要探出来看吊着脖子走着的他。你给了他钱,东西没捎回来,钱没了。没钱了,咋办?头疼脑热,过来给你舞弄舞弄,除除疑,好没好,顶了欠账,时间长了,哪个敢把钱放他手心。李来法就这样在拒绝捎货的恼恨声中很没有趣味地走远了。

李来法遭人恼恨,不是他的小样儿,是因为李来法当年的一段热闹故事,至今,有一些事情让山神凹人不能够清楚0当年的李来法思想中有一种山神凹人思想里缺少的东西存在,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好像是一种庄稼人的狡黠,但是,比庄稼人的狡黠又高出一个地垄,确实很有意思。

故事大约在李来法的青年时代,那时的他生活在贫困线上,不仅没有粮吃,穿衣和住房上都很是困难。李来法兄妹们五个,他是长子,家庭的责任在他成年后该放到他的肩上了,他知道。从爸爸的叹息声中,他也知道他承担不了。夜里五个孩子盖一床被子,白天上茅房李来法的俩妹妹轮换着穿一条裤去。李来法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应该是成家了,没有窑住,谁家的闺女也不想嫁过来,媒人的腿跑细了,嘴皮子说薄了,依旧是梦里坐飞机想高不见高。恰巧,他父亲在给他打窑时,崖皮掉下来也被闷死了,家中无主,李来法成家单过的日子随之泡汤。

家庭责任不往他肩上放也没有地方放了。后来,怎么来叙述呢?一个“穷”字,把最初的基础打下了。李来法不能重担在肩,与他的长相也有关系。

李来法什么长相呢?李来法长得精头细脑,和他爹李斗明一样,脸上没有存下二两肉,脖子细得像麻绳,两只招风耳像俩铜钱似的横在腮帮后的干骨上,走起路来一边的肩胛骨翘起来,一边的倒下去,有点灯下影子似的惶惑。走过去的时候你再看他的后影,身子骨像麻绳拴着骨头朝上吊着似的,随时要散下来,声音也非常细小,是那种类似于安静的“小嗓”发声。个码儿干细,脖子和头看过去像拴着一根筋,有时候你喊他,他转身转得急,人像麻花一样眼看着就要打膘儿。这样,一般情况下他娘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重担挑,但李来法在思想上一直认为自己应该重担在肩。

有些事情和春天有着密切关系,不仅仅是因为春天是发芽的季节,还因为暖和,像被子一样,蓄满爱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迎春花、杏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金黄色的蜜蜂仿佛自由逃跑的蕊,牵引着李来法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一个塌下去的先人住的坟地。黄澄澄的阳光把洞口镀上了薄金,有散碎的野花摇曳着,有蜂飞来飞去不断搓着两只小手采蜜。望得久了,觉得很蹊跷,蜜蜂它为什么要采花?李来法走近了,想凑着闲时光看个仔细。

哪里想到,不小心弄了一下周围的什么,李来法的鼻头上就被蜂蜇了一下,麻疼麻疼的。那个难受劲儿,让李来法有些气儿泛上来,想把那些野花敲碎。拾起去冬的一根干柴棍儿想跳高捅了蜂窝,在抬脚的刹那,人却不小心掉进了地上的坟窟窿里。

山神凹这地方,祖辈穷得靠天吃饭,没几个胆子大的人,所以,活着时过得清淡,死了连一个好坟墓都没有。李来法这样想时就看到了一堆烂棺材板,不普通的地方是它在暗光下发出莹莹的光亮。他弯腰拾起一块,他还不知道是磷在作用。李来法稀罕,想着这么稀罕的东西总得该有个用途。他的思想上就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思想的运动让李来法闭上眼睛,他看到了眼睛底幕上有一团亮光,看到了有一圈柔润的轮廓,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李来法用劲挤了一下眼睛,再闭上,感觉有飘动的金星迎面扑来。首先,可以肯定那不是浩荡的春天的气息。应该是:生机勃勃与绝望之间,黑暗和光明之间,窟窿的危险与泥地的庇护之间——缺氧的征兆。

就这样的感觉,让聪明的李来法知道:自己承载家庭责任的使命来了。责任的底气来自哪儿?他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他坐在那个坟墓上,早出晚归坐了五天,第五天的黄昏时分,他突然开窍了。

这是奇怪的事情呢,那个春天的夜晚,在外聚堆儿的山神凹庄稼人就看到了对面的山垴上有一团亮光,隐约闪烁。有几个孩子指着对面的山垴说,快看,它在移动!

