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小暖》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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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是一个11岁的女孩。小暖在7岁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她的一条腿总麻木，后来就萎缩了，乡村医院说不清楚小暖得的是一种什么病，小暖的父母就把小暖带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比乡村医院的大夫要有学问，县医院的大夫戴着眼镜，所以他看小暖病的时候就看得比乡村医生看得准。他对小暖的父亲说，是慢性中毒，和骨骼发育有关，也和吃你们当地的一种山菜有关系。大人能顶过去，小孩就顶不过去。小暖的父亲就问，咋办？县医生说，打针、吃药。咱这医院治过这种病，医上半年病就不发展了。小暖的父亲问，得多少钱？医生说，有一万元就够了。
小暖的父亲有些为难，抓着枯黄的头发说，没有那些钱，咋办？
医生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得截肢，不过截肢的费用也不贱，得六千多。你算算这笔账，是一万多元留住一条腿，还是省四千多元没一条腿。
小暖的父亲想了想说，得留住腿。
小暖的父亲背着小暖在山路上走。小暖的眼泪落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知道小暖哭了，父亲就告诉小暖，别哭了，爹能保住你的腿。小暖说，爹，咱没钱。小暖的父亲说，咱家那头猪能卖一千二。咱还有四百斤稻子，也能卖五百。你老舅还欠咱们两千元。先管村长借一千，我秋上再去筷子厂干一年多就差不多了。
小暖说，那我明年腿好了就能上学了0
小暖的父亲说，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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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是一只熊猫，是熊猫乐园园长兼党支部书记徐建国给起的，因为小暖落生的那一天，气温突然变暖，徐书记就将这小东西叫小暖。
小暖开始是很健康的，出生七个月后，它出了毛病，是腿上的毛病，本来喜欢爬竹竿，喜欢追着大熊猫的小暖，那一天突然就瘸起来。开始徐书记以为是小暖被大熊猫踩伤了腿，后来发现小暖的腿上没有外伤，就开始慌了。此地被省里列为熊猫的重要繁殖基地，主要是哺育熊猫的幼崽，三岁后放归国家指定的熊猫自然保护区。因此，小暖的健康关系重大，这些年来，熊猫乐园还没出现一例熊猫幼崽病死的先例。这几年，从基层到县政府，都从这熊猫乐园当中捞到了政绩。2002年这里的一只熊猫送给了一个友好国家，这个友好国家的总统夫人喜欢这只熊猫喜欢得不得了，多次给这个县的县政府领导写信表示感谢，县政府领导把这封信交到了省里，省里又转到了中央，省报还专门做了报道。这个县的县长也被誉为熊猫县长。
小暖生病不是小事情，徐书记立刻向县长做了汇报，县长第二天就从省城请来了兽医专家给小暖会诊，得出的结论很简单，小暖误吃了一种山野菜，导致了下肢病变。这种病能够治愈，但需要用外国进口的抗生素杀菌，这种进口抗生素目前是国际上的尖端药品，每支需要四千美元，将小暖治愈需二十支这种进口药，就是说治好小暖的病得需要六十多万人民币。县政府紧急召开会议，解决小暖的治疗问题。这几年县财政经费比较紧张，但县长决定，要从财政拨出三十万来，作为小暖的专项治疗基金，另外三十万要向全县人民发起为小暖捐款献爱心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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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的病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一到晚上就钻心的疼，但她没有哭。小暖的父亲知道女儿很坚强，也很懂事，就更加感到必须要抓紧把钱凑足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让邻居的小伙阿奇把家里的猪抓了，捆绑后放在手推车上。