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月《马后桃花马前雪》全文
在生命终结之时,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然而,不是如同古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一样地抗击外寇,而是亲手刺杀了中原武林的盟主,为一个异族人报仇!
一、自矜倚剑气凌云
“拓跋锋!”这三个字是用沾着血的剑尖写在那具死尸的额头上的。三个字笨拙而丑陋,像一个三岁无知小孩的信手涂鸦,和拿着这把剑的英俊白衣人凛厉而强悍的气质丝毫不同。
满身伤口里的血在一滴滴往下流,但白衣人的眼睛里却有狂喜的意味,“第九个了,终于到了可以向‘天帝’挑战的时候!”看着掌中的剑和地上的那具尸身,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哎,怎么你的字还是写得像狗刨一样啊?”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清冷而熟悉的笑声,“拓跋锋,你这蛮子可真笨,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那声音中带着揶揄。
拓跋锋没有抬头,对于这个忽然出现在决斗现场的神秘人物,他并不感到惊奇——自从在黄山开始第一战以来,几乎每一次他与人生死相拼时,都会在现场看到或听到她:这个不知来历的神秘青衣少女。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跟踪我那么久,一定知道我所有情况了——但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岂不是很不公平?”拓跋锋终于忍不住向那个坐在枝头把玩着手中竹箫的少女发问了0
“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来跟踪我啊!”青衣少女歪着头一笑,轻轻从枝头跳下来,侧头看了看他,“九幽鬼母已经是第九个了!契丹蛮子,你的命还真是大呢……这一下,中原十大高手里除了天帝以外,都已经被你在比武中杀掉了罢?”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刚刚死去的高手,忽然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饱含忧患,和她平日烂漫天真的声音迥然不同。
天帝帝释天——那个神秘的武林第一人,虽然三年来从未在江湖中出现,但是中原武林每发生一件大事,莫不处在他强大的威望和影响力之下!而且,谁都没有看过天帝真正的尊容……他,或者她,似乎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
“我说蛮子,是汉人杀了你爹娘还是烧了你家园?为什么你要和中原武林过不去呢?……你非要把事情做绝吗?抢到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真的那么重要?——请你到此为止,返回塞外好不好?”青衣少女追问道。
拓跋锋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虽然知道她必定是中原武林的人,但是他没想到她会忽然间摊牌。他在尸身上擦净剑上的血迹,还剑入鞘,负手站在她身侧冷冷回答:“我不是为了抢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汉人的武学,并不一定就天下无双!我只是想给那些几百年来自高自大的中原豪杰一个警告:天下武功并不仅仅源出少林,就是异族人士里,也有比他们厉害得多的高手存在!”
“只是为了赌这一口气?”少女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声音也开始散发出寒意,“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了——你以为剑上的血迹这么容易擦净的么?”拓跋锋望着青衣少女,有些孤傲地道:“我只要再杀一个人就够了。只要再击败你们汉人的武林至尊,我就可以功德圆满地返回塞外,重新去大漠里放马狩猎——当然,我是要踩着中原武林的牌匾离去……”青衣少女突然神情一肃:“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看来,你定要和天帝分出一个你死我活来才肯罢休。”她很奇怪地轻轻笑了一声,就像她手中洞箫里呜咽而出的一个模糊的音符:“看来,我就是不想打架也不行了!”她蓦地转身,精气一敛,眼里有淡淡的神光透出,右手的竹箫横在当胸,亮出起手势,有些病态的瓜子脸上,此刻罩着一层杀气!
