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女上司》全文

女人快到三十岁的时候,往往被年龄弄得心慌。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一岁一岁,好像列车飞驰,眼看就要到终点。当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一个女人好年月的终点。等到过了三十岁,才知道那种未雨绸缪的闲愁都是奢侈的,也是无病呻吟的。因为等到事情落到了身上,根本不是原来担心的那回事。三十一,不还是一吗?后面还有二、三、四……永无尽头一般。到了三十五六,收拾打扮一下,走出去比起二十岁女孩,另有一种风姿,那风姿背后的年龄就像酒的年份,除了高手不是轻易猜得出来的。

但是终究是不一样的。瞒得过旁人,瞒不过自己。渐渐的,就知道年龄的厉害了。第一是不能随便哭了。如果伤心的时候不控制一下,稀里哗啦哭上一场,到第二天脸还是肿的,眼睛像金鱼,眼角细纹全都像加了显影剂一样一目了然,就连用“超柔超细”的纸巾擤过的鼻尖也会先发亮后蜕皮,谁多看一眼都会知道这个女人的失意和凄惨。唉,谁能想到,连想哭就哭都是年轻的特权。第二是不能熬夜了。年轻时不要说一夜,就是两夜不睡,白天照样该上课就上课,该上班就上班,胃口也不减,肤色清爽,眼睛发亮,哈欠都不打一个。到了如今,要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照镜子,整张脸都是枯黄的,眼睛干涩得张不开,下面却挂着两个大眼袋。要是连续几天没睡好,那脸色就成了灰色的,只能用化妆来补救,偏偏连粉底都不贴服了,涂薄了盖不住,涂厚了像戴一个假面具。

钟可鸣今天就是带着这样一张假面具来上班的。她刚坐定,心想要不要来一杯黑咖啡提提神,偏偏韩笑言就一阵风地扑过来。“领导领导,这个你签字。”

是她到香港出差的报销单子。钟可鸣签了字,就看着韩笑言的背影发呆。她的背影就是两个字,轻盈。这不光是因为她苗条,而是一种体内的弹性在作怪,钟可鸣也是苗条的,但是大了十岁,这种弹性已经消失了。至于韩笑言的脸,不用看也知道,她一贯地素着一张脸,五官说不上什么出奇,但是皮肤毫无瑕疵,又白又细又嫩,像吸饱了水的花瓣,而且不是开得快凋谢的花,而是初绽——整张脸的皮肤都是紧绷绷的,所有线条舞蹈般的向上扬,一望而知还可以让人眼前一亮许多年。想到自己今天假面具一样的浓妆,钟可鸣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自然本色?谁不知道清水出芙蓉最好?可是你要有本钱。这个本钱,一是天生丽质,二是年轻。一旦不再年轻,天生丽质也是不能依靠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自己的丈夫、天杀的陶丛才会迷上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钟可鸣不愿意骂她狐狸精啊骚货什么的,那样显得自己没教养,即使是私底下,也只是骂她不要脸、没家教、将来肯定会有报应,等等。基本上,钟可鸣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人。

一离开钟可鸣的视线范围,韩笑言的笑容马上不见了。她回到位置,刚坐下,像被什么硌了一下似的,马上又站起来,就那么站着想了一下,然后就走了出去。

韩笑言又钻进了厕所0她飞快地闪身进了一个格子,脱了裤子坐到抽水马桶上,无缘无故地先抽了一下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内裤的裤裆翻出来,果断地让视线停留在上面。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内裤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她期待的红色出现。刚才的湿湿的感觉,让她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弄得心狂跳,结果还是当头一棒。

按照惯常的日子,例假在两星期前就应该来了,可是至今没有动静。都怪沙乐群,那天死活不肯用安全套,韩笑言被缠得心软,想到第二天可以吃事后紧急避孕药,也就没有坚持依了他。谁知道第二天突然要到香港出差,一兴奋一忙,结果居然把买药吃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等到出差回来,已经过了吃药的有效期限,她虽然大吃一惊,但是还心存侥幸:就那么一次,不会吧?可是,例假竟然不来。大事不好,大祸临头了。

