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风雪迷蒙》全文

五个准寡妇冒雪上路了。目的地是三十里开外的刘夼煤矿。

世上有寡妇、活寡妇、老寡妇、小寡妇,没听有准寡妇一说,这说法透出一种不善的阴毒,只是这五个急匆匆往矿山奔去的女人的真实情况是:男人眼下正被埋在地底下,死活不明,而且即使活着最终也难逃一死,对于此时此刻的她们,称之为准寡妇的确再恰当不过。

她们一大早就出了村,天阴着,不晓日头出没出山。风又冷又急,吹得雪粉在半空中飞扫,吹得她们像没了脚跟,摇摇摆摆。说起来她们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常年的劳作使她们个顶个像头壮实的母牛。可自从噩耗传来,天塌地陷,自己也如同自己男人那样被埋葬了,人整个地垮了。

走在最后面的是满玉。她是五个女人中最年轻最标致的,也是唯一没有孩子的,当然说她没有孩子也欠准确,她有,在肚子里,是男人回家过年怀上的,眼下说这事除了自己还没人知道,包括男人永利。这当间她和永利通过电话,几次要讲,可终未讲出口,许是考虑到这个消息对身为独子的永利太过重大,听了会不顾一切地往回跑,她不想因为这个让他旷工,要知道孩子出生后花钱的地方会很多。另外,她似乎还有点舍不得将这个秘密泄露,让它留在心里像一块糖慢慢融化,甜蜜无比,只是这甜蜜的时间太过短暂。

满玉是昨天晌午被广播喇叭喊到村委会的,去的不单她,还有本村另外几个女人,就是李兰、宫花、黄艳丽,还有紫英。一打照面,满玉的腿立马瘫软了,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才没让自己倒下,她感到窒息。心“怦怦”地狂跳。她看得出,来的这些女人的男人都和永利在一个煤矿下井,召成块儿,头脑再迟钝也会想到是矿上出了事,况且出事也不是头一遭,两年间村里已有三个爷们儿在矿难中送了命。满玉想到今番摊在自家男人身上,立时觉得天崩地裂,精神完全崩溃了,后来大嘴村主任讲话,矿上来的一个小白脸讲话,唯见嘴皮一张一翕,吐出的音却啥也听不见,甚至连别的女人的号啕大哭也完全听不见,那一刻,唯有一念在撕裂着她的心:永利死了,永利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后了啊,他,他太惨了……

女人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哈着腰,歪着头,进三步退两步,她们得这么走到七里开外的镇上,再坐小客到另一镇,在那里再换一次车才能去到刘夼煤矿。眼下她们走的是一条乡间山路,曲曲折折,高低不平,又被雪覆盖,女人们只能排成单行鱼贯而行。雪将她们的通身染白,远远看去,活脱脱一支身着孝服的出殡队伍,事实上她们正是一伙送葬人,只不过是为活人送葬。

这么顶风冒雪走了两三里,女人们就走上一条机耕路,只因天气恶劣,路上不见人和车的踪迹,空空荡荡0走在最前面的宫花缓下脚步,等着后面的伙伴跟上来。宫花是从邻县嫁过来的,因脸盘大被人叫着大脸宫花,刚结婚时随男人双泉在矿上干杂活,后来一胎生了两个男孩,就回家了,因没有家底,承包的地不够数,日子穷得厉害,三间老房子没钱翻修,说倒就倒。宫花直等到最后面的满玉跟上来,才开始又往前走,边走边说:“到了镇上,都等等俺,俺要去百货公司买双棉鞋。”贴她身边走的李兰问:“你脚上不是穿的鞋吗?”宫花说:“是给俺家双泉买。”几个女人一齐用哭得红肿的眼瞪向她,像看个神经病。可不,宫花说的整个是疯话,男人给埋在地底下,死就死了,不死矿上也不打算抢救了,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买鞋有啥用呢?许是看出伙伴的惊讶,宫花解释说:“今黑下俺梦见了双泉,他和一伙人在野地里往前走,他看见俺转脖吆声宫花你赶快给俺买双鞋,俺往下一看,是赤着脚,赶紧问双泉:‘你的鞋呢?’他说掉了,俺又问双泉:‘你要去哪儿?’他瞪了俺一眼,吼:‘小贱人,装啥糊涂,俺去哪儿你还不知道么?’俺就给吓醒了。”几个女人也像给吓着了,低下头,心里惴惴的,从宫花梦里双泉对她愤怒的态度,想必是已晓得自己面临的处境:自己的女人为多拿死亡补贴,已同意了矿上的意见,不再抢救了。女人们从宫花的梦,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男人,尽管没像暴脾气的双泉那般托梦怒骂,肯定也心有怨恨。

