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1月2日星期五

谁都没料到,李霞是由刘晓武陪同回宿舍的。一夜的煎熬,并未使她情绪开朗。她两眼红肿着,脸颊也被泪水浸渍得变得浮肿。但她似乎并未将痛苦随着泪水排出,她一头倒在床上,双目紧闭,牙齿咬住下唇,轻微地打着冷颤。

"你一晚上去了哪里!"颜晓新哇啦哇啦叫道:"把人都吓死了!"

洁岚说:"先让她睡一会儿吧!"

刘晓武叹息一声:"我同李霞都是被幸运抛开的倒霉坯子,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我们能相互理解!"

颜晓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坐通宵电院解闷,哪料到李霞正巧坐在我前一排!"刘晓武耸耸肩,"我们都想在黑黑的无人打扰的电院中挨过这一晚,真是不谋而合,配合默契!"

颜晓新点着李霞说:"你呀你,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的!那里都是混日子的人呆的!"

"哈,说得好!"刘晓武拍响了巴掌,"我们就是在糊里糊涂混春秋的人。"

李霞像一个木头人,无论大家怎样议论,她都美目紧闭,不露声,要不是她的双手不停地着一块手绢,大家一定会误以为她睡着了。颜晓新上前去推李霞的肩:"你听我说,李霞,肖老师他,他要调到少音协去,今天中午就走!"

"走得好顺利呵!"刘晓武鄙夷地说,"本人早已得知了他的品行。他的荣升,完全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知道否,李霞的复赛得分并不比张玥差,可填写平时成绩时,他肖某人给张玥多填了十分,这完全是良心分数,可多可少,他这一手,就导致了李霞的落榜,假如他是个正直的人,这次的冠军就一定是李霞!"

"我不相信!"颜晓新脸煞白,"你怎么可以乱说一气!"

"我是从少音协得到的消息,线的!"刘晓武说,"你信不信都可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洁岚问,"为什么要损害李霞?"

"因为张玥的父亲保荐他到少音协工作!"刘晓武气咻咻地说。

"你怎么把人看得那么脏!"颜晓新怒不可遏。

洁岚想到肖叔叔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极不自然的微笑,忽然感到一阵后怕。他真是那种人?她看着李霞那失神的脸。这不幸的女孩一定已听刘晓武叙述过一遍,才会像遭人抢劫似的磕磕绊绊的一路回到家中,现在,那女孩悲苦的表情完全能体现出她的伤痕又被了一遍。

在沉默中颜晓新一撅不振,求援似的问道:"李霞,你不会相信这一切吧?肖老师是你恩师呀!"李霞长吁一口气,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从现在起,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任何人!"

刘晓武感慨万分地添上了一句:"人心难测!"

颜晓新狠狠地白了刘晓武一眼,她对他的不满已积蓄了好多日子了。她把那画夹上的画收下来,卷成一卷,对大家宣布道:"我要当面去问他!问肖老师!"

李霞"霍"地站起来,点着颜晓新说:"你记着,这事与你无关。那本该属于我的冠军给别人夺走了?不,即使是把我报上去,决赛中我也拿不到名次的,我们的背景不一样!肖老师只是做了件聪明的事。否则,他高升不了,我也同样当不上第一名!"

颜晓新生气地斜了刘晓武一眼,说:"你说你不相信任何人,我看你倒是很相信一个人,你的口气同他的简直没有区别!"

这个画马专家气得在房间打转,刘晓武知趣地告辞了。他一走,颜晓新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把那幅画了一夜的杰作扯过去,成一,负气地扔在地上。然后拉过书包,怕冷似的缩着肩,头也不回地去学校了。

洁岚拾起那幅画,细细地抚平了。那幅画真的很出众,极有灵气,画面上不是一匹平庸的马,而是一匹神马,像是从猛兽修炼过来的,无畏、高洁。神圣。凝结着作者的炽烈的情感。洁岚将它小心地收藏起来。

