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局中人》全文
1
一个男人要是犯起心病来，程度一定比女人还要重。
秦晓鸥知道冯小青是有心病的。她感到不幸福。她试图和自己的丈夫离婚。她的丈夫不是别人，正是秦晓鸥的弟弟秦晓鸣。秦晓鸥当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在他的心里，冯小青至少是和弟弟一样重要。可是，他也知道，要是她坚持离，他也没有办法。但他是真心地希望他们好。他们的关系，成了他的心病。随着事情的发展，他的心病也就越来越重。
关于他们的婚姻，实际上是秦晓鸥一手促成的。可以说，冯小青最先是由秦晓鸥看中的。那时候，冯小青刚到单位报到，就吸引了秦晓鸥的注意。她是一个很活泼又很漂亮的姑娘，身材小巧苗条，真的就像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她走到哪儿，都会吸引人的眼球。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财贸，很自然的，她就分配在了经贸处。经贸处和法规处都在十一楼。秦晓鸥当时是法规处的副处长。很自然的，他就经常能看到冯小青。可以说，以他当时那样的年龄，看着她这样的青春美女，在大楼里进进出出，心情是相当愉悦的。当然，怀有这样想法的，绝对不止他一个。
冯小青不只是漂亮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事实上，美貌往往会招致妒忌。但是，她却受到单位里人们的普遍欢迎。她受欢迎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活泼的性格(有人漂亮，可就是不讨人喜欢。机关里有些女人，也很漂亮，可就是不招人爱)。所有的人，都把她当成小姑娘看。她表现出来的是，自己从不把自己的青春美丽当回事。她对谁都表现得很亲热，随和。自己把身段放得很软，很低。于是，她就一个敌人也没有。从本质上讲，她也的确是个没有心计的人。她不懂得算计，任何时候，对人都是不设防的。
这样的女孩子，当然是讨人喜欢的。她有一张非常白皙干净的脸，一双黑眼睛特别的明亮。她喜欢笑，嘴角上翘，显得很甜。她小巧可人，也非常的时髦。她喜欢穿一身黑衣服，尤其显出她的白皙与明亮。秦晓鸥当时就感觉，像她这样的，真的要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娶她。他猜度冯小青一定早已有了男朋友。追她的人，一定不在少数。秦晓鸥不止一次，看到有各式各样的小伙子来找她。那些小伙子中，想来有她大学的同学，也有外面一些机关里的年轻人。表面上看，他们都还不错，一个个彬彬有礼。他们当然是找出各种借口来接近她。秦晓鸥曾经试图猜测哪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往往验证的结果，都是错误的。
秦晓鸥是欣赏她的0不仅漂亮，她也能干，素质高。尽管很漂亮，她却并不张扬，更不疯傻。她在活泼开朗的同时，又分明有一种节制，一种矜持。她的美是外在的，她的心却是含蓄的。慢慢的，他听她在机关里的要好的女友说，她是有男朋友的。她的男友是她的校友，比她高一届，读的是哲学，现在是在法国。看样子，是要在那里定居的。这样一来，冯小青大约也是要走的。
冯小青后来也真的出去了，但去的却不是法国，也不是冲着男友去的。她是自己到美国去，申请留学。大家的判断是，她很可能和那个男友断了关系。再恩爱的感情，也经不住时间和空间的区隔。当然，以她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找个什么样的优秀小伙子，都有可能。当然，到了美国，看来是要嫁给一个外籍男人了。嫁给老外，有利于取得绿卡。再说，感觉她好像是比较欣赏西方男人的。西方的男人，身材高大，潇洒，英俊。秦晓鸥相信，外国的优秀男人，大概也会欣赏她的。
当然，这其实只是秦晓鸥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东西方在审美上，以及生活的观念上，一定是存在很大的差别的。他的想法，仍然只是一个中国男人的想法。或者，自己进一步想，对冯小青的这种特别美好的感觉，恐怕也只有少数的中国男人才有，限于认识她的人，见过她的人。见过她的人，认识她的人里，恐怕也未必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强烈地欣赏她。秦晓鸥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的欣赏她，可能她的青春与美丽，更符合他的审美观念。是的，机关里的漂亮女性也还是有的，但是他更欣赏她。在他的眼里(有限的机关范围内)，大约是没有其他女性，可以和她相比的。
