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好汉刀》全文
一个小小的女孩爱上了一个远游行侠的少年,为了他,她苦练武功,千里奔波,身入公门。
少年果真如想像中一样神奇、勇敢、机智,捣毁了邪恶的组织,谱就了灿烂的传奇。
一、失镖
心比天高的“壮志凌云”吴中天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在怔怔发呆。
吴中天是京城泰安镖局的总镖头,擅使一对镔铁锏,自出道以来即横扫南六北七十三省的绿林大盗,为他自己和泰安镖局闯下了赫赫威名。
当昨天上官若菱拿着一万两银子来镖局托镖时,吴中天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因为上官若菱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温柔、娴雅、楚楚动人。如果让她一个人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相信没有人敢保证会不出事。吴中天也不相信,所以他虽然对上官若菱的来历感到突兀,但还是一口应诺了。上官若菱当晚就住进了镖局的客房,正式受泰安镖局的保护。
然而,今天早晨吴中天起床不久,就发现上官若菱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梳妆台上的一张白纸,纸上写着七个朱红小字:夜深专寻花蕊眠!
“夜深专寻花蕊眠”丁一鹤是当今江湖中最有名的采花大盗,据说集所有同道的优点于一身,武功高,轻功佳,英俊风流,心计过人,每得手便留下一张写有这七个字的便笺。丁一鹤这几年滞留京城,作案数十起,一直安然无事,令京城大大小小的捕头和武林中的正派人士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吴中天喃喃道:“丁一鹤呀丁一鹤,你这个臭淫贼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出来与我交手,唉,只怪我昨晚兴奋过度,多喝了几杯,否则我自会听到一些动静。”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失误找到理由辩解,要不然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一名镖师上来禀报:“总镖头,我刚查了上官若菱要求护镖的纪录,说是有个表哥住麻子胡同南街最里面。”吴中天一怔,喃喃道:“麻子胡同南街最里面,不正是‘敢断头’梁直梁好汉的家么?”江湖上很少有人不知道“敢断头”梁直的,这位梁好汉会一套不知来路的“好汉刀法”,侠肝义胆,爱打抱不平,勇猛绝伦,浑不畏死。平生决战三百余次,百战百胜,次次浴血而还,神情自若。
“上官若菱有如此表哥,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护送下江南?”吴中天越发糊涂了,看来绝对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这位“敢断头”梁好汉梁直了!
吴中天沿着狭窄曲折的麻子胡同走到了最尽头,就看到了梁直的家。门上朱漆脱落,斑剥陆离,此时正半掩着,有人在家。吴中天推门而入,就看见了一片狼藉的景象,床、桌、椅、凳全部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凌乱不堪。床上却有一人斜躺着,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人满面虬髯,一身风尘,身上一柄大砍刀,如同一位游历方回的豪杰之士。
吴中天皱了皱眉头,道:“请问这可是梁直梁好汉的家?”那人一动未动,道:“正是。”
“在下泰安镖局的吴中天。”
“久仰。”话虽这么说,但却没有一点久仰的意思,身子仍然一动未动。吴中天忍住心头不快,冷冷道:“我特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表妹昨晚被采花大盗‘夜深专寻花蕊眠’丁一鹤掳走了。”虬髯大汉顿时阔嘴大张,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中天恨恨道:“亏你也算一方成名英雄,竟让一个如花似玉的表妹独自一人下江南。”虬髯大汉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也很恨丁一鹤,但是不会相信他如此没有眼光。我总共只有两个表妹,都过了三十,孩子都一大堆了,现在只怕长得比我还难看。莫不是普天下的男人都已变成了瞎子?”这回轮到吴中天瞠目结舌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不是梁直梁好汉?”
“不是。”吴中天盯着虬髯大汉,有些愤怒地道:“你为什么不早说?”虬髯大汉露出了一些笑意,道:“你为什么不早问?”吴中天一呆道:“你是梁直的什么人?”虬髯大汉道:“朋友,不打不成交的朋友。”
“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刚从塞外回来。”
“你是干什么的?”
“打劫为生。你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还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和梁直的武功谁更高?”
“按道理是我比他高上一些,可是我就是没有胜过他。和他比武,我居然胆寒。”
“那好,我想和你比试比试。”
“为什么?”
“第一,你是打劫的,我是保镖的,从来水火不相容;第二,我想知道梁直值不值得我去请。”吴中天说完便取出镔铁双锏,一招“横扫六合”向虬髯大汉拦腰袭去,气势如虹,这正是他的成名绝技,不知有多少绿林豪客败在了这一招之下。
虬髯大汉一笑道:“倒也不差!能逼得我出手了。”双手一捞,竟将两根铁锏牢牢握在了手中,任吴中天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开。
吴中天突地松手,道:“我一定要找到梁直,这次只有他能帮我泰安镖局了。”虬髯大汉将双锏还给吴中天道:“我虽然不知道梁直到哪里去了,但是我知道他与有孟尝之风的‘卫圣侯’孔世风交好,多半是到他府邸去了。”吴中天道:“孔世风我听说过。还要请教大侠名号?”虬髯大汉道:“在下朱猛。”吴中天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就是‘铁面灵官’朱猛!”灵官原是道教中的护法之神,专察人之为善为恶,法力无边。“铁面灵官,善恶分明。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朱猛武功卓绝,与梁直脾性相投,最是知己。
吴中天道:“此事还想请朱大侠协助。”朱猛一笑道:“你如果能请得动梁直,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卫圣侯”孔世风据说是孔子后裔,文武双全,有一次因救驾有功,而被封为“卫圣侯”,名扬京城。
侯府座落在京城繁华地带,占地千顷,院墙连绵,气势恢宏。吴中天自忖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此时此地也不禁有些惴惴然。朱门之外的迎宾见到吴中天的模样,愈发趾高气扬,喝道:“干什么的?”
