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怎么还是你》全文

春天是说媒和相亲的日子。年跑得远了,麦苗起身了,燕子回来了,杏花开了,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了,人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给年轻人牵牵线,让他们互相见见面,还干什么呢!东庄的闺女,西庄的小子,如果不给他们牵线,他们之间或许什么联系都没有,什么故事都不会发生。要是从中给他们牵一下线呢,极有可能是一根红线两头拴,把两个人永远拴在一起,并衍生出一连串的故事。别看闺女小子们都拿着劲,装得跟无事人一样,他们对春天的事情都很敏感,哪个不是满怀心事呢,哪个不是望着被春风吹得满地荡漾的麦苗愁得叹息呢!你一提给某个闺女介绍对象,那个闺女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她不是赶紧躲起来,就是说不呢,不呢,俺还小着呢!这样你就等于把人家闺女给惹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惦记着,天天都惦记着。你真给人家介绍对象倒还罢了,要是把人家害羞的话当真,不给人家介绍,人家就该生你的气了,在心里埋怨你说话不算数。小子也是一样,你一说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会显得不好意思,说不着急,不着急,手里还没有多少米呢!可小子毕竟大方些,问给他介绍的对象是哪庄的。好小子,你不是不着急嘛,问哪庄的干什么?想娶哪庄的闺女当老婆?你说吧!小子说,哪庄的闺女都可以。说媒的事不是只对闺女小子有意义,对媒人来说也很有意思呢。当媒人的一般都是过来人,好像人从婚姻那座桥上过来了,才取得了当媒人的资格。过来人就不能再回去了吗?不能了。想重温一下旧梦怎么办呢?一条不错的途径,就是给年轻人当媒人。看着青年男女初次见面时那种心中燃着一团火、却手足无所措置的样子,媒人仿佛把自己过去的样子看到了,似乎重新找回了当闺女或当小子时的感觉。一桩媒说成了,即将缔结姻缘的青年男女很美气,当媒人的心里也很美气,颇有成就感。更为重要的是,按当地的说法,为人做媒是积功积德之事,功德积累得多了,会荫及子孙。既然如此,谁不想积点功德呢!

喜泉的媒是大娘给他说的,说的是雪家桥村的一个小子。大娘的娘家就在那个村。他们这里说媒差不多都是这样,一个闺女嫁到哪个村,就开始留意这个村的闺女,看到合适的,就给娘家那村的小子介绍一个。她们这样做,实行的像是对等交流的原则。我嫁到这个村,给这个村的男人当老婆;这个村的闺女也得嫁到我们娘家那个村一个,给我们娘家村的人当老婆。好在人们认同了这样的原则,村里的闺女大都是这样被交流出去的。大娘给喜泉说媒没有直接对喜泉说,是先给喜泉的娘说的。那天大娘跟娘说闲话,说到她娘家那村有一个叫明堂的小子,盖了瓦房,娶了新媳妇。结婚头三天,新媳妇使劲并着腿,不让明堂动她。新媳妇去娘家回门之后再回到新房里,不让明堂动她就说不过去了。不料名堂动一次不成,再动一次还不成,怎么一点门儿都没有呢!这时新媳妇才下床跪到地上,抱着明堂的腿哭了,原来新媳妇是个石匠。新媳妇长得高高挑挑,明鼻子大眼,要心有心,要样有样儿,一百条都好,就有一条不行,不能当媳妇用。娶个媳妇是一辈子的事,不能用怎么行呢!明堂提出让新媳妇走吧,不要她了。新媳妇哭得更绝望,更悲痛,叫着明堂哥呀哥呀,你把我当牛当马都可以,千万别不要我呀!你要是不要我,人家都知道了我是这样的人,谁还会要我呢,我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死容易,只要你说句话,我马上就不活了。见新媳妇哭成这样,明堂也掉泪了,明堂说算了算起来吧,这涌怨你,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大娘跟娘说的这些话被喜泉听到了,一开始喜泉没怎么听懂,现在都不用石磨了,也不用石头碓窑子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石匠。就算有石匠,当石匠的一般都是男人,哪能给人家做媳妇呢!喜泉差点向大娘问了一句,有女人当石匠的吗?话未出口,她突然想起来了,大娘所说的石匠,很可能是传说中的石妮子。她把大娘说的话又想了一遍,是了是了,那个新媳妇肯定是个石妮子。亏得她没问出来,要是问出来,大娘不知怎样笑话她呢,娘也会说她是个傻得不透气的傻闺女。虽然她的傻气没冒出来,大娘也没有笑话她,因她想到了这一层,脸上还是红了一阵,赶紧躲到一边去了。大娘是个眼观六路的人,喜泉的害羞反应被大娘看到了眼里,大娘对喜泉的娘说,喜泉这闺女懂话儿了,大了,该给喜泉说个婆家了。娘说,她虚岁才十七,蚂蚱还没扎齐膀子,她懂个啥!大娘坚持认为,喜泉已经灵透了,腰身也长得像个大闺女的样子了。大娘说,在娘的眼里,自家的闺女老也长不大,都十七大八了,还把她看成个鹅娃子呢。你没看见,咱俩刚才说到明堂的新媳妇时喜泉的脸有多红,恐怕比新媳妇的红盖头还要红呢。