她当然不会放过男朋友沙乐群。先是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又哭了两个钟头,沙乐群起初也有点慌,不知所措地安慰她,后来就提出,陪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韩笑言想听的不是这个,她希望男朋友这时候出来拿个主意:如果是,怎么办?虽然她原先并没有觉得一定要嫁给沙乐群,但是事到如今,他应该说,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是,我们就结婚呗。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多了,他应该给她这个待遇。何况,弄成这样,还不都是他害的吗——先是不用安全套,后来又不提醒她吃药,就算不是故意害她,也差不多了。她原来一直心里有底,现在突然没有了,那个底,现在要靠他给她兜着。

但是沙乐群还是呆头呆脑的。他说,“你觉得是吗?”

“怎么觉得?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怀孕过!”

“那就去检查,不就知道了?”

“你说得容易!如果是,怎么办?那不是在你身上,你就这么轻巧!”

“什么轻巧不轻巧的,总要先知道事实,对不对?”他就像一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那张糖纸上。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好,我告诉你,我就是怀孕了!”

沙乐群愣了一下,然后说:“总会有办法的嘛。”

“都是你!”

“这也不能都怪我,这些事情应该你们女人自己管好的,就像我们男人应该负责埋单—样。”

“你说什么?这和埋单怎么能相提并论?我埋单,你来未婚先孕试试!你那是钱,我这是……”

韩笑言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其实韩笑言知道,不用上医院,只要到药店买一支早早孕测试剂就可以了,听说只要几分钟就可以知道结果,而且准确率百分之九十九。可是,这和去医院有什么两样?除了不用担心在医院排队时遇到熟人,其他的还不是一样?不知道如果怀孕了,自己要怎么活,或者怎么死,没有一个人来为你安慰和你分担,然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样的一次判决!更何况,你知道这样的判决,本来应该是判给两个人的,可是那个同案犯,他却可以逍遥法外,留下你一个人在劫难逃!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判决也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身上,在你身体里。

当然,如果不想结婚,可以不要,这在今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甚至不成为一个问题。可是,为什么要她做这种决定,犯这种罪孽?她也听说过,第一胎就流产,更容易留下什么习惯性流产、妇科病的后遗症,还可能留下什么心理阴影,都是现在无法预知的。

活了二十六年,韩笑言第一次觉得男女是无法平等的。相爱的欢娱是两个人的,但是后果就是女人一个人的,出了事女人马上从公主降为庶民,如果原来就是庶民,那就降到地狱里。而那个男人可以只说几句空话就袖手旁观,如果肯承担,他马上成为一个高大的人,因为他证明了他够仁慈,有责任感,而且勇敢,差不多是立地成圣成佛的感觉。可是其实,不论是流产还是孕育、生养,还不是女人的灾难?为什么承受灾难,还要对制造灾难的人感恩戴德?真是岂有此理!

她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如果这次是怀孕,而且轻易地去流产,她就不知道沙乐群到底想怎么样,她至少要他明明白白地作出一个承诺或者一个拒绝,才肯去吃这样的苦头。或者说,她不允许自己没有试探个水落石出,就去吃这样的苦头。

沙乐群天天催她去医院,她天天拖延,话里话外地挤对,步步紧逼,等他表明心迹。可是就是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但是也不是反面。每一天,每一个钟头,她的心情都更恶劣。好你个沙乐群啊,没看出来你也是个白眼狼。其实就是你想要这个孩子,我还不一定想生呢。就是结婚,也不一定嫁给你,就是嫁给你,也不一定要早早当母亲把自己弄成黄脸婆。当然,她也觉得这是女人的必修课,如果他求她,她可以考虑毕其功于一役。如果他想都不想就要她去流掉,那么她就别无选择,坚决和他翻脸,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考虑要孩子。可是他偏偏不黑不白不痛不痒,按兵不动含糊其词,真让她焦虑上再加焦虑。我就和你耗上了!不信你说不出一句痛快话。

