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看秋》全文

立了秋,夜露一凉,庄稼都抓紧时间往熟里长。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一天一个样,都变得饱盈盈的。饱满的东西有人偷,这时队里就得安排男劳力夜间下地看秋。男劳力都愿意看秋,看一夜秋三个工分呢,往地边一睡,小风儿吹着,凉凉快快的就把工分挣到了。看秋还有些别的好处,那些好处人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谁都不肯说出来。

庄子的四面八方都有秋庄稼,每块地的庄稼都得有人看。看秋是各自为战,不许扎堆,也不许结伴。你去东南地看红薯,他去西南地看玉米,一切听从队长指派。吃过晚饭,卷根烟安在嘴上吸着,各家的男人就出发了。他们肩上搭着一条旧棉被,胳膊下夹着一卷谷草苫子,或手里抓着一领卷成筒状的席子,摸黑往村外走。要在露水淋淋的地头睡一整夜,这些铺的和盖的必不可少。他们都不带武器,不带刀子,也不带长矛。人人都有两只手,把手一握就是两把皮锤,皮锤就是他们的武器。出发前,他们都不忘记跟老婆打声招呼,让主内的老婆睡觉时关好门。有那调皮一些的老婆,听出男人让她关门是啥意思,却故意说不关门,谁想进来就进来。老婆说不关门,男人并不在意,只是笑笑就走了。说嘴不吃嘴,吃嘴不说嘴,说不关门的老婆,会把门关得好好的,而答应关门的老婆,才需要下夜看秋的男人小心一点。

金安的老婆问金安:“今夜去哪地?”

金安说:“西南地。”

“我跟你一块儿去。”

金安知道老婆不会去,说:“走吧,正好我没带褥子。”

老婆说:“谁给你当褥子,我才不去呢,那块地里有鬼0”老婆说的有鬼,是指前年喝农药死的一个年轻媳妇,名字叫胡翠,胡翠的坟就在那块地里。老婆要金安睡觉时把被子掖紧点,别让胡翠钻进他的被窝里。

金安不怕鬼,他说有鬼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就跟鬼拉拉呱儿。

老婆认为鬼才不会跟他拉呱儿呢,只会吸他的精,说着把金安的胳膊拉在手里。

在下地之前,金安以为老婆要吸他一回,老婆吸了,鬼就没多少东西可吸。自己老婆嘛,当然有优先权,什么时候想吸就让她吸。不料老婆把嘴贴在他耳根,说的是让他掰回两穗子玉米。金安骂了一句老婆的妹子。

出了院门,金安习惯性地仰脸往天上看了看。这晚是半阴天,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很难瞅得见,只在东北的天际,偶尔打一下露水闪。说它是露水闪,因为一点雷声都没有,好像跟下雨也无关。露水闪速度极快,没什么枝蔓,倏地一闪就过去了。有人不说露水闪,说成是鬼眨眼,只有鬼的紫眼皮才眨得这么快。鬼历来是蒙人的,它说是给人照点儿亮,其实照比不照还糟糕,它照一下,照一下,只能扰乱人们的视线,使黑夜显得更黑,更暗,前面跟打了一道道墙差不多。这对金安来说无所谓,村里的小路他走过千遍万遍,哪里有个碓窑子,哪里有棵弯枣树,他都熟得不能再熟,就算在这样的黑夜再用黑布带勒上他的双眼,他也不会绊脚,不会撞墙,双脚也不会迈进村头的水塘里去。走过村子西南角的一座小砖桥,金安就到了生产队的地里,一边是豆子地,一边是红薯地,中间是一条土路。在这里金安也不会走错,因为两边的地里都有无数的虫子在叫,叫声都很繁密,虫子的叫声好像为他设置了有声的路标,又仿佛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只管拣没有声响的地方走就行了。豆子地那边是队里的瓜园,金安看见瓜园里浮起一朵明火,他知道那是种瓜的老头儿在摇动火麻秆点烟。把麻秆剥去皮,用草木灰喂过,就成了火麻秆。火麻秆一点着,只要不在土里炯,就不会熄灭。不用时火麻秆走的是暗火,用时摇一摇或鼓起嘴巴一吹,暗火就成了蓝莹莹的明火。待明火消失,变成暗火,金安才继续往庄稼地深处走。他看护的对象是高粱和玉米。一走进这两样高秆作物夹岸的小路,两边的凉气就呼地涌出来,使他觉得像是掉进了河水里,“河水”陡地变深,而他的个子突然变矮,眼看就要被淹没。这时他听见有人咳嗽了一下,一听声音,他就知道走在前面的是三大爷,但他还是问了一声:“谁?”