娘把大娘给喜泉说婆家的事说给喜泉,喜泉说,我不听,我不听。娘笑了笑说,你不听算了,你大娘也是一番好意。闺女家生就是人家的人,早晚都得说婆家。啥事都是赶早不赶晚,赶早了才有挑头。挑那合适的人家趁早把亲定住,谁心里都塌实。娘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舍不得闺女离开她,又无可奈何似的。娘这样的心情感染了喜泉,她想我的娘哎,有这么快吗,有这么严重吗,她眼眶一热,不知不觉垂下头来。娘不能因为女儿说了不听就不说,哪个当闺女的不是这样,嘴上说的是不听,两个耳朵都支楞着,你要是真的不说,不知她的嘴噘得有多长呢。娘说,那孩子是雪家桥的,跟你大娘的娘家是一个村。他爹是村长,他家弟兄三个。老大叫雪天堂,老二叫雪明堂,老三叫雪星堂。老大老二都成了亲,你大娘给你说的是他们家老三。你大娘说了,那家的孩子一窝强似一窝,老三那孩子不错,初中毕业,人长得很精神。你大娘还说了,他爹把给老三盖房的房料也备好了,只要一把定定住,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说起来就起来。这是怎么了,喜泉说了不听,怎么一句不落地全进了耳朵里。喜泉好像这才回过意来,说,我说了不听,你还说,还说,你再说,我就把耳朵捂住。娘说,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思谋思谋,要是觉得他们家的条件还可以呢,我就让你大娘定个日子,你去跟人家见个面,相看相看,说说话。这一次喜泉态度很坚决,说,谁跟他见面,我才不去呢!娘说,谁的羊谁放,谁的橛子谁拔,你不去谁去!喜泉说,谁想去谁去,反正乐去!娘不笑了,拉下了脸子,说,这是你一个闺女家说的话吗,再胡说我拧你的嘴。找女婿是一个闺女家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找着好的,一辈子有你的福享,找个不是东西的,一辈子都得跟着受屈。这个事必须你自己去,谁都不能替你。喜泉说,那,我一辈子都不找,行了吧?娘说那不行,你不出门子,我还不愿意呢,你爹还不愿意呢。不是养不起你,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这天午后,喜泉说到地里放会儿羊,牵着她家的羊向北地走去。临走她又回到里间屋照了照镜子,把额前的刘海儿整理均匀。往北二三里远没有村庄,除了两处明水和栽在田间路两边的几行白杨,就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地里人很少。一个人在路边的沟里,像是在刨什么。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无声地从小路上骑过去。一个老汉侧身在一块荒地里躺着,看着他的一只水羊和两个羊羔在吃新草。地里风不算小,把麦苗吹得翻着波浪。波浪一波一波涌得很远,仿佛把人的心思也带远了,远得让人惆怅。清明节快要到了,有人提前到坟前烧纸。有的草纸大概还没点燃,就被风吹到空中去了,在空中翻飞着,翻飞着,如高天下的一只鸟。喜泉牵着的羊不是很老实,看到路边的麦苗,羊挣着头,伸着嘴,光想吃。羊一挣,喜泉往回一拉,她不许羊吃人家的麦苗。麦地尽头处是一道拱起的河堤,喜泉打算攀上河堤,再走下河坡,让羊到河坡里去吃草。西边过来的长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这里显得河宽水宽河坡也宽。喜泉把羊往河坡里一放,牵羊的绳子一扔,让羊去吧,随便吃去吧,自己走近水边,对河水望着。河水很清,长在岸边的芦芽是紫红的,映进水里也是紫红的。一个男人,驾了一只月牙小船,用舀子在岸边的苇芽丛里舀鱼。喜泉不信那个人会舀到鱼。天上有一朵云彩,云彩映到水里是白的,舀鱼的人能舀到一朵云彩还差不多。你别说,舀子里白光一闪,那人还真的舀到了一条鱼。那人把舀子往船里一倒,鱼就掉进船中间盛了水的方格里去了。因舀鱼的人在对岸,喜泉只看水中的倒影,就把人和船还有篙头舀子看得很清楚。既然船的倒影是冲下的,是倒扣在河底的,船舱里的鱼怎么不赶快跑呢,一跑不又回到河里了嘛。正这样为鱼着急,她看见舀鱼的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第一眼看得时间短,第二眼看得时间长些。我又不是一条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真是的!喜泉稍稍有些慌张,她赶紧往后退,退,退离水边,退到岸上去了。她想到了,她能在对岸的水底看见舀鱼的人,舀鱼的人看她也是在对岸,也能在水底看到她。她不想让人家看见她,便躲到一棵粗大的杨树后面去了。自从娘说了要她去跟那个叫星堂的小子见面,她心里再也放不下来,对所有的男人都不敢看。这是因为,她觉得人家都在看她。她有什么可看的呢,要鞋没有好鞋,要帽没有好帽,要裤没有新裤,要衫没有称心的花布衫,让人看了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她知道,现在的闺女家去相亲,不穿布鞋了,都是穿皮鞋或是旅游鞋。不戴方巾了,都是戴长长的围巾。不穿带大襟子的布衫了,都是穿对襟的带铜拉锁的褂子。裤子呢,最好是穿蓝色的牛仔裤。这些东西她一样都没有,拿什么去跟人家见面呢!