女人们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昨天,那个矿上来的自称是地质专家的小白脸,对她们咬钢嚼铁,说这次矿难情况特殊,唯一的抢救办法是挖一条通矿洞作业面的地道,可由于距离过长石质太硬,即使用最先进的设备,也得花二十天才能打通,要知道人不吃不喝不可能活这么久,所以救也白搭,矿上的意见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不再实施抢救,除按规定发放矿难补贴,再将省下来的抢救费用补偿给每个死者家属五万元,同意就去矿上签字画押领钱,条件是死者家属必须全部同意,少一个也不成,还不得将这次矿难对外界泄露,把事私了。开始没人肯答应,哭着号着向小白脸要人,可到最后,经不住小白脸一遍一遍将“人是死定了”说成“铁的事实”,还有想想这五万块也真不是个小数目,不要亏大了,女人们也就同意了,于是在小白脸的催促下,匆匆上了路。

“你们说,矿上答应给的补偿不会变卦吧?”问话的是李兰,李兰是女人中间个子最高,而模样最差的,脸宽下巴短,像一把铁铲。李兰替男人生了一个闺女,可男人还想再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不知怎的李兰再就怀不上,弄得男人和公婆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放言,要是两年内还生不出儿子就离婚。她害怕离婚,那样她就会被赶出家门,整个儿鸡飞蛋打,这种养不出儿就滚蛋的事在四邻八乡也不少见。也许正是考虑到这种危机,李兰是比较痛快同意放弃抢救的一个。

“小白脸说矿主有的是钱,哪能变卦呢?再说他还怕咱们把这事捅出去呢,那他就倒霉了。”回答的是紫英,紫英姓邵,模样挺俊,山后邵家村娘家,紫英是她们当中孩子最多的,三女一男,因违反计划生育被罚个精光,大冬天四个孩子只有两套棉袄棉裤,两个出门另两个就只得待在家里,旧社会的老套故事竟出现在今天。紫英说话时不看李兰,而是把脸转向侧后方的黄艳丽,因为她知道黄艳丽是反对矿上意见的,直到上路前还别扭着,她把矿主不会变卦的话冲黄艳丽说,目的只在怕黄艳丽中途变卦。

紫英想得不错,一路上黄艳丽悲伤如初,闷声不语。黄艳丽比满玉稍大,长一张娃娃脸。听了紫英的话她横了她一眼,反问:“二十天不吃饭,一准儿就能饿死?俺不信。”

迎面有股雪尘朝她们直扑过来,她们都一齐缩了脖子并努力将身体前倾,即使如此,袭来的风雪仍将她们刮得趔趔趄趄。

刚一站定,紫英便就黄艳丽的疑问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且理据充足,她说:“二十天不死那是不可能的。先成(她男人)对俺说过他遇上的一桩事,他说在部队当兵时,村里有一对男女钻进部队刚被覆好的坑道里胡搞,忘了时辰,地道的大门给关了。按规定,地道的门半个月开一回透气,再开,就发现有人给关在里面了,两个人直挺挺抱成块儿,死了。你看,半个月就是这个结果,二十天还能活着出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满玉忍不住说:“人可不一样,有人命大有人命小,电视里演有人给关在铁笼子里,四十天不吃不喝,最后活着出来了。”

紫英不屑地哼了声,说:“俺也看了,那是变魔术,全骗人的。”

李兰说:“魔术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满玉不吭声了,她知道李兰紫英她们的主意已打定,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又回到自己的心事中,就是永利一旦死了,自己肚里的孩子咋办,留还是不留。依自己和永利的感情,应该把他的根留下,问题是永利不会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反倒给自己今后的日子带来艰难,或许连嫁也改不了。这念头刚一闪过,满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自私,男人死活不明,自己便想他身后的事,实在是问心有愧。满玉谴责着自己,又听李兰问宫花:“你刚才说男人给你托梦,你想想,梦里和双泉一块儿走的有没有俺家传本?”