颜晓新后来再也没提到这幅画,直到有一天,这幅画有了个戏剧的结局。即使那样她也没露出过分的轻松和喜悦,只是淡淡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她早就预知一切。

中午吃午饭时,肖老师一出现在饭厅里,立刻轰动了一拨男女同学,此刻,关于他荣升的消息已传遍校园,大家都怀着遗憾纷纷涌上去同他道别。他呢,同这个来个大招手,同那个点点头。在学校,潇洒的男教师一向很走红的。颜晓新早避开了人潮,端着碗一溜小跑躲得无影无踪,好在饭厅里的气氛很浓烈,除了细心的洁岚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幕。

"你好!郑洁岚!"肖老师主动同她打招呼,"现在算是正式道别了。"

"是的,再见了!"洁岚淡淡地说,"可是,我……"

"出去谈如何?"他大度地笑笑,"我曾是你的监护人,今天算是最后一天履行责任,"

出了门,洁岚劈脸就问:"肖叔叔,有人说这次应该是李霞当冠军的!"

"持这种观点的人简直太幼稚了!"肖竹清清清嗓子,"不错,当时少音协确实来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均衡再三,只能丢卒保车。这也是策略!为了学校的荣誉!"

"李霞成了丢掉的小卒?"洁岚委屈地说。

"洁岚,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李霞连这些挫折都受不得,这怎么能进艺术圈呢?、社会太复杂了,人都应该学会委屈求全,能伸能缩。"他看看她,不快地说,"来接我的车快来了,我得走了。"

在许多男生女生的拥簇下,他朝校门口走去。他今天已面目全非,脱掉了运动服,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挺刮的新西装,因而,他不怎么像个朝气蓬勃的艺术老师了,而是像少音协的一个职员。那套西装不怎么合身,后背有些微微弓起。洁岚无缘无故地觉得,也许那儿藏着他的无奈和委屈求全。

庆丰中学从此就少了一位姓肖的气质不凡的老师,虽然后来他又多次走进庆丰中学,但因为神气大变,一走进大门就成了一个扎眼的格格不入的人物。

下午下了第一堂课,校园里正是一片欣欣向荣,这时候不活动,也许会像懒虫那样打瞌睡的。初一的几个莽撞的男生正在场上学"少林小子",几个扫蹚,把场边的沙坑搅得尘土四扬,引起女生们的尖声责备。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从校门口直开进来,很招摇,一直停在教学大楼前。这引起了庆丰中学上下的一个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究竟来了个什么显赫的人物?

从车里出来的是一个高个子女人,一身洋装,却盘着发髻。她下了车就昂首挺,高跟鞋嗒嗒地踩得很急,一路直奔校长室。洁岚远远地瞥了那不速之客一眼,还以为是个什么港台影星来访。可没等打预备铃,校长就心急火燎地奔出来,一路叫道:"郑洁岚,初二(1)班的郑洁岚呢?"

洁岚惴惴不安地进了校长室,那女人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捉住了洁岚的肩,她的脸笑容可掬,露出一种善良女人打量小女孩时特有的神情,"长这么大了?哈,出落成一朵出水芙蓉了,真是一个beautifulgirl!"

洁岚笑笑。不管那女人是谁,她都喜欢,、就那么简单。

"噢,知道我是谁了吧?"她俯身疼地拍拍女孩的脸,"我们没见过面,可通过信。亲的小孩,你同你十分相像,哈,见到你我好开心噢!"

"叶倩玲阿姨!"洁岚激动地叫道。

很小的时候,洁岚就常听谈起叶倩玲,没有亲姐妹,就不由自主地把叶倩玲放在姐妹的位置。叶倩玲阿姨的美貌、聪明、居住地的遥远,总让洁岚想起月亮上的媳娥。后来,把"嫦娥"的比喻写信告诉了叶倩玲,不料,一句小孩的玩笑话却引得叶倩玲流了一天的泪。她亲自写信给洁岚,夸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女孩。所以,从此叶倩玲屡屡来信说要认清岚做干女儿。

"喂,叫干!"她说,"叫得亲热些!"