冯小青走的时候，秦晓鸥特地为她送了行。他请了她和她的一干朋友，到一家很好的饭店吃了一顿。是他自己掏的钱。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以后有一个美好的怀念。秦晓鸥当时已经是个已婚男人了，只觉得她这一去，怕是不回来了。他觉得他为她送行，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她在这个单位里也待了三四年了。他们是熟悉的。而她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到了异国他乡，一定免不了要受些辛苦。谁都知道，出去了是不容易的。很自然的，是凡出去了，大抵也就不会再回来了。
以后的两年里，秦晓鸥偶尔也还是听到关于冯小青的一些消息。综合她的一些朋友反映的情况，都还不错。虽然说法不尽相同，但大体是：她在美国读书，打工，日趋稳定。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回来。然而，等秦晓鸥知道这个消息时，她已经回来有半年了。
冯小青的回来，是因为她的父亲突然去世。她是个独生女。所以，安葬了父亲后，她一直在犹豫与彷徨着。她想重回美国去，但是，心里又舍不下母亲。她母亲的心态自然也是复杂的，希望她留下，又不愿意破坏她的心愿。就这样，她们在紊乱的思绪中挣扎着，徘徊着。父亲的突然去世，对冯小青的打击当然也是相当大的。在心底，她对父亲的感情，比对她母亲要更深。也许，她是有种恋父情结的。她的父亲是个退役的网球教练，身体一向很好，突然间却发了心肌梗死，而且，一下就没能救过来。
一个很突然的不幸事件。
秦晓鸥再一次见到冯小青的时候，发现她瘦了许多，而且，脸上依然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她对自己的前途和归宿，表现得很茫然。秦晓鸥估计她最终还会回到美国去。但结果，却是她再也没回去。
她内心里肯定有一种遗憾。
单位里有意让她重回机关，毕竟，她的情况特殊。从处里的头头，到厅长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可是，她自己却不愿意再回来了。她选择了另一条路，去了一家五星级的酒店，当了大堂的接待经理。她的形象好，英语口语能力强，处事也干练、圆通。秦晓鸥在心里多少为她有点惋惜，毕竟，在机关里，要安逸得多。当然，也许她更适合去自由地工作。机关里，有时不免有些刻板。而且，那里的报酬也高。
秦晓鸥一点也没有想到，后来他和冯小青，居然发生了那样深刻的联系。
一句话：命运。
2
秦晓鸥开始时，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冯小青会和自己的弟弟恋爱上。但是，生活中有时就是会有着一些意外和突如其来的惊喜。当然，事实上自己在当中，是起了催化剂的作用。他第一次听到弟弟提到冯小青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有过多地去往深处想。弟弟只是告诉他，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认识了她。但他并不认为他们有可能会往恋爱上去发展。因为，他认为冯小青不太可能会看上自己的弟弟。因此，在弟弟表露出对冯小青的十足好感后，他还安排他们吃了两次饭。他所以那样做，只是觉得是在尽一个哥哥的义务，也是想让弟弟及时地知难而退，不要陷在痛苦的单相思当中。他相信，冯小青一定会委婉地拒绝弟弟的。
这样说，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弟弟有什么不好的看法，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实在是个很积极的青年。他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然后，很顺利地考进了重点大学，从本科生，再到研究生。他天生是块读书的料。总起来说，他的性格还有些腼腆与内向，所以，秦晓鸥才觉得他和冯小青，并不合适。他觉得冯小青不可能会看中他的这个弟弟的。弟弟也许应该找一个同样热爱读书甚至有点木讷的女研究生才对。冯小青找的，则应该是个头脑非常灵活，外表英俊潇洒，有相当的文化修养，同时，又是开放式的，有闯劲的，肯独自创业打拼的青年人。
然而，理性的分析在爱情中，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说，爱情从来就是反对理性的。秦晓鸥就想到自己的婚姻，倒是非常理性的一个结合。但是，自己的婚姻完美吗？幸福吗？至少，自己并没有什么幸福的感觉。妻子大概也一样。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幸福的感觉。他们的婚姻或许是处于一种幸福与不幸福的临界点上。他们在家里的关系，就像是一个单位里的男女同事，过于理性，唯一不同的，也许就是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他在疑惑中，到底是站在了支持的一边。