见面的日子初步定下来了,在三月初三赶庙会的那一天。见面的地点就在逢会的镇上。娘说这个日子好,赶会的人那么多,谁也不注意谁,你跟那孩子趁赶会的工夫就把面见了。喜泉一口就拒绝了,说我不去,三月三那天我还赶会呢!娘说,见个面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耽误你赶会。喜泉说,你光说见面见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拿什么见,只出一张脸去吗!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娘说,你这闺女,有话不会好好说嘛!谁也没说不给你买衣服,说吧,想穿啥衣服,我明天就让你爹给你买。穿的戴的都买回来了,这下喜泉还有什么说的呢,不去跟人家见面不行了吧?可喜泉仍然坚持不在三月三那天见面,要见面只能等过了三月三再说。喜泉这样坚持,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也许是一个闺女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总要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抵抗一下,抵抗了,才表明跟人家见面不是情愿的,才对得起自己。娘跟大娘商量,把见面的日期改了,推迟到三月初六。在见面日期的问题上,应当说喜泉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你说不在三月三跟人家见面,人家依了你,日期改到三月初六,这下你还有什么说的呢!这才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完了完了,喜泉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喜泉还有条件。原先定的见面的地方是在河北边的河湾,娘陪她走到河南边的河湾,她就站下不走了。娘说走呀,怎么不走了,往东不远,过了桥就到了。喜泉把脖子里红色的长围巾拉了拉,还是不走。雪家桥在河北边,她的村庄在河南边,只有在河南边跟人家见面,她才觉得有点仗头,有点优势。到了河北边,踩在外村的地上,她的优势就没有了。她说,他干嘛不到河南边来呢,这么一点路,又走不大他的脚。娘说,你这闺女呀,怎么这么会拿捏人哪!你是拿捏人家呢,还是拿捏你娘呢!说好的在河那边跟人家见面,你要是不过去,我还得过去跟人家说。就你这样的,一会儿一个主意,谁都不敢要你。喜泉说,不敢要正好。娘说气死我吧,没把人家的脚走大,倒把你娘的脚走大了。看着娘往桥上走去,喜泉一缩脖儿,禁不住偷偷乐了一下,心说,谁让你急着让我跟人家见面呢,走大你的脚也不亏。