传来一声鸟鸣。或几声鸟鸣。一切,并没有打断庄稼人的视线。老一些的人开始叙述一些鬼怪故事。说,从前哪,从前的人死了变成鬼了,鬼能在半空中吊着走路。一张被岁月捏皱的脸做出一个鬼脸来。鬼在暗下来的黑中让人毛发倒竖。山神凹人因了集中了口口相传的力量,神鬼的爱变得宽大而柔情。毕竟讲述的是无声的世界,毕竟活在现实中。小朋友害怕得往人堆里缩,大人们还不时弄出一两声响动来,吓得小朋友和女人身上的汗毛竖得比铁钉还硬。女人说:“你咋的就不说一些正经事呢?”男人说:“天一闭眼,有多少是正经事呢?”女人说:“个个儿是不正经的货色!”男人们就不说了。小朋友又开始乱得要他们往下讲。一种融入耐力的叙述所抵达的无限可能把小朋友的心揪住了,他们纠缠着要求大人们讲清这些简单而又完美的故事。令人们惊奇的是,李来法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

李来法说:“我夜黑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天上的玉皇,他告诉我;要是看到对面山上有发亮的东西,就是他老人家降我的天书,努,看对面山头上的那一团光,说不定正是玉皇降书给我呢。”

李来法像板凳一样折着腰,要求有人跟他往对面山头上走。

他的娘在窑门前冲着这厢喊:“来法啊,来法啊,快回来喝饭。”

李来法说:“喝啥饭,不喝,我要吃馍。”

不当不正,不年不节的,来法吃馍?想吃玉米窝头还是人话,吃馍?地上的人哈哈笑上了。

李来法的神态有点儿飘忽,像是私属的神真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人们疑惑地面带笑容望着他,有人起哄说:“来法,没人跟你上,不怕鬼跟了你,你去对面的山头上看看,看是不是玉皇的天书。”

李来法说:“嘘,小心,神仙是有千手千眼的。”

黑幽幽的山,李来法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像一根竖起来的棍,跳,跳,跳,跳进了夜幕下的山中。山神凹人突然觉得满身满心的激荡,心里从没有给李来法腾出过一个空位,从没有想到李来法是一个人物,那种人,一点都不用费神去琢磨他。都等着看李来法的稀罕呢。李来法下山后,肘窝下夹了一个红布包裹,李来法神秘地说,是一本书,无字。

无字!也能叫书!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关于李来法的笑话盈盈从雨帘里钻出来,顺着山道儿一路风景出山了。山外大河流淌,阳光灿烂,笑话讲着传着就当真了。是真实!有外村的人就想来试试。全因了乡村没有一个正南把北的看病医生,出了个李来法就等于是出了个救命主。最初给人看病的时候,李来法还拿捏不准,仅仅是试试人们相信他多少。

他立在窑门前,忘情地看着来人。

来人说:“听说你弄下事了,急病乱投,来问个病。”

李来法脸上一下子浮起了温煦和沉醉的神色。开始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人像沙子似的,什么也不惊动地退回窑内。窑掌的条几上有香炉,他点了三根香,起身后坐到炕上,坐上去的时候,胯骨头发出要散架儿的声响。

李来法说:“谁出毛病了?”

来人说:“闺女。烧,头上着了火一样。干烧,没汗。”

李来法说:“哪日显了毛病?”

来人说:“七月十八。”

李来法说:“老葱根,干姜,熬出味后,要她喝。你来时拿了啥?”