同样处在黑暗里的三大爷没有回答他是谁,只是又咳嗽了一声,仿佛在说:“你说我是谁?听咳嗽还听不出来吗?”

有看秋经验丰富的三大爷在前面带路,金安心里踏实多了。约摸着走到玉米地头的把角,他停下来,用脚趋摸出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把带来的一卷草苫子扔在地上,脱下鞋,用脚尖把草苫子铺展开。草苫子铺开后,他又踩鱼似的踩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硌人的地方。没踩到什么大鱼,他才把被子放下了。被子宽,草苫子窄,他把被子折成对折铺在草苫子上,准备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他摸到两只布鞋,将布鞋脸对脸口对口扣在一起,压在草苫子下面。他没穿汗衫,只穿了一条裤子。他把裤子也脱下来了,窝巴窝巴,压在被头底下。这样做出于两种考虑,一是防止裤子和鞋子被露水打湿,二是可以当当枕头。一切收拾停当,金安就是一个赤身精条的人了。他没有马上钻进被窝,而是仰面叉腿地躺在被子上,让小风儿吹拂一下。小风儿阵阵吹来,吹过脚缝,吹过小腿,把腿档间那丛龙须草似的旺毛吹得盈盈起舞,像是一直舞到较为平坦舞台较大的腹部。金安舒服得骂了一句,说真他娘的凉快。他想唱戏,就唱了一句“穆桂英我脱了盔甲身松散”。只唱了这一句,他没接着往下唱。穆桂英是个娘们儿,一个男人家怎么能唱娘们儿戏呢?他觉得应该唱皇帝戏,比如说“有为王我来在金銮殿上”。可惜皇帝戏他只会这么一句,至于在金銮殿上干什么,他就不会唱了。

不知道三大爷听见他唱的戏没有,他喊:“三大爷,三大爷。”

没人应声。也许三大爷睡得离他比较远,没听见他喊。也许三大爷听见了,懒得理他,故意试试他胆量如何。这老家伙,你抽巴得连一布袋粮食都扛不起,我一只手能掀得动一扇石磨,我怕什么!

他弯起双腿,掀起屁股,腹肌一收,双腿那么一弹,就站立起来,开始对玉米下手。晚饭他只喝了一碗稀饭,没吃干的,留着肚子的目的就是为了到地里啃玉米。他钻进玉米地里,顺着玉米稞子摸到了玉米穗子,并不立即把玉米穗子拧下来,而是剥开一点包皮,用指甲掐一掐玉米的籽儿,判断一下老嫩,太嫩的和太老的他都不要。太嫩的一掐一股水儿,一啃一嘴皮,不挡饥。太老的啃起来太费劲,也不好吃。他挑到了一穗既不老又不嫩的,才把穿了好多层衣服似的玉米脱成光屁股,轻轻把玉米拧下来。是的,他是拧,不是掰。掰容易发出咔吧声,拧玉米发出的声音比较细。玉米拧下后,他把玉米的包皮往上捋捋,捋成一个虚泡儿,好像玉米还在里面的样子。他从地里退出来,坐在自己被子上从从容容地啃玉米。他一口啃下好几排玉米粒儿,嚼起来甜甜的,面面的,满嘴的清香味儿。清香味儿有着很强的穿透力,似乎一直香到牙髓里。这样生吃玉米,要比把干玉米磨成面,蒸成窝头,好吃多了。一穗玉米啃完,他一甩手把玉米棒骨扔到玉米地对面的高粱地里去了,砸得高梁叶子刷啦一响。吃一穗玉米不太饱,他又拧下一穗。

吃饱的金安,难免摸了摸肚子。因他是光着身子,手随便一抬就把肚子摸到了。手往下走一点,顺便把那件“龙须草”簇拥着的东西也摸到了。别看那件东西没吃玉米,摸起来也挺饱,仿佛那件东西本身就是一根不错的玉米。金安对自己的东西相当满意。

看秋的金安没发现有人偷秋,好了,他现在可以睡觉了。睡着之前他又对着夜空看了一会儿,看看能否找到一两颗星星。这样的情况是有的,你一眼看不到星星,多看一会儿,星星也许就出现了。然而当晚的夜空黑得太密实,他连一点儿星星渣子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两道转瞬即逝的露水闪。