“你这是……”这个嘻嘻哈哈的丫头突然反常地慎重起来,拓跋锋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握剑,但终忍不住懵懂地问了一句。忽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他脑际,吓出了他一身冷汗:“难道……你就是天帝帝释天?”少女看着对方错愕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手中青色的竹箫轻轻摆动,垂眉淡淡地道:“我和帝释天,没有任何关系。”拓跋锋长长吐了一口气,忽然轻松了不少——既然她不是天帝,那么他们之间就没有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不愿意出手伤她。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听到她箫声的那一天——那个号称武林大家的黄山剑客,居然使出了那么阴毒的暗器,他只来得及剜出伤口附近带毒的肉,眼前就黑了。从鬼门关挣扎着苏醒后,就听见了头顶上方幽幽的箫声。他忍痛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一袭青衣、如蝶一般的少女,坐在枝头自在地吹着箫。她那飞扬的乌黑长发,如同雾一般在暮色中散开,衬托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瓜子脸。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邂逅了传奇——在他的民族中,那自远古以来就流传的,关于雪山上美丽圣女的传奇。
他又渐渐回忆起了方才结束的那一战——“是这个人救了我?她是汉人吧?一个似乎是武林中人的汉人,竟会救我?”拓跋锋有些不敢置信地想道。“喂——”他对树上那个少女打了声招呼,然后不客气地说:“吵死了,你安静一点好不好?弄得我睡不着。”箫声蓦然而止。青衣少女从枝头翩然而落,歪头看了看只剩一口气的他,嘴角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然后哼了一声:“真是对牛弹琴……一点风雅都没有的蛮子,早知道让你死掉算了!”
“果然是她救了我。”拓跋锋吃惊地想道,“而且她也知道我不是汉人!可现在所有中原武林人士,不都是欲杀我而后快吗?”虽然几十年来辽宋两国边界战争不断,导致了两个民族之间仇恨越积越深。但他此次入关,一人一剑挑战中原武林,却并不是出于任何的民族恩怨,也没有任何的政治背景。他只是一个武者,入关只是为了挑战中原武林在武术界的权威,他不相信那句“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名言。他要让中原第一高手帝释天的血染红自己的剑锋。但是要取得和天帝对决的资格,他必须先证明自己的实力——如果他杀尽了十大高手中的前面九位,那么神秘的帝释天也将不得不现身出来接受他的挑战。
四个月来,三场生死决斗,无数次小械斗和暗算围剿,无人能撄其锋。中原武林的荣誉,正被他一步一步地在脚下践踏。只要是武林人士,没有不知道“拓跋锋”这个魔星的,也没有人不盼着他死。但是,这个青衣少女为什么要救他呢?要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不要说一剑杀他,就是放着他流血不管,他都只有死路一条。然而她竟然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等他追问什么,淡淡的箫声又响了起来,青衣少女起身飞纵,消失在林间。“为什么她不杀我呢?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恐怕是大有来头啊!”拓跋锋望着那青色的背影,有些茫然若失。
以后几场决斗,她每次都来了,她的神出鬼没令他迷惑,但是她的笑语晏晏却让他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直到今日的兵戎相见!
青衣少女戴着碧玉环的手用箫直指他的眉心,她的语气,也凛冽得不带一丝暖意:“拓跋锋!为了中原武林的荣誉,我绝对不容许你杀掉天帝!”
“哦?哈哈哈……”看着对方苍白的脸上极度认真的表情,拓跋锋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断定那个天帝不是我的对手吗?你怕他输给我,丢了你们中原武林的脸?”
“你说的不错。”他本以为她会激烈地反驳或否认,然而出乎意料地,青衣少女竟一口承认:“其实……早在三年前,由于练功时走火入魔,天帝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近年的隐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如今你逼得他不得不站出来!所以在你找到他之前,我就得杀了你!”她话语中的杀气一句比一句浓厚,说到“杀”字时,全身的青衣无风自动。
虽然对杀气有本能的反应,但是冷笑还是不自禁地从拓跋锋的唇边流露:“哈哈……那为什么他不出来公告天下?他是留恋着虚名和荣华吧?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呢?这是全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何况,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也许他的不信任惹起了少女的怒火,激烈的反驳接连而来:“天帝昔年锋芒太露,仇家遍布天下,如果武功尽失的消息传开,他还活得了吗?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以为我喜欢和你决斗吗?我师父一直在替天帝治疗,想恢复他的武功,我当然知道这个秘密!”少女手上的箫再一次扬起,“不必再说了,蛮子,我们来判生死、决高低吧!我给你半个时辰,你自己调节好状态!”她的声音淡淡地飘落,然后她整个人也随之飘起,坐在了一棵树的枝头,静静吐纳运气。
剑从拓跋锋手上颓然垂下,剑尖指着地面。他走到一棵古樟树下坐了,开始反复地思考眼前的情况。他必须充满斗志去决斗!他已经快要达到梦寐以求的终点了,岂能被任何人挡住?