来人说:“走得急,啥也没有拿。”

李来法说:“不拿东西,我拿啥给你回药?下次来蒸几个馍,又不是我吃,哝,是给神吃。”

说归说,跳下炕,从火台上顺手拿起一个玉米窝头,掰下一小块在手中捏了捏,吹了口气,念了一段什么,走到窑掌,从香炉里捏了一星香灰,不防备地跺了一下脚,跺得四面掉土,最后要来人拿走。说:“回去分三天吃,嚼烂吃下肚,喝老葱根,干姜水,不抬头的一直喝。三日后见轻。”

李来法不说好,只说见轻。

送走来人,李来法想说话,掏心窝的话,不知道该说给谁听。窑掌深重的背影和窑外明丽的阳光,是他内心的反差。

李来法在窑对面的厕所里解手,挽裤带的时候看自己的老窑,窑的风景还没有厕所好看,厕所的石头墙上次第开出南瓜花、葫芦花、丝瓜花,黄一片花,白一片花,红一片花,逗引得蜜蜂苍蝇嗡嗡嗡乱飞。李来法想哭,咸泪霎时涌出了眼眶,心房在急速地搏动,他等待来人。空空的山神凹羊肠小道上,鬼影子都没有。

他的娘端着一碗稀饭放到窑窗上,碗里冒着热气,他的娘说:“喝饭啊,来法。”

李来法很动情地白了他的娘一眼,嘴里像塞了棉花一样,喝不进那稀饭,他要吃馍。那一碗不是馍的稀饭,令李来法涨红了脸。他的脖子拧着,舌头翻卷着,他决定做出一件让山神凹人惊异的事情来。对已经存在的事情,一切,他认为都还不够。来法大笑了一声,整个人昏黑不知。他的娘跳着脚喊了一声:“来人啊,我的来法怕是抽风了!”来法不是抽,是疯了。来法说:“娘,我在磨神。”

由他的娘口里的话传给山神凹人听。神跟了他,神得有一个考验他的时间段,他做了神的替身,现实世界来法便糊涂了。这句话之后,来法不说话了,不说话的他要山神凹人悟。

在人世间的舞台上,来法需要表演了,他是舞台上的道具。接下来来法开始昏睡,昏睡是对知觉的背叛,来法有知觉。他的知觉来自神的指引,他在知觉里体验实现目标的快感。一个月后,他醒了,和好人或曾经的来法一样。没有人能够知道来法昏睡的秘密,这样,他向前迈出的那两只荒唐的脚,再一次赢取了山神凹人对他的肯定。山神凹出人物了。这样呢,他的窑洞里的米面白馍就多了起来。

穷人得了病和天王老子硬抗,抗不过也不舍得到药铺买药,蒸一笼白馍找顶了神的人看,李来法的生意从小处见大,一下旺了起来。他盘腿坐在炕上,精细如柴,睁大了眼睛看来人,同时展开的还有耳朵和鼻子的神经末梢。他把来人带来的白馍用手揪下一小块,吹下几口仙气,嘟囔了几句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要来人带回去。来人悻悻的,在什么也没有听到和看到的情况下,拿了自己送去的八个大白馍中的拇指大一小块走了。就这一简单的反复过程,来法窑洞里的白馍就如小山包一样的堆了起来。李来法决定要用这白馍挖三眼窑洞,窑脸用砖挂脸,这是富裕人家的气派。

他娘乐得说,这样好,不然白馍馍因天热就要长绿毛了。

给李来法打窑,贫穷岁月,不图什么就图了个填饱肚。一眼窑洞,不用多少天就成了形。头疼脑热找他看看,捏算捏算的人多,给他帮工的人因了他会捏算也多起来。李来法看看当下形势,决定再打两眼。三眼新窑落成,那真是有别于山神凹人的另一个世界。来法的窑洞把山神凹每个人的细胞都激活到了兴奋的状态。五十里山路是一把长长的尺子,大白馍馍是标尺上的刻度,也是诱人的眼波呢。满目荒凉,病痛让贫瘠雪上加霜。看到一大群冒着汗味的人从山神凹的山头上拥进来,看到他们脚步凌乱地扣击着山神凹的街道,山神凹人内心的那个焦苦,恨不得平等的神把大白馍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吃。

