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垒生《明月照山河》全文
滔滔江水浩浩荡荡流经魏家庄,江畔丛生的芦苇在的江风侵袭下,泛成一片惨淡的黄色,正是深秋时节。这一年,抗战进入了相持阶段。魏家庄在战略上并不重要,所以还算平静。日本人占据了这个村子,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小小的魏家庄竟还有一点太平气像。
这一天,阴霾的天空如同黑砂锅底似的倒扣在头上,天际传来隐隐的雷鸣,看样子要下雨了。整个村中一片死寂。华虚斋望了望天色,收好晾在外面的衣服,泡了一壶茶,又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寒山诗集。
“华叔,有人来找你。”隔壁的小二拖着鼻涕跑到他院子前,大声叫着。华虚斋向外张望了一下,在村口的路上,有两个人影正不紧不慢地向他住处走来。他点着了灯,坐在门口。那两个人到了他院外,其中一个喊道:“虚斋兄在么?”虚斋是他在年轻时取的别号,知道的人并不多。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暮色中,站在院子外的,是两个穿着西装的人。
“秦兄么?”华虚斋依稀还有点印像,那是他燕大的同学秦力田,也是他的同门师兄。听说他毕业后仕途春风得意,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正是在下,呵呵,虚斋兄记性可真好。”那人笑着应道。他西装笔挺,荣光焕发。战时这样一套西装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跟他来的那位客人也是西装革履,比较起来,华虚斋一身的土布唐装,真是个土包子了。
“虚斋兄可真是安贫乐道,还是一清如水。”进了内室,秦力田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叹道。
“哪里比得上秦兄,秦兄印堂发亮,肯定又高升了吧。”
“哪里哪里,那是托汪主席的福0对了,还没给你介绍呢,这位——”秦力田的脸上都有一种谄媚了,“是大日本皇军少佐……”华虚斋的脸色有点变了。秦力田可能也看出了他的样子,道:“少佐是日本空手道名家子弟。此次特地来拜会虚斋兄,也是想在镇上开一个东亚武道研究会,想请虚斋兄出山,为共建王道乐土共奉心力。”在这个非常时期,华虚斋隐居在魏家庄,实在不想与任何与政治、战争有关的人物扯上关系,所以他冷冷地回道:“在下一介草民,只怕难当重任,秦大人、少佐,请回吧。”那个十分年轻的日本人突然走上前,向他一鞠躬,用纯正的中文说:“敝人船越刚信,船越流空手道初段,请多多关照。”
“船越?”华虚斋心中一动,不由得细细打量了这个日本人两眼,然后看了看秦力田,疑惑地道:“船越大师兄?”
“正是,少佐是船越大师兄的爱子。”华虚斋不由立刻对这个日本少佐产生了几分好感。船越大师兄是他当年习武之时的大师兄,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大师兄常带他去镇上买糖吃。那时大师兄已经二十五六了,简直像他父亲一般。后来船越大师兄学成回国,他还痛哭一场呢。他打量了一下船越刚信,果然有几分大师兄的样子。他兴奋地握住船越刚信的手,道:“大师兄好么?”船越刚信淡淡地道:“家父身体健康,也常常记挂着师叔呢。”华虚斋笑了:“不要叫师叔,我把船越大师兄当长辈看的。呵呵,真是虎父无犬子,少年英俊。”船越刚信抽出手来道:“虚斋先生,那成立武道研究会的事……”
“自然自然。”华虚斋点点头,但终还是没忘了补充道:“不过,船越少佐,我希望那是个民间组织。”船越刚信道:“是。具体事务,都由秦先生和虚斋先生您主持,皇军只以个人名义加入。”
有秦力田前前后后的张罗,“武道研究会”很快就成立了,设在桃花镇关帝庙前的一大片空房子里,后院就是船越那个小队的营房。挂牌那天,船越刚信和整个小队的皇军都来为关帝进香,四乡八里的人也有不少赶来看热闹。武圣庙前设这么个武道研究会,也算是地利吧。
武道研究会分成两大块,一个是拳术门,一个是兵器门。不过,和一般武馆不同,武道研究会里,有一大块是剑道和空手道。在这个小镇上,并没有太多的好手,他们平常做的事也近乎于其他地方的维持会。地方上有什么争执,多半由镇公所和武道研究会出面解决。招收了十几个本乡子弟习武,船越刚信小队里的士兵都是会员,几乎天天都来。
这一天,华虚斋给几个弟子讲了些南北拳术的差别,觉得有点困,想去小睡一下。刚回房,却见一个弟子跟在他身后,将前不前,欲言又止,面有忧色。那是乡间有名的大商人胡世德的侄子。“华先生,”那个弟子嗫嚅道,“皇军来收捐,我大伯带头抗捐,被抓了。华老师,请你向船越少佐讲讲,我大伯老糊涂了。”
“我去说说吧。”华虚斋打发走了那个弟子,穿好外套,推开后院的门。后院本是营房,不过船越刚信独自住在后院对门的一个小院里。
华虚斋走进那小院时,船越刚信正擦拭着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见他进来,船越刚信站起身,道:“虚斋先生,好。”华虚斋脱掉鞋,盘腿坐好,看着船越刚信把那把武士刀入鞘,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的佩剑?”