“在下吴中天,是‘泰安镖局’的总镖头,有事求见卫圣侯。”迎宾马上换上了另一副脸面,笑道:“你等着,我马上去通报。”俄顷,一人从门内迎了出来,蓝宝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正值中年,后面还跟着一群随从,自是“卫圣侯”孔世风无疑。
孔世风见了吴中天,微微一笑道:“‘壮志凌云’吴中天吴总镖头光临寒舍,真是荣幸。吴镖头里面请。”
“不敢打扰,只是有急事要见梁直梁好汉一面,还请侯爷担待。”
“我今天设宴是请了他来,可是他却有约在先,到猫耳胡同的街角去吃杨一碟的猪头肉了。”
西风。孤灯。街角。
一座残破的草棚将寒夜衬得越发萧索凄凉。有两个人围着一只火炉,背风而坐,小案上摆着一碟猪头肉,一壶浊酒。这二人年岁相当,都只有二十五六岁。一人腰插一口青钢刀,面目方正,生机勃勃,眼中热情似火,似乎能将沉沉黑夜都点燃。一人少了一只左臂,袖子被街口的风吹得东飘西荡,就像是随时将要坠落的秋叶。但他神情从容淡漠,不愠不躁,像超然物外的隐士。
独臂人看着同伴,道:“你真的觉得我的猪头肉比孔侯爷家的山珍海味更好吃?”同伴笑了,道:“当然不会。我只不过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时,那种无拘无束的自在。当然——杨一碟你的猪头肉也算是不错的!”独臂人一笑,拍了拍同伴的肩,叹道:“梁好汉啊梁好汉……”话未说完,突听见街头传来一个的声音:“梁直梁好汉在么?在下泰安镖局吴中天有急事求教!”声落,一条人影已出现在二人眼前。来人身粗腰壮,腰插两根镔铁锏,正是吴中天。
梁直叹了口气,喝下一杯残酒,道:“吴总镖头若不嫌弃,便来喝杯薄酒如何?”
“不敢,吴某来找梁大侠是有要事。”吴中天说着,自怀中掏出写有“夜深专寻花蕊眠”的那张白纸递给梁直,续道:“昨天梁大侠的表妹上官若菱到敝镖局来,要求在下护送她到江南去,并付给在下一万两银子的酬劳。可是……”说到这里,吴中天不由得顿了顿,毕竟这件事太令他丢脸了,他说出来到底有几分羞愧。
梁直接口道:“然后她就失踪了,房间里只剩下这张字条?”吴中天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梁直看着吴中天,一字一字地道:“那你也应该去找丁一鹤,找我干嘛?而且——我自十六岁那年离家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表妹,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叫上官若菱的表妹!”吴中天的口中顿时像被塞了一个大鸡蛋,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才道:“那位上官小姐在敝镖局留的记录中说是梁大侠你的表妹,所以不管你承不承认,从现在起你可以获得赔退的一万两银子。”梁直突然向杨一碟笑道:“今天一早上,我的左眼就跳个不停,原来真的会有横财掉到我腰包里来呢!”独臂人也笑道:“我怎么就没有一个这样的表妹?”梁直呵呵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是她的表哥?”他这句话在问杨一碟,也在问吴中天。
吴中天定定地盯着梁直看了好一会,才道:“我现在也不信了。但是这事过于离奇古怪,只有找你才是我最好的办法。而且此事更像针对你而来,只怕也根本不容你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梁直又仔细打量了吴中天一眼,发现传说中狂妄自大的泰安镖局总镖头其实要比想像中精明得多。
杨一碟突然嘻笑道:“恭喜梁兄,一下子有了一万两银子,梁兄打算怎么花呀?”梁直搔了搔头,看了看吴中天,又看了看杨一碟,才道:“不如我们现在去京城最好的‘玉楼东’吃上一顿,然后再去‘苏记布坊’一人做上一套最好的衣服,最后再把‘弄玉楼’包下来,叫上最红的姑娘来陪酒如何?”吴中天愕然,良久才回过神来,皱眉道:“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把银子赔给你,是希望你能用它们尽快找出丁一鹤。”梁直笑道:“此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你要我到哪去找他?我想不如等他来找我吧。所以我们大可不用急的……”杨一碟喃喃道:“找丁一鹤的确不该急的,不过,现在我们好像遇到麻烦了!”不知何时,在三人后面的长街里现出了一群黑衣黑裤的蒙面人,就像突然自黑暗中现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靠近三人,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刀剑,杀气凌人。
杨一碟的话才落音,为首一名黑衣人已掩至梁直的身后,剑如灵蛇般刺向他的后心。梁直突地侧身、拔刀,反削而出。只见青光一闪,蒙面人那一剑落空,面门立时中刀,一声闷哼,仰天倒下,鲜血长流,再也看不清本来面目。
所有的黑衣人都被梁直的这一刀镇住了。吴一天抽出腰中双锏,道:“你们是谁?何以鬼鬼祟祟,不以真面目示人?”梁直道:“是这几年最嚣张的‘幽灵’杀手,你护住杨一碟,我来对付他们。”青钢刀一挥,遂冲入蒙面人群中,挥刀大砍,勇猛无敌。
“幽灵”杀手组织是四年前自京城突然出现的一股黑道力量,其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头百姓,莫不深受其害。只是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老窝在哪儿,却是谁也不知道。偶尔有人好不容易得到一点线索,却绝对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众杀手早就知道梁直是当世最难惹的主,将他围在中间,一起环攻。他们脚下快速交错,移形换位,飘忽诡异,且妖气森森,只待被围之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定力不支,露出破绽,就会立即被格杀。吴中天看出情势不对,道:“梁好汉,千万不要被他们的阵形困在中间,快突围出来。”梁直爽朗的笑声从杀阵中传了出来:“多谢吴兄关心!”声落,但见杀阵中一道青色的电芒突地一闪,紧接着一阵红雾散开,围攻的黑衣人便四下散开了。只剩下一人立在中间,威风凛凛,浑身被鲜血染红,伤处无数,却依旧面不改色,神情自若,正是梁直梁好汉。