李来法的心身彻底进入到了另一个土地悠远的想象里了,再不是那个吊着膀子折得像板凳一样谦卑有礼的李来法了。他程式化了。与山神凹人的疏离和陌生让人们对他的感情萎缩了。

李来法才不管呢。新窑落成,山神凹人不来给他暖窑,有一窑洞的秋蝇子来给他暖窑。秋蝇子热闹得“嗡嗡”乱飞,秋蝇子引领着李来法这窑出去,那窑进。幸福像挤进木格子窗户的阳光一样,亮晃晃的。秋蝇子就在亮晃晃的光影里眯醉着眼睛舞蹈。李来法的舌尖从嘴角不时地伸出来,像是抿舔含着的一块看不见的糖果,润得满喉咙唧咕唧咕冒酸。他还挑衅地嗡一下抓一只苍蝇下来,包到拇指大的白馍中,要人家拿回去治病。

人生舞台一场戏,看着日头升起来,偏西了,落下去了,晚照从高高的窑头上跌下来,跌得叫人绝望。白天咋都好说,夜呢?夜把窑洞给了他一个人,月投云影,鸟宿枝桠,夜同时把山神凹的李来法弄得很痒很热。睡不着觉的时候出窑洞看平铺开的山神凹,风吹得骨关节冰凉,山神凹像糊黑的锅底,一年一年的岁月,走得匆忙而神速,他的好日子不能就这么冷着啊。那一窑洞一窑洞的炕上,晃晃悠悠的人影儿,一切微妙的粗重的呼吸,呼得他的脑内、耳道间、脊梁骨,嘶嘶的萧索。山神凹人把夜搅动得壮阔臃肿起来,小风尖锐,毕竟李来法是壮年男人嘛,每个角角落落里的黑都袭击着他精瘦的躯壳。

李来法想女人了。李来法看中了下沟王来新家的老婆,恰好王来新的老婆在这样的时候病了。春月的云头一个由西,一个由东,静静地落在山神凹的上空。王来新躬身卖力地走上山头,来找李来法看病。李来法要他老婆来山神凹看,只有这样,他老婆身上的邪气才能尽快驱除。王来新把他老婆送了过来,他老婆腿下夹了毛驴从山垴上走下来,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就在山神凹开始了。

王来新的老婆实际上是因生活极度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病。有白馍养着,有热炕睡着,停留在山神凹不出半个月就好了。

王来新的老婆想走,李来法不让,王来新的老婆就在窑洞临窗的炕上望着远远的凹口。凹口上有两个小小子在玩儿泥巴,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哭鼻子了,一个撵着一个回窑里去,惊飞了一群麻雀,这样,山神凹的一棵桃树就被摇落了一地花瓣。她轻巧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是春风吹落花瓣上的浮尘一样,轻得要跳起来。

李来法走近了把她耳畔的一缕头发用兰花指挑过来,发丝轻拂着她的脸颊,李来法冲着那头发吹了一口气,王来新的老婆痒得用上牙齿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李来法拿着木斗里的白馍看着王来新的老婆就也想笑,笑王来新的老婆的头发,有风在她的头发上胡搅蛮缠,把她的头发绾成结,又随着她的笑蓬乱地打开。

一个人既无法摆脱风的作用,索性就顺着风势飘摇,她的脸就在风中潦草起来,除了风,只有风是最解风情的。李来法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惶然,这女人笑吧,还笑得不浪。

李来法手里拿着白馍说:“香不香啊?”