“是。家父为祝我武运长久,将家传宝剑赐我。”船越刚信说着,将刀双手捧着,递了给他。
“好剑。”华虚斋看着刀柄处,那里凿了两个汉隶“赤胆”。日本人铸刀之艺精益求精,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家父曾说过,配做这把剑下之鬼的,只怕不超过二十人。呵呵——”船越刚信笑了一声,“虚斋先生绝对是其中一个。”华虚斋心里有点不舒服,船越刚信的笑意中,似乎有点什么其它的意思,但他也马上不在意了。当初,船越大师兄说话也很狂,他们这批小师弟总是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事。大师兄讲他渡海来中国,在峨眉山上练狮子吼,在长白山和高丽马匪对战,听得他们这些小师弟一惊一炸的,而那时的他是最崇拜大师兄的一个,船越刚信大约很有大师兄的遗风。
华虚斋把刀还给船越刚信,道:“少佐,听说你今天下乡去,将胡世德胡公抓了起来?”船越刚信笑了起来:“华师叔,你是要为他讲情吧?其实也无大事,不过他竟然纠集四乡殷商,拒不纳捐。”嘴里说着,双手握刀,对准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华虚斋沉吟道:“不如由我来劝他,如何?”船越刚信的手动了动,笑道:“正要请华师叔代为缓颊。我也本不想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党,以后按时纳捐,还是皇军良民。”华虚斋有点想苦笑,但没有笑。
船越刚信的刀“嚓”的一声,像是动了一动,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两半,连着茎直裂到瓶口处,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离开了船越刚信那里,华虚斋心头并没有什么快意。尽管船越刚信并没有扫他的面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失望。
第二天,胡世德便被放出来。这老头倒也真够倔的,华虚斋好不容易赔笑着送走了胡家的马车,胡世德的骂声却犹在耳边回响:“我胡某不算好人,可我不做亡国奴,不做日本人的狗!就算死了也不向小日本低头!”掩上门,华虚斋的脸上却像是用浆糊刷了一层一样。战争,该死的战争!从小时候大帅进京,到后来什么玉帅、冯将军走马灯似的换,让他的心也冷得像冰。一直到传来消息说日本人攻破了北大营,少帅一路败下来时,当时他听着像听到一个远在西伯利亚发生的事情。五胡乱华,蒙元,直到满清,哪一朝不是来时汉人像杀猪也似的叫,亡了后又出现为前朝尽节的遗老。他并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错,裕仁坐了龙庭,与溥仪坐龙庭也没什么不同。
这么想着,华虚斋走到兵器架子前,抓起一把剑,走到场中,左手捏个剑诀,开始练一套青萍剑。他想像着面前有一朵菊花。如果他也以一样的手法,能不能和船越刚信一样将菊花劈成两半?像是有万丈阻碍,他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即使只是想像,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一心不动,把一朵开得娇艳的菊花均匀地一劈为二。他的心已乱,剑变得像有万钧重量一般,再也无法舞出轻灵的剑花。
终于,华虚斋长叹一声,剑尖无力地垂下。
过了几天便是重阳,华虚斋带着弟子们去镇外登高。快到西门处,是一大片空地。以前,各地来的打把式卖艺的很多,现在是战时,别地多半一片萧条,这里相对而言比较平静,反倒比前些年更热闹了。
一个弟子忽然叫道:“华老师,那里有人在卖拳。”一堆人围成一个大圈,不时发出叫好声。他走过那堆人前,只见当中是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蹲在地上,面前竖放着一块青砖,已裂成两半,切口平滑如刀削。这汉子一抱拳,道:“列位,请了。”那是要钱的意思,看客一下散了大半,只有几个人扔了些小钱。那汉子蹲到地上拣着钱,华虚斋心中一动,试探着叫道:“葛兄?”那人闻言,有点诧异地抬起头,二人目光一相交,华虚斋突然失态地冲上去,一把抱住那人,叫道:“哈,果真是你!”这人乃是他当年燕大的好友葛平!葛平也笑了:“华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华虚斋一把拖起这位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道:“走,喝酒去!”接着扭头对弟子们道:“你们自己逛逛吧。”回到华府,这对分别十几年的好朋友二话不说便喝开了。酒过三巡,华虚斋道:“葛兄,今天见了你的手刀,可比那时精纯多了。”葛平道:“见笑见笑。不过也不敢妄自菲薄,我的手刀曾砍死过两个人。”华虚斋的心里不由翻了一下。毕竟,这后院住了一小队日本兵。他小心地道:“那一年你没有毕业就失踪了,听说九一八以后你加入了东北义勇军,是吧?”葛平挟了一块肉吃了,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不过队伍早让日本军打散了,我现在是个卖艺的江湖人。你呢?”华虚斋不语,他可没有勇气说,自己为了建设皇道乐土而在日本人手下做事。于是岔开话题,道:“秦力田也在这里。”葛平撇了撇嘴,道:“我见过他。”在燕大,葛平就和秦力田处得不好。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默了。“葛兄,你到底想来这儿做什么?”华虚斋端起酒杯。