是大娘陪那小子一块过来的0大娘一过来,就站在一旁跟娘说话,让那小子单独向喜泉接近。尽管喜泉站在堤角的一片杨树林里,一直背着身子,她还是听见了那小子在逐步向她靠拢。她未免有些紧张,心头跳得厉害。她对自己说,不要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不敢吃了你。她打定主意,要开口说话只能是那小子先说,她才不先说呢。那小子从她身后走过来,转到她面前,说话了,问吃饭了吗?这头一句话喜泉就不爱听。他们见面是在半下午,上午饭早吃过了,下午饭还早着呢,这时问她吃饭了吗,问的是哪一顿呢?喜泉抬眼看了小子一眼,说怎么,没吃饭你要管饭吗?星堂说,没问题,只要你想吃,我马上到街上馆子里请你,想吃什么随你点。喜泉说,你就知道吃饭,吃饭,除了吃饭,你不会说点别的吗?别的说什么呢?星堂的脸有些窘,身上有些不自在。他低头看自己的脚,看了左脚看右脚。他今天穿了一双新皮鞋,皮鞋黑着脸,一点都帮不了他的忙。喜泉看出了小子的不自在,相比之下,她的气好像还壮一些。她说,说嘛,我等着听你说呢!那么星堂问,你今年多大了?你多大我多大。不一定吧,我今年虚岁十九,你说?我不是说了嘛,你多大我多大。我怎么听说你比我小两岁呢?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星堂再次无话可说,他们的谈话再次陷入僵局。星堂不想说了,这个闺女很会打顶板儿,他说一句,这个闺女就顶一句,他要是再说,说不定还得被顶回来。喜泉替他找了一个话题,说,你可以说说你们家的事嘛!你光让我说,你为啥不说呢?我不会说。我也不会说。不会说拉倒。星堂大概不想这么快拉倒,说,我们家有什么事可说呢?喜泉说,我听说你二嫂长得很漂亮,是吗?你听谁说的?别管听谁说的,你就说漂亮不漂亮吧?漂亮管什么用,瞎搭了。此话怎讲?家丑不可外扬,我跟你说了,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二嫂是个石匠。石匠你懂吧,就是个不会生小孩的石妮子。不料喜泉生气了,喜泉说,我什么都不懂,就你懂,行了吧。谁让你跟我说这些的,让人恶心!喜泉曾听大娘和娘说起过星堂的二嫂,就故意问起星堂的二嫂,看这小子说不说实话。星堂不说实话她生气,星堂说了实话她也生气。由星堂的二嫂想到自己,自己虽然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不成问题,但她怕星堂也这么联想,一联想,考虑实质性问题就太多了,就过于实际了,其中恐怕还有对她的怀疑。她生气的意思,就是不容许星堂对她有半点怀疑。星堂低头笑了一下,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你看,我不说吧,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就给人吃没趣,这咋办呢!喜泉说,咋办?凉拌。星堂叹了一口气说,我算服了你了,你的嘴头子真厉害。你表个态吧,咱俩的事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星堂说,别让我说了,你心里什么都明白,我看你聪明得很。被星堂夸了聪明,喜泉心里一阵高兴,为了继续显示她的聪明,她把眼珠转了一下说,那我得回去想想。你呢,你的态度还没表呢,星堂说,我跟你一样,也回去想想。

见面的程序完成之后,娘和喜泉一块回家,大娘和星堂一块儿回家,她们分头征求两个孩子的意见。在回村的路上,喜泉一路绷着小脸儿,不说话。看女儿的神情,对这门亲事好像不大乐意,娘没急着问她。娘拿别的事情来说,一说今年的麦苗长得不赖,又说油菜结花骨朵了,喜泉还是没说话。娘回头一看,见喜泉的两个眼角都湿漉漉的,未免心里一疼,娘说,都怨娘,让我闺女受委屈了。我闺女还小着呢,不到十九岁,我再也不让我闺女跟人家见面了。娘拿出手绢,往喜泉脸上擦。喜泉嗯了一声,转过脸去。喜泉说,娘,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外面待一会儿。娘说那可不行,我不能让我闺女一个人在外头。娘一拉喜泉的胳膊,让喜泉跟她一块儿回家。喜泉回到家,就把新衣服新鞋脱下来收好,躺到小床上睡觉去了。她当然睡不着。她说了回来想想,没想到那小子八哥学舌,也说回去想想。人家闺女家不能当面答应,才说回去想想。你一个破小子家,有什么可想的,可气。娘做晚饭时,喜泉去灶屋烧锅。娘见喜泉情绪好些了,问,那孩子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吗?喜泉说,他敢!那你为啥不高兴?我嫌他不会说话,半晌不夜的,见面就问我吃饭了没有,好像别人都是饭死鬼托生的,八年没吃过饭一样。娘问别的还有啥。喜泉没说出别的什么。娘说,我还以为人家给了你多大的气受呢,弄半天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呀。要是这样的话,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地方的人不管谁跟谁见面搭腔,都是先问吃饭了嘛。不问吃饭了吗,问啥呢!人家问你吃饭了吗,是先跟你搭上腔,也是关心你,这有什么不对。我看你挑毛病挑得不是地方。喜泉说,谁稀罕他关心我,反正我听不中他说话。我看你还是再想想吧。没什么好想的。等你大娘回头问起来,我咋样给她回话呢?你想咋回咋回。不是我想咋回咋回,这话得你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得说一句准话儿。喜泉说,准话儿就是不愿意。娘说,这可是你说的。