“哦,哦。”宫花一边应声,一边回想着那个梦,好像是黄昏,天地间光线昏暗,双泉那伙人低着头匆匆赶路,从她跟前过去双泉才回头向她要鞋,说话时其他人没回头,只顾走,当中到底有没有李兰的男人传本自己没看清。

“好像,好像有,有传本。”宫花说,她不晓自己为啥要说谎,反正就觉得应该这么说。

李兰“噢”了声,用手抹抹锨铲样方脸上的雪。

“那,那,有没有俺家永利呢?”满玉向宫花身边靠靠,望着她的大脸问。

“啊,有,有永利。”宫花回答。

“那有没有俺家先成?”邵紫英问。

“有,也有先成。”

“广东呢?俺家广东呢?”黄艳丽急问。

“广东也有,都有。”宫花索性把谎撒到底。

一时间哑声。只有风雪肆虐鸣吼。

“他们死了,都死了!”李兰首先打破沉默。

“人是死了,死了才能给活人托梦啊。”紫英说。

“对,在宫花梦里的不是活人,是鬼魂,急急赶路,去阎王那里报到啊。”李兰说。

黄艳丽“哇”的一声哭了。

“别哭啦!”李兰转脖朝黄艳丽吼,“哭,就知道哭,哭有啥用,把死人能哭活了?再说了,人也没白死,人家矿上总共给二十五万,你干吗不想想这个?!”

不晓是被李兰镇住,还是钱在意识中起到作用,黄艳丽止住哭。

这当儿传来一阵机器声,女人们赶紧回头,见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后面驶过来,开车的像叫雪封了眼,拖拉机醉汉样,一扭一晃,女人们赶紧向路边躲闪,不料拖拉机却停在她们身旁,开车的抹抹脸上的雪,露出一张冻得像猪肝的脸。问声:“去哪儿?”

“镇。”宫花也抹抹大脸。

“上不上?”猪肝脸问。

“要不要钱?”宫花问。

“一人两块。”

“哈,这么贵?”宫花连连摇头。

“哼,这年头两块钱能干个啥,还嫌贵。”猪肝脸愤愤地说。

“也快到了,一块钱中不中?”紫英讲价钱。

“不中。”猪肝脸很不耐烦,做出要立马开车的架势。

“坐吧,坐吧。”满玉悄声说,她有身孕,走得很吃力,也担心流产,那样在这冰天雪地里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坐啥,顶多还有三四里,干吗花这冤枉钱。”李兰反对。

“不坐。”宫花赞成,“客车还早,走了去也不耽误。”

想捡外快的猪肝脸见没望,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抠娘们儿,冻死也没人可怜!”说毕一踏油门,拖拉机开去,留下一股浓浓的黑烟。

烟尘散去,她们看到了远方隆出地面的白色乡镇。

赶到镇上,雪还在下,风却小了。女人们穿过镇街来到公路边上的乘车点。以前叫汽车站,一个人称吕站长的老头儿管卖票上行李,后来私家小客取代公家大客,车站取消了,吕站长走了,车站小屋让一个哑巴租了开起杂货铺。满玉对这个车站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三年前嫁永利,就是在这里下的车,迎亲队伍在这里敲锣打鼓迎接她,然后又坐上一辆永利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桑塔纳,那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坐小轿车。再后来每次回娘家都会在这里坐公共汽车,可以说这里是她人生一个很重要的驿站,所以每回来到这儿都备感亲切,只是这一遭是物是人非,这里的一景一物都令她触景生情,徒生悲伤。

女人们一头扎进哑巴的杂货铺里,一来避雪暖身,二来确认车时。哑巴四十多岁,骨瘦如柴,他金口不开,倒会写字,他看了李兰写在纸上的问题,笔答如下:一点。哑巴惜字如金,却也能让人明白,就是到刘夼煤矿的车是下午一点,还有两个多钟头,时间宽裕。

大脸宫花对男人的指令不敢掉以轻心,不等暖和过来,便嚷着要去镇百货公司买鞋,刚要往外走,被李兰拦住,问道:“宫花,你梦里见俺家传本脚上穿没穿鞋?”