“华兄,你是要追问我么?”葛平喝了口酒,反问道。华虚斋也的确有点担心葛平会对船越刚信不利。船越刚信是大师兄的儿子,单单这一层关系,就比秦力田还要亲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刚信告密说来了个义勇军,他也绝不会做的。
葛平又大大在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还是光复军的一员。虽然我们这支队伍在关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冷。”葛平的眼亮得吓人。华虚斋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他努力掩饰自己:“华兄你醉了!”葛平逼视着他,道:“华兄,你当年的豪气哪去了?你难道不想把你们中国改变一个样子么?”葛平的话中已明显的带着几分酒意。
华虚斋心中更不安了,往外边望了望,又站起身来,将门掩上,低声道:“葛兄你真醉了!你不是中国人么?什么叫‘你们中国’?”葛平的脸色沉了下来,抓起酒瓶,人站直了:“华兄,高丽亡国奴葛平,不敢称天朝上国为父母之邦。”说着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他的声音也带着点讥讽,让华虚斋不由自主地感到羞愧。
只听得葛平激动地道:“自甲午年高丽大院君卖国,朝鲜已亡。一个亡国奴,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国土上醉生梦死?哈哈,我只是个亡国奴!”葛平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华虚斋突然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瓶:“葛兄,抱歉,我不知道。”葛平伸手一挥,“嚓”地一声,瓶口如被利刀砍过,平平地被削下一块来。
好一个手刀!葛平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华兄,我不愿做亡国奴。”华虚斋的心底也一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哈哈。”酒在胸中燃烧,只是,他却并不觉得热。
葛平突然又把杯子往桌上一放,道:“华兄,我这么个败军之将,本来也不该厚着脸皮逞什么英雄,可是,我还是想把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赌上一把,就算没有人会说我是第二个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个葛平。”安重根是朝鲜著名的英雄,因为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而壮烈牺牲。
葛平沉声道:“你以为你主持的只是一个武道研究会么?事实上,你这儿的后院,是个军火库。船越刚信看守着附近的几个支队的辎重据点,我们和友军的几次突袭都被船越刚信破坏了。”华虚斋的声音在发抖:“你想炸军火库?”葛平有点鄙夷地一笑:“你变了,我看错你了。”华虚斋有点羞愧,可多少也有点坦然:“不,我并没变,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葛平逼视着华虚斋。
华虚斋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葛平颓然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突然被敲响,华虚斋心中一跳,道:“谁呀?进来吧。”进来的是船越刚信,身后还跟了两个持枪的士兵。船越刚信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眼里是一股气愤和绝望的神情,看着华虚斋时又带了点鄙夷。华虚斋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谈不上什么高手。”船越刚信道:“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在武场指教一二。”葛平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亡国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说着,面向华虚斋,端起杯子,道:“华兄,再见了!请!”华虚斋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那酒便似血一般洒了一地。