他把小暖也放在了邻居家，就和阿奇推着车子去离这里三十七华里的竹镇。这天不是集日，镇上的生意也冷清，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有一个买主来问这头猪的价格。小暖的父亲要价一千二，买主就把价格压到了一千。小暖的父亲就说少了一千二不卖。买主说，你要的一千二其实就是给了人家二百元的讲价空间，二百元算个什么。小伙阿奇就说，我是大叔的邻居，他家小暖住院，急用钱，你多出二百就算是向大叔家的小暖献爱心了。买主打量着小暖的父亲和这个小伙子，就答应了这个价格。他从兜里掏出钱，正在点钱的时候，市场管理人员和卫生防疫站的人都赶来了，他们围住了小暖的父亲。卫生防疫站的人说，生猪上市场是要检疫的，你没经过检疫得罚款，按照规定，对你的罚款数额一百到三百之间，看你这可怜的样子就罚你一百算了，另外你还要补交五十元的检疫费。市场管理人员说，你没有拿到卫生防疫站的检疫许可就擅自在市场卖生猪，也是要罚款的，根据规定，对你的罚款数额五十元到二百元，看你的样子挺可怜的，你就交五十元罚款吧。阿奇对他们央求说，大叔是我的邻居，他家的小暖腿有病，得用一万多的医疗费，你们就别再罚了，就算你们为小暖献爱心了。卫生防疫站的一位同志说，昨天也有一个漏检的商贩，理由比你们还充分，他说他们家失火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全靠这卖猪的钱盖房子呢，谁信哪。市场管理人员也说，啥样的商贩我没见过，我们执法工作者眼睛是不掺沙子的。小暖的父亲老实，也不善于与人争辩。小暖的父亲在接过买主的一千二百元之后，拿出了二百元分别给了市场管理人员和卫生防疫站的同志。市场管理人员也没有给他罚款的票据，拿了五十元就走了。卫生防疫站的同志拍了几下猪的屁股就给小暖的父亲撕了一张检疫合格的纸条。
买主把猪牵走了，阿奇陪小暖的父亲往回走，刚走几步，觉得不对劲，市场管理人员收了五十元应该给票据，就对小暖的父亲说，大叔，你等我一会儿，我得跟市场管理人员理论理论。小暖的父亲就拽着他说，算了，咱农村人怎么敢和这些官家的人论理呢。阿奇说，如果他不给票据也行，那也得给咱返回一半儿的钱。阿奇挣脱了小暖父亲的手，就去不远处的管理人员办公室。阿奇进了屋半天没出来，后来听到办公室屋里有叫的声音，小暖的父亲就急忙走过去，推门见阿奇和市场管理人员打了起来，有一个市场管理人员的鼻子出血了，阿奇的嘴角也出了血。小暖的父亲就给市场管理人员跪下了，长官，你们高抬贵手就饶了我们，我侄儿不懂事儿。一个很胖的市场管理人员把小暖的父亲扶起来，看来他是这个屋子里的头，说，你这个老爷子还是挺通情达理的，但这小伙子太不像话，一点法制观念都没有。现在如果我们把他送到派出所去，起码拘留十五天，还得罚他款。同时他还得支付被打伤的我们管理所同志的医疗费用。算了，您老再掏出二百元让我们这位受伤的同志到医院看一看。
小暖的父亲就又掏出了二百元钱，交给了那个很胖的人。
在回来的路上，阿奇一直不说话，快到村子了，阿奇才说，大叔，我还你二百块钱，小暖的父亲说，阿奇，你没错，你把那些不讲理的人打了，二百元钱值。
进了村子，快到家的时候，阿奇的父亲迎了出来，说，小暖疼的厉害，还是送医院吧。小暖的父亲说，去医院，我有八百元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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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病情明显好转。徐书记已经把小暖抱到了养殖中心的会议室，他又请木匠在会议室临时钉了一个保暖阁楼，阁楼外又放了四张床，一名主治医生两名护士和一名熊猫营养师二十四小时住在这里。
A县虽然地方不大，媒体很发达，不仅有电视台、广播电台，还有一张《A县日报》。这天《A县日报》在头版头条登了一篇非常醒目的文章，题目是《我们的小暖需要您的关爱》。主要内容是这些年来，熊猫给我们A县带来了很高的国际声誉，由于熊猫的影响也推动了我县经济的发展，由于熊猫的影响也推动我县精神文明建设，与此同时，熊猫给全县人民带来的凝聚力也使广大人民具有了奉献精神。但是，熊猫乐园最可爱的一只熊猫小暖病危，如果让熊猫小暖活下来，需要六十万元的医疗费，在财政紧缺的情况下，县政府拨款三十万，现在尚缺三十万，如果你热爱A县，热爱你的家园，热爱熊猫小暖，就请你献出爱心。本报又设立了两部捐款热线电话……