睡到后半夜,金安起来撒尿的时候,想起了老婆交给他的任务,他得超额完成任务。前两夜,队长派他到西北地看豆子,他每次都摘回一些毛豆角子。老婆把豆子儿剥出来,打稀饭时下在锅里,或是把青豆子儿砸碎,掺点面捏成咸丸子,真是好吃无比。这没什么,看瓜摘瓜,看豆摘豆,几乎每个看秋的人同时都是一个偷秋的人。庄稼长在地里是公家的,偷回家才是自己的,不偷才是傻瓜。看秋的人都是趁天不亮时就回家,他们还是胳膊下夹着草苫子,肩头搭着被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们一回到家,老婆就把草苫子和被子接过去了,关上门把卷着或裹着的东西打开,红薯玉米就滚了出来。这样的算是小偷。大偷者,下地看秋时就手在被子里藏了口袋,睡到半夜,他们就爬起来了,把被头那里用鞋支起来,做成仍有人在那里睡觉的模样,就爬到地里扒红薯去了。红薯扒够一口袋,他们把红薯扛回家,回到地里接着看秋。金安是个好社员,大偷的事他不干。小得溜的闹点儿,尝尝鲜就行了。老婆让他弄两穗玉米,他打算弄三穗,这不算过分。

下面发生的事有点出乎金安的预料。他潜进玉米地,刚要拧下一穗玉米,就听见吱地响了一下。怎么,难道连玉米也怕疼,他还没动手拧呢,玉米提前就叫疼了?他的手离开玉米,再仔细听。他又听到了玉米穗子与玉米稞子的连接处将要被拧断时发出的类似给胡琴上弦的声音。不好,有人偷秋!他喝问一声谁,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扑过去。玉米稞子一阵乱响,他抓到了偷秋人盛玉米的竹筐,继而拉住了偷秋人的胳膊。偷秋人拼命夺胳膊。金安说:“别动,你跑不了啦!”他抡起皮锤,朝偷秋人打去,一锤打在偷秋人的头上,又一锤打在偷秋人的肩膀上。他下锤很重,两锤下去,一般来说偷秋人该讨饶了,或者狗急跳墙,跟他对打。可看不见面目的对方没有吭声,也没有和他对打,只是在徒劳地挣扎。金安觉得不大对劲,他的皮锤打在偷秋人的头上时,感觉头发怎么有点儿厚呢?还有偷秋人的胳膊,抓着怎么有些肉乎呢?他抓到的不会是个母的吧?这好办,是公是母,他摸摸偷秋人的胸口就知道了。他一摸就摸出来了,偷玉米的人果然是个母家伙。母家伙的奶子不小,恐怕不亚于成熟的面坛子甜瓜。让金安纳闷的是,他一摸到母家伙的奶子,母家伙就不动了,就老实了,好像不反对他摸。母家伙穿着一件单布衫,他把手伸到母家伙的布衫下面去了,这样摸得直接些。母家伙背着身子,他站在人家的身后往前摸。摸到一个不算完,他又摸到了第二个。两个奶子都很饱满,还有些滑溜,手感都很好。

下一步怎么办?须知金安是光着身子的,他的那件玉米穗子一样的东西已迅速膨胀起来,目标似乎已有所指。既然如此,他的手往下走了走,要脱下母家伙的裤子。母家伙扭动着,对他的进一步动作要求像是不大情愿。但由于金安强有力的暗示和撕扯,还是把对方的单裤脱了下来。金安小声威胁并许诺:“老实点儿,干完我就让你把玉米拿走!”母家伙始终没舍得把盛玉米的筐子放下来,事情一结束,她提上裤子,哗哗啦啦就走了。

应该知道这个女人是谁。金安想追过去问一问,稍一迟疑,那不知名的女人已遁人天边的黑夜里。

X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呢?真值得好好想一想。金安躺回到他看秋的岗位上去了,无声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看秋还有这等好事,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太美了,真是太美了!他想到了,他和偷玉米的女人实行的是交换的原则,女人让他用身体,他就准许女人拿走玉米,谁都不欠谁的。反正玉米是公家的,拿公家的玉米换女人,何乐而不为呢?夜黑得还是那么实在,遍地的虫鸣声似乎越来越大。金安愿意听听虫子的叫声,虫子叫得声音越大,越能表达他的心情。他伸手向地上摸去,想抓到一把碎土对虫子撒一下,把虫子的叫声激发得更大一些。他若是把土撒出去,虫子的叫声会暂时中断,等于给虫鸣关了一下闸,闸门再度打开时,虫鸣就会掀起一个新高潮。露水下得很重,地上的草秧子湿漉漉的,他没抓到碎土,却摸了一手湿。回手时,他碰到了一只过路的蛤蟆,蛤蟆没有急于逃跑,而是自我保护似的迅速把肚子鼓胀起来。这只蛤蟆也许也是母的。搁往常,他会捉住蛤蟆的后腿,把蛤蟆高高地甩向空中,让蛤蟆重重地摔在地上,今天他对蛤蟆比较宽容,只把蛤蟆拨拉到一边就算了。

