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是谁
作者:夏有志
夏有志 1939年出生。山加临清人。著有长篇小说《三个和一个》,小说集《买山里红的孩子》等。
刘科长发现了儿子的秘密,血压又高了。
这天,他在家休息,发现儿子独居的小屋实在脏乱得不成体统,就一边骂着“可恶的小少爷”,一边喘着粗气替儿子打扫起来。扫到儿子的床下,他窥见一个磨损得不像样的小皮箱。这是他早年上学住校时用过的,已经为他服务过三十年了。记得去年曾把他扔了,没想到它又从垃圾堆悄悄溜回到了儿子床下。
刘科长好奇地把旧皮箱从床下拖了出来。哼,还上着锁。他用改锥把铁活页上的螺丝旋下几颗,轻轻一撬,箱盖和箱盒就分了家。
看看这浑小子把什么宝贝藏在里面。哼,只要有危险品,瞧我不扒他一层皮!
刘科长的两只手在箱子里刨开了,还好,没有匕首一类的东西,不是旧书就是纸头。
这是几本课外参考书(幸好没有手抄本),那是一摞子女电影明星照片,“九州方圆”活页歌片……嗯?
信。女孩子的笔体!
这么说是女孩子给儿子写的信。好家伙,十四岁就有女孩子的信啦!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男女生还分班上课。
刘萌,你好:
你偷偷塞给我的信,让我又害怕又痛苦。我求求你别再给我写信了,因为你的信让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只是瞪着一屋子的黑暗……刘萌,我不愿电影里男女的那种事儿过早地来到你和我身上。我还小,还不懂事,我希望咱俩中间有一条清澈的河,隔着河远远望你,你才是我心目中的你。如果你再写信,我连一个字也不看就撕!原谅我吧。小丽。
不知道浑小子给人家小而写了些什么鬼话,叫人家又害怕又痛苦。好,回家后要狠狠审他!
翻过两张纸,下面吸住了刘科长的眼睛。
入团申请书
敬爱的团支部:自从听了老山前线英模报告团的录音以后,我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你们知道,过去我在班里总爱嘲讽那些要求入团的人,总以为他们全是假招子;而且过去我总以“持不同政见者”自居,以为那样才有时代青年的味儿,可现在……
为什么没写完?是真的要往前迈出这人生的一步,还是又被什么怪想法给拽住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科长见到儿子的申请书心里微微有些热,仿佛看见了春芽在挺着绿色的枪刺向地皮上面拱。
翻过一张八吋的彩照,刘科长吓了一哆嗦。
兄弟盟约
我哥儿们三人,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死。在现今世态炎凉的社会里,只有亲如手足的人才能真交。
我们要紧紧抱成一团,一人有难,兄弟相帮,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空口无凭,立此为据。一式三份,每人一张。
这个天杀的,搞起旧社会的帮会来啦!
搜,快搜!这小子,平时你一管他,他就瞪着眼睛说:“别总拿你们五六十年代的经来教育我们,时代不同啦,我们有我们的追求!”
好哇,看你都追求些什么!猛地,手一烫。
感谢信
刘萌同志:您好。
前次来京不慎丢失钱包,蒙您解囊相助。我现在回到四川与家人团聚了。我全家每每提起您,都异常感动;每当我心生懈怠时,您的形象就浮在我眼前,从您身上我看到了八十年代新少年的可爱形象。二十元借款已汇出。望查收……
刘科长的心尖儿颤了几颤。前些日子给儿子买运动衫的钱,他说丢了,为此一气之下狠狠抽过他一顿皮带。啊,那晚上他捂着脸,不哭,不叫,生生忍受了几十下,原来……
刘科长眼睛有些潮湿。小皮箱里盛着一个儿子,一个几乎无法认识的陌生儿子!
儿子,你是谁呀?
看,《当前中日关系之我见》,看,《对中国足球队提几项建议》,看,损坏公物赔偿费收据……
什么,《告父亲书》?
爸爸,您总要我按您的旨意干这干那,你总在对我说教,说我人生的道路只有在大学毕业后才能铺展开来。我认为这就是我和您分歧的关键。您既然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该让我自己呼吸自由思考,甚至是自由干蠢事的权利,我要独立的自由的生活,不是等十年后,而是现在就要一个自由的属于我的小天地,现在就要!爸爸,您不能总拴着我了,我常常感到在您的腋窝下唯唯诺诺而羞耻……
携着室外的寒风,刘萌走进了家。头发又蓬又长,不戴帽子,不穿棉大衣,虽然被一日的寒风冻得浑身打战,却装出一副快活神气。
爸爸有些异样,干吗上上下下盯着儿子,不认识,还是又在酝酿什么教育演说辞?
父子俩面对面僵立,对视了片刻,刘科长指指桌子说:“我的新皮箱不用了,给你吧。寒假要开始了,把你的屋子好好打扫一遍!”
儿子迷迷瞪瞪瞟了眼桌子,那上面果真有一个崭新的人造革皮箱。皮箱?他的心一跳,慌忙跑进自己的小屋。
小屋被整理过,地面被仔细扫过。只是怪,爸爸的那把笤帚一挨到床下地面就缩了回去,似乎很胆怯,竟不敢向床底下多伸出一厘米。
当然,床底下的那个旧皮箱也没挪地方,还塞在床铺下面,它藏着儿子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