可是,想到这样耗的代价,其实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也会暗自灰心。可是已经耗上了,事成骑虎,不好轻易收兵,不然就算咽下这口气,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每天临睡前,她也暗暗祈祷,求完上帝求菩萨,希望这次没有怀孕,希望明天例假就来了。只要这样,那她宁可不追究沙乐群的真相,他们可以偃旗息鼓,做回一对得过且过的小情人。

如果不是处于这种状态,韩笑言本来应该早就看出钟可鸣的异常的。她就像一只伏在草丛中竖起耳朵的小狐狸,对身边的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她会从服装上看出钟可鸣今天心情好,可以找她提点要求;可以看出她刚刚被领导训过了,那么一整天最好借故从她面前消失;听见她家陶丛出差了,马上自动陪她加班外加叫晚餐外卖;她甚至可以准确判断出她的生理期,从来不会像有的男同事,在她痛经的那两天拿烦心事去打扰,碰自己一鼻子灰。不能说钟可鸣故意要做情绪化的女人,但是她的荷尔蒙分泌水平有时会玩玩过山车,如此而已。不过,韩笑言就是能明白她,听见哪位名人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韩笑言觉得很有道理,她就觉得钟可鸣一切都可以理解,所以经常暗暗同情。而她的这种态度,钟可鸣理解成了部下的敬畏和配合,这种态度是她需要的,所以她也觉得韩笑言是个稳当的女孩子,不难相处。这么几年,两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居然近距离的相安无事。其他同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这一次,韩笑言身上的雷达系统罢工了,也难怪,只要是个凡人,在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之中泥足深陷,还怎么能保持原来的敏感度陶丛有了外遇的事情,整个办公室都传遍了,只有她还蒙在鼓里。

说起来也是滥俗的故事梗概。陶丛和他的一个女同事,比他小好多的,好上了。陶丛今年四十,那个女孩子二十四五。这件事情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女孩子居然不漂亮。最让人期待的则是,有确凿证据表明:钟可鸣已经知道了。现在就看她如何发落陶丛,或者如何“心头一把刀”地忍下这场侮辱了。其实大家都觉得陶丛有点昏头,钟可鸣长得绝对算得上漂亮,当年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进了现在的公司后又成为管理层里不多的女性,年薪可观,整天香车华服,办事精明果断,而且不搔首弄姿不爱男色,从来没有绯闻。如果你想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质疑她也是白费,她在正常的年龄生了孩子。她也属于会保养的女人,不说根本看不出来女儿已经五岁了。这样的女人应该算是这个城市白领女人的代表作了。要不是她讨厌所有时尚杂志,好几次都可以把自己的事迹和美人照登上那种沉甸甸的、二十块一本的杂志。有这样的太太,还要在外面有花头,有花头也就算了,还弄得这么大,让太太都知道了,陶丛肯定是昏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还是觉得有点开心,有点兴奋,难道这就叫做幸灾乐祸?不,这只能说是人寻找心理平衡的本能在起作用。谁叫钟可鸣平时那么厉害?那双大眼睛一瞪,让对面的人平空就矮了一截,发起脾气来,那简直就是刮台风,谁敢顶风说话保证一开口就呛着。

这样的女人也有软肋,那就是她的感情生活。越是风光的人越是输不起,无名小辈可以自己跌倒自己悄悄爬起来,而风光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嘴啃泥试试?所有人都用喝彩般的声音说:“哎呀,这下摔得不轻!”“怎么会这样?”然后睁大眼睛看你怎么擦血迹,怎么四脚着地披头散发地爬起来。

钟可鸣基本上不动声色,这是她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她没有选择的选择。除了她的妆化得有点过分浓了,几乎看不出她刚刚受到什么打击。一上班,她就强迫自己忘掉家里的事情,因为如果她把私事带到办公室,很容易把工作这一摊子也制造出混乱,那样,丈夫的外遇就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让她一直倒霉下去。她想把灾难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丈夫已经靠不住了,她不能再失去职场上的威势和前程。凭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这应该可以做到,她这样勉励自己。

她注意到同事中的大多数已经从她身上收回了窥探的眼神,因为她把门关得紧紧的,不透一丝光,他们已经放弃了。算你们明白!再这样不怀好意地窥探我,等我缓过了这一阵,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下场!钟可鸣在心里这样冷笑。