大娘那边征求星堂的意见,星堂说喜泉的脾气太犟了,他说一句,喜泉犟三句,喜泉的话头老是压在他的话头上。要是娶了这样的闺女做老婆,恐怕一辈子都得受她的气。大娘不赞成星堂的说法,说你这孩子不要装迷,犟驴子有犟活儿,人的脾气犟点才有本事,才不怕吃苦。要是娶了喜泉这样的闺女做老婆,保证家里地里都给你拾掇得好好的,你一辈子都不吃亏。你这话跟我说说就算到头了,跟谁都不要再提。你要是把话说出去,要是传到喜泉耳朵里,喜泉想愿意也不会愿意。及见到喜泉的娘,大娘把星堂的意见瞒得结结实实,说星堂对喜泉很满意,夸喜泉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又好看,恐怕十里八乡都挑不出像喜泉这样好看的。只要喜泉没啥意见,男方家很快就把定礼送过来。喜泉的娘没说出喜泉有啥具体意见,只说喜泉这闺女没福。喜泉的娘这么一说,大娘就明白了。闺女家的事无须多问,问多了反而不好。大娘说,再说吧。娘把大娘捎回的星堂夸喜泉的话告给了喜泉,喜泉相信那些话是真的。星堂当她的面时就夸过她聪明,这个话她已经知道了。喜泉还是有些感动,人说当面夸人不算夸,背后夸人才是真夸,星堂在背后也这样夸她,说明星堂是真的喜欢她。可喜欢她怎么样呢,她说过了不愿意,总不能再把话收回来吧。

时间过了一年,喜泉虚岁到了十八。这期间又有人给喜泉说媒,喜泉没跟人家见面。她搬出了娘的话对娘说,你不是说过,不到我十九岁就不让我跟人家见面嘛!雪家桥那边,雪星堂的亲事也没定下。娘向大娘打听过,大娘说,有人给星堂介绍了一个,星堂也跟人家见了面,星堂说人家没有喜泉长得好看,没有愿意。叫我看,星堂还在等着喜泉呢!这个说法喜泉也听说了,她想坏了,自己把人家的事耽误了。自己要啥没啥,有什么值得让人家等呢。她拿镜子照了照,连头发耳朵都照到,证明自己长得是不错,确实不错。谁让你长得这样好看呢,真没办法。这时她又埋怨星堂,走过一村又一村,村村都有大闺女,谁让你等我呢,我又没请你等我。这天午后,喜泉说到地里放羊。她牵了羊,一走就走到去年她和星堂见面的那片杨树林去了。杨树长高了一些,变粗了一些,棵棵杨树都是在老地方站立着。可是,星堂去年来了,今年却没有来,只有她一个人到了这里。回想起来,星堂说话并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可以说句句都在理上。倒是她有些不讲理,一句一句都给人家顶了回去。这时羊叫了一声,把正走神的喜泉吓了一跳。喜泉把羊看了看,这才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出来放羊,却把羊绳一直紧紧牵在手里,一点都没让羊吃草。见喜泉看它,羊又对喜泉叫了一声,仿佛在说,你不让我吃草,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喜泉吵羊,叫啥叫,不叫,谁也不会把你当成哑巴。你说你不是哑巴,我看你跟哑巴也差不多,你说的话谁听得懂。我来顺你,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请你到街上下馆子,想吃什么随你点。你听懂了吗?没听懂吧,大傻瓜!喜泉把羊放到河坡里吃草,自己站到河堤的最高处,向河北边的村庄望着。她看到了,那个柳树刚发芽的、绿蒙蒙烟蒙蒙的村庄就是雪家桥。旁边还有两个村庄,那两个村庄都不如雪家桥好。雪家桥,这个村名也好听,一叫好像给人一种美好和温暖的感觉。从雪家桥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大概是谁家嫁闺女或是娶媳妇。想到娶媳妇,喜泉第一个就想到了星堂,娶媳妇的人不会是星堂吧?她只是听说星堂还没定亲,谁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喜泉到镇上赶集去了,想试试在集上能不能看见星堂。三月三庙会快要到了,据说今年庙会上有两台大戏,镇北头一台,镇南头一台。喜泉跟娘说的是,她到镇上看看戏台开始搭了没有。来到集市上,喜泉买了一点青菜占着篮子,就装着歇歇的样子,站在一个墙角往市面上看着。赶第二个集时,喜泉就在人流中把星堂看到了。星堂似乎比去年又长高了一些,越发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星堂的眼睛也很好使,在她看见星堂的同时,星堂也把她看到了。星堂显得很惊喜,惊喜过后是害羞,把目光躲开了。你害羞谁不害羞呢,喜泉也把眉眼低下了。只低了一下,她把眉眼又抬起来,想看看星堂这会儿怎么样了。星堂的想法大概跟她撞车了,她抬起眉来,星堂也正好回过眼来,二人的目光碰得更直接。两个人在大街上看来看去,这算什么!喜泉拐进旁边一家卖布的商店里去了。拐进商店后,她并不买布,而是躲在门里一侧的暗处继续观察星堂,看星堂如何表现。星堂没有跟进商店,而是退到街边,目不转睛地往商店门口看着。喜泉在商店里待得时间长一些,她伸头看看星堂,马上缩回头来;再看看,再缩回来,直到有一次看不到星堂了,她有些泄气似的才从商店出来,准备回家。她走了没几步,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她,她回头一看,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她的正是星堂,星堂在对她笑,嘴张了一下,好像还要跟她说话。哟我的娘哎,这小子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她没敢再回头,加快脚步回家去了。喜泉试出来了,星堂肯定没有定亲,更没有娶媳妇。星堂要是娶了媳妇的话,对她就不会这样了。