众蒙面人身上各中一刀,或死或伤,看着梁直,眼中都有惊惧的光芒。一人吹响口哨,他们便像幽灵般地全都在黑夜中消失不见,包括地上的尸首,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来过。
杨一碟呆呆地看了梁直半晌,才道:“看来你的功夫又进步了!”吴中天也觉自愧不如。这时,一人自街墙跃下,大笑道:“贤弟好功夫,我正想出手,却被你一招就打发了。”来的是个佩刀的虬髯大汉,正是“铁面灵官”朱猛,“嗯,你刚才那一刀叫什么名字?”梁直道:“我也是临阵自创的一招,就叫‘管他妈,刀砍六七八’吧。”说完与朱猛一起哈哈大笑。
吴中天突道:“幽灵杀手组织为何要与梁兄为难?”梁直道:“因为我们兄弟一直在追查他们?”吴中天眼中现出敬意,指着杨一碟道:“也包括他吗?”梁直突地变得神色黯然,摇头道:“他从前也曾是一位有名的武林高手,精于双刀,可惜在一次行侠仗义中寡不敌众,被砍去一条手臂,武功从此就全废了,只能在此卖猪头肉,安贫乐道。”吴中天眼中敬意更浓。
二、真假女捕头
京城中这两天最热闹的话题莫过于“夜深专寻花蕊眠”的丁一鹤了。丁一鹤又采花了,采到花后又照例留下一张“夜深专寻花蕊眠”的红字白纸。只不过他这次劫走的不是名门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甚至连颇有姿色的风尘女子都不是,而是住在猫耳胡同的雷嫂——那个胖得像猪、丑得像夜叉的雷嫂。
雷嫂的丈夫一早起来就寻不见她,找了好半天只在床头找到了一张写有红字的白纸。等到他问明白了上面是几个什么字时,就立即报官了。丁一鹤的名头实在太响,一个平头百姓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报官,报官后就会有捕头去代劳搜查找人。只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传说中风流好色的丁一鹤会劫走自己的老婆。
梁直睡在狗窝一样的床上,想起各种贬损丁一鹤的流言满天飞,就忍不住想笑,只要丁一鹤还不是下三滥的小贼,就根本不能忍受,非找上门来不可。
“砰砰砰”,门外突然有人敲门。梁直躺在床上一动未动道:“请进。”一人推门而入,是个皂衣按剑的捕快,柳眉凤目,巧鼻细嘴,虽然颇有一股英武之气,但一眼仍能看出是个年轻女子。
女捕头进得门来,仔细地端详了梁直一会,好像在把这个大名鼎鼎的人与谁做着比较,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梁直时常被先闻其名再见其人的人盯看,本来早就习惯了,但被一个女捕头用怪怪的眼神这样看着,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坐起身道:“请坐。”女捕头收回眼神,道:“我是南城的捕头‘菊花剑’柳章台。”这两年来京城最有名的捕快不是“鹰爪”袁克礼,也不是“火刺”艾风,而是“菊花剑”柳章台。“菊花剑”柳章台是个女子,中看又中用的女子,六扇门中不世出的女捕头。梁直站起来拱手道:“久仰!”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英武中又带着妩媚,若是除去制服,换上一身女儿装,定是个会让任何男人心动的绝色美人。
柳章台被梁直这一看,竟有几分羞怯,将头扭开,过了好一会才正色道:“听说你一个表妹最近被丁一鹤劫走了?”梁直苦笑道:“如果有一天有人突然告诉你,你多出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表妹,并给了你一万两银子,你是信还是不信?”柳章台惊讶得“哦”了一声。梁直续道:“所以我现在想破了头都没想清是怎么回事?”柳章台道:“给我看看那张丁一鹤留下的白纸。”
“我这几天有了银子后就常喝醉酒,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在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那张纸又不是银票,我拿着有什么好处?”
“今后有任何情况就来衙门通知我。”
“为什么不是你来找我,这本是你的职责。”
“你家实在太乱了,就像个狗窝,我甚至不好意思进来。”
“不如你帮我收拾一次房子,我可能就会想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告诉你。”柳章台笑了,道:“原来你也住得快受不了了。”
夜寒。星冷。风长。
一个蒙面人自冷冷星光中踏檐越脊而来,轻盈飘忽若一只蝴蝶,转眼就到了梁直的门外。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想要知道梁直睡着了没有。哪知耳朵才贴在门上,门就开了,里面一人点亮了烛火笑道:“阁下深夜来访,梁直深感荣幸,里面请。”蒙面人大惊,转身要走,却听身后有人道:“梁直梁好汉的家不是随便可以进的,你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一道掌风紧随而至,蒙面人无从招架,只能一蹿入房。
屋内,梁直坐在临窗的桌上,道:“恭候多时了,今天这间屋子正好收拾过,请随便坐。”蒙面人又向身后一看,一名虬髯大汉守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口刀,许进不许出,正是“铁面灵官”朱猛。门窗都被二人堵住,蒙面人今晚看来已是插翅难飞。
梁直二人也在看蒙面人,只见他身形修长,手持一柄折扇,头上戴着一个蒙面套,只留下一对眼睛,清亮之极。梁直叹了口气道:“阁下风流蕴藉,原非俗流,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夜深专寻花蕊眠’的丁一鹤。”蒙面人涩声道:“我当然不是。”梁直笑了,走上一步,道:“我喜欢这个答案,何不取下头套,大家交个朋友?”蒙面人道:“好。”手腕一翻,折扇打开,扇起一道风将梁直手中的烛火扑灭,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梁直与朱猛分自守住了窗门,同时眼睛紧盯房顶,蒙面人能逃到哪里去?