洁岚羞怯地笑笑,感觉在叶阿姨面前猛一下又回到童年时才遇上过的尴尬中。

叶倩玲阿姨向校长请假,她准备带洁岚去她下榻的宾馆。洁岚奔回去取书包时,她就站在走廊口等她,看也看不够地目送着她,洁岚感觉她真有点像就是那种情意绵绵的女人。

"桑塔纳"载着她们直驶宾馆,那是个四星级宾馆,金壁辉煌,门口还站着为客人拉门的穿制服的小伙子。走廊里铺满漂亮的地毯,一切都像电影里那么豪华。进了叶阿姨的包房,洁岚也只顾东看看西看看,眼前的所有陈设都那么讲究、舒适。

叶倩玲脱下白西装,里面是一件猩红的丝绸衬衣。她从冷藏柜里取出矿泉水,给洁岚倒了一杯,自己也要了一杯。然后紧挨着洁岚坐下。

这下,洁岚可以静静地凝视叶阿姨了,她不愧是个美人,五官长得非常端庄,有一双漂亮的杏眼,上着淡妆,远远的看,显得十分鲜亮、年轻。可是近看时就大不相同了,眼窝那儿似乎沉着素,黑乎乎的,而且眼袋有些陷下去,松松的。

"我很老了是吗?"叶倩玲阿姨说,"我最怕老,可又对它毫无办法!"

"不,不,你远看时非常年轻。"

"近看时就是个老大婆了?"叶阿姨笑得肩膀乱颤,"你呀你,真是个老实的孩子,对我说说无妨;对别的人,可不能这样,应该恭维人家几句,这也是女孩子的教养和学问噢!"

"她,"洁岚说,"她一点不在乎老,有时还让爸爸拔她的白头发!"

叶阿姨沉吟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你过得很幸福,有安全感。是不是你爸爸对你特别体贴?"

"他们被地区选为'模范夫妻'呢!"洁岚说。

"他们吵不吵架?"

"也吵。"洁岚说,"冬天冷,他们就争着要早起来烧火做饭,爸说有关节炎,说爸腰不好,要吵半天!"

"多么甜蜜的吵架哟!"叶倩玲笑了,笑得有些茫然,"这种日子,我一天也没过上!"

她们聊了半天,叶倩玲问得很细,枝枝节节都问,当她知道洁岚的已是当地的会计师时,便由衷地说:"不容易啊!你上中学时算盘没我打得好,可现在,我退化了,连钱都算不清楚,经常丢三落四!"

叶倩玲阿姨没谈自己的生活,一句也没谈,但她的微笑中却带着凄婉和无奈。她的衣物、提包都很华贵,还有各种首饰,手面也阔绰,但她似乎并不开心。

渐晚,叶倩玲阿姨给洁岚看她在海外拍的照片,她在照片中显得神采飞扬,可那一厚叠照片都是她独自一人或站或坐着,十分单调。洁岚问:"给你照相的人为何不同你合影?"

叶阿姨莞尔一笑,"那是照相机自拍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旅行!"

洁岚津津有味地看着照片上的风光,刚想问个问题,头一抬,发现叶阿姨已经倚着沙发睡熟了。睡眠中的她,皮肤显得特别松弛,下巴也挂下来,脸变得狭长而又苍老,与刚才的她判若两人,使洁岚的心怦怦乱跳着扭过脸去。

叶阿姨几分钟后就恢复了体力,她笑容可掬地说要带洁岚回自己家去吃晚饭。她的母亲接她下机后就回家去准备饭菜了,"洁岚,如果我是你干的话,你就跟我回去见干外婆!"她开玩笑地说。

洁岚笑笑,说:"叫老行吗?"

"好乖巧呵!"叶阿姨套上洋装,匆匆补了一下妆,说,"六点了,车已在大门口等了!呵,哪里的饭都不如家里的可口!"