绿叶丛中,青衣少女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苍白的脸上隐隐有淡淡的青色阴影。她手指拈着剑诀,但是指尖却忽然微微发抖。
半个时辰后,树下的拓跋锋振衣而起:“可以开始了……”他来到草地的正中,没有抬头看对方,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淡淡说道。他的话说完了,奇怪的是树上的少女居然许久没有出声回答。拓跋锋也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凝神屏气地看着自己的剑尖。
“……今天我们休战吧……”忽然,树上的少女有些虚弱地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勒住了她的咽喉。
“好。”拓跋锋居然干脆至极地同意了。
——他刚和十大高手的第九位决斗过,身心均受重创,如果此刻和她动手,他几乎必输无疑……然而,她却主动把日期往后推迟三天,而不愿占这么一个便宜。
“三天以后正午……在此地……我们再战。”树上的声音又渐渐远离,断断续续地传来,最后轻得无以复加,“记住了……不见不散,不死不休……”声音终究如丝一般地断在树林里,这一次,没有洞箫的乐曲相随。
三日之后。
阳光垂直地从密林的枝叶间射到了地上,潮湿的青苔间蒸腾起一层氤氲的水雾。正午已经到了,那正是不见不散、不死不休的时刻。然而,站在林间空地中的只有青衣少女一个人,此时此刻应该在这里的另一个人拓跋锋,却不知所踪。
她怔怔地、不可思议地望着草地,湿湿的土露出黝黑的颜色,青苔在树底和岩石上显得茂盛而阴翳,然而空地上那片青苔却被划得零落破碎,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在下认输,永不复入中原——契丹人拓跋锋。”
“啪”,手中的箫轻轻掉到了地上,青衣少女怔怔地俯下身,抬起苍白纤细的手指触摸着苍苔上的字迹,眼睛里忽然有亮亮的波光闪动——她还是估计错了他:如果为了达到目的而背弃自己心中的准则,那么他所追求的东西也将毫无意义;在这个视武如命的契丹人心中,居然有着比武术更荣耀、更珍贵的东西!
“他,他居然就这样,走了?”碧色的苍苔从她纤弱的手指掉落,她看着地上的字,轻轻叹了一口气,许久不曾动一下。看着看着,她忽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苍白的脸在苍翠的青苔间触目惊心,就像一朵凋零在深夜里的白玉兰。
二、回首吹箫天上伴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雁门关外的一家路边小店里,拓跋锋微笑着喝下了最后一杯酒,然后把一锭银子扔在桌面上,起身解开了随身的包袱,把里面一件皮猎装穿了上去,换下了原来的长衫。从这刻起,他就要回到漫天黄沙中放马狩猎了。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吹着洞箫的幽灵般的少女、再也听不到那宛如天籁的箫声……这一切,将只会成为将来在风沙中回味一生的往事。
他邂逅了传奇,然而他居然连传奇中女主角的名字都不曾知道!拓跋锋不由自主地喃喃叹息了一声,然后抓起了剑。
“她姓苏,名字叫曼青。”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大惊,自己方才无意的自言自语,竟然被人听到了?回过头,看见店中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缁衣老尼,沉静而苍老的脸,如同林中那棵千年的古樟。“贫尼是青儿的师父空寂。”
“苏曼青……”他慢慢地念着那三个字,奇异的笑意在他眼中弥漫开来,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以后,大漠江南,万水千山,永不相逢。“多谢大师告知。吾无憾矣!”他大笑着起身出门。门外的杨树下,他的爱马正对他扬蹄欢嘶。关内刚有早春的迹象,杨花如雪般在空气中飞舞;然而,关外的故乡,一定还是满目的冰雪晶莹。
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怎得不回头?