黑暗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一片星光泻入,临街的墙角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外面一条人影自冷冷星光中踏檐越脊而去,轻盈飘忽若一只蝴蝶,正是那个蒙面人。蒙面人竟然还有一身如此高明的内家功力,将青砖砌成的厚墙都能撞出洞来?梁直与朱猛一呆之下,先后也自那个洞中穿过,提气疾追蒙面人。
梁直与朱猛的轻功都不及蒙面人,但是胜在内功深厚,蒙面人竟摆脱不了。三人一前两后,在星光下追风逐电,一炷香的工夫后来到了一座占地千顷的高墙大院侯府——“卫圣侯”孔世风的侯府。蒙面人一入侯府中,就再也看不见了。侯门一入深似海,一个人要躲在里面不被人发现实在是很容易。可见这人一定对里面很熟。“卫圣侯”孔世风有孟尝之风,喜欢结交江湖上的奇人异士,里面龙蛇混杂,丁一鹤躲在了里面也并不奇怪。这几年来他在京城作案数十起,若把老巢安在这里面,实在是最保险的地方。
“卫圣侯”孔世风本身更是住在这里面,风流多金,妻妾成群,他若是丁一鹤,只怕天底下没有人会信。就是因为没有人会信,所以才会做得更加肆无忌惮。人心里的各种隐私欲望本就是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事情,也是最可怕的事情。梁直想到这里,心都忍不住要抽搐起来,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会是事实。
孔世风这种人世上本就太少,如果连他都是令人发指的小人,那这个世界就太灰暗了。梁直与朱猛决定天大亮后去拜访孔世风,一探究竟。
孔世风在府中夜夜笙歌,风流无尽,但无论多晚睡下,他都会练上一个时辰的功,以保持体内元气充盈,在第二天在辰时以前能够起来。
孔世风起床后由两个最温柔手巧的丫鬟梳洗过后,就会有人送上根据大内秘方炖好的十全大补参汤,和京城最大酒堂“玉楼东”的余妙手亲手做的精美早点供他享用。
孔世风还没吃完,就有下人来报:“梁直梁好汉与‘铁面灵官’朱猛在外求见。”孔世风一听,立时站了起来,道:“客房请。”自己也不再用早点,径向客房而去。
梁直与朱猛入客房不久,孔世风即迎了进来,殷勤招待,视如上宾。孔世风忽道:“朱大侠武功盖世,名震天下,我想介绍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都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说着带二人到了另一间厢房,但见那厢房里正坐着两个中年汉子。
左首那人看来五十多岁,两鬓已白,但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一双手掌指长茧厚,筋如虬龙,天底下只怕没有什么东西能禁得住他的一抓。右首那人年轻稍轻,面容削瘦,腰悬一根细长锋利的钢刺。孔世风哈哈笑道:“朱兄,这两位便是京城三大名捕中的‘鹰瓜’袁克礼与‘火刺’艾风。呵呵,可惜‘菊花剑’柳章台柳姑娘半月前到大同府办案去了,否则京城三大名捕齐聚,正好和朱大侠结交结交!”梁直听孔世风说“柳章台半月前到大同府办案去了”,不由得心头一怔。既然柳章台去大同府办案去了,那昨天去他家拜访的柳章台又是谁?心中正盘算间,突听得那白发的袁克礼哼了一声,声音中尽是不屑之意。想必是不喜欢朱猛的名头。艾风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拱手向孔世风道:“侯爷,我兄弟二人今早喝了点酒,现下有些不胜酒力了,失陪!”说罢便和袁克礼一起告辞离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孔世风甚感尴尬,梁直突向朱猛笑道:“呵呵,老朱,看来你的名声在这两位爷的眼中不是太好哦。”朱猛“嗯”了一声,却也不说话。
虽然袁克礼与艾风不欢而别,但既然来到了卫圣侯府,酒还是要喝的。醇酒是杏花村的百年陈酿,佳肴是京城第一勺余妙手花两个时辰整治出来的迎宾宴。美人双双,容貌卓绝,活色生香,更兼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精,也不知孔世风一下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间尤物,只要你点一下头,她们就会是你的人。
梁直从前一直怕的就是在“卫圣府”呆多了就再也不想离开,如此醉生梦死的地方,天底下有几个人舍得离开?梁直担心自己的热血会在这里慢慢地冷却,所以他经常强忍着诱惑,宁愿去猫耳胡同的杨一碟那里吃猪头肉,喝劣酒。去得多了,旁人还以为名动京城的梁直梁好汉认为杨一碟的猪头肉堪比卫圣侯府中的美食,原本味道就不错的杨一碟猪头肉由此就成了京城名吃。
酒至半酣,梁直盯着身边的丽人笑道:“最近听说‘夜深专寻花蕊眠’丁一鹤劫了一个又丑又胖的妇人,却不敢向侯爷府中的美人下手,也不知是本事差了还是兴趣变了?”孔世风笑道:“我府中这么多人难道只会吃饭吗?他若敢来,岂不是自投罗网?我只是不相信他会去劫一个那么不堪的妇人,多半是有人想故意弄糟他的名声,激他出来。更何况——写有‘夜深专寻花蕊眠’的纸条,每一个人拿到之后都可以冒充他作案!”梁直笑道:“侯爷应答如流,分析得如此详细,莫非最近常在想着此事?”孔世风微微一怔,像是不明白梁直此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便一笑道:“当然,我一直想将丁一鹤抓捕归案的。”
从侯府出来,梁直深深地吸了一口秋夜中的空气,竟觉得是如此的清凉。然而事态发展到现在,却是越发复杂了。他冒丁一鹤的名头劫雷嫂,本意不过是想引丁一鹤出来,然而现在却又出现了真假两个柳章台,真是教人头痛。昨天那个柳章台到底是什么人呢?她还会不会来找他?