华虚斋心中一沉,葛平已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走出门去。门外,已经有两个持枪的士兵等着了。船越刚信向华虚斋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华虚斋一人呆呆地立在那里,紧紧的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作舜臣死,不为昰应生!”李舜臣是明万历年间朝鲜统制使,为抗日本入侵,于万历二十六年战死于露梁海峡。李昰应为甲午年间大院君,当时朝鲜王之父,亲日派。华虚斋听着葛平的长吟,终于再也忍不住,举步向武场赶去,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当华虚斋来到武场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观看的人,他的弟子们也在那里围观。他刚挤进人群,便被秦力田拉着坐下了。
华虚斋看到,有两个被打败的日本士兵躺在一边,又一个很高的士兵站起来,朝葛平鞠了一躬,道:“我是一等兵长谷川昭弘,请指教。”说着,拔出了长刀,“我是剑道初段,请不要轻敌。”
“倭寇,”葛平轻蔑地撇了撇嘴,“死在你们手下,实在是我的耻辱。”冷笑着从架上取下一柄长枪,左手抓住枪把,右手握住枪根,抖了个花。
“做得对!”华虚斋暗暗叫好。枪被称为百兵之王,五尺五寸为步下枪,七尺为花枪,八尺二寸中平枪,一丈二尺为大枪,一丈六尺为大杆,一丈八尺就是长矛了。明何良臣在《阵纪》中说:“马家枪,沙家竿子,李家短枪,各有其妙。长短能兼用,虚实尽其宜,锐不可当,速退不能及,而天下无敌者,惟杨家梨花枪法也。”葛平所用的,正是杨家梨花枪。
杨家枪法,出枪甚长,枪尖极为灵活。对付东瀛居合斩这类一刀即杀的招术,的确十分见效。
葛平的长枪拖地,发出轻轻的声音,却尖利得像一根针。华虚斋心头一凛,细往枪尖看去,枪尖并没有碰到地上,像一条毒蛇的蛇头一样,在窥测对手的痕迹。而那种声音,也许只是枪尖上发出的杀气激起的声音。
“锵”的一声,像从天空中劈下一道电光,而几乎同时,像有一条毒蛇从地面猛扑而起。
周围看着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叫。华虚斋却看得明白。葛平胜了。
在刚才那一瞬,长谷川的刀刚拔出鞘时,葛平已经一步抢先,枪尖穿过长谷川的肩头。
长谷川几乎有点震惊地看着已经穿透了他肩头的枪,小声道:“好枪法!”他的左手伸上来,抓住了枪杆,一把拔出。
血洒了一地。刀落到地上。
华虚斋几乎是立刻看见了一直正襟危坐着的船越刚信站起身来。
“葛先生,在下船越刚信,请指教。”船越刚信道。
葛平在微微地喘息。像长谷川这样的人,绝对算是个高手。能击败这等高手,看似举重若轻,其实也已有点体力透支了。他把枪扔到地上,朗声吟道:“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这声音也并不算太大,却像一个焦雷打在华虚斋头上。华虚斋抬起眼,看着场中。船越刚信没有脱军装,直直站着,手扶着腰上的“赤胆”。葛平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
华虚斋的心立时沉了下去,他知道葛平想用长剑来克制船越刚信那种弯刀,但他也明白,葛平绝对选错了。日本刀有一定的弧度,打制时用的渗碳钢,即有硬度又有一定的弹性。明末抗倭时,戚继光就鉴于中国的刀剑难以匹敌日本刀,才发明了狼筅。葛平所选的这把剑虽然长度比船越刚信的长,可是钢口一定不如那把“赤胆”。葛平握剑在手,抖了个花,道:“小日本,来吧。”船越刚信双手握剑,举剑齐眉。这是剑道中的“正眼”,是个起手招式。华虚斋有点为葛平担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轻意败下阵来。
船越刚信嘴里忽然发出裂帛般一声,两脚一错,人极快地到了葛平跟前。剑道本身很讲究步法,像船越刚信这一招,几乎没人看见他脚步的动作,就已欺近了葛平身边三尺。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实用,像空手道的侧踢,踢不出教门弹腿的花式,来来去去只是一招,但长度、力量上都胜过了弹腿。在持久战时,可以会不敌弹腿,但这样在极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弹腿不能望其项背。船越刚信的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动,取的也是一直线,简直如影随形,整个身体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时间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为片面强调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术越来越讲究一击必杀,也有点那种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华虚斋在和船越刚信对阵,他能支持多久?