“请带青儿一起走吧——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拓跋锋刚刚转过马头,耳边忽然听到这样一句不可思议的话,不由得奇怪地望了望老尼空寂。空寂师太的脸上泛起一丝涩涩的笑容,道:“少侠如果有心,可否随贫尼到精舍一叙?”
“是否是个圈套?”望着老尼的背影,拓跋锋想道,“应该不会吧。曼青……曼青……”默默念叨着青衣少女的名字,他牵起马儿,追向老尼。
竹舍里,氤氲的檀香袅袅散开。空寂师太把煮沸的水注入青瓷壶中,看着茶叶在灼热的水中慢慢舒展,变出滋润的颜色,满是皱纹的脸微微抽搐起来。某些东西一旦枯萎,是无法再次舒展的,比如爱情,还有生命。
青儿是我拣来的孤儿。在她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经常憋得直哭,小脸常常是青紫色的。大夫说,青儿的肺有天生的缺陷,无法很好地呼吸空气,而且随着年纪的增大,最多到二十岁上,她的肺就会慢慢地僵化,失去呼吸的能力。于是我带着她隐居到了雁荡山麓,为的是能让她自小就呼吸林中新鲜的木叶气息。为了让她的身子健康一些,我传了她一些养神静气的内功。听说吹箫可以调节气息,锻炼肺部的扩张能力,我就找来曲谱,让她学起吹箫来。
让我意外的是,青儿居然有那么高的习武禀赋。连天帝都对我说过,青儿资质绝顶,是一个百年难见的武林奇葩。何况,她自小在林中长大,习武更是心无杂念,进步神速,十五岁的时候,她的武功已经足以跻身天下一流高手的行列了。看见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武功一天比一天出色,我反而心里越来越难受……那些有什么用呢?即使她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她的生命也只能延续到二十岁那年而已。
青儿一直单薄得让人担心……因为不洁的空气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她只能在深山老林中,和我这样的老尼作伴,偶尔有客来,她就很高兴,缠着对方讲外面的事情和江湖上的演义。她最喜欢听木兰从军之类的故事,大概羡慕故事里女英雄身上那张扬的生命活力吧。然而,她只是单薄得犹如一张纸剪的女孩子呵。
后来,我一个老朋友来了,带来了一朵天山上的雪莲给青儿治病。青儿特别高兴,拿着那朵晶莹剔透的雪莲翻来覆去地看,要我的老朋友讲讲外面的故事。于是,他就讲起了大漠中的一个个故事——流沙、古城、海市蜃楼、雪山、仙女……
然后他说起,在那些游牧民族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遥远的雪山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圣女,如果迷路的牧人无意中看见了她,就会忘记回家,在雪山里痴痴发呆,一直到冻死,灵魂也就会被困在雪山上。青儿当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那个仙女一定也是很寂寞,才想让人来陪她聊聊。
朋友听后很难过,要带她去关外,换个环境治疗。青儿很高兴,想让我同意。我没有点头——我是要留在中原的,为了某一个人的缘故。我这个人,其实完全没有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啊……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同意。我是自私的,因为寂寞,我不能让青儿离开我的身边。
老朋友无奈地走了,青儿整整三天没有笑过。之后,一次次地因为无法呼吸而失去知觉。我开始后悔,我到处打听那个漂泊无踪的老朋友的下落,想要他把青儿带到关外去。
然而,拓跋少侠,你却在入关后杀死了他!——他是个江湖人,死于江湖是理所当然的归宿。我不能抱怨什么或惋惜什么。何况,他是死于光明正大的挑战和决斗中。看来只有我亲自带青儿去塞外了……但是,中原却有我至今无法割舍的东西。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曼青却因为我老朋友的死而恨你——因为你粉碎了她的梦,杀死了她尊敬的长辈。她决定要杀了你。于是她开始注意起你来,每一次你决斗,她都偷偷地去观战,以便在挑战的时候多一些把握。我不忍心阻止她做任何事,因为她今年已经十九了!她的病越来越严重,甚至在白天也会忽然昏迷过去。由于肺部功能的丧失,她已经很少再吹箫了……我就想,她想做什么,就由她吧!