但是有一次,当她从外面回到办公室,在门外就听见一房间的笑声,笑声温暖的潮水一样漫过来,她可以听出每个熟悉的声音,有什么事情让大家这样开心?她被笑声感染,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她想投入到那个笑的汪洋之中。那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陶丛和他带来的灾难。当她出现在大家面前,不,当她的脸让第一个手下看见,那个人马上像被打了一巴掌那样,猛地刹住了笑,不但刹住了笑声,而且在一秒钟之内把笑容也抹得干干净净。其他的人根据他的指引,也都看到了或者感知到了钟可鸣的出现,立即作出反应,有的是笑到一半当场僵住,就以那样古怪的表情走回位置,有的更可恶,自己拍了一下额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迅速回到办公桌前。所有人避猫鼠似的散回自己的座位,钟可鸣的面前出现了一片荒原。而这里,在几秒钟之前还春风荡漾、芳草鲜美、野花盛开。

钟可鸣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泄尽了,整个人如泥委地。她了解自己的部下,他们不是在说她钟可鸣笑她钟可鸣,不是因为他们善良或者对她心存友善,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团结,那么互相信任,所以他们虽然各自看她的笑话,但是不会公开交流,无法享受共鸣的乐趣。他们刚才是在讲一个与她无关的笑话。问题是,为什么钟可鸣一出现,他们就要那样见了活鬼似的?因为,他们知道,钟可鸣现在是天底下最惨最倒霉最有苦说不出的女人,这种女人是看不得笑容的,就像人家家里有丧事,你总不能叫人家一起去听相声吧?然后你对着台上嘎嘎狂笑,那样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从小有爹生没娘教。她的同事们都受过良好高等教育,平均学历是硕士,有的还是“海归”,他们当然不是这种人。

钟可鸣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已经成了别人在她面前连笑都不能笑的那种人了。她再怎么硬撑着都是没有用的。连她不得不硬撑也成了“可怜”的一部分。是啊,连丈夫都不爱她,有了外遇,而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还怎么一本正经地管这一伙在感情上刀枪不入的人精?号称最有原则的她,有什么脸站在他们面前啊?

第二天早上,钟可鸣打定主意晚点上班。十多年来,她从来是准时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班的那种人,连生女儿也只休息了一个月,白放弃了剖腹产可以享受的另外三个月产假。女儿一直放在爷爷奶奶家,钟可鸣每星期去一次,过周末和看女儿。准时上班,曾经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可是现在,好像这些都不在乎了。陶丛没有回家,他已经躲出去好几天了,因为他一出现,钟可鸣就把离自己最近的任何一样东西向他扔去,可能是一个枕头,可能是一个杯子,也可能是一个装满了菜的盘子。

一个人就一个人,清静。正好明天睡个大懒觉,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对一些女人来说,能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天已经塌下来了。

可是,第二天七点半一到,钟可鸣准时醒来了。她不情不愿地起来,故意磨磨蹭蹭地洗漱、化妆,一看时间,才八点一刻,又没滋没味地吃了不知道买了多少天的羊角面包,又看了看昨天的报纸,再看钟,八点三刻。她如果现在上班,还来得及,来得及九点半准时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天生的贱命!她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起身锁门,出发了。

一路开着车,她还是很不情愿,为什么要上班?为什么要顶着大家那样的眼光走进那个狭窄而空旷的空间?其实她就是半天或者一天不出现,根本没有人会说什么,也不需要解释理由,只不过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钟可鸣突然发现,其实自己面临的问题是,此刻,早晨九点钟,除了不想待的家,不想去的办公室,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碰上,一时有点束手无策。

突然,旁边一幅电影海报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有点杂乱,但是片名很清楚,写的是《金刚》。她没有兴趣,她对电影没有兴趣,对什么金刚也没有兴趣,但是她突然找到了出路。她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已经记不起来多少年没有看电影了,上一次看电影大概还是和陶丛谈恋爱的时候吧。现在,她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在一个没人看着她的地方,安静地待上一会儿。她想起单位附近有个影院,她可以到那里去看个早场,是什么片子都可以,然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办公室,不会因为路上堵车之类的原因影响上班。