想着想着,不自觉间又走到了杨一碟的猪头肉摊。但今晚的摊上竟多出了一个女人,一个柳眉凤目、盈盈动人的女人,正是昨天到访的柳章台!柳章台一见到梁直,清亮的眼睛中就有了浓浓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见面第一句话就这么说,梁直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像百年的陈酿,一闻就快醉了。
梁直道:“我来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这位是‘铁面灵官’朱猛朱大哥。”柳章台抱拳道:“朱大哥,久仰。”然后又问梁直道:“梁大哥可打探出了丁一鹤的消息?”梁直黯然一叹,道:“没有。”柳章台道:“其实我今天到你家去过,看见墙上有个大洞,应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梁直“哦”了一声,若有所思低下头去,仿佛在想该不该说。
柳章台道:“梁大哥有话但说无妨,我或许能够对你有所帮助。”梁直点头道:“我现在在怀疑一个人。”柳章台道:“谁?”皓腕又扬,替二人倒酒。梁直道:“你。”一手闪电般地抓出,扣住了柳章台倒酒的那只手的脉门,让她一动也不敢乱动。
所有人都惊呆了。
柳章台清亮的眼睛渐渐现出了雾一样的愁绪,道:“为什么?”梁直道:“我不相信我们昨晚追的那个人不但有绝世的轻功,还有那么骇人听闻的内功掌法。要在青砖房内破墙而出,连朱大哥只怕也没有此能。”朱猛点头。梁直又道:“这两天内只有你去过我的房内,还帮我整理了房间,因而有机会在墙上做手脚,而你昨天又恰好佩了一口剑。”柳章台看着梁直,平静地道:“我是一个女人,不可能是‘夜深专寻花蕊眠’的丁一鹤。”梁直哂道:“我有说过你是丁一鹤吗?你是幽灵杀手组织中的人,从泰安镖局的那个表妹到夜访我家的蒙面人,都是你一人扮的。目的就是引我出来,然后让我怀疑孔侯爷,与他火并。最后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你们才好坐收渔利。”柳章台眼中现出了恐惧的光芒,良久方道:“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竟将我的行动计划说得八九不离十。不过,我真的不是幽灵杀手组织的人,而是京城名捕‘菊花剑’,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你之力替我们查出幽灵杀手组织和丁一鹤。”梁直冷笑道:“可惜我今天早上得知柳章台半月前去大同府办案去了,今天就算飞也飞不回来!而且,当时袁克礼和艾风均在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柳章台吗?”柳章台定定地看着梁直,叹了口气,道:“不说了,因为我都快相信自己不是柳章台了。”梁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幽灵杀手组织的头目是谁?”柳章台道:“我也一直很想知道。”梁直深深地望向柳章台的眸子,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朱大哥,你先带她回家去慢慢问她,我还想喝几杯酒。”
(图:杨一碟道:“只不过我在你喝的酒中下了一点‘酥魂散’而已。”)
三、镖局的秘密
看着朱猛与柳章台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胡同尽头,杨一碟叹了口气,道:“梁好汉啊梁好汉,现在你是否头都大了?”梁直苦笑一声,挟了一块猪头肉放在口中,很快又吐了出来,道:“怎么今晚的猪头肉这么淡?”杨一碟笑道:“或许是你的心情太差了。若一个人的心情很差,胃口通常就不会好,吃什么都不会有味,除了喝酒。”梁直往杯中倒酒,一杯一杯地喝,突然间手一颤,手中的杯子竟拿捏不住,“咣啷”坠地,摔得粉碎。梁直一怔,伸手想去换个杯子,却发现手软绵绵的没了一点气力,想动都动不了。梁直笑道:“我不是就醉了吧?”杨一碟道:“绝对没有。只不过我在你喝的酒中下了一点‘酥魂散’而已。——我厌倦了天天对着单调的长街煮猪头肉的日子,我很想突然有一万两银子,可是我又没有你那样一个表妹,所以我只好去找幽灵杀手组织了,正好他们答应给我一万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足够让我这辈子都生活得很好了。”梁直的头“砰”的一声磕在桌上,昏睡过去。梁直才昏睡过去,四周就无声无息地现出十数个黑衣蒙面人,一拥而上,取出两个黑布头套罩在杨一碟和梁直的脑袋上,抬起两人,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一碟终于被人放下。扯下头套,就看见一间大厅,大厅的正上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后面坐着一个人,头上也罩着一个蒙面套,只露出一双幽幽生光的眼睛。那些幽灵杀手立于他的身后,像是一群无常小鬼。
杨一碟只觉背脊生寒,调息半晌才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向坐着的那人道:“这里就是幽灵杀手组织的总部?”那人道:“不该问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声音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如同从僵尸游魂口中发出。
杨一碟点了点头,道:“好!不过剩下的五千两银子几时给我?”那人幽幽发光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杨一碟,道:“错了,是五两,五两银子正好可以买一口最便宜的柳木棺材给你。”杨一碟额上现出了冷汗,道:“你们想反悔?”那人眼中现出讥诮之意,道:“我们经常反悔,反悔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至少要比出卖朋友容易得多。”杨一碟抹了抹汗水,道:“你们放我走,我一两银子都不要了。”那人冷笑道:“你活着对我们已经没有价值了,但让你死就可能有。”杨一碟涩声道:“为什么?”那人道:“如果梁直愿意加入我们,只要他想,我们就会让他亲自杀了你。”报复原本就是人的一种天性,有些人为了能报复伤害自己的人,往往会变成另一个人。有谁不恨出卖自己的朋友呢?有恨就有冲动,有冲动就会改变自己。杨一碟现在终于发现若是一个人连朋友都没有,也就等于是一无所有了。
那人一挥手,道:“去把梁直绑好,然后弄醒他。这人也绑了,免得罗嗦。”两名佩刀的幽灵杀手如风般一晃,就分别到了两人身前,各从身上取出一根牛筋绳,绑向两人。幽幽烛光之下,突见两道光芒一闪,那两名幽灵杀手就一起无声无息地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一人笑道:“不用你们弄了,我自己醒来。”说话间从地下一跃而起,是梁直,手里拿着一柄青钢刀——先前幽灵杀手身上的青钢刀。另一幽灵杀手是被杨一碟所杀,杨一碟望着手中夺过来的单刀喃喃道:“想不到练了几年的独臂刀法第一次出手就建功了,倒也没有白辛苦。”幽灵杀手为首那人一见情形突变,眼中现出骇然之意,指着梁直道:“你竟没有中‘酥魂散’?”梁直道:“没有,我一吃那块很淡的猪头肉就知道有问题。若不是杨一碟有意提醒我‘吃什么都不会有味,除了喝酒’,我只怕还真要着了你们的道儿了!”梁直说完与杨一碟相视一笑,就像寒霜之中绽放的菊花,将这鬼气森森的地方点染得生机勃勃。
为首那人双手一挥,道:“上。”两旁的幽灵杀手立刻纷纷扑上,攻向梁直与杨一碟。风动影晃之中,那一点幽暗的烛火突然无声无息地灭了,整个大厅中顿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听得一阵疾如暴雨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之后就没了声息。
“嚓嚓”两声,有人擦着火石点亮了烛火,大厅内已尸横遍地,只剩两个人还活着,是梁直和杨一碟。梁直浑身是血,也不知是幽灵杀手的还是自己的。杨一碟则完整无损地站在桌子旁,是他点燃的烛火。
杨一碟叹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打起来会不要命,干脆躲远一点,免得在你刀下碍手碍脚。”梁直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很了解我,因而敢放手一搏。反倒是他们难辨敌友,死得更快。”杨一碟道:“这一次创出来的招数是什么名称?”梁直道:“‘磨刀霍霍向猪羊’。”烛光自幽灵杀手身上照过,梁直道:“还少了一个人。”杨一碟道:“领头的那个。”梁直道:“追。”
大厅的门半开着,为首那人显然是从这里逃走的。两人推门而出,天已微亮,看见门外是块大操场。两边摆满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还停有一些无马的车——镖车。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写着四个字:泰安镖局。梁直与杨一碟一呆之下,便向对面最气派的那间厢房掠去,总镖头住的当然是最气派的房间。
“壮志凌云”吴中天睡意惺忪之中猛地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独臂,一个浑身是血,都拿着一口钢刀。吴中天骇然跃起,半蹲在床上摆好架势准备出招迎敌,仔细看了一眼才长吐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梁兄和杨兄,干嘛无缘无故地大清早来吓兄弟?”梁直和杨一碟都满脸狐疑地看着吴中天,没有说话。吴中天刚挤出的一点笑容僵在脸上,道:“二位不是真的准备来杀人打劫的吧,这可不能开玩笑。”梁直道:“我也不想来的,可是我被你的幽灵杀手抓来的,我也没办法。”吴中天一怔道:“幽灵杀手?你认为我是幽灵杀手的首脑?哼,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我若是幽灵杀手的头目,也不会笨得将你带回泰安镖局来。”梁直冷笑道:“可惜当时你以为杨一碟为了一万两银子真的出卖了我,已经万无一失。”吴中天毫不示弱:“我虽然不是很讲义气,但为了一万两银子出卖朋友却是不会做的,更何况——谁会笨得去赌你们二人的友情只值一万两银子?”梁直与杨一碟都说不出话来了,难道这次反上了幽灵杀手的当?