何况她要做的,是完全正确的事情——她的一生是默默无闻的,但是她却可以选择灿烂的死。在她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就让她随心所欲地展现吧,让世间所有人知道她、惊叹她、惋惜她。那样,也算不辜负了她短短二十年里,无人知晓的惊世才华。
我想,如果你在决斗中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的话,暗中观战的青儿是会立即杀了你的。然而,你所作所为,无一不具有一个真正的武者之风。所以,在你遇险的时候,青儿救了你,并且那半年来很快乐地和你相处着。她最羡慕你身上的生命气息和活力,羡慕你来自她梦中的大漠雪山。她说你甚至比很多汉人都要好——雪山大漠里出来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然而她也对我说,她一定会阻止你杀天帝,她会用生命来捍卫中原武林的荣誉和声名!我同意了。然而,拓跋少侠,你让人很意外。我们都没想到你会因为她的缘故,放弃快到终点的道路。你执着于武学之道,却不肯做违背道义的事情,从这一点上,中原武林没有任何人能够及得上你——连帝释天也不能!
“我信任你,请你带青儿走吧,带她去看她想看的东西,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原谅我,还是无法离开中原随行。这件事,应该不会麻烦你太久,希望你能答应……”拓跋锋沉默了,他好像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湿的东西在蠕动,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嗯,我这是怎么了?是哭了吗?啊,真是好笑,我居然为了这么一个小丫头而流泪?”他这么想着,心中的伤感却在不断积累,使他的心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竟似要将他的整个人压垮。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箫声。“我能……见见她吗?”拓跋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一口饮尽。那茶中,分明有一股咸咸的味道。未等空寂发话,他站起身来,循着箫声向后院走去。
苏曼青斜倚在栏杆上,用力地吹着竹箫。夕阳将她笼罩在一层桔黄的光影里,使她看上去如同一只即将逝去的秋蝶。十几天不见,她的病又加重了,再也吹不出连贯的音符,碧玉的镯子在她伶仃的腕骨上滑动。“此后她可能要在这里卧病,直到无声无息地死去吗?”拓跋锋想道,“我会容忍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吗?”
“走吧……我带你去看沙漠!”他终于开口了。苏曼青惊讶地回头,笑容如花般在双颊盛开。看大漠,看雪山,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那是她的梦,她短短一生惟一美丽的梦。“但是,我已经走不动了……”她忧虑地叹息着。
“没关系,我背着你去,反正你轻得像一张纸。”拓跋锋试图朗笑,但是声音却有一些黯然。苏曼青轻轻地笑了:“好吧。我如果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可不准你抛下我不管哦。”
“放心,我到死都陪着你。”这个承诺刚刚出口,他又后悔这样冒昧的话语是不是会让她生气。然而苏曼青看着他,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契丹男子,笑笑,说:“我们走吧……抓紧时间,我要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呢。”
“空寂师太她不随我们走……”他解释了一句。苏曼青只是淡淡笑了笑,说:“我知道。师父是要留下来照顾霍叔叔的。”然后,她缓缓抬头,看着他,忽然又说了一句:“是我不好……我骗过你。我和天帝并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那个叫霍英铭的天帝,其实是师父年轻时候的恋人,师父一直不能忘了他——虽然他几十年前因为追求武学至高无上的境界,而舍弃了凡俗世界,包括我师父。后来,他成了天帝,再后来又成了残废……但是,在我师父眼里,无论他身份如何变化,他始终只是她最爱的人而已……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舍他而去。师父她……并不是一个适合出家的人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出门,拓跋锋接过她手中的行囊,放在马背上,又轻轻扶她上了马,忽然有些犹豫地问:“你不去和师父告别吗?”苏曼青抬头遥看了一眼远处的精舍,那里的竹帘背后,一个苍老的身影寂然而立。泪水忽然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滑落。
坐上了马背,拂晓的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她的袖中,长发在风中飞扬。白衣的契丹男子牵着马,带她离去——她本来只是一只江南的蝴蝶,如今却要飞进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市蜃楼、仙女……以后的一切或许再也不是她能想像。
三、断肠声尽月明中
雁门关。走入两壁峭立的谷口,看见前面关隘的三个模糊大字,苏曼青在马上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要出关了吗?那一边,就是大漠,雪山,草原了吗?