到了那里,停了车上去一看,第一场是十点钟,她就买了票,然后到楼下的咖啡厅,要了一杯拿铁咖啡,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看街景。她发现街上的人几乎没有面带笑容的,都是脚步匆匆,大多数皱着眉,有的还咬紧牙关好像身上哪里痛,有的是一脸的蔑视,不知道对谁。这让她觉得好受一点,至少,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倒霉在不知所措。

快到十点了,她上了楼,进了检票的人告诉她的那个放映厅,居然发现整个厅就她一个人。她有点惊讶,但想到现在的时间,马上释然,并且对那些埋头工作的人生出一点恶毒的快意。墙一样厚实的门关上了,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光线暗了下来,正好是她要的那种可以躲进去藏起来的昏暗,她把外套搭在旁边的位置上,然后头枕在靠背上,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感觉,只要二十块钱,自己怎么不早点想到呢?片名她没有看清楚,内容她也看不进去,后来干脆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等到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工作人员进来打开出口的门,示意她从那边出去。她站了起来,穿外套的时候,眼角扫到侧后方还有一个人,显然是后来进来的,这么说,这场电影是有两个观众了。她看了一眼,那是个女人,而且好像看得太投入,正在低头用纸巾擦眼睛。她觉得好笑,正要收回视线,那个女人抬起了头。钟可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是韩笑言。

韩笑言也看见了钟可鸣。一双睡眼和一双泪眼相对,一下子都睁大了。她们实在太不应该遇见了。不,本来这是她们最应该遇见的时间,但是她们却在不应该遇见的地点、以不应该暴露的面孔相遇了。

相同的尴尬之外,韩笑言更多一点惊慌,这样让上司当场活捉,实在是糟糕透顶。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坏了,她也不会这样上班时间冒险出来看电影,哪里想到钟可鸣这样的工作狂也有这样的心情?

钟可鸣到底大十岁,马上缓和下来,以一种不脱慵懒的愉快,说:“没想到我也会这样吧?可要保密哦。”韩笑言笑了,是如释重负而且感激的笑容。钟可鸣看着她哭过的脸上突然出现这样灿烂的笑容,感到了自己一贯的权威,满意之余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开车来了吗?没有就坐我的车一起走吧。”

接下来的一整天,钟可鸣想起来了:韩笑言最近有点怪,这个小丫头倒是没有任何窥探或者交头接耳,但是的工作进度有点迟缓,总是要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才匆匆交差。她是在和男朋友闹别扭吗?她的衣服好像也不对劲,松松垮垮的外套配牛仔裤,内外颜色搭配也不搭调,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心不在焉。现在,她又偷偷出去了,她这两天总是这样,频繁离开座位,不知道是抽烟还是打手机。一定不是上厕所,没有人会以这样的频率上厕所的。

六点过,下班了,钟可鸣发现韩笑言还没有走。如果往常她加班,总是会来商量要不要叫外卖,可是今天,她只是坐在自己位置上,在想什么或者发呆。办公室里四下无人,钟可鸣走过去,站在她后面,轻轻咳了一声。韩笑言猛地回头,吓了一跳的样子。

钟可鸣说:“怎么还不走?”

“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家。闷死人了。”

钟可鸣沉吟了一下,说了一句从来没有对部下说过的话:“要不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俩人各自收拾了一下,一前一后走到电梯口,然后下到地下一层的车库,钟可鸣想了一下,说:“坐你的车吧。”她累了,不想开车。就一起上了韩笑言的车,这小丫头的车是一辆二手货的破旧桑塔纳,她说了一个地方,就开始闭目养神。韩笑言到了一看,是一家越南菜餐厅。这里的装修布置,是东南亚味道和法国风格的混合,表面浓烈而奔放,其实到处都是不经意的精致和奢华。钟可鸣第一次来这里是见一个客户,当时觉得简直像闯进了电影里的场景,这种地方太浪漫,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女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就说了这里,也许是需要证明一点什么,或者想奢侈一下安慰自己。