《A县日报》的这篇文章一经发出，就在全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街头巷尾到处都设立了小暖特别捐款箱。街头老年秧歌队在扭了一阵儿秧歌后，也高高举起捐款箱请广大市民踊跃捐款。
当晚的电视台也有火爆的场面，县五大班子的领导纷纷向小暖捐款，县委书记捐款一千元，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总工会主席分别捐款八百元……
当天，还发生了一件让市民们落泪的事情。县工商行的女行长赵丽娟、市公安局的女副局长刘铁英去了熊猫乐园，她们每个人不光捐了五千元钱，还决定做熊猫小暖的妈妈。公安局长刘铁英抱着熊猫小暖痛哭流涕地说，小暖，你的痛苦就是妈妈的痛苦，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有妈妈在，你的病一定能治好。赵行长也抱着熊猫小暖语气坚定地说，别说六十万，就是六百万，妈妈也让你活下去。
据电视台记者吴建军不完全统计，看到当晚电视中这种感人场面而落泪的观众达到一万九千八百四十多人。他引用一位街道大妈的话说，有我们人民给小暖做后盾，这点钱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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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的父亲和阿奇背着小暖又出了村子。他们又急急忙忙的赶回竹镇，下午三点，还有一班去县城的客车。他们到竹镇的时候刚好是三点。小暖的父亲让阿奇回去，他和小暖一块儿去县城，他又托付阿奇，让他回村后找村长，村长答应借他一千块钱，村长现在没在村里，领着村民在后坪建了一个筷子厂，后坪离村子也有二十华里。村长是阿奇的四叔，小暖的父亲让阿奇办这件事儿比他自己办还容易。阿奇说，大叔，你放心吧，明后天我就把钱给你送到医院去。
汽车缓慢地开了，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了。小暖的父亲背着小暖又到了县城医院，上回给小暖治病的大夫姓高，叫高旭良，高旭良还是外科的主任，小暖的父亲一进医院就找高主任，值班医生告诉他，高主任请假了，他女儿结婚了，嫁到了成都，高主任去了成都，得一周后才能回来。小暖的父亲要办住院手续，值班医生很热情，就帮着他办，但交住院押金的时候，小暖的父亲只交了一千五百元钱，住院处不给办住院手续，因为像小暖这种病，住院押金至少要交五千元。小暖的父亲急得要给医生跪下，值班医生也是个好心人，他对办理住院的人说，明天再给你补三千五，他女儿是高主任的患者。这才办了入院手续。
当晚，值班医生给小暖打针，小暖的疼痛才有了缓解。小暖不疼了，看见父亲坐在床上一脸的愁苦，就说，能不能跟医生说，我光吃药不打针，这样就省钱了。父亲说，这回咱住院不把病治好了就不出院，明后天你阿奇哥就能送来一千元。等你阿奇哥来了，他陪护你几天，我回家再把稻子卖了，然后再把你舅欠咱的钱要回来，就差不多了。如果还不够，咱就把房子卖了，也能卖一万元左右。卖了房子也不怕，我跟村长说了，我去筷子厂，白天做工，晚上打更，咱爷俩也有了住的地方，筷子厂离你学校也不远……父亲说这话时，终于脸上有了笑容。
高主任没回来，给小暖治病的医生就换成了姓徐的女医生，这个女医生才三十多岁，她给小暖做了全面检查，又看了看小暖以前的化验单，说，我的治疗方案可能和高主任的不一样，患者的病情很重，免疫力也在下降，我认为在治疗的同时，还要给患者输国内最先进的提高免疫力的药物转基因子，这样才能保证患者不留下残疾，只是费用要高一些。
小暖的父亲问，得需要多少钱？
徐医生说，最少得三万元。
小暖的父亲面露难色，想了半天才说，对不起，大妹子，我们拿不出这些钱，我们等高主任……
徐医生说，你们有选择医生的权利，不过，你们千万不要拖延孩子的病情。我看这个孩子太可怜，她聪明又懂事，我不忍心看着她病情恶化下去。高主任当然是一个优秀的医生，可我在医疗上也有自己的主见，我是医科大学主攻神经科的硕士，我认为我的医疗方案是正确的。我知道你们经济上有困难，但三万多元也并不是太多，想想办法，孩子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小暖的父亲看出了徐医生的真诚，半天才说，谢谢您，徐大夫，我一定想办法。
两天以后，阿奇来了，说，咱村的筷子厂不符合卫生标准，被罚了款，现在暂时停业整顿，所以，村长也就没拿出钱来，这几天他得到县卫生防疫站打通关系，不过，他自己拿出了二百元，说是他的一点心意……