但事实的真相是：秦晓鸣和冯小青开始时并没有恋爱。充其量，他们只是一对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而秦晓鸥在他们中间，就不断地夸赞对方。俩人在若即若离了一年后，在后来的某个阶段，迅速地得到了发展，并最终确立了关系。本来，秦晓鸥都觉得他们没有可能了。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但秦晓鸥心里是高兴的。看着他们恩爱的样子，他心里有一种甜蜜，也有一种自豪。他觉得冯小青找到了幸福，而弟弟也同样找到了幸福。
秦晓鸣研究生毕业后，仍然回到了他过去所在的单位工作。而冯小青，则还在那家酒店里。看得出来，她工作得很顺心。最初的三年里，他们的婚姻是风平浪静。但慢慢地，秦晓鸥发现，他们由于性格不同，开始有了一些矛盾。当然，任何的夫妻间，都会有一些矛盾。问题是，对大多数夫妻而言，并不把生活中的矛盾看得过重，只要不影响生活，大抵能自己去化解掉。按照冯小青的性格，秦晓鸣觉得她是能够化解掉她内心的块垒的。她是一种外向性格，活泼、开朗。他并不知道，冯小青在活泼开朗的同时，却又是个心细如发，内心里追求完美的人。
她受不了这样的一种挫败感。
秦晓鸥原来还很热心他们的关系，但自从他们结婚后，他就很少再过问。冯小青作为一个漂亮活泼的姑娘，永远地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很奇怪，在冯小青和他弟弟的婚姻关系中，他从感情上，仍然偏向冯小青。当然，他相信自己是受了妻子的影响。秦晓鸥的妻子认为在冯小青和秦晓鸣的婚姻关系中，所有的矛盾，都是由于秦晓鸣的性格引起的。
在秦晓鸥妻子的眼里，秦晓鸣是单纯的。年轻未婚时，单纯当然是可爱的。但是，作为已婚男人，再单纯，就有些迂腐可笑了。的确，在弟弟的身上，有一些未经磨砺的东西。他一路走得太顺了。结婚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压力。当然，他是爱冯小青的。但用他嫂子的话说：“他爱得有点没心没肺。”他只知道爱。他以为他爱她，就足够了。
秦晓鸥意识到了，他们的婚姻有危机。他隐隐地有些担心。毕竟，在现代社会里，大多数人的婚姻变得越来越不安全了。男女间的经济是独立的，而且社会上的诱惑又那样的多。尤其是对冯小青而言，她是可以轻易地走出那一步的。她漂亮、能干，有很强的独立性(俩人居然还意见一致，不要孩子。不要孩子，即意味着没有拖累)。况且，即使在婚后，冯小青也一定不乏追求她的人。甚至可以说，婚后应该比婚前更多(婚后的男人，追求婚后的女人，远比青年男人更猛烈而大胆。因为，他们抛开了婚姻的负担)。在那个星级饭店里工作，往来的男人们，一定会垂涎于她的美丽。当然，所有这些，仅仅是秦晓鸥的一种推测。
然而，如果有一天，冯小青提出离开弟弟，他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吗？不，一定不能。大多数男人，恐怕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在弟弟秦晓鸣的眼里，他婚后的生活只有冯小青。事情吊诡的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斥着对冯小青的爱，他反倒是有时忽略了她的存在与感受。或者说，他沉醉在自己幸福的感觉中，而反倒不去注意她的反应。秦晓鸥提醒过他，但他却依然故我。
秦晓鸥自己的婚姻当然也出现了问题。他和妻子间经常为了家庭里一些说不上来的事情而产生矛盾。妻子的意见总是和他不合拍。不合的情况下，妻子变得不够理性了。她常常出语尖锐。而秦晓鸥，是最听不得尖锐语言的。他的个性是，喜欢平心静气地讲道理。他不太清楚妻子的脾气，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样的尖锐。这种尖锐，让他不能忍受。
拿妻子跟冯小青相比，他越发觉得冯小青的可贵。
冯小青是个好性格。
即使她对秦晓鸣有看法，但冯小青却从来不苛刻。她表现出来的，是一种隐忍。
虽然婚姻生活不太如意，但是，秦晓鸥在仕途上，却有了补偿。在他四十三岁的这一年，他成了一个经贸公司的副总(正处级)。说是公司，其实还是行使着政府职能部门的一种特权。公司仍然是属于政府的，是两个职能厅局筹划建成的。秦晓鸥的编制，也仍然在厅里。他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一把手经理，是他过去就认识的一个朋友，从政府的另一个部门调来的。他是属于空降来的，显然背后有着特殊的权力支撑。这样的一个单位，以及人事组合，对秦晓鸥来说，当然是十分的适意。
事后也证明，秦晓鸥和一把手老郑相处得不错。他们依旧是哥们儿。而且，因为相处的时间多了，他们彼此更加地了解了。秦晓鸥自己也是个明白人，既是朋友，现在又是上下级关系，当然也就要处处维护或者说是顺着老郑的意思。他只是一个配角。老郑呢，见他这样的谦逊，也就处处有意抬举他，关照他。所以，后来秦晓鸥在冯小青流露出不想再在酒店里工作时，向老郑提议，有意安排她，老郑一口就答应了。
应该说，秦晓鸥对冯小青是非常关照的。
他之所以这样，是觉得自己有这样的一种义务和责任。
3