拓跋锋也拉住了马,抬头对她微笑:“你看,前面就是祁连雪山。怎么,不回头看看吗?出了关,就看不到桃花了。”在粗砺的风里,苏曼青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然而,马后的边关上也是冰雪晶莹,没有桃花。
“走吧。”她低头对着拓跋锋轻轻笑了笑,“我们出关去。”
拓跋锋翻身上马,策马向关口而去:“等你的病好了,我要你天天吹箫给我听。”
“嗯……”她眨了眨眼睛,“你听——风的声音好奇怪啊。塞外的风,声音都是‘咝咝’的吗?”她回头笑着问,却惊讶地看见拓跋锋皱眉细听,脸色已变得凝重!
“火药!”拓跋锋突然怒吼了起来,腰间揽着她的手加力,以惊人的速度从马上腾空而起,如同风送柳絮一般飘了出去。几乎是同时,关隘里传出了沉闷的轰鸣,瞬间由内而外地爆炸开来!关隘坍塌了下来,乱石如箭一般四处乱飞,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个人身不由己地往后连退好几步!拓跋锋就地一滚,护着她退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有埋伏……”好容易平定了胸口翻涌的血气,拓跋锋的眼睛里有雪亮锋利的光芒——目光四扫,看见峭壁上,乱石后,隐约有二十多个黑衣蒙面人的影子。
“是……是谁呢?”身边传来苏曼青轻轻的问话。他回头看了看她,心突然沉了下去。她的苍白脸色中泛起骇人的青色,不住地微微喘息,眼神却慢慢涣散下去。拓跋锋知道,刚才的爆炸,已经伤及了病重的她。
“没事……一群马贼小喽罗而已。”他拍拍她的头,“你先歇着,我去打发他们走。”话虽如此,他已从那些人的身手上瞧出他们绝非寻常的马贼!
“我,我和你一起去……”她挣扎着想起来,但是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了下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拓跋锋长啸一声,刚从石后跃出,耳边如同狂风冰雹,无数暗器向他打了过来,钢镖、袖箭、飞刀、铁莲子……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拓跋锋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十多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看了一看,抬头对着那一群黑衣蒙面人冷笑:“唐门的相思泪,黄河大侠的袖箭,丐帮的铁莲子……各位中原大侠真是给拓跋锋面子,特地赶来相送吗?”那一群黑衣人有些骚动,但是始终不答话,各自拿出武器围攻了上来。拓跋锋仰头大笑,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以他的天性,情况越是险恶,斗志便越是昂扬。眼见那二十多人将要形成一个包围圈,他足尖一点,从地上掠起,长笑道:“好一群中原大侠!这次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胡蛮’的武功罢!”笑声中,他双臂斜兜,闪电般地夺了两位黑衣人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那二人。中原十位绝顶高手已经被他先后杀了九个,这些人的武功,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泛泛。片刻之间,那二十四人中,已有十一人死在他手下。
那群人中有个灰衣人始终没有出手,此刻他下巴扬了扬,眼色阴郁地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三位同伴。三个人中有一人微微迟疑了一下,目光有些不忍,但是另外两位身形一晃,欺近了大石后面,拖起昏迷中的苏曼青,挥掌便向她头顶击落。