小暖的父亲说，阿奇，这几天你帮着我照顾好小暖，我到云城找小暖的舅舅，他还欠我们两千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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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打了两支外国抗生素，病情就见好转。小暖的两个专职营养师给小暖配制的营养剂也发挥了作用，小暖病了一周以后，已经能够站起来了，为了能使它呼吸到新鲜空气，小暖医疗队的医师和工作人员又把它抱到了熊猫乐园的原始森林区，让它呼吸新鲜空气，医护人员对小暖进行二十四小时跟踪保护，也有部分记者和官员来到熊猫乐园观察小暖的病情变化。银行行长赵丽娟的丈夫是县文化馆的馆长，叫阿丑，也是省内著名的作家，他已经在国家级刊物发表了几篇反映熊猫生活的报告文学，这次，他想以拯救小暖为题材，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题目是《三万人和一只叫小暖的熊猫》，因为他通过电视台记者吴建军得到确切的消息，全县已有三万多人为熊猫小暖捐款。作家阿丑的长篇报告文学已经完成了一万多字，《A县日报》已经刊登了几千字——
竹岭青青，翠绿欲滴。一轮粉红色的朝日与竹岭亲吻，林中弥漫的薄雾让大自然中的诗意充满了深邃，充满了人情，因为一只竹岭中的动物，用它的笨重的体态，用它的特殊的叫声，在表达这种诗意。著名生命学家韦·明达说过，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应该是平等的，因为他们共同沐浴阳光，也共同迎接苦难。一个生命的消失可能是瞬间发生的，但一个生命的在大自然中所经历的从生到死的过程是永恒的。之所以说生命是永恒的，因为所有的生命从诞生到消亡的空间里，都让生命的顽强和脆弱不断交替，一个生命去辅助另一个生命，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支撑才让这个世界显得博大，让这个世界充满了抗争的精神，这也是世界最生动的一面。
身患重病的小暖终于站起来了，它感觉不到人类对它的欢呼，但它能感觉到人类这个优秀的生命体所体现出的伟大……
小暖，有人类存在，我们就不会让你在灾难中倒下去。我们人类的美丽不需要张扬，需要和他相临的生命去感受，因为人类永远尊重生命……
这也是阿丑既感动了别人也感动了自己的文字。
阿丑到熊猫乐园时拿了一百多张报纸，发放给熊猫乐园的工作人员。阿丑也当然做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行为，他走到身子仍然有些虚弱的小暖面前，拿出了那张报纸，深情地说，你妈妈无时不在惦记你，我也很关怀你，现在我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你的关爱。说完，他就拿出了那张报纸，对着小暖大声地朗诵。
公安局局长刘铁英在中午的时候到的熊猫乐园，她拎来了一兜子食品，交给了小暖的营养调剂师，说，上回我听医生说小暖现在体内严重缺铁和钙，而且小暖还有轻度贫血，我刚从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母鸡的鸡肝补血最有效，我今天上午去了陈家坪，让人杀了一百多只鸡，都是母鸡，我让县里一个温州的做熟食的老板把这些鸡肝加工成口感很好的食品……
营养调剂师说，好，鸡肝还能提高熊猫的免疫力。
刘铁英拿出一块儿鸡肝去喂熊猫小暖，小暖嗅了嗅，不吃。刘铁英忽然脸上出现了审讯犯人时的表情，说，你他妈的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辛苦，在陈家坪杀鸡的时候溅了我一脸的血！
熊猫小暖吼了一声，不知道吼的是什么。
作家阿丑说，小暖是在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对人类的感激。
熊猫乐园党支部书记徐建国的手机响了，是县委书记打来的，他告诉徐建国，现在全县人民向小暖捐款已经到达四十万。徐书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熊猫乐园的全体员工，大家欢呼着。竹岭的欢呼声在竹林间弥漫，薄雾被欢呼声扭曲，竹林里的阳光也有了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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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暖的父亲到了云城。