冯小青开始到单位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这样的安排，也是秦晓鸥开始时所坚持的。他觉得这样安排，一方面容易被老郑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坚信冯小青的实力。果然，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冯小青就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
是老郑坚持要提拔她。
秦晓鸥没有再坚持反对。
冯小青的确是表现出色。甚至可以说她比办公室主任还要能干。办公室主任，是个中年男人。然而，无论是在文字上，还是事情的处理上，都要差冯小青一大截。可是，老郑却没有换人。他有他聪明的地方。他只是把那个主任的核心事务，交给了冯小青。
秦晓鸥后来才发现，事实上，自己在公司里的处境，一时有点尴尬。和冯小青相处，自己变得有点不自然了。他意识到，也许他当初的推荐，是一个错误。他之所以推荐，一方面是冯小青的确不想在那家酒店里干了。她在干了几年后，突然发现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她失去了新鲜感。她喜欢由陌生感而给她带来的某种挑战。表面上，她只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但她骨子里，却有一种天生的战斗潜能。她厌倦了和酒店管理层里的其他人共事了。这里面，有一些她不愿意再回想的龃龉。
她非常渴望换一个工作，不管这个工作是不是很如意。其实，她也是借此减轻对平淡婚姻感到失望的一种方法。她自己后来也在心里反复追问，她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突出的问题。秦晓鸣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回到家里，也会忙家务。他很少有应酬，基本都是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在电脑上忙些什么。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一切都很正常，更没有婚外情。他在家里的时间，比她要多。她自己倒是经常在外，有一些应酬。
秦晓鸥心里清楚，冯小青心目中的男人，应该是个沉稳的，有事业心，懂点幽默，感情细腻，个性又不妨会张扬的男人。显然，秦晓鸣不是。晓鸣是个性格有点内敛的男人，细腻，不张扬。他更多的，是一种含蓄。冯小青当时可能是心理疲惫了，所以，就看上了他。他的安静，让她有一种归宿感。但是，几年的安静婚姻之后，让她有了压抑沉闷感。
冯小青觉得秦晓鸣是个过于琐碎的男人。
琐碎的庸常男人，适合一般的家庭妇女。
秦晓鸥不知道，当初冯小青和晓鸣恋爱时，有一种错误的判断，那就是她觉得，秦晓鸣的性格，应该像他。是的，她欣赏秦晓鸥的性格。她不知道，年龄的不同，会导致性格的差异。秦晓鸥比弟弟秦晓鸣大了整整六岁。六岁，不仅行为处事方式不一样，连观念其实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冯小青和秦晓鸥当然谈过自己对婚姻的感觉。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项，只是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失望情绪。她自己也说不清。秦晓鸥能理解她这样的一种情绪。他能做的，只是劝慰。毫无疑问，他相信晓鸣是爱她的，对此，她也从不否认。也许，他们应该有个孩子，他想。孩子，是夫妻关系的润滑液，也是一个家庭的黏合剂。可是，冯小青说他们不想要。晓鸣在这个问题的态度上，比她还要坚定。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弟弟在很多问题上是糊涂的。当然，他是快乐的。他一点也不在乎秦晓鸥对他所暗示的家庭危机。相反，他认为哥哥是让自己的危机吓坏了。他认为冯小青就那样子。女人，这词的性质就是阴柔的，本身就天生地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他不以为意。如果危机来临，他相信自己会努力的，有能力挽回冯小青对他的爱。
秦晓鸣有信心。
他的信心，当然是源于自己对她的爱。他实在看不出冯小青有什么对婚姻感到失望的理由。他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大多数男人，不都和他一样吗？不，很多婚姻中的男人，并不像他一样的安分，忠于家庭。他就像一只兔子，忠实地守候在自家的窝里。母兔需要的不就是安全吗？他给予她了。是的，他以为一个男人，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行了，就是一种对女人的爱。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对爱的理解，和对婚姻的理解，实在是非常有限。毫无疑问，他不是一个懂得生活世故的人。他的智慧，只表现在对书本的探究上。可是，他待的那个单位，又不是一个专门可以做学问的地方。所以，他也有苦恼。