宫花被问愣了,张张嘴没出声,她自然心明,刚才说梦见大伙的男人全和双泉在一块儿,纯是胡说,她不晓自己还要不要把这谎撒下去。

没等宫花想好,紫英同样的问题也提出来,就是她男人在梦里赤没赤脚。

还有,娃娃脸黄艳丽紧跟着问了同样的问题。

满玉本来也想问一问自家永利,后又把话咽回去,因为她总觉得永利还有生还的希望,永利是这些男人中间最年轻最壮实的,要死也是最后呀,她不想现在就把他当死人祭祀。

几经思谋,宫花终于想明白该怎样回答,她说:“俺想起来了,他们都赤着脚,都没穿鞋。”

李兰问:“是真的?”

宫花说:“真的。”

李兰说:“那俺也要给传本买双鞋。”

紫英说:“俺也买。”

黄艳丽说:“俺也买。”

满玉顿了顿,也说句:“俺也买。”她所以犹豫,还是觉得宫花的话不可信,所以又说买,是怕万一宫花说的是实情,那自己就亏待永利了。而且也会让别人说她抠,舍不得给死人花钱,况且宫花她们早就说三道四了,她们看来,对男人的死,她是她们中间最“赚”的,一没有公婆分死亡抚恤金,二也没孩子拖累,将钱往银行一存立马成大款,愿到哪儿到哪儿,想干啥干啥。从事实出发,也确是这样,甚至她本人也这么想过,然而她们替她算来算去,却有一样没算在内,就是自己和永利的感情,永利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亲,她们知道吗?她们不知道。

女人们就齐出动,去买鞋。百货公司在镇子中央,一座像车库般的大房子,一点儿也不气派,可在乡下女人眼里这里犹如北京的王府井,但凡来到镇上,这里是必到的地场,即便不买东西,看两眼心里也熨帖。可今天女人们却是心怀悲伤,浑浑噩噩地往昔日的胜地那里去,进了门,又一块儿拥到卖鞋袜的柜台,一门心思给自家男人挑鞋。满玉也给永利挑选了一双,是一双大头翻毛棉皮鞋,气派厚实暖和。她觉得永利会喜欢。鞋一旦买到手竟让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不知咋的,原先还保有对永利生还的希望,顿时变渺茫了,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绝望的心念。她默念着:永利,永利,你真的要一个人走吗?泪便涌出眼眶。

离开百货公司,女人们又冒雪回到公路边上的乘车点。在镇子边缘,风雪又恢复先前的猖獗。哑巴的小店已挤满了候车的人,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地。紫英提出到附近一家饭店去等车,天也快晌了,在那里把饭吃了,再回来坐车正好。女人们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立即开始行动。

饭店里很清静,只有一对男女在吃饭,满屋飘香。女人们不由抽抽鼻子。刚坐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便来在面前,笑笑地问:“姐姐吃啥呦?”

李兰回答:“俺们都带的干粮,给碗开水就行了。”像证明似的,李兰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干粮”——一张烙饼。

女孩脸上的笑飞走了,口气生硬地说:“我们有规定,不吃饭是不能进来坐的。”

女人们满脸的惶惑。

黄艳丽说:“外面雪太大了……”

女孩说:“这个我们不管。”

紫英站起来将干粮往包里装,说:“咱们走。”

没人动,或许是心里对饭店这鬼规定不服气,也或许实在不想再回到街上遭罪。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兰说:“咱们吃吧。”

她的话出乎意料,没人响应。

而响应的是那个女孩,说:“就是嘛,大冬天的,花俩钱,热汤热水吃顿饭,多舒坦呀。”可能是觉得需继续鼓动促销,又说:“你们是不知道,男人们下饭馆,又是肉又是酒,猛吃海喝,女人干吗要亏待自个儿,可别拿自己不当人啊。”

宫花接话说:“咱们就吃,现在……也不是吃不起。”

女人们都明白宫花话里的意思,就是:现在不比从前,钱有得花了。也确是实情,今非昔比,一旦从矿主那里拿到那几十万,下饭馆吃顿饭才到哪儿?