小暖的舅舅是云城一个小学的教师。他借小暖父亲的钱还是在六年以前，那年他娶他的第二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和他过了不到半年就死了，没给他留下什么，却给他留下了一万多元的住院费。在他娶第二个老婆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他找小暖的父亲借钱的时候，也正好是小暖的父亲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小暖的母亲也刚刚去世。小暖的父亲是把他刚卖了三头猪的钱拿出一半给了小暖的舅舅。小暖的舅舅说，我要娶进门的这个媳妇又高又大，长得结实，我们俩在一块儿过，不过一年就能把你的钱还上，我还得给你利息。可是小暖的舅舅拿了钱却三年没来小暖的家，小暖的新舅妈在云城的一个胡同开了一间小饭店，不到半年就黄了，不但没挣钱，还赔了一万多。以后，小暖的舅舅和舅妈又开鞋店，又开服装店，一次比一次赔得多。在某一天，小暖的第二个舅妈在云城消失了。小暖的舅舅报了案，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下落。
小暖的父亲找到小暖的舅舅，见他已经不成样子。他可能精神出了问题，已经从学校办理了退休手续，整天在屋子里头朗诵诗歌或者散文。他在学校的时候是教语文的，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朗读的声音也很高亢悦耳。小暖的父亲进屋的时候他理也没理。小暖的父亲知道了问题的严重，就走近他，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暖的舅舅说，知道，你是小暖的父亲，你是来管我要钱的。
小暖的父亲见他还算清醒，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暖的父亲坐下了，不知如何开口。
小暖的舅舅说，李翠萍，女，三十一岁，身高一米五九，圆脸，皮肤略黑，大眼睛，双眼皮，眉很淡，但很清秀。左眼角有一痦子，说话有些嘶哑，上穿浅棕色衣服，下穿深蓝色裤子。该女于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二日走失……有知道下落者，请与云城县第一小学祖呈容老师联系，电话3511421。
小暖的父亲已经看出小暖的舅舅是疯了。看来，借给他的两千多元钱也打了水漂。
小暖的父亲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多保重，就转身要走。这时，小暖的舅舅把他拦住了，说，姐夫，你不能走，我还没有还你的钱。说完，他就掀开了墙角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包来，打开后，就露出了几张人民币，又说，姐夫，把钱拿走吧。
小暖的父亲拿出了文件包里的人民币，数了两遍，说，三百七十六元五角整。你欠我两千元，这三百多元也不够我急用。现在小暖已经住院了，如果治疗不及时，可能会落下残废，甚至会保不住性命。说完，小暖的父亲就落下了眼泪。
小暖的舅舅说，你先把这钱拿去吧。翠萍出去做大生意了，她快回来了，现在翠萍大概有几百万，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一百万。
小暖的父亲说，这三百多元你留着吃饭吧。他把钱又放回了包里，但他想了想，还是从那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因为回家的路费还得三十元。
小暖的父亲走出了小暖舅舅的家，在大街上疲惫地走着。他想回村里，想尽快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离最后一班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小暖的父亲就有些饿，他想吃点东西，就在街上找便宜的小店。云城的这条街是没有便宜店的街道，道路两旁都是大饭店。饭店的门前还有许多小轿车。他在这些小轿车的夹空往前走着。