钟可鸣把菜单推给韩笑言,“我请,你点。”韩笑言也不推让,看了一会儿,点了一个甘蔗虾,一个白咖哩牛肉,一个蔬菜杂煮,一个越式点心拼盘,既不铺张也不过分客气,最后对侍者说“再来个椰青”。饮料部分她只管自己,钟可鸣的由她自己点。钟可鸣说:“这里有很好的红酒,鸡尾酒也不错,不要吗?”韩笑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喝酒,还是没有喝酒的心情。钟可鸣就在酒水单里找到了一款法国红酒:“这个,先来一杯。”菜上来了,味道和口感都不错,韩笑言吃得很认真,基本上不说话。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钟可鸣开了口:“大小姐,最近有心事吗?”

韩笑言微微一惊,然后就叹了一口气。钟可鸣说:“和男朋友吵架了?”韩笑言说:“没有吵,吵不起来。这种人呀,连痛痛快快吵一架都不是对手。”

“现在的男人啊,不是我说,真是一点不争气。要和他们认真会气死人的!”

韩笑言说:“我不会影响工作的。”

钟可鸣说:“你想哪里去了。这方面你不用别人提醒的。不为工作,我就不能关心一下你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当你是妹妹的。”

韩笑言是独生子女,没有姐姐,这些年不乏愿意当她哥哥的男人,但是这还是第一次从另一个女人口中听到“妹妹”,心里微微热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就低头喝椰青。想到在电影院她对自己的包庇和友好,韩笑言觉得,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就听见钟可鸣也叹了一口气,“其实,还是你这个年龄好,再有什么烦恼,有年轻这个底子在那儿垫着。不像我这个年纪,是输不起了。”

韩笑言觉得再不说话不行了,忙忙地说:“我还羡慕你的状态呢。事业、家庭都有,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还这么年轻漂亮,我要是能像你这样,真是什么都不愁了!”

钟可鸣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看到她的表情真诚,目光毫不躲闪,确定她不知道陶丛的事情,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背慢慢地靠回了椅子上。总算还有人不知道,总算在有的人眼中她还是个成功、幸福的女人。钟可鸣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需要别人的肯定来支撑。这么些天,第一次这样神经放松,可是一放松,怎么竟有点想哭?不能哭,不能哭,再怎么也不能在同事、部下面前哭。可是,能在谁面前哭呢?这些天,她在父母、公婆,还有女儿面前,都是一忍再忍,把眼泪咽了一肚子,现在只要再投进去一块小石头,不,一粒沙子,眼泪的洪流就要决堤。

“我怎么不愁?都愁死了。要是能回到你这个时候,就好了。好多事,我都要重新选择,不一定嫁给陶丛,嫁了也不一定要生孩子,弄得自己彻底被动。”

韩笑言笑了,突然冒出来一句:“可鸣姐,是不是有帅哥追你,让你烦恼啊?”

钟可鸣骂道:“胡说八道!你这样爱拿我们老女人开心了啊,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敬老不可以吗?”这种口吻一出来,气氛突然轻松起来。

“那你还有什么烦恼?在我们心目中,你根本就是生在凡间的八仙女!”

“仙女?咳,天知道!”

“说真的,一个女人要怎么才知道应该结婚,应该生小孩了呢?你当初是怎么下的决心?”

这个问题,钟可鸣这些天反思了不止一次。“我当初啊,当初知道什么?碰到一个男人对我好就嫁给他了,有了孩子就生了,根本不懂得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等到明白过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是年轻,不知道怕。”

“可是这些事情可能就是不能多想,不管对错,趁着年轻做了就做了。像我们现在,想来想去,结果也想不明白,时间倒都想掉了,搞不好都弄得嫁不出去。”

互相这样剖白,谈话已经接近知心的地步了。这本来是同事之间、上下之间要避免的,钟可鸣和韩笑言都深知而且恪守这一点,可是现在,她们就是想践踏这种习惯。各怀心事的她们有一种强烈的需要,需要和最不合适的对象一起,一起破口大骂,一起哈哈大笑,或者眼泪鼻涕地大哭一场。原来在职场摸爬滚打、锤炼出来的纯金一般的自制力,现在成了软泥,成了泥汤水,两个女人迅速现出女性情感强于理智的原形。那些雷打不动的规则显得软弱无力了,它起初还跳出来提醒,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就闭上讨厌的乌鸦嘴,讪讪地走开了。