但他从不说他自己的苦恼。
他把自己的苦恼，埋藏在自己的心里。
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或者说，他更愿意把自己包裹起来。
因为他的隐藏，所以，在冯小青看来，他就显得是那样的自足与无聊。自足到无所作为，无聊到连爱都懒得去经营。
冯小青是讨厌他这样的漫不经心。
漫不经心，显得像是全无心肝。
秦晓鸥有时候就想：他们就像是两只小鸟，白天的时候，各自飞出去，玩耍。它们除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不需要另外捕食，来哺育雏鸟。如果有了雏鸟，那就又不一样了。晚上，它们又各自归巢。它们的相聚，只在晚上的那点时间里。它们的矛盾在于，雌鸟想飞得远一些，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冒险，而雄鸟却不愿意。雄鸟宁愿每天在自家的巢穴里，听外面的风声。
冯小青不同于一般的女性。
她聪明、灵巧，见过世面，有过遥远而美好的梦境。她在和秦晓鸣结婚前，肯定也经历过不止一次男性的追求。她知道男人，了解男人。所以，她后来才越发地对婚姻有着失望。按她现在的性格发展下去，会不会成为一个女强人？显然，她的性格和她的外形并不相配。她的外形是小鸟依人型的，美丽，多情。她的要强，也许会让她多少忘记一些婚姻上的不快。
这只是秦晓鸥的一种希望。
4
又是一年之后，秦晓鸥重新回到了机关，到了一个比较核心的部门，担任副处长。当然，组织上向他暗示，这只是暂时的。因为一把手的年纪大了，很快就要到退休年龄了。言下之意，将来的他，很可能是接任的。对于这样的安排，他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非常的突然。从感情上说，他并不愿意离开那个公司，因为感觉在那个公司里更自由，可以发挥的空间更大。那个公司，相当于一个独立王国。而且，他和老郑，相处融洽。在单位里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良好的人际关系。互相依赖，没有防范，工作起来，心情舒畅，倒不在职位的高低。但是，理智又告诉他，这时候回机关，是一个机会。一个男人，从仕途上讲，在公司里毕竟不是正道。组织上让他回去，当然是看重他。
老郑也劝他回去。
当然，老郑说他从感情上，并不希望秦晓鸥回去。他说，如果再来新人，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会很顺畅。然而，为了他的光明前景，他也只能劝他回去。“你回去以后，对我和公司，会有更多的照应。”他像是开着玩笑地说。
秦晓鸥当然是回到了机关。他知道，他回去，对冯小青也是有利的。一来是她在公司里可以更主动地发挥她的才能，二来他回到机关里，仍能给她一定的支持。而且，他和她之间，避免了许多工作上存在的不便。毕竟，他们有着亲属关系。
回到机关不久之后，秦晓鸥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当然，说的都是冯小青。说冯小青和老郑之间，好像存在着一种暧昧。秦晓鸥心里有些反感，他不太相信，因为，他知道老郑在这方面，是很严肃的。
自己是局中人，清楚怎么回事。他相信，有人要这样说，其实也是要算计他。因为，那些人知道，冯小青所以能进那家公司，和自己的关系很大。他们用一种非常隐晦的办法，达到损害他的目的。
秦晓鸥只能装作听不见。
但是，他心里有痛。他不喜欢别人把冯小青说成那样。那是一种污辱！他相信自己是了解冯小青的。污辱冯小青，实际上就是在污辱他。
他相信，那种说法，早晚要消匿的。机关里的人，也都是了解冯小青的。她不是那种人。当然，以冯小青那样的姿色，说她闲话，也是自然的。
生活就是这样。
5
跳虎涧的景色真是美极了！
天很蓝，阳光灿烂。四面的大山峰峦叠嶂，郁郁葱葱，空气清新。到了大山里，人的整个精神都变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距那个居住的城市只有一百多里地的地方，居然有着这样的一个美好所在。单位里组织了一次郊游，包括下属的一些部门的人，也都参加了。男男女女的，连三个副厅长都来了。他们过去几乎是从不参加集体活动的。他们一来，气氛就热闹多了。至少，大家感觉这次郊游，档次是提高了。是郊游，也是一次健身活动。大家一起往牯牛岭的山顶上爬。