快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轿车的座位上有一只很大的皮包，皮包的拉锁没有拉紧，露出了一沓钱，这时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就蹲下了，假装系鞋带，在系鞋带的时候还四处望着，没有发现有人朝他这边看。他就挪到了轿车跟前，用手使劲儿拉着车门，但没有拉开。这不是一辆很豪华的汽车，车的颜色也不显眼，车身还有几块儿擦破的痕迹。小暖的父亲觉得他要用些力气的话会将这个车门打开的。他又摸了摸身上的兜子，他兜子里还有一把刀，这是砍竹子用的刀，这把刀始终都放在兜子里。他把刀掏了出来，用力地去别轿车的车门，果然，他把车门别开了，他迅速地将那后座位上的包拿了起来，又把车门关上。这时，他又四处看着，仍然没有人看他。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到了一个路口，他又迅速地往右走，走出一百多米，就又发现了一个胡同，走到胡同的不远处，他看见了一家小饭店，就一头扎了进去。他坐在了饭店的一个墙角，慢慢地喘着气。服务员过来问他吃什么，他想也不想地说，一饭一菜，什么都行。女服务员说了一道菜的菜名，他也没听清，就说，行，越快越好，我等着赶路。
服务员离开以后，他慢慢地把那只包打开，见里面的钱并不多，数了数，只有六百元钱。但这包里有许多重要的东西，有一张身份证，一张驾驶证，还有许多票证。小暖的父亲也识得几个字，见这包里有十几份合同。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安起来，这些东西对那个人肯定很重要，他被盗的可能不是六百元钱，可能会是六万或是六十万。服务员把饭菜端上来了，他匆匆忙忙地吃完了，没有觉出饭菜的味道。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想把这个包送回去。
他走出了小店，慢慢地又向那辆轿车走去。他走近了那辆轿车，周围仍然没有人。他又拉开了那辆轿车的门，把包扔了进去。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饭店里出来了许多人，在这些人里肯定有人看见了他，就把他围住了。随后，饭店里又出来几位保安。他们把小暖的父亲领到了楼上，两个保安每人都给了他两个嘴巴。让他说清楚。小暖的父亲就如实地把刚才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一直不说话的中年汉子这时说话了，他就是那辆轿车的主人，他说，算了，你们已经打了他，把他放了吧，这个人不是一个惯犯，他很有良心，如果他不回来给我送这个包，我们也不会抓住他。我那六百元钱也不要了。
饭店的老板出来了，说，那不行，不把他交到派出所去我们饭店门前的治安就没有保证。
那个中年人说，这是我的事儿，和你们饭店无关，我希望你们不要干预我们的事儿。说完，他就让小暖的父亲走。
饭店的老板又拦住了小暖的父亲，说，那肯定不行。派出所有规定，如果我们一年能抓住一至两名小偷，交到派出所去，我们就会得到治安工作两颗星，年底还发治安先进单位。
中年人说，你这么做挺没意思的。
饭店的老板也是个黑道的人，对中年人说，老马，你给我快滚，别惹我生气。
小暖的父亲下午被扭送到了派出所。
8
小暖突然出现了意外，它被抱回屋子里的时候，突然抽搐，口吐白沫，医生赶快对它进行抢救。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急救，小暖又恢复了正常。医生说，它的体力不支，今天的活动量太大了。另一个医生说，除了体力不支外，它的食物也出了问题。营养师说，它吃的鸡肝太多了。本来它是食素动物，可刘局长硬往熊猫的嘴里塞，我们拦都拦不住。
熊猫乐园党支部书记徐建国说，从明天开始，除医护人员和营养师外，其他人员不得进入熊猫乐园。
一个医生说，恐怕难以做到。县委书记和县长你不能拒绝他进乐园吧，银行的赵行长和公安局的刘局长也不能拦，还有记者、作家。
徐建国就长叹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另一个医生建议，为了不影响熊猫的康复，最好将熊猫转移，最佳地点是离熊猫乐园不远处的竹南小学校，那里的操场宽敞，校园里还有竹林，校舍又是新盖的。
徐建国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只是怕学生们上课影响熊猫休息。
营养师说，可以给学生们放假。小暖的康复期大概两个月就够了。正好一个月以后学校放假，加上假期正好两个月。