虽然身边几位高手缠斗正急,拓跋锋仍然密切关注着苏曼青的动静,见了如此情况,心下一震,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顾不得那柄刺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身子如同冲天飞鹞般从包围圈中跃起。
那柄峨嵋刺从他左腰刺入,随着他的跃起,一下子从腰间创至小腿。他身在半空,一掌拍出,只听“啪”一声,那个拍向苏曼青天灵盖的人大声惨呼,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拓跋锋一落地,觉得左腿整个麻木起来,立刻知道那柄峨嵋刺上喂了毒药,心下一沉,抢上前去抱起苏曼青,回过右臂护住了她。
受了刚才那一震,苏曼青稍稍苏醒了一些,看着那群围上来的黑衣人,苦笑了一下,低声对他道:“算了……我不要看雪山沙漠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拓跋锋扬眉冷笑,大声说道:“你看,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大侠!”苏曼青听见他冷笑,眼色微微黯淡了一下,然后微弱地分辩:“他们……他们瞒着霍叔叔做这么卑鄙的事情,霍叔叔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的……我要和他说去。”
“那也要有命去和他说才行。”拓跋锋眼见对方已经渐渐上前,等不得他们下一轮围攻开始,将苏曼青抱起,右手翻出,夺了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腿上麻木一片,不听使唤,手上抱了苏曼青,行动不便,局面更是危险之极。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便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蛮子!蛮子!”她大口地呼吸着,意识却在慢慢拉远。眼前模糊一片,只看见刀光剑影闪电般的穿梭来回,人影幢幢,那些呼号惨叫都慢慢离她远去。师父,师父……仿佛又回到了无助的幼年,她在内心不停地呼唤着惟一亲人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红色的东西洒到了她脸上——鲜红色的,在视野中模糊地飞舞着,映着关后的远山,宛如开谢了的桃花。那是血……那是血!是他的血!
她感觉到自己从他的怀抱里跌落到粗砺的地面上。她想大叫,然而,尽管张开了口,却呼吸不到空气,甚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几十步之外,就是白雪皑皑的祁连雪山,然而在她昏沉的意识里,看起来却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仿佛过了千百年,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黑乎乎的一群人聚拢来,其中一个人出声说话:“这个契丹魔头终于死了!”听见那个声音,她的身体触电般的震了一下,内心有一个声音疯了似的喊起来:“霍叔叔!霍叔叔!是霍叔叔的声音!”她终于知道,因为她的传奇的主角,是一个异族人……一个契丹人,注定了这个传奇永远无法成为真实……
“盟主,杀了这个女子灭口吧?”耳边有人喘息着说,冷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脸颊切了下来。霍叔叔……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微弱的愤恨无奈的笑容。
“慢着——不用动手,反正这个人也活不过下个月了。”霍叔叔的声音传来,淡淡地,不带一丝感情,“她有病,活不过二十周岁。”
七天后,武林中忽然爆出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曾经杀戮无数中原好手的契丹人拓跋锋,于三月十一日在雁门关外被至尊帝释天手刃!