“我们一起去看看幽灵杀手的真正面目。”梁直与杨一碟带着吴中天重返回大厅之中,进门一看,发现里面的尸首已经全部不翼而飞,甚至连血迹都没了一点,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梁直与杨一碟感到自己的骨缝里都已渗出丝丝寒意。若不是自己身上还有一袭血衣,梁直都快相信这不是真的了,吴中天有没有理由相信?
吴中天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道:“我相信你们,幽灵杀手的手段太过可怕,往往能做出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梁直只觉得口中发苦,道:“多谢!”吴中天道:“这事一开始就可能是个圈套,那个自称你表妹的上官若菱就很可疑,她通过我把你引出来,又布下种种陷阱让你我之间产生误会。随后你可能就会出刀将我杀了,幽灵杀手就可以趁机栽赃于你,你只怕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梁直惊出了一身冷汗,万一柳章台也是被冤枉的呢?幽灵杀手行事之周密,手段之毒辣,实非常理可以度之。只有认证了柳章台的真实身份,此事的各种疑云迷雾才能澄清一些,当务之急就是去找袁克礼和艾风当面求证。想到这里,梁直道:“一碟,你去我家告诉朱大哥,叫他先不要难为柳姑娘。我去袁捕头和艾捕头家再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回家与你们会合。”杨一碟道:“好。”两人告辞吴中天离去。
梁直施展轻功自胡同的房顶上疾驰而行,清晨的寒风吹在脸上丝毫也不觉得冷,心里在盘算自己的推断到底有几分道理?难道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能替柳章台洗清嫌疑,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是为什么?想到这里,梁直的心有些乱了。
梁直刚来到“鹰爪”袁克礼家中,便听得有人闷哼一声,再无响动,像是遭人暗算倒毙。梁直立时循声而入,看见袁克礼倒在地上,后心鲜血汩汩流出,显见是被利刃插入致死。梁直一呆之下,突地凌空蹿出,向“火刺”艾风家中疾奔而去。幽灵杀手既然杀了袁克礼,自然也不会放过艾风。
梁直一入艾风的家中,就知道来晚了。艾风家中悄无声息,一片死寂,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艾风后心中剑死于案几之后,身上压着一叠公文,想必死前还在阅读公文,那么昨夜想来没有醉酒,只是在装醉说谎了。
袁克礼与艾风死了,梁直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幽灵杀手为什么要杀袁克礼与艾风?显而易见是为了防止二人泄露口风,这亦证明,袁艾二人可能也是幽灵杀手组织的人。梁直又回想起昨天在“卫圣府”与袁艾二人相见的过程,孔世风当时说“柳章台半月前到大同府办案去了”,而袁克礼与艾风并未提出异议。如果这一切以孔世风有意诬陷柳章台为前提的话,那即可证明:孔世风、袁克礼、艾风都是幽灵杀手组织的人!他们布置下这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与柳章台产生误会,从而达到借自己的手除掉柳章台的目的!而孔世风极有可能就是幽灵杀手组织的首脑!
想到这一层,梁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如入冰窖。当然这一切的推理结果,全是建立在他相信柳章台的基础上的。他为什么如此相信柳章台?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管如何,现在首当其冲的是去找柳章台,只有从她的口中才能证实他所有的推理!
心念一定,梁直便向家中赶去,一路上想着的都是柳章台的柳眉凤目,樱桃小嘴,头一次发现挂念一个人竟是如此地幸福。回到家门,立时发觉不对,里面声息全无,寂静得可怕,这种感觉就像是进袁克礼与艾风家中之前一样。莫非里面也出了什么事?