徐建国马上给县长打电话，说出了他们的想法。县长毫不犹豫地在电话里说，一会儿我就告诉教育局局长，让竹南小学明天就放假。小暖搬迁的事情要绝对保密，再也不能让人们影响小暖的休息了。可能学生的家长会有意见，竹南小学有六百多名学生，但是我们县却有三十六万人民，三十六万人民对小暖的健康人人牵挂，六百名学生算个什么……
第二天晚上，小暖秘密地被转移到竹南小学。
竹南小学的校长对同学们说出的放假的原因也是让学生们不可思议，校长说，我们学校的地下可能发现了石油，其储藏量可能和伊拉克差不多，这些日子中央派人来对我们的地下进行勘探，所以，同学们不要乱说，也不要在放假期间到学校来。
小暖的医护人员和营养师都得到了安宁。小暖在校长室里休息。校长用的毯子和羊绒被也都成了小暖的铺盖。校长的写字台和书架被搬走了，只留下了墙上的三个锦旗，这三个锦旗分别是：参加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十九名、全县歌颂党大合唱第一名、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
小暖在后半夜的时候有了一次便溺。观察小暖康复的医学根据是，它的尿液颜色为浅黄色，发病时为深棕色。这次小暖的便溺有了重要意义，两个医生举着装尿液的杯子惊喜地说道，小暖的尿液已经变成浅黄色了！
一直监守在这里的徐建国半夜也给县长打了电话，通报了这一消息。第二天，《A县日报》在头版头条也发了一则消息——
小暖病情最新动态：小暖睡眠良好，咀嚼竹子的声音很清脆。双眼不再干燥，眼屎减少，重要的是，小暖的尿液已呈浅黄色。
清晨晨练的队伍中也出现了大家奔走相告的声音：
小暖的尿变浅黄色了！
小暖的尿变浅黄色了！
A县的上空薄雾弥漫，人们仿佛能嗅到小暖尿液的味道。
9
小暖的父亲被送到派出所后便被拘押起来。这半年多来云城的这条街出了几起重大盗窃案件，还有一起凶杀案件，至今没有破案。小暖的父亲作为被抓到的现行就必须要对他进行深入细致的审讯，公安机关认为，他应该是惯犯，除了让他交代撬车门偷包的事实外，还进一步审问他是否入室盗窃，是否有贩卖假币的行为，是否出售毒品等。小暖的父亲把自己这半年忙着给孩子治病，到处借钱的事儿跟公安人员说了，为了能使自己早点被放出去，他还交代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其中包括村长和村里一个叫芥花的女人搞破鞋，让他在门口把门的事儿，还有他在村后的竹林子里赌过一次博，赢了十二块钱，还有他盖猪舍在村西的林子里砍伐了两棵树，还有他偷过村里程会计家的一只手推车轮胎的内胎……公安人员对他的交代感到很不满意。
六天过去了，小暖的父亲嘴起了泡，他惦记住在医院的小暖，倒是在第七天的时候，那辆轿车的主人来到了公安局，他显然是和公安局的某个领导疏通了关系，就把小暖的父亲放了。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那辆轿车的主人说，我姓马，叫马启志，我是在此地做生意的东北人，我一直认为你不是一个小偷，我相信你急着用钱，相信你的女儿正在住院。现在你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你应该赶快回医院看你的女儿。说完，他又掏出一千块钱给小暖的父亲，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做错事，我以前也是一个做过许多错事的人。你能把我的重要合同给我送回来，这事儿让我很感动，不然，我可能会造成十几万元的损失，你收下这一千元。
小暖的父亲收下了马启志的钱，马启志开着他的车走了。马启志的轿车已经换了车门子。
小暧的父亲坐上汽车，去了A县的县城。下了车，见到处都有标语，这些标语都是写在大红绸子上的，那上面写着：小暖早日康复！小暖，我们A县人民的挚爱！小暖，我们热爱你！
小暖的父亲感到这个世界不再是一个现实的世界，好像是一个梦境，不然，这个世界怎么会知道他的女儿小暖生病了。这里善良的人们在为他的女儿祝福。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两个高大建筑物的墙上还发现了偌大的捐款箱，那捐款箱上写着：为小暖献爱心。这里的人们知道他的女儿没有治病的钱。才七天的时间，这个世界怎么变了样？在捐款箱下面有一个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她向所有往这里看的人亲热的打招呼，脸上露着微笑。
小暖的父亲就走近那个老太太问，大姨，你也知道小暖？
老太太说，A县三十六万人民，现在谁不知道小暖。
小暖的父亲问，你也知道小暖的病情？
老太太数落他，谁不知道小暖的病情，它是腿上的毛病，现在已经能走路了，正在康复期。