"你不想住回家去吗?宾馆里并不好,大冷清了。"

叶阿姨耸了耸肩,说,"夭知道,反正是惯住宾馆了,人来客往也方便一些。"

"桑塔纳"载着她们从大路转到小路,路变得越来越熟悉,洁岚坐在车上微微地有些晕车,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总给她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车子拐进了小巷,不可思议地朝着洁岚她们的孤女俱乐部的方向驶去。洁岚兴奋地想打开车窗,在经过这幢小房子时大叫一声,让她的同伴大吃一惊,看她像公主那样让豪华的汽车接走。

可是,车子很善解人意地在那幢小房子前停下了。车一停,穿了一身簇新衣的房东老太太就从楼下的厨房里迎出来。洁岚分明听见叶阿姨叫那老大太。

"!"

"快进门!快进门!"房东老太太快活地叫道,"你喜欢的八宝鸭我都烧好了,香喷喷的!"

"洁岚,来!"叶阿姨推了洁岚一下,说,"别羞答答的,那是我,你喜欢她吧?"

"欢喜的,她长得好看,像唱沪剧的马莉莉!"老太太糊里糊涂地说,"你们怎么认得的?她是住我家的小房客呀!"

大家都感慨万分,世界就是奇妙,有时小得让相干的人轻而易举地碰到一块;房东老太太一听缘由,立刻对洁岚亲上加亲,仿佛真的荣升成了洁岚的干外婆,不断地问洁岚喜欢吃什么菜,要再下厨去准备。

正在寒暄之间,忽然小房间的门大开了,走出两个眼露惊讶神的女孩。

"呵,小姑们,我女儿回来了!她是越来越漂亮了!"房东老大太乐颠颠地说,"今天晚上,都请上楼来一起喝点酒,否则,小菜也吃不光的!"

"谢谢了!我们已经买回饭了!"颜晓新说着,朝洁岚拼命招呼,"你来呀!来呀!"

叶倩玲阿姨点点头,说:"洁岚,你去吧,我们在楼上等你!"说罢,她径自上楼了,木楼梯上发出高跟鞋的笃笃的响声。

洁岚一走过去,就被颜晓新攥住了手,一把拖了进去,"喂,你怎么同那个阔大太混在一起!"

"她是我的朋友叶倩玲!"

"好!好!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不间问黄潼的事呀!"颜晓新很火地说,"黄潼一整天没来学校,听'耗子'说,他前几天就老说些危险的话!"

洁岚想起,今天早上黄潼的座位一直空着,她还以为他生病了呢!她不由急起来,"他说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危险!"

"他说要惩罚自己,要找块干净的地方去思过--什么叫'干净的地方'?太吓人了!"颜晓新说,"雷老师急死了,怕他想不开,想问问你,有什么线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说自己有错,做了不好的事?可他从没说出是什么事。"洁岚说,"他也没说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的意思是……不,不,你别说下去了,这不可能!"

李霞嗓音沙哑地插了一句:"看来有心病的,不止我一个!"

正在议论纷纷时,耗子赶来了,他元气大伤,神态像是少了主心骨,见了洁岚,急得说话都口吃了,"不,不好了,雷老师让,让你马上去一趟,黄潼肯定出,出事了!"

"怎么回事?"

"他,他发表的那篇文章是抄袭来的!懂吗,抄袭,是他自己昨晚寄出的信里写的,雷老师刚,刚收到信,说,说不定再晚就会出人命的,再没线索就要报了!"耗子双手比划着,伤感中带

"抄袭?真卑鄙!"颜晓新骂起来,"跟小偷差不了多少!"

"懂什么?"耗子说,"他原来想试一试,编辑是不是真的认人不认作品。他抄的这篇,是,是一篇名作,哪料,那编辑没读过它,就刊登出来了!"

"对!我证明,他还撕了稿费单。"洁岚说,"他只是想搞个恶作剧!绝不是那种偷偷的人!否则,他就不会自己来谈这个事了!"

"就是呀,"耗子没轻没重地说,"这也算投案自首的呀!"

"反正,他不高明!"颜晓新说,"有点愚蠢!"