也是因为太高兴,金安回家时没有掰玉米。老婆问他掰的玉米呢,他不承认忘了,以大公无私的口气对老婆说:“公家的玉米哪能随便掰。”

老婆说:“傻皮,我还等着你拿回新玉米咱们早上打稀饭呢!”

金安编了一个谎话说:“三大爷睡的地方离我不太远,他一会儿一咳嗽,我没敢下手。”

“胆小鬼!”

金安没有否认胆小,没有跟老婆犟嘴。金安心里有了秘密,有了秘密的男人都是这样。他心里说:本男人做下大事了,红薯算什么,玉米算什么,比起那件隔山掏火的事来,统统不在话下。

再见到村里别的女人,金安的感觉跟以前不大一样,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偷玉米的女人是谁,反而觉得哪个女人都有点像,都值得怀疑和留意。当然,他已经排除了一些女人,那个女人肯定不是自己老婆,也不是鬼,不是胡翠。据说鬼的身体都是冰凉的,而玉米地里那个女人的身体相当热乎。他把是外村女人的可能性也排除了。村与村之间有的田地搭着边,这村的人偷那村的庄稼,这种情况年年都有。可是,那块玉米地离外村和外村的地都比较远,外村的女人不可能三更半夜到他们村的地里偷玉米,谁都没有那么大的胆量。那么他只好把怀疑对象锁定在本村。村里一二百个女人当中,年纪大的因体力原因不会去偷,未出嫁的闺女因面子原因也不会去偷,敢于冒险的只能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女人。年轻的女人也有百十个,被他亲热过的会是哪一个呢?

白天,队长派给金安的活儿是泼场。过个十天半月,秋庄稼该收割了,得提前把场面子整理出来。金安挑着一对大水筲,一趟一趟从附近水塘往场里挑水,再用水瓢把水撇成扇面,泼匀。接着有人在泼过水的地方撒麦糠,有人在石磙前面套上牲口反复碾。等把场面子碾得像镜面子一样,庄稼就可以上场了。他们这里有句俗话,叫一瓢水泼在地上,再也收不回来。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很多,其中也包含这样的意思,如果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睡了,等于泼水入土,再也收不回来。金安一边泼水一边想,真的呢,一瓢水泼下去,只在地面湿了一下,很快就渗到土里去了。他悄悄在脑子里对村里的年轻女人过筛子,试图筛出把水泼在地上的是哪一个。筛来筛去,他觉得那个女人像是七婶子。七婶子不是他的亲婶子,是远门婶子。别看七婶子的辈数比他长,岁数却比他大不了多少,顶多大一两岁。七叔患了脉管炎,右腿日渐萎缩,已缩得像一根干柴棍,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七叔不能下地看秋,就不能偷秋。七婶子对有偷秋男人的家庭有些眼气,就自己上阵去偷,这是可能的。七婶子在娘家当闺女时,曾到城里的纺纱厂当过工人,因赶上三年大饥荒,城里疏散人口,七婶子被下放回来。七婶子是见过世面的人,胆子会大一些。还有一点村里人都知道,七婶子跟劁猪的金狗子有一腿,有人看见,七婶子跟金狗子一块儿到镇上听灯戏,听完灯戏,两个人半路上就拐进月光下的麦子地里去了。七婶子既然能跟金狗子好,再多三个两个男人也没什么。金安几乎可以认定,那个半夜下地偷玉米的女人就是七婶子。

中午收工路过七婶子家门口,金安不由得放慢脚步,往七婶子家院子里看了两眼。他想看看地上扔的有没有玉米皮子或玉米棒骨。如果有这两样东西,他的猜测就有了证据。他没有看到有关玉米的任何东西,却见七叔拄着拐棍一瘸一拐从堂屋出来了。他跟七叔打了招呼,问七叔的腿是不是好些。七叔的样子很悲观,说还那样,恐怕好不了啦。金安惦着的是七婶子,他想问七婶子呢,没好意思问出来。正好七婶子从灶屋里出来抱柴火。是七婶子先跟他说话,七婶子脸上一点也不红,看不出有任何不好意思,仍像往日那样平静地笑着,让他进屋歇歇,吸根烟。心里有些乱的是金安,脸上有些发讪的也是金安,他说着“不了不了”,赶快走了。

怎么连一点迹象都没有呢?难道偷玉米的女人不是七婶子吗?若不是七婶子,又会是谁呢?