中午,娘从菜园里刨回一些葱。头年入冬时挖一道深沟,把葱密集地埋在沟里,下雪天都不耽误葱继续长。到了春天,葱叶重新泛青,葱白更是磁丁丁的。喜泉说刨的葱可不少,给我大娘送去点儿吧。娘说,想送你去送吧。喜泉把葱送到大娘家,大娘说,你看这闺女多好,刨点葱还想着你大娘。喜泉说,几棵葱,不值啥,谁让你是我大娘呢!大娘说,这闺女真会说话。上次大娘给你说谋也没说成,大娘记着你的事儿呢。喜泉说,那不能怨大娘,怨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儿。

大娘再次给喜泉说媒,说的还是雪家桥的,还是雪星堂。娘说恐怕不行,喜泉知道了给她说的还是那个人,该跟我急了。大娘说你放心,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再让他们见面,一定能成,这个我心里有数。介绍对象,两次介绍同一个人,这种情况以前没听说过。喜泉的娘觉得这事没法跟喜泉说。大娘说,你只对喜泉说,给她介绍的这个对象是雪家桥的,她不问介绍的是哪一个,你就别说。她不问,就说明她心里明白。咱要是把话说明白,闺女反而不好意思去了。娘将信将疑,把大娘再次给喜泉说媒对喜泉说了。喜泉果然没问给她介绍的是哪一个,也没提不到十九岁不跟人家见面的话。

在河堤上见了面,两个人的样子都很惊奇,喜泉说,哟哎,雪星堂,怎么还是你呢!说着就笑了。星堂说,哟哎,潘喜泉,怎么还是你呢!星堂也笑了。他们互相看着,像是久别重逢的老熟人,就差拥抱在一起了。喜泉说完了完了,看来我命里就该跟着你。我的命怎么能这样呢!星堂跟喜泉感叹的意思一样,他只是换了一个词,说,看来我命里就该娶你做老婆。什么老婆老婆的,多难听。好好,娶你做爱人,行了吧!这还差不多。喜泉说,哎我问你,这次来见面之前,你知道见的还是我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谁哄你谁是小狗。星堂问,你呢,你知道见的还是我吗?喜泉说,我要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二人又说到命上。命是什么,命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神的意思,不是哪个人所能安排的,也不是哪个人所能违抗的,既然这样,那就认了吧。

此后,“怎么还是你呢”这句话成了他们俩的口头语,也是他们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把钥匙。在新房里,他们拉灭了灯,喜泉一句怎么还是你呢,他们就乐了。日子长了,难免有咸也有淡,遇到不顺心的事时,星堂就用怎么还是你呢给喜泉打气,打了气,喜泉的精神果然好些。这句话也许会伴随他们一辈子,谁知道呢?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