李霞提议道:"吵什么?你们现在就找雷老师去,她不正等着你们吗?"

耗子匆忙中还不忘朝李霞投去敬佩的一瞥。两个人朝学校方向猛跑。失去的东西是否能找回呢?洁岚想着平日走路晃荡晃荡的黄潼,他总说男子汉难当。也确实,这个才华横溢的男生运气不佳,为许多莫须有的错误遭受过各种指责。他是个优秀的男生,但越优秀就越可能会缠上些麻烦。

教师办公室中,雷老师已经坐不住椅子了。脸焦的地来回踱步。刚才,她还坚持不扩大影响,说应该相信黄潼有这样的觉悟。可天一点点黑下来,同黄潼合租房子的以出租自行车为生的小伙子一次一次从宿舍来报信:他还没有回来!他还谈几句黄潼平日的颠三倒四的昏话,这无疑让雷老师急得频频擦汗,一碰上些什么就急躁得像要冒险。

"再回忆回忆,有什么迹象,有什么线索!"她急得直挥手,"每人想几条出来,别傻等着!"

电话铃响了,只听雷老师问道:"是谁?哦,是你!我忙着,你别打岔行不行?"她说到这儿,猛一下就挂断了电话。见耗子被她那火冒三丈的样子镇得直冷气,她才抱歉地说:"是我儿子打来的电话,我回家再同他解释。"

洁岚回忆着这一阵子黄潼说的话,忽然想起他说过喜欢到森林公园后面的江岸上去大声疾呼。她连忙把情况告诉雷老师。班主任一听,二话没说,拔就往外跑。耗子和洁岚也义无返顾地紧紧追上。去森林公园要先后倒腾三部车,一路上,除了耗子自言自语地发了些牢之外,她们两个都一言不发。

耗子反复嘟哝着,"一整天了,他怎么可能老坐在那儿,要么已经跳入江水了,要么就赶回去了!"不过,虽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他牢归牢,两只脚却卖力地步步跟随她们,仿佛他的嘴巴和四肢不是受一处指挥,而是各自为政。

雷老师站在车上,只是轮流做两件事:擦汗,看手表,间或用手撑住脑袋,仿佛有点支撑不住,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到了江边,风很猛,江风带着的潮气迎西扑来,使人禁不住连连打寒噤。江水已是黑得很浓重了,像一个黑深潭。江边静静地泊着些小船,没什么灯光,也没什么人。

"我说过,肯,肯定不会在这儿的!"耗子哆嗦着,仍不忘发牢,"这鬼,鬼地方!"

他们沿着江岸徐徐地向前走,顶着风,行走也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了!江面被更深的夜笼罩,黑漆漆的,借着月光,依稀能看清江面上浮着不明飘流物。一路走着,始终没遇上一个人,耗子朝四周喊了几句,由于他声音发颤,听起来就像是在喊魂。

"黄,黄潼……"

"黄潼,你,你在哪里?"

回答喊声的惟有呼呼的风声。他们又顶着风朝前走了几步。天已完全黑暗下来,有颗流星划出一道亮光,然后一头栽了下来。他们止住步,仁立了一会儿。正当举棋不定时,前方传来咋咋唬唬的喊叫声,那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

"走!快走!不然就揍你!"

"送他去疯人院!"

他们几个在那儿等了会儿,耗子缩紧脖子,等待中仍不放弃唠叨,"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好看的!"

渐渐的,人影和怒骂声都越发清晰了。只见两个高个子中间夹一个矮个子,一路推推地过来了。

"再慢吞吞,有你好果子吃!"

忽然,中间的矮个子猛犟起来,同两个人扭打起来,于是,其中的一个大个子挥起一拳对准矮个子抡去。"哦--"那矮个子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下了,他的叫声里带着一些变声期男孩特有的怪声音,耗子忍不住惊叫道:"我,我敢发誓,那,那人是黄潼!"