葛平一定没料到船越刚信的速度快到这样,他的剑反手一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下格住了。剑刃和刀刃格在一处,火星直冒。葛平的脚下也因为挡不住船越刚信这般大力,正在后退。
华虚斋知道,葛平在力量、速度几方面都不及船越刚信,何况失了先手,败是必然了。不由喊道:“葛兄,快弃剑吧,你败了。”葛平咬着牙,没说话。“锵”一声,掌中的剑断成两半,船越刚信的刀却没有停,一挥而过。
在围成一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葛平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涌如泉。
华虚斋的眼里,泪水渐涌。当年那个亦歌亦哭的葛平,现在已经是一具血洒武场,身首异处的尸首了。而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先生,虽已经成为南京政府主席,却在与那些强盗携手共建王道乐土。
“葛兄,我负你。”华虚斋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看了看身边的秦力田,秦力田脸上却带着点笑意。
葛平的头在地上,像一块无生命的石头,眼眶却瞪得欲裂。死不瞑目!华虚斋直到这时,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
“混蛋!”一个年轻人怒吼着跳了出来。在这时跳出来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胆量的。华虚斋正想把他叱回去。却听得一阵惊呼,然后便见船越刚信的刀从那个年轻人肩头收回来。那个年轻人的右臂掉在地上。
华虚斋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了起来,想要大喊。秦力田拼命拉着他,小声道:“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虚斋兄,让皇军处理吧。”人群在骚动。船越刚信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巾,细细地擦拭着“赤胆”,傲慢地说:“诸位,这个死者乃是重庆伪政府的间谍,皇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是咎由自取。”华虚斋看着船越刚信优雅地动作,只觉心头的怒火在燃烧。
人群中有个人喝道:“中国人难道是让你们随意宰杀的牲畜么?”
“大多是。”船越刚信斜乜了众人一眼,大声说道。在他的目光下,不再有声音了。秦力田大约觉得有点煞风景,站起身来喊道:“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圈万岁!”华虚斋机械地举着手,木然地张着嘴,无声地应和秦力田的欢呼。他听到发自于那些看客中的欢呼声,先是稀稀拉拉的,接着一阵高过一阵。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
夕阳敛起了余晖,天黑了下来,武场上的人群什么时候散去的华虚斋也不知道了。最后只留下他和几个弟子孤零零的立在当地。良久,华虚斋长叹一声:“你们回去吧。”几个弟子有点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向他对弟子的练功很严厉,今天一反常态,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吧。华虚斋笑了笑,道:“今天我想清静一下。”散去了弟子,他向后院走去。
长谷川昭弘今晚站岗,肩上还吊着三角带,一见他,道:“华先生好。”华虚斋微笑着点了点头,像是要走过他身边。在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手一翻,手臂一把格住了长谷川的脖子,用力一扳,随着“咯”的一声,长谷川的脖子一下长出一截来,人也倒在一边。
看看四周,换岗还有一阵。他从长谷川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把长谷川的尸体拖了进去。里面堆得满满的,都是弹药。华虚斋抓了几个子弹,用随身带来的老虎钳拧开了,把火药倒在带来的一个小铁盒里,又用指甲抠去了盒底的蜡。盒里是浸在煤油里的白磷。煤油流完,大约要五分钟,有这五分钟,足以让他出城了。
他安排好,推门出来。门外没有人。华虚斋有点想笑。对于葛平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于他来说简单得像是举手之劳。他刚想锁门,忽然有人用日语喝道:“什么人?”回过头,船越刚信正站在后院门口,狐疑地看着他,几个士兵已经拉开枪栓。
华虚斋笑着说:“船越世兄,是我。”从船越刚信身后,秦力田像鬼影子一样钻出来,上前一边拉住他道:“虚斋兄,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告诉少佐今天可能葛平会有同伙会有所行动,万没想到竟然是你……”华虚斋的怒火被“蓬”的一下点燃了,他一把推开秦力田,啐了他一口:“汉奸!”秦力田委屈地抹了把脸,道:“虚斋兄,冷静点,你再这样,只对你自己不好。快向少佐认罪吧,我们对得起大师兄么?”华虚斋不再理秦力田,甩掉了外衣,露出一身劲装,站在门口,背着手,看了看天。
月光如水。这如水的月光,照着的,也是几万里大好河山。
他平视着船越刚信,一字一顿地说:“中国人华虚斋,向船越少佐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