冯小青也来了。秦晓鸥装作没有看见她一样。他的目光，在努力地回避着她。他怕尴尬。他注意到老郑没有来。老郑不会来。老郑心里应该有愧。一个多月前，秦晓鸥去他们公司有事，正好撞见他和冯小青在一起。当时的情景真是尴尬极了！秦晓鸥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弟弟和过去一样，依然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秦晓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但是，每次见了以后，都忍住了。他实在不想击破弟弟内心的宁静。他怕弟弟受不了那种打击。弟弟的世界是太单纯了。他和他不一样。自己在机关里，见多识广，知道外面世界的复杂，以及人性中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弟弟单纯得有时像个中学生，或者说像一个中学教师。比如说，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就不是很多，对人际关系，看得也比较简单化。很多事情，他往往比较乐观地一厢情愿。要是在生活或是工作上，有一些小小的不快，他自己能乐观地自我安慰化解掉。总之，他对弟弟的处理实际生活能力，评分是不高的，最多也就是一个及格的水平。不，应该说是不及格。他对自己，都不能打一个及格分。他和妻子现在是一种分居状态。当然，外面的人不知道。连他们的孩子，对他们的真实情况，都不是很了解。
秦晓鸥对外，从不公开自己的婚姻质量。在单位里，他几乎从不说妻子或是孩子的事。也就因为这个，组织部门认为他是一个生活上很严谨的干部。同样，他也很少说单位里的事情。他口风很紧。他喜欢封锁自己的心事。一切，都藏在心里。他现在担心，为弟弟担心。他怕冯小青会对弟弟提出什么要求来。他不希望他们分手。
牯牛岭不算高，山路弯曲，走起来还不算很累。一路上，风景不断。慢慢地，一开始相对集中的队伍，还是稀疏了。三三两两的，远远看上去，有点溃不成军的样子。秦晓鸥一个人拿着相机，边走边拍。他是随意拍。四下里是崇山峻岭，脚下则是万丈深渊的跳虎涧。涧深万丈，深不见底，涧山腰的所有的植物都是墨绿色的。他试想，要是谁不慎滑落下去，恐怕是连骨头都找不着的。
四周美丽的景色，让他感觉轻松了不少。他努力劝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那些烦心事。想也无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生活里总还是有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比如说，他的正处长职位，在拖了许久之后，最近终于有了眉目。刚上山时，一位副厅长悄悄告诉他，人事部门马上就要发文了。但秦晓鸥心里又感觉有些窝囊，因为这其中，老郑还出了不少的力。
在岭上的云龙庙，秦晓鸥看到冯小青也在跪着烧香。她长发披肩，低头默念着祷词。她穿了一身黑色衣服，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地白皙。秦晓鸥闻到了香水味。是她的。他喜欢的香型。她的香水，总是很特别。他悄悄地从大殿里退了出来，来到外面。外面有许多小店，大多和庙宇所需用品有关，当然，也卖汽水、矿泉水、纸巾、电池、胶卷什么的。还有一个小书店，里面都是时下的畅销书和佛教音乐磁带。他一时觉得无聊，就踅到书店里，翻看着那些杂书。那些书，大多是些不堪一读的东西，盗版居多，纸质粗糙。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他。她的眼睛识人，知道像他这样的，是不会买书的。忽然，一个书名跳入了他的眼睛，《冯小青传》。他正待要翻看，却听得身后有人说：“你在看什么书？”秦晓鸥一回头，看到的是冯小青。
“他们都下山了。”她说。
秦晓鸥“噢”了一声，不由也跟着她，向山下走。天高云淡，微风清凉。下山的步伐，不免有些快，又有些仓促、踉跄。俩人一时有点无话可说。秦晓鸥想起自己撞见的那一幕，不免有些难堪，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在身后问，声音里透着羞愧。
他的心一颤抖。过去，她从不这样称呼他。一般来说，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或者，在公开场合，叫他的副总身份。秦晓鸥不说话。
他在想，自己能说些什么。
“你生……我的气了？我……不好……但是……”她嗫嚅着说。
他在前面走，忽然感觉她的手胆怯地捉住了他的大手。他讶异地一回头，看到她的眼里全是泪。
他心一软，说：“我不会对晓鸣说的，你放心吧。”除了这句，他再想不起还能说什么了。他要努力地做一个旁观者，然而，事实上，他却是一个局中人。
也许，他会越陷越深。
“不是……”她抽泣起来。
他在心里叹口气，停住了脚步，看着她泪眼婆娑，真的不知所措了。
作者简介
王大进，男，1965年生于江苏射阳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当过代课教师、图书馆员、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阳光漫溢》、《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文联创研中心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