紫英一腚坐下,说:“吃。”

李兰说:“吃。”

黄艳丽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满玉反感宫花的话,没说话,也没点头。可她清楚自己得随大流。不然就不落好。

笑又重回女孩的脸,欢欢地说:“那好,姐姐们点菜吧!点了就下锅,保质保量。”

就点菜,各人点各人的。满玉犹豫着,不是点不出,而是觉得现在就打谱花这份死人钱吃啥都难以下咽,可最终还是点了,点的是猪头肉炖粉条。点这个不是考虑自己,而是想着永利,刚结婚时有一回说到吃,永利说他百吃不厌的是猪头肉炖粉条。知道了这个,永利每回从矿上回来,她都想方设法给他做这一口。时间久了,自己也吃顺嘴了。现在她点这个,也明白永利是吃不上的,可是不能因为吃不上就对他不管不顾啊。

一边等着菜,女人们冻僵的身子渐渐暖和过来,也包括嘴,话就多起来。说的自然是她们正面对的大事:男人们眼下究竟是死还是活?人在地下真的不能活过二十天?一旦签了字矿主能不能兑现诺言?还有,签字同意不抢救这事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是拿男人的命来换钱?

宫花像面对质疑者似的愤愤地说:“谁愿意自个儿的男人死?谁愿意年轻轻的当寡妇,孩子还没爹?谁都不愿意,愿意的是彪子是疯子。可今儿个叫咱摊上了,有啥法子呢?只能认命了,地上的人得认,地底下的人也得认。”

满玉心想,宫花这番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算是个理,可她说出来就需打折扣,满村人都晓得她和男人双泉多年不和睦。一闹起来双泉就把她往死里打,有人还听见她咒男人死,虽是气头上,可也很能说明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双泉就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会太当回事的,何况还能得那么多钱。

宫花也似乎想到别人会怎么样想她,又补句:“都别瞎寻思,俺这么说可不是不心痛双泉,男人再熊气也是男人,有好,有毛不算秃子。”

李兰说:“就是就是。”

黄艳丽说:“俺老是想,人要是死了,救不过来,这谁也没办法,可现在是死活不明啊,不救,就……”

紫英说:“矿上的人可咬定没法子救。”

满玉觉得紫英说得不对,说:“矿上可没说不能救,只说打通坑道得二十天。”

紫英说:“等二十天打通了人早死了,救不救有啥两样?”

满玉仍然觉得紫英说得不对,反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紫英问:“反正是个死。你说咋个不一样?”

满玉还想与她理辩,这时服务员女孩端上一盘菜,正是紫英点的,一盘香气诱人的熘肉片,紫英就顾不上别的,捞起筷子大吃大嚼起来。

黄艳丽看看吃相不雅的紫英,替满玉把话说出来:“救和不救就是不一样,救就有一线希望,不救人就死定了。”

宫花替紫英辩解,她说:“都想救,谁不想救天打五雷轰,可明知道救也白搭,不是死心眼儿吗?再说了,人家矿老板为这个多拿五万块钱呢。”

满玉心想,可不,一切都是这五万块钱作的祟,弄得人心里长草。

她说:“不要这钱也得救人哪。”

宫花瞄瞄满玉,说:“你这是干啥哩,本来你也同意矿上的意见,咱们才一块儿出来的嘛,到半路你又要变卦,知不知道已经不是你自个儿的事了,到了矿上你不签字,这五万块钱谁也甭想拿到,这事就黄了,你可不能这样。”

满玉说:“俺也清楚这事牵扯着大伙,可就是在心里过不去。”

宫花说:“谁心里都过不去,可没法子呀。别寻思咱们不签字矿上就好好救人了,不会的,那些人心比锅底黑,救,也只是做做样子,到头来咱们是人财两空,哭都没处哭。”

宫花的话让满玉在心里打个激灵,眼直盯着宫花,问:“你咋知道矿老板不安好心?”