小暖的父亲自豪地对老太太说，谢谢你们对小暖的关心，我是小暖的父亲。
老太太乐了，是啊，现在做小暖爸爸妈妈的人太多了。银行的赵行长、公安局的刘局长、文化馆的阿丑作家。
小暖的父亲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就匆忙地往医院赶。他到了医院，急忙跑到病房，却没有看到小暖，看到了高主任。高主任看着他，脸上的颜色变得很不好看，说，满天下也找不到你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你一走就是七天。你交的那点押金三天就用光了，我还替你交了一千元。
小暖的父亲惭愧地说，我出了点事儿。然后急切地问，我女儿小暖呢？
高主任说，前天就出院了，是一个叫阿奇的小伙子把你女儿背回去了。你们现在还欠医院八百多元。
小暖的父亲，结清八百元的手续，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出了医院，他觉得A县的县城到处都是讥讽他的人群，那些写着小暖名字的标语还在风中抖动。他已经不把他眼前的一切当作现实，而当作梦幻。他走到标语下，把标语扯了下来，放在了脚下使劲踩着。
小暖的父亲又上了汽车。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小暖的父亲回到了村子。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暖喝了农药自杀了。小暖的尸体就放在院子里。阿奇坐在地上呜呜地哭。阿奇的母亲说，都怪我们没有看住这个孩子。昨晚上她在我们屋里睡觉，说睡不着，我们就把她背到了你们家里。我怕她害怕，就陪着她睡觉，也怪我睡得太死，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爬到了地下，喝了农药，等早晨天亮的时候，我见这孩子身体都硬了……说完，老太太也呜呜地哭。
阿奇手里还握着一张纸，交给小暖的父亲，说，小暖还给你写了几个字。
小暖的父亲看着女儿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爸，你太累了，我不想让你太累了，女儿走了。
小暖的父亲眼前一黑，坐在了地上……
10
小暖已经恢复了健康，A县人民累计为它捐款六十一万元。这天《A县日报》登了八幅小暖康复后的照片。这天的报纸仍然连载作家阿丑的文章——
阳光在竹林中跳跃，它是生命的音符。
小暖在熊猫乐园的原始竹林区行走自如，它踏着翠绿的竹叶，好像嘴里还有低语。它已经看见了它的伙伴，还有它的爸爸妈妈。它的爸爸妈妈走近了小暖，亲热地嗅着它们的孩子。
小暖在竹叶子上翻了几个滚儿，显出了它生命的顽强。
我不能描述小暖这个和人类相邻的生命此时的心情，但我会感觉到小暖会对人类流露出无尽的感激。如果我变成小暖的话，我会攀着斑驳的竹子，向人类吟出这样的赞美诗——
承载这个世界的是我们吗
是我们的朋友人类
人类的慈爱和友善感动这山这水这竹林
我们淡忘了这个世界的血腥欺诈贪婪和怜悯
我们不能忘却人类为我们落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人类为我们落下的眼泪不是咸的是甜的
我会为人类祈祷
你们的善良和怜悯将会阻止战争消灭瘟疫
你们远离残忍
…………
这一天是A县的节日，街道上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晚上的电视节目也显得非常拥挤，县长、县委书记都在讲话，两个县里的铁腕女人赵局长和刘局长还流下了眼泪。
…………
就在小暖和他的父亲下葬的当天，从云城开来一辆印着公安字迹的轿车，他们进了村子以后找到了村长，他们说要调查小暖的父亲以前是否出售过假币，是否贩卖过毒品。村长对他们说，小暖的父亲认不出人民币的真假，他也没见过毒品。公安人员要提审小暖的父亲，村长告诉他们，小暖的父亲已经死了。公安人员沮丧地说，死了，怎么能死了呢。村长说，他和他女儿都死了。
汽车离开了村子，阿奇向汽车抛出了一块石头……
作者简介
白天光，男，黑龙江人。毕业于天津商业学院，曾做过教师。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雌蝴蝶》等十一部三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俄、日等文字介绍到国外及改编成影视作品。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