晚间再到地里看秋时,金安心里不那么踏实,他的警惕性好像特别高,对生产队里的玉米好像特别负责,玉米地里跑过一只野兔,高粱穗子上飞起一只鹌鹑,他都一跃而起,问着谁,谁,向玉米地里冲去。因他还是光着身子,玉米叶子把他身体的某些地方划破了,他觉得全身上下都热辣辣的。他爱护玉米是假,盼着那个偷玉米的女人再来是真。按他的分析,女人说不定还会来。女人偷了玉米,他没把玉米没收,也没把女人绑起来交给队长,而是网开一面,把女人放走了,女人何必不来呢?至于他和不知名的女人干了一回,他不认为对女人有什么强迫,是双方自愿的事儿,他需要,女人也需要。女人得到了玉米,也满足了需要,说不定心里多得意呢。他盼了一夜,又盼了一夜,到第三夜,那个偷玉米的女人果然又来了。一听见拧玉米的吱吱声,他的心差点跳出来。这次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跑着往玉米地里冲,而是趴在地上,匍匐着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接近。他觉得离女人已经很近,甚至闻到了女人身上的汗味,才站起来,张开臂膀,一下子把女人抱住。他发力有些猛,女人胸腔里的气体被挤出来,禁不住“啊”了一下。他抱住的是女人的侧面,女人的两只胳膊和两个奶子都被他抱住了。和上次一样,他一接触到女人的奶子,女人就不动了,像是有所期待。这次他没有急着脱女人的裤子,而是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去找女人的嘴。别看女人在他怀里,他抱着的只是一团漆黑,他的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见抱着的究竟是谁。他想只要把自己的嘴对上女人的嘴,就可以从女人嘴里掏出话来,就知道是谁了。可女人的头扭来扭去,他一对,女人就一躲,怎么也对不上。女人还使劲转身子,转得给了他一个后背。女人的用意很明显,不愿跟他面对面。女人一转过身子,裤子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在进行过程中,犹不甘心的金安腾出一只手,摸了女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头发。眼睛是毛的,鼻子是高的,嘴巴是闭着的,他没有摸出什么特征。倒是头发让他心里一动,再次和七婶子对上了号。农村妇女多是扎辫子和盘纂儿,七婶子常年留的是剪发头,这个女人也是剪发头,不是七婶子是谁?!他停下来轻声问:“七婶子,七婶子,是你吗?”

没有回答。

“七婶子,肯定是你,你不说话也是你。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喜欢你。”

还是得不到回答。

有什么办法能让七婶子开口说话呢?总不能胳肢七婶子吧?这时偷玉米的女人大概有些不耐烦,用肢体语言告诉他,要干就快点儿,不想干就算了,暗示着要摆脱他。这件事情万万不可半道退出,他只好加快速度,专心干事,不再问正使用的女人是哪一位。

金安采了两只苍耳,再得到机会时,他准备把苍耳放在偷秋女人的头发上。苍耳是一种枣核形的植物种子,浑身长满带钩儿的小刺,小刺就是它的触手,它碰人抓人,碰狗抓狗,让长腿的动物把种子带走,并传播开去。苍耳一旦沾在女人酌头发上,要是不使劲择,十天半月都不会掉。金安打算好了,把苍耳沾在女人的头发上之后,第二天他就注意往七婶子头发上看,要是七婶子把苍耳顶在头上,看看七婶子还有什么说的。如果旁边没有别的人,他也许会走到七婶子身边,对七婶子说:“你头发上有两只苍耳,来,我帮你择掉吧。”在慢慢择苍耳的时候,他还会小声在七婶子耳边说:“我知道这两只苍耳是在哪里沾上的,只有咱两个知道。”