宫花说:“你别管,反正俺说的是实情。”

黄艳丽哭起来,哭得很悲伤,她用手捂着脸,哭声和泪从指头缝里往外溢。

满玉眼里也注满泪,但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寻思着宫花说的话,不晓得是宫花真知道底细,还是故意这么说好断了大伙救人的念想。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矿主为了自己发财,是不考虑别人死活的。她眼里的泪哗哗流出来。

宫花叹了口气,说:“哭有啥用哩,要是哭能把男人从地底下哭上来,咱一块儿哭,哭他个天崩地裂。”

黄艳丽止住哭,把手从脸上移开,沾泪的娃娃脸看上去更像个孩子,可怜兮兮的,说:“不管咋说,咱不能让老板牵着鼻子走,得救,咱不救男人,他们地下有知,死不瞑目啊。”

黄艳丽的话像锥子扎在人身上,女人们都瞪着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大吃大嚼的紫英也停下来,两眼发直。

宫花也不说话。

满玉又想起宫花和男人打冤家的日子,她杀猪般的哭嚎咒男人死的话满村人都听得见,说最好压死在地底下,那就连尸也不用收,利索。想起宫花对男人的诅咒,满玉便感到脊梁发凉。

宫花的语塞当是为她下面的长篇大论做准备,她清清嗓子,说:“俺不知别人,只知道俺家双泉,要是他在地下知道俺去矿上签字,不但不会怪俺,还会举双手赞成,有句话咋说呢?对了,叫含笑九泉。他会含笑九泉。”

女人们诧异地盯着宫花。

宫花忽然哭了,“哇”的一声,像猫叫,泪在大脸盘子上涓涓流下,哽咽说:“俺说了大伙也不会信,双泉他早就盼望着能摊上矿难死,他说他死了这个家就活了。开始俺以为他是胡咧咧,后来知道不是,他是真心的。他算了笔账,说在矿上他一月挣一千块钱,除了自个儿吃饭花费,也就能剩下四五百块。现在还能维持生活,可要等两个孩子上学念书就不够了,更别说念到中学大学。可要是死在矿上,家里能到手二十几万,把钱存银行,每月能得五六百块利息,比他现在拿回家的钱还多,这样两个孩子就能念书奔前途了。等到孩子成家立业,有在银行的本钱也就不愁了,所以算来算去,还是死了比活着上算。双泉不喜欢俺,和俺吵,可把他的两个儿子当心肝宝贝,为了儿子,他不在乎自己怎么样。真是这样,俺不撒谎。”

二十万,或者二十五万的账,其实在女人们的心里都暗暗计算过,可宫花男人的这种算法,却是完全让人们想不到的。满玉心想,人到了啥地步才能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呢?那得是眼前一片漆黑啊。双泉真的已彻底悲观,心甘情愿一死了之。

这时服务员女孩又送来了菜,是宫花要的熘肝尖。

宫花的眼光盯着摆在桌上的菜,板板着脸向女孩质问:“这就是十块钱一盘的炒肝?”

女孩说:“没错。”

宫花捞起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边扒拉边嚷:“你瞧瞧,你瞧瞧,总共才有几片猪肝哪,太坑人了,十块钱能买一整挂肝,能炒一大盆。”

女孩并不示弱说:“那干吗不买一挂肝回家去炒呀?”

宫花一吼道:“放你娘的屁!”

女孩给骂火了,嚷道:“少耍泼,没钱,就别出来下饭馆,丢人现眼!”

宫花“霍”地站起身,用手指着女孩的鼻子说:“没钱?你敢说老娘没钱?告诉你,老娘有的就是钱,说出钱数吓死你!”