钟可鸣用指甲弹了弹空杯,说:“好喝,你也喝点吧。”这次叫来一瓶,挥手赶走侍者,倒了满满两大杯,自己先灌了几口。韩笑言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半,然后说:“这种喝法最野蛮,让人家看见两个女人这种喝法要吓死了。”

“吓死就吓死。吓死别人也比憋死自己强!”钟可鸣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韩笑言也跟着笑了。这一笑不要紧,竟然像吃错了药,两个人止也止不住,嘻嘻嘻,咯咯咯,呵呵呵,嘿嘿嘿,直笑得眼泪流了一脸,按着肚子喘不过气来。

一笑好像笑出了情绪,两个人开始专心喝酒。“当”地一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再倒,再“当”的一声,又是一饮而尽。渐渐觉得,通体舒泰,腾云驾雾。看出去,没有一个人不可亲,没有一件事不可笑。不知道是别人面泛桃花,还是自己雾里看花。不够,不够,再来,再来一瓶!

“你现在最想干什么?”钟可鸣趴在桌子上,笑容可掬地问。

“我想找一个最英俊的王子,和他结婚。”韩笑言说。

“然后你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生男孩,要继承王位,王室不欢迎女孩。当然你先生了男孩,后面就可以生女孩,生一大堆女孩,都可以。”

“我不要,我害怕,我害怕。”韩笑言捂着耳朵,开始猛烈地摇头。

“有什么可怕的?生孩子挺好玩的。然后你一定要自己喂奶,一定要自己带,不然,孩子大了和你不亲,你就白辛苦了。”

“我不要白辛苦,也不要辛苦,我不要做妈妈。”韩笑言没有放下耳朵上的手,但是还是听见了。

“那你要不要做女人?嘻嘻,你做都做了。等你肚子里有了,你就完蛋了,没办法了。”

“我可以把他弄出来,我把他揉碎,扔到马桶里,一冲,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样,你会很痛,先是身上痛,然后是心里痛,痛死你痛死你,一直痛到死。”

韩笑言带了哭腔说:“我可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可鸣姐,我要死了,我怎么办?”

钟可鸣突然沉默了,然后她从酒杯上抬起了脸,逼视着韩笑言:“你,有了?”

韩笑言像被戳了一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钟可鸣安静了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韩笑言抬头看钟可鸣,只见她脸色已经从绯红变得青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怪不得。”

韩笑言一双模糊的泪眼不明白地瞪着。钟可鸣的眼里的光芒却开始零乱,像无数薄而锋利的刀锋:“我就知道。他怎么会看上你,就算你年轻他也不至于就这样丢了魂啊,原来是你算计他。你是不是故意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吗?你是不是告诉他,他是你的第一个男人,肚子里是你的第一胎?他就心软了,就想对你负责了,是不是?”

韩笑言摇摇头:“他没有说要负责。我也不想要孩子,不想现在要,可是我舍不得弄死他。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生他,该不该给他找个爸爸,不对,不是我决定的,是他不知道要不要娶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说不知道?你都把他迷成那个样子,你还说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爱他,是不是?”

“不爱他?我不知道。爱不爱没关系。”

“你胡说什么?你不爱他你勾引他干什么?你把他放了!”

“可是,孩子怎么办?不要爸爸就不能要这个孩子,那就不要,如果不要孩子,就不用有爸爸了。对,有孩子,以后总会找到爸爸的。不对,有了爸爸,以后总能有孩子。咦,到底是怎么回事?”韩笑言偏着头,想不通自己的问题。

这时候钟可鸣的手机响了一声,她一看,是陶丛约她明天见,要好好谈谈。她丢下手机,对着韩笑言嚷嚷:“好好谈谈,谈什么?谈个屁啊!你说,你们到底分不分手?”