王来新的老婆压着笑点了点头。

李来法说:“看把你吃得像蚕一样白、肉。”

王来新的老婆就想夺过白馍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

李来法说:“我想和你晚上睡觉肚脐对肚脐。”

不等王来新老婆回答,李来法掂起脚伸过嘴在王来新老婆脸上亲了一下,弯下腰搂住了王来新老婆的腿,打了个鲤鱼挺子直直地压在了王来新老婆的身体上。

这下子,女人的笑声大得浪满了窑洞。

一个月后,王来新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春风温软地吹拂,经由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细若蚯蚓的山道上,驴和它脊上的女人摇摆着,走远了,并且逐渐的,埋进了阳光深浓,半明半暗的山那头,像梦境一样隐了。

梦散人醒,觉得寡味而孤清,李来法嘴里嘟囔着:“远了,远了,远了。”后来就哭了。

尝惯了甜的李来法感到了日子青黄不接,他怀想,飘过山岭的云,洒过泥地的雨,穿过长夜的梦,不能就这样没了。

在以后来找他看病的人中间他就想法让那些女人来。风姿绰约的女人们把山神凹的土道打扮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走进山里的女人们被李来法一个一个安顿在炕上,喝红糖水,吃大白馍。女人们一脸很满足的样子,吃了,喝了,目光贪婪地盯着木斗里的馍,说:“来法啊,你缺啥?”

李来法说:“缺你。”

女人说:“不缺馍馍吧?”

伸手往小包袱里揣上两个,给儿女拿回去。

山神凹人端着海碗,热了到树荫下,冷了到向阳处,东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一个露天饭场,不单是图了个吃饭豁亮,更是为了看热闹。热闹是李来法的热闹。喝饭的嘴离开了碗沿,直勾勾看来法的窑洞。手把门框等着刷锅的女人们喊过来,要男人回窑。喊急了不见回窑,一把刷锅刷子照着男人扔了过去。

李来法的娘,这时候,从儿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气,来看病的女人们省略了拿白馍这一重礼。他的娘发现这一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是一个白馍也见不到了。他的娘思谋着多种复仇方案,先是横在窑门前不要女人进门。

李来法说:“你能堵了门连我也不让进才算叫有本事。”

接下来红糖水里放了碱,笑着端着要女人喝。那苦水儿不光顺着肠子进去了肚里,也顺着脖子到了脑门儿上。女人不问病了,便也不让李来法动她,哪怕是手指尖儿。

很长时间,山神凹的上空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那些隔段时间就会来的女人,再也不见了影踪。

季节很是平和,春去秋来,李来法常说的一句话是从说书人口里听来的,叫:“雕是雕翎箭,弯弓上丝弦。”李来法的弯弓上了丝弦。

李来法耐着性子热泪涟涟地等待,山神凹的热闹就这样在等待中孤独了下来。而李来法的天书,因为李来法的恩泽女人难免成了人们对天书最后的怀想,无论有字无字都已经无法气定神闲了。李来法不再等了,自己出山,可惜,一切,已经不能从脚步中解救他的生活了。

李来法四十岁上得了一种流行病,发热高烧不退,窑里闷了三天,望着油灯晃动的火苗,死盯着窑墙上的泥皮看,泥皮清晰地透现出形色各异的斑痕。油灯前有米粒大小旋舞的飞虫出入,移动或停驻。就在这一派心境的虚寂与心念的不甘的鼓捣中,以往的日子一点点地映照在泥皮上,水涌霞升,雨雪风云,人事哀乐的混沌世界,埋藏了无尽的气候节令和草嘶虫鸣。李来法觉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仿佛多得长出来许多,长出来的日子开始瓦解他的思想,让他慢慢地对自己生出了失望,有些事情远了,远得闪闪烁烁,欲显又隐。他莫名的恨他的娘,想着那些隐埋在无法被忘怀的时空里的女人们,他用了最后的力气挤出了一团笑。

三天后人剩一张皮,长出一口气,借了油灯的火苗点了天书。烟气散处,山神凹的岭头雾气云霭融成了一团墨,看着那团墨云,他眼皮一松,安然了。

死了的李来法因没有女人,棺材里放了一块砖,砖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李来法砖上刻的女人名字叫“转红”。转红和来法一个日子闭眼,转红用红布包了放在李来法的枕边。

山神凹传下来的风俗是,没有女人的光棍,到死,包砖人棺,叫“招砖”。砖头“转红”幸福得蒙混过关,一头儿睡下再不醒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