梁直推开门一看,不禁呆了。里面朱猛仰躺在地,嘴角沁出一丝血迹,脸上露出诧异至极的神色,双臂微张,似要抓住什么,是被人一掌击在胸口而殁,一双眼睛还睁得老大。杨一碟呆呆地站在一旁,好似木鸡。没人想得到朱猛会死,他的武功之高,经验之丰富,就算梁直也有所不及。天底下根本没有人能够让他没有还手之力,除非暗算。梁直又想起了柳章台,柳眉凤目,樱桃小嘴,天使一样的面孔,让人怜爱。只有她能让人不会生出防范之心,也只有她在朱猛身边,才有机会下手,现在她已踪影全无。
梁直跪下,道:“朱大哥你安心去吧!做兄弟的一定为你报仇雪恨。”杨一碟也跪下,替朱猛阖上眼睛,道:“朱大哥身体还热,我到的时候才死不久。”梁直道:“我去外面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她的线索。”梁直不顾一天一夜未眠未歇,直奔公门,打听柳章台的消息。此时六扇门正在为以身殉职的袁克礼和艾风举办葬礼,各路人马齐聚,但梁直问遍了大小人物,都没有柳章台的消息,无功而返。梁直疲倦至极地回到家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回忆,静静地思索一遍。杨一碟已将朱猛的尸首用棺材盛好,只等择日安葬。当下也不打扰梁直,找个地方胡乱睡了。
第二天,“铁面灵官”朱猛之死已传遍京城,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都是江湖中的名人。“壮志凌云”吴中天当然会来,他觉得自己不但是朱猛和梁直的朋友,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吴中天点香鞠躬祭拜完毕,又安慰梁直道:“节哀顺变。”梁直瞧着吴中天,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杀了我的朋友,又叫我节哀,我可要多谢你了。你实在是个很仔细很慎重的人,否则怎么会当上幽灵杀手的首领,而一直不露破绽呢!”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怔,全都看向梁直。
梁直双目死盯着吴中天,大声道:“其实你早知道朱大哥和我都在和你们作对,可惜朱大哥武功太高,你们一直无可奈何。上次在我家你们二人突然碰上,你便心生一计,施出一招‘横扫六合’让朱大哥片刻破解,从此让他轻视你。昨天清晨我和杨兄弟分头行事时,你一面通知别的幽灵杀手刺杀袁克礼和艾风,让我死无对证,一面抢先杨兄弟一步来到我家。”吴中天道:“我只怕还没有这份本事一面通知其他人杀袁克礼和艾风,一面又赶到你杨兄弟之前杀死朱大侠。”梁直冷冷地道:“幽灵杀手的暗语多种多样,或是鸡鸣狗叫,或是虫吟鸟啼,旁人听见了都会不以为意。即便是天底下轻功最好的人也不能和声音比快,因而有人可以在我到达之前先杀了他们。你赶在杨兄弟之前见到了朱大哥,朱大哥不曾防备之下,你突地又用双锏袭出一招‘横扫六合’。朱大哥不明你意,便又用上次破解这招的方法想用双手捞住,哪知你的功力其实与他相当,朱大哥徒手岂能与你的成名兵刃相拼,当时双手肯定被震得痛入骨髓,麻木得不能动弹。你则趁机扔下双锏,一掌击在朱大哥胸口,将他杀了。所以朱大哥死时双手外伸,神情诧异。”吴中天愤然嘲讽道:“梁好汉。你不去做捕快真是太可惜了,分析得就算是我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了。但是我好好的一个总镖头,有什么理由要去做幽灵杀手的首领?”梁直冷笑:“有。天底下只有镖局中数不清的银两进进出出才不会让人生疑,尤其是一个从不失镖的镖局。很多被幽灵杀手所杀的王公巨贾死后都有不计其数的财富不知所踪,却都是进了泰安镖局。而以你所表现出来的武功来看,要想从不失手实在是太难了,除非早就有幽灵杀手将准备打你主意的各路强人除去。”吴中天叹了口气:“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心思竟然不比你的刀法差,我一直以为我的作为是绝无破绽可寻的。”
“咱们出去决一死战。”梁直从床头抽出青钢刀,一跃出门。梁直房里房外早就围满了武林高手,吴中天已经无处可逃,他脱下身上的长袍,露出一身劲装,腰间插着两支短锏,早就是有备而来。吴中天随梁直出了门外,两人相对而立,一股肃杀之气在秋风中流转散开,所有人的呼吸皆为之夺,霎时鸦雀无声。
梁直喝道:“接招。”人如下山猛虎,青钢刀向吴中天狂砍而出。吴中天知道只有拼死一搏,方有机会胜出。于是双锏挥动,与一柄青钢刀缠斗一起。但见“叮叮当当”一阵密集如雨的兵刃交鸣声中,火星四溅。两人以硬斗硬,一口气交手数十招,才突地停下了身形。只见二人均脸色发紫,青筋暴露,隐隐作跳,单刀双锏都缺口累累,两人棋鼓相当。
梁直强吸了一口气,正待挥刀再上,吴中天却是两手一掷,双锏脱手飞出,疾向梁直面门飞来。梁直未料此招,不及闪避,连环两刀,将其磕开。定眼看时,对面已没了吴中天的踪影,正觉不妙,左手处已是一紧,被人拧到了背上,不由自主便弯下了腰去,动弹不得。原来吴中天孤注一掷,趁梁直手忙脚乱招架双锏之际,快速绕到了他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他的肩关节。
吴中天哈哈大笑道:“请大家让一下路,否则梁直梁好汉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梁直梁好汉硬气讲道义,江湖中人都佩服敬仰之极,自是不忍见他死在吴中天手下,一起让出一条路来。
吴中天向梁直道:“怎么样?若不是我敢与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梁直梁好汉放手一搏,只怕现在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梁直苦笑道:“虽然成名兵刃脱手,有损名声,但能够将我制住,却也很了不起了。”吴中天哈哈一笑道:“你果然是条好汉,无论胜败都拿得起放得下。”梁直道:“我又没说我这次败了。”吴中天不由得“哦”了一声。
梁直道:“我刚自创了一招好汉刀法,还请指教。”吴中天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情,看向梁直的刀,想要夺下。
梁直突地暴喝一声:“浪子回头。”即听得喀嚓一声之中,梁直好似怒目金刚回过了身来,一刀正砍在吴中天的面门之上。吴中天顿时仰天倒下,脸上鲜血长流,却睁大着眼睛想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梁直此时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滴下,左臂下垂,一荡一荡,竟然是硬生生地忍着肩关节碎骨脱臼之痛反过身来,摆脱自己的控制,砍倒自己。
吴中天断断续续道:“好……汉……刀……法,果……然……了……得。”梁直也痛得直抽凉气道:“多……谢!上……官……若……菱……到……底……是……什……么……人?”吴中天望着梁直,血流满面的脸上笑了,却不回答,终于头一偏死去。梁直也再也支持不住,晕倒过去。
不出一天,梁直勇拼幽灵杀手头领吴中天的事情立时传遍京城,梁直梁好汉愈发声名远扬。
(图:见识见识我刚创出的一招“好汉刀法”——“刎颈之交”)
四、圆满的结局
梁直的左臂被木板纱布直直地绑着,难以动弹,一连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才感觉伤势有所好转。杨一碟一直在身边照应。然而关心梁直的却不只杨一碟一个,当然还有常请梁直喝酒的“卫圣侯”孔世风。
水榭楼台,丽人善歌;美酒佳肴,以待豪杰。孔世风道:“梁兄弟武功高强,胆气过人,为天下除去幽灵杀手头领,孔某深感佩服,干。”梁直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酒至半酣,梁直道:“侯爷,我要敬你三杯。”孔世风道:“有什么理由?”