韩笑言无辜地说:“他说要和我分手?他没说过啊。”

“他不说,你不会说吗?”钟可鸣伸手过来,抓起韩笑言的前襟,几乎要隔着桌子把她整个人抓过去,但是到底没有力气,拎到一半只好放下来,胡乱地摇着她,像要把她摇散架:“你说!你说!分手,马上分手!”

“分手就分手!这种男人,也没什么好。连一句痛快话都说不出来,我都看不起他!”韩笑言好像得到了鼓励,转移了方向。

“说好了?你和他分手,然后我再和他离婚,叫他鸡飞蛋打!这种人,就应该这个下场。”

“你?和他离婚?你和他什么时候结的婚?”

“你在说什么?我们都结婚八年了,你不要假装不知道!”

“不可能!他说过,像你这种女人最不能娶,杀,杀了他也不娶。”

“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连钟可鸣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句话话音刚落,一个闪电般的耳光就落在了韩笑言的脸上。

韩笑言捂着震得发麻的脸,口齿不清地说:“我没说错嘛,沙乐群,怎么会,和你结婚?”

“什么沙乐群?我在说陶丛,陶丛!那个千刀万剐的,良心叫狗吃了,伤我的心,丢我的脸,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韩笑言的脸现在开始火烧火燎地疼,事实上已经红肿了起来。疼痛好像让她清醒了一点,说话也连贯了:“你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现在干吗先打我呢?”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但是要命的是,偏偏记得回家之前的事情,那些话,对方说的,自己说的,都记得八九不离十。

两个距离太近的女人,终于互相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像手里握着一个冒烟的炸弹,正在嘶嘶作响,随时可以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或者同归于尽。

钟可鸣正在思考对策,没想到马上就不需要了。一个星期之后,韩笑言辞职了。而且据说没有找到下一个单位,想回家休息一阵子。钟可鸣心中冷笑:是准备生孩子,回去安心保胎了吧。

可是后来一直没有听到她结婚生子的消息,就想:还是没有搞定男朋友,只好不生了。想到自己好歹已经完成了这个历史使命,还是暗暗有点优越。不管怎么样,孩子总是她的,孩子总在一天天长大。那些和陶丛、和孩子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任何人都插不进来而夺不去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其实韩笑言并没有怀孕,反常的生理不过是精神压力造成的。就在韩笑言终于鼓足勇气到医院检查,看到检查结果是阴性之后,当天晚上,差点弄出人命的红色潮汐就汹涌而至,让她几乎无法走路。沙乐群非常小心地照顾她,弄得好像她真的是孕妇似的,甚至已经在坐月子了。事后沙乐群第一次提出结婚,韩笑言懒懒地笑着,没有回答。

钟可鸣终于攒足了力气高调出击,提出和陶丛离婚。但是陶丛不同意,他说那个女孩子已经消失,他要将家庭完整地维护下去,而且搬出父母、岳父母来求情,钟可鸣不为所动,最后,陶丛搬出了女儿,看着才五岁多、嫩豌豆一样的女儿,钟可鸣心软了,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他们似乎又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有一点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钟可鸣的眼睛开始重新看得见其他男人了,她很快发现:男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和男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不一样。哼,如果再遇上好的,我也不放过。到时候,看谁笑谁哭。为了似远似近的这一天,钟可鸣把保养自己当成了最重要的功课,一天也不松懈。

收心回来,工作上重新顺风顺水。有时候,当她的目光落到韩笑言空着的座位上,她的脸会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现在,她再也找不到人陪她一起喝醉了。

临死之前,可以叫人把韩笑言请来,让她打还自己一个耳光,钟可鸣想。

但在那一天之前,钟可鸣绝对不想再看见她。

作者简介

潘向黎,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1991年研究生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曾任文学杂志编辑,其间赴日留学两年,著有小说集《无梦相随》、《十年杯》、《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散文集《纯真年代》、《局部有时有完美》、《红羽白尘》、《独立花吹雪》、《相信爱的年纪》等。曾获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青年文学创作奖等奖项,作品登上2002年、2003年、2004年的中国小说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2004年)。现居上海,为某报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