女孩愣了一下,许是被宫花的“款姐”气势镇住了,没敢再接话,灰溜溜拔腿而去。

再端上来的是李兰的洋葱炒肉和黄艳丽的辣大肠。

最后送来的是满玉点的猪头肉炖粉条。看着这份油汪汪冒着热气的菜,满玉的心像被刺了一下,她想到男人永利。如现在让她说一件高于一切的心愿,那就是永利能来到她身边,和自己一起吃这碗猪头肉炖粉条,但这个愿望无论如何是实现不了的,她叹了口气,一个人独自吃起来,从昨天知道永利的不幸消息到现在,她水米未进,她劝自己,权当是替永利吃,她相信自己吃了就相当于永利吃了,这自是个怪逻辑,可她就是这么觉得。

吃起来方发现是那么难以下咽,她想放下筷子,可这时又想到永利,是啊,无论如何也得替永利吃下这碗他喜欢的菜呀,他现在要活着,肯定饿得肚皮贴脊梁。这么想,她就挑大块的肉吃,她记得永利说过,他所以喜欢吃大块猪头肉是因为上面的肉皮多,吃起来有咬头,过瘾。她努力咽下一块,没停下,又把筷子伸进碗去,倏地,她的手僵了,眼直了,浑身的血“呼”地冲上头顶,她分明看见在一块肉皮上有块枣般大小、枣般形状、枣般颜色的印记,这印记与长在永利腰上的胎记一模一样。她轻轻叫了一声,霎时间与永利初婚时的情景闪现于眼前。那是新婚夜自己和永利初试床笫之事,她发现了永利腰上这块枣状印记,觉得很新奇,永利告诉她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胎记,还说长在腰上的胎记主富贵,自古就有“莽袍玉带”一说。不知咋的,她一下子觉得,碗里的肉是从永利身上切下来的,自己是在吃永利的肉啊。这当儿,她觉得自己的肚子在翻江倒海,酸水直冲喉咙,她不敢延误,摔掉手中的筷子便往大门外奔去,脚刚踏到街面便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止都止不住,吐啊吐啊,直到吐出苦胆水方休,她站直身子,觉得天晕地旋,眼前一片白茫茫。

永利,对不起,对不起啊!她在心里念叨着,泪从腮上流下来。

永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呀!她哭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黄艳丽出来找她,见状急切地问:“满玉你咋啦?咋啦?”

满玉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黄艳丽,她不知该说什么,她不能说看见永利给切在碗里,她不会信,何况细想想自己也会觉得这想法荒唐,但有一点她明确无疑,这是上苍在警告自己,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吃男人永利的肉……

她擦擦脸上冰冷的泪,用坚定的眼神看看黄艳丽说:“黄艳丽,我决定了,不和矿上签什么协议书,我要他们救永利,一定要救。”

黄艳丽神情茫然。

满玉说:“俺知道你心里也不情愿,那就和俺一块儿跑吧,让他们找不着,找不着,矿老板就必须开始抢救。”

黄艳丽久久不语,然后摇了摇头,说:“满玉,从心里说俺也想和你一块儿跑,可俺的情况和你不一样,俺有公婆,他们都眼盯着矿上要给的这份钱,俺要不去矿上领,他们就会去领,那样俺以后和孩子咋过呀?”

满玉没吱声,她觉得黄艳丽的担心不是没道理。

黄艳丽问:“满玉,大雪天,你能往哪儿跑呢?”

这个问题满玉还没来得及想,经黄艳丽一提醒,还真觉得是个问题。但是这并不能使她改变主意。

黄艳丽有些激动,上前一把抱住满玉,哭泣着说:“满玉,你快跑吧,晚了宫花紫英她们会阻拦的,要是跑不成,到了矿上,那些人总有办法让你签字画押,你快点儿跑吧!”

满玉将黄艳丽与自己分开,朝她点了下头,便从她身边跑走,她跑得很快很快,就像叫鬼咬了脚跟。

满玉一口气跑出镇子,风雪迷蒙,天地苍茫,她止住步,大体看了方位,又一头钻进漫天风雪。这当中,在前方白色的幕障里,她隐约看到一个灰色人影,在晃动,在跳跃,她知道那是永利,她的永利,永利在召唤着她……

作者简介

尤凤伟,男,山东牟平人,新时期开始写作,曾出版长篇小说《石门绝唱》、《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等及文集、作品集数十种。中篇小说《生命通道》、《石门夜话》、《石门呓语》、《五月乡战》、《生存》,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的善后》等多部(篇)曾被本刊转载。现居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