“一,让我七天来第一次喝酒,并能痛饮一番。”
“我领功了。干!”
“二,感谢侯爷一向看重。”
“梁兄弟乃是真正的豪杰之士,由不得我不敬重。干!”
“三,就要绝交,无以为报。干!”
孔世风脸上风流蕴藉的笑容突然僵住,盯着梁直良久,才木然道:“为什么?”
梁直迎着孔世风的目光,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夜深专寻花蕊眠’丁一鹤。”说着一指周围正在吹拉弹唱的几位才貌双全的佳人道:“而她们就是那些失踪被掳的无辜红颜。”
孔世风突然笑道:“我早就已经妻妾成群,自顾不暇,况且姿色都不在她们之下,你想我有可能去做丁一鹤吗?”
梁直道:“但你劫掳她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用来引诱拉拢别人。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幽灵杀手的幕后主脑!”
孔世风眼中顿时现出刀锋般的光芒。但听得梁直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野心,我先前只是怀疑你一掷千金,衣食住行莫不奢侈至极,还要养上一批食客,皇库每年拨给你的俸禄和田地收租的钱怎么够用?
“直到后来我把吴中天和你联系在一起才可以解释得通,泰安镖局每年进进出出数以百万计的银两多半都是为你保送的,而吴中天也是直接听命于你。
“除非你是幽灵杀手的幕后主脑,否则你不可能花销如此之大而不出现亏空。你以杀人为名然后抢劫他们的钱财,又用这些钱财女色收买拉拢各类人才为你效命,比如袁克礼和艾风。‘卫圣侯’原本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孔世风终于喟然一叹道:“想不到你比我想像中的还了不起,居然分析得八九不离十。和我联手如何,只待事成,我可以封你为一字并肩王。”
梁直虽然知道孔世风所图非浅,闻言也不禁大吃一惊:“你想谋朝篡位当皇帝?”
孔世风傲然道:“正是。江山本无主,当年狗皇帝遇险其实也是我一手安排的,好接近于他,得到权势。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我一声令下,即可获朝野响应,坐上龙椅不在话下。”
梁直冷冷地道:“梁某一介江湖浪子,只懂快意恩仇,绝不干此不齿勾当。”
孔世风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你有伤在身,孤身一人,甚至连刀都没有带,为什么敢把这样重要的事情跟我挑明了说?”
“谁说我没有带刀?”但见青光一闪,梁直已从绑有木板的左臂中抽出一口又薄又利的青钢刀来,站立而起。
孔世风笑了,道:“对,我还一直没让你见识过我的武功。看清了——”话一说完,人就不见了,梁直只觉背后有人用一根小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要穴,孔世风的武功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梁直手腕一翻,青钢刀反撩向身后孔世风的下腹。孔世风再出一指,点了下梁直的肘部,梁直知道,这一刀又势必无功。
孔世风道:“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拒绝我的,你看那些绝色美人从前哪一个不是三从四德的贞妇烈女,到最后还不是被我治得服服帖帖,要她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连逃都不敢逃。我现在不会杀你,最多只要半年就能将你折磨得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下求我。”梁直道:“你以为贴在我身后就万无一失了吗?可惜你忘了我的一个绰号。难道你忘了我的绰号叫‘敢断头’吗?见识见识我刚创出的一招‘好汉刀法’——‘刎颈之交’!”青光一闪,又薄又利的青钢刀竟向自己的颈项削去,只待人头一落,身后的孔世风就会跟着遭殃。孔世风看着迅疾而来的刀锋,眼中突然现出了绝望的光芒。
梁直那一刀正要切入自己的颈项,突听“叮”的一声,青钢刀竟被一柄长剑架开。梁直一怔,只听得声后一人柔柔说道:“好啦,大英雄,和这样的一个人用不着如此讲道义吧?”赫然是柳章台的声音。
梁直几疑身在梦中,缓缓转过了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风情款款的绝世女子,柳眉凤目,樱桃小嘴,手持一柄长剑,正是柳章台。孔世风已经倒在了地下,不知是死是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只能在这里,否则只怕早就被好汉刀给杀了;也只有在这美人成堆的地方,才难被别人发现,才有机会不让孔世风生出防范之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
“京城三大名捕之一的‘菊花剑’柳章台。”
“我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朱大哥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放你走?”
“因为我说了一个故事给他听。”
“什么故事,说给我听听行不行?”
“十年之前,有一个人的表哥出门远游去行侠仗义。那个少年当年只有十六岁,可是武功高强,志向远大,骄傲得就像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不将任何琐事放在心上,真是神气。让一个小姑娘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好男儿,从此天天念在心里。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那个小姑娘想见那个少年的念头也一天天地强烈起来。她怕那个少年来不及等她长大就娶了别的女子为妻,于是就拜得名师苦练武功,略有所成后就亲自出门前去找他。
“那个小姑娘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找那个神气的少年,也不可能天天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游荡。正好她得知那个少年这几年留驻京城,而京城中又正好出现了一批幽灵杀手,以少年的侠义情怀根本就不可能置之不理。
“那个小姑娘于是通过师门关系考入了六扇门,成为了京城三大名捕之一。她通过调查发现,幽灵杀手的事泰安镖局的吴中天和一个被封侯的人都很可疑,可是她是公门中人,有很多规矩让她不可以放手调查。
“于是她四处筹措了一万两银子,用一张公门中当作证物的‘夜深专寻花蕊眠’的七字纸条引那个少年出来。那个少年果然如她想像中一般神奇、勇敢、机智,最终将这案子破了。”梁直一脸疑惑地道:“你难道真的是当年送我出门的一个表妹?”柳章台道:“不是。我只是你那些表妹的一个玩伴,当时小得毫不起眼,你自是不会有一点印象。”梁直听了好像在做梦一样,这么传奇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谁说世上没有比梦更美的传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