然而,没人知道,那场震惊天下的两族第一高手交锋,其实根本不是公平的比武,完全是帝释天秘密组织中原武林好手的一次血腥围剿。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感和武林中虚伪的道德荣誉,使各大门派的长老们,不约而同地默许和支持了盟主帝释天提出来的血腥方案,并秘密派遣了本派中的精英人物参与围剿——为的是在这个践踏汉族武林荣誉的异族人出关之前,把他杀死在关内的土地上。
过了不久,武林中又传出一个令天下人扼腕叹息的消息——虽然挫败了不可一世的异族挑战者,然而中原武林的精神支柱、万众景仰的天帝帝释天,突然在一个雨夜逝去了……
任何一个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天帝的死只是大限已到的自然亡故——然而,只有几个亲手操办丧事的武林元老明白:那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有人杀了天帝。奇怪的是从房间内部摆设和尸体的形状来看,天帝居然没有一丝觉察和反抗的迹象。
苍翠的竹子掩映着精舍,帘下那个缁衣的身影更加苍老了。空寂师太站在竹舍内,倚门而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有一阵微风吹进了室内,轻轻吹起了竹帘。“师父……我……我回来了……”一条青色的身影如同一只断翅青蝶般无力地跌落在竹舍的青砖地面上——苏曼青瘦得吓人,那苍白的脸上,黑色的双眸如海般深不见底,但是眼睑底下,由于极度缺乏氧气,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淤青色。
“我……我还赶得及回来过二十岁的生日呢!”苏曼青微弱地笑着,忽然说,“师父,我有礼物给你……”她抬手指指,空寂师太看见了她背上的一个黑色匣子。打开匣子,血腥味忽然浓烈地弥漫在竹舍里——人头从匣中骨碌碌滚出,睁大着双眼,似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对方会向自己下杀手。
“师父,霍叔叔……霍叔叔他……以后再也不能离开你了,你说,好不好?”苏曼青微笑着,仿佛真地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样,“青儿帮你把他永远留下来了……你高兴吗?”
“啪”的一声,匣子从空寂干枯的手指间落下,“天啊,青儿!竟然是你杀了他?!”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晃着怀中少女。
“我要为他报仇!”苏曼青嘴角噙着倔强的冷笑,但是眼睛里的光却渐渐涣散下去,“我知道他也许不想我这样,但是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什么都不怕!”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师父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慈爱的师尊,快要哭出来似的,颤声问:“师父!是不是你把我俩的行踪透露给霍叔叔的?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不是?”空寂师太苍老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抽搐起来:“是他亲口向我求问你们的下落的——三十年来,这是他头一次向我要求些什么。他说不能让一个非我族类的胡人,在中原杀了那么多人后还来去自如。我忘不了他求我时候的眼神,那眼神……我已经有三十年没见过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不敢看徒弟含泪的眼睛。“而且他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
“所以……他被霍叔叔的人杀了。师父,你知道吗?他死得很惨!”她突然凄厉而疯狂地笑了起来,声音里隐藏着无尽的苍凉。泪水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滑落,终于,她轻轻地说:“师父……我不恨你……我知道,霍叔叔从来就比我重要得多……为了他,师父什么都舍得下……
“师父,我恨死中原武林那些‘大侠’了……来世,我……我要做一个契丹人……去看沙漠,看雪山,看……看草原……和他一起。”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上是大片的青紫色,她觉得身体忽然漂浮了起来,离开了师父的怀抱。
视觉慢慢模糊,所有的光线她的瞳仁里慢慢变暗、消失。但就在此时,一幅她毕生未见的美丽画册忽然在眼前一页页地翻开:长河落日、海市蜃楼、大漠流沙、雪山仙女……落日的古堡下,一个异族男子走过来,把正在痴痴看画的她抱上了黑骏马,带着爽朗的笑,对她说:“来……带你去看风景——一辈子都看不完的风景。”他牵着马,带着她一起走进了那幅美丽的画里。
苏曼青笑了,对着幻觉中那个人笑了。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变薄……然后渐渐成了一张薄薄的插页,轻轻地飘了起来,被合起的书页夹入了画册——身边的师父惊惧地看着她,看着徒儿一生中最灿烂的笑靥。
她的笑容在最灿烂的时候定格成永恒。
在生命终结之时,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然而,不是如同古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一样地抗击外寇,而是亲手刺杀了中原武林的盟主,为一个异族人报仇!
最后,她被埋在竹林里。竹林的另一边,埋着那个黑匣子。
“无论怎么说,即使是在世的时候不能相认,作为父女,死了以后总要尽量近一点罢。”空寂师太寂寞地想着,想着自己一生的遭遇和恩怨,拿起了那支碧色的箫。
——一直都没有告诉青儿,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由于做父亲的特殊身份和母亲的出家,而一直不能对外公开承认。而这支箫,其实是“霍叔叔”在她周岁时给她的礼物。是那个追求武学和名利几乎成痴的人,对于自己私生女儿惟一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