雷老师狂奔起来,她奔起来,人往一边斜着,大声疾喊:"住手!快住手!"她张着双臂,活像一只发狂地去拯救自己孩子的大鸟。洁岚怎么费力都追不上这个四十多岁的、平日老太婆模样的步伐慢悠悠的班主任。

原来,那两个高个子是本地联防队的,他们注意到一个瘦瘦的肤黑黑的男孩一整天都在江边徘徊,而且,一旦周围没人,他就疯也似的朝大江喊些稀奇古怪的话,后来,天黑了,他仍没有走的表示,他们怕出意外,就决定强行押他去联防队。

黄潼的嘴角惨着血,他不时用手背去擦它,一边粗着脖子对那两个人说:"你们下手不轻呀!"

"你乱犟什么?"联防队员也振振有词,"问你话,你也不解释,我们以为你脑筋出了问题,对于疯子,不用武力怎么行!"

"我的学生并不是什么疯子!"雷老师严肃地说,"他只是想来这儿散散心罢了!你们也太鲁莽了!"

"不疯!反正也够稀奇古怪的!"大个子嘟哝着。

"大人对一切都以为常了,孩子就不一样!"雷老师说,"你不妨想想自己少年时吧,这样你对他们就不会那么凶了!"

但,这总是一场误会,虽是不欢而散,却没使人义愤填膺。那两个大个子相互笑笑,走开了。黄潼又用手背去碰碰嘴角,说:"我很喜欢他们动武,受了罚,我反而轻松些!"

"走吧!"雷老师铁青着脸,只说了两个字。

他们囚人坐了回程车。快到学校时,黄潼忽然开口了,"雷老师,我可以申请现在不去学校吗?"

"可以。"她说,"回去休息吧!记住,别再干傻事了!"

"我发誓!"黄潼咬了咬牙,"发誓!明天,我就去《中学生文学报》社说明真相,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

"我喜欢你这态度!"雷老师和蔼地笑笑,"是真心喜欢!"

"谢谢!"黄潼说着,一扬头就走了。耗子跟他并肩走着,一路上大惊小怪地叫着:"喂,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救火去吗?"

雷老师和洁岚同路,她的步子拖拖拉拉,走着走着,她停下了,倚着墙,呼呼地喘着气,显得十分虚弱。

"雷老师!你,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有些脱力了吧!没关系的,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就好!"她用手绢擦着额上的虚汗,"累坏了,累坏了!可心里很高兴,也算办成了一件大事!"

正在这当儿,一个高个子男孩腾腾地跑过来,兴奋地说:"是吗?总算没失踪!谢天谢地,你昨晚挂的急诊,我怕你昏倒在哪儿。"

雷老师淡淡地一笑,说:"潘同,你来的正是时候,我真怕累得走不到家。"

"我去推车来,驮你回家!洁岚,你笑什么,告诉你,我的车技好得很,如果你肯坐上来,一前一后,两个人我都可以带。我得过自行车越野赛的大奖。"潘同说,"一百名赛手中才设一名大奖!"

"好了,好了!"雷老师打断他,"大奖得主!万一昏倒,你也得饿昏--没人给你烧饭了呀!"

潘同意犹未尽,如果今天他母亲不在场的话,他会滔绝。说不定还会把几次别的得奖的体育赛事一一提出,他总把自己的出众之处看得很重,但这确实没什么不好,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才能,那才叫危险呢!他推着车,同他母亲一起把洁岚送至巷口。

洁岚目送着这对母子走远。不远处原本光秃秃的墙上新贴了一张大海报,她瞥了一眼,忽然被一行字吸引,那白纸蓝字写着:即将举行无名者绘画大赛,她从上至下细细地看了比赛细则和送画的地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重新荡漾起一阵隐隐的激动。

欢乐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它撞来撞去,行迹隐秘,无法预料;它来时,轻快得像一只小乌飞翔起来,让心灵中充满轻音乐;可要走时,得太紧它也会奋力滑掉。此刻,洁岚的心中敲响着那美妙的音乐,她走了几步,止不住一阵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