金安的美好计划没能实现,连着好几夜过去了,那个女人没有再到金安看守的地里去偷玉米。金安的苍耳使不出去,他稍稍有些着急。这促使他进一步认定,那个女人是七婶子无疑,因他当时喊了七婶子,七婶子不想让他认出自己是七婶子,就不再到这块地里来。金安只顾着急了,忽略了天气的因素,这晚他抬头看见天上挂着的月亮,才突然明白该来的女人为啥没有来。连着好几夜了,天都晴得很高,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星星也出得很全,这样的夜晚,地里到处白花花的,跑过一只黄鼠狼都看得见,谁敢冒着月光下地偷秋呢?金安本来是喜欢月亮的,和女人比起来,他不太喜欢月亮了。月亮有些碍事,明天晚上月亮最好别出来了。

后来阴天还是有的,可季节不等人,先是女劳力出动,把玉米穗子全掰下来了。接着男劳力出动,抡起一种叫镢头铲子的工具,连根将玉米稞子全部砍倒。至此,金安作为男劳力其中的一员,当年的看秋使命就完成了。

金安怎么办?他到哪里寻找那个给过他无比激动和无比幸福的女人。金安越来越感到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多么重要。知道是谁,就等于给自己的经历找到了记号,这个记号不但标志着他们所拥有的过去,循着记号,还可以找到现在和将来。不知道是谁呢,那个女人像露水像雾,像云彩像风,虚无缥缈得很,跟从来没有存在过差不多。如果他跟别人说,他和一个女人好过,因提供不出女人的名字,别人不可能相信他。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女人知道他是谁。他两次都说了话,还喊了七婶子,人家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这就是说,从表面看,两个人都在暗处,实际上,他自己暴露在了明处,在暗处的是那个女人。他觉得这不公平,像是受到了蒙蔽。有时他想让自己把这个悬念放下来,管她是谁,只要不是鬼就行。说到鬼,他又联想到胡翠,想起老婆说过的话,老婆说过,鬼要跟他睡的话,月的是吸他的精。那个女人难道真是死鬼胡翠变成的吗?不要开玩笑。

金安注意到,七婶子不管是赶集,走亲戚,还是去菜园掐菜,挎的都是竹筐。那个偷玉米的女人,两次挎的也都是竹筐。七婶子的奶子也不小,跟他在玉米地摸到的面坛子甜瓜似的奶子是一种类型。七婶子的个头儿跟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个头儿一样高。这些不能说都是巧合吧。他一直觉得七婶子长得不错,比他的老婆长得好。可七婶子嫁给的是七叔,不是他,隔辈如隔山,以前他不敢对七婶子有什么非分的想法。自从有了玉米地里的意外惊喜,他就改变了对七婶子的看法,什么七婶子八婶子,夜的黑幕把人的眼睛一蒙,他是男人,七婶子是女人,他和七婶子的关系就得重新洗牌,重新组合。

一天趁七叔不在家,金安找七婶子去了,他的眼神儿显得很关切,说话也带着温情。他问七婶子家里有没有什么重活儿,他来帮着干一干。

七婶子说没有什么重活儿可干。

金安说:“我以前对七叔关心不够,这是我的不对。七叔的腿不得劲,我的身体毕竟好一些。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打个招呼我就过来。”

七婶子说:“你的心意我和你七叔都领了,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重的活儿,能干的我自己就干了,一般不麻烦别人。”

“七婶子把我当外人。”

七婶子笑了笑,说:“也不是。”七婶子没有往下说,没明确说出把他当成什么人。

金安从七婶子的笑里看出一丝窘迫,胆子大了一点,他问七婶子夜里敢一个人出门吗。

七婶子反问他是啥意思。

“我说了你别在意,我看秋的时候在玉米地里看见过你。”

七婶子脸上红了一下,但马上拿出当婶子的派头,说:“你这孩子,真能说瞎话,我天一落黑就睡觉,晚上从来不出门。”

“没错儿,就是你,你别再瞒我了。请你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

七婶子生气了:“你这孩子,真是越说越不像话,我是你婶子,比你长一辈儿,你知道吧?再胡说八道,我去叫你七叔回来!”

金安不知不觉向那块地走去。地里砍倒的玉米稞子都运走了,地已被犁了起来,并且耙过了,过几天就要种麦。他茫然四顾,什么都找不到了。不过金安的希望没有完全破灭,他知道,等麦子割掉后还会种玉米,玉米成熟后,他还会来看秋,那个女人说不定还会来偷玉米,到那时候,他就不客气了,一定要把女人仰面放倒,把女人彻底搞清楚。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后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后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