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10日星期一

洁岚已惯早早起床了。那些天蜗居在舅舅的小屋里,哪天都是一早就避瘟神一样逃出家到学校食堂喝粥的。没想到同室的几个女孩更勤快,一早就没影子了,洁岚只能独自沿着庆丰街往学校方向走。 庆丰街是条老街,在上海的版图中它短得像半寸长的线头,路面虽是洋灰的,但七弯八拐,总感觉是像一条胡同。街道的两旁全是鳞次栉比的私人房子,豆腐块大,两层,顶端是个老虎天窗。庆丰中学的校舍在这条街上算个鹤立鸡的建筑,是一座四层的楼房,前后都是场,加上学校新漆的黑大门,朱红的窗框,高高矗立的粗大旗杆都显出一种正气和威慑力。这所学校资历不深,师资据说也一般,却以两点闻名于全区:校纪严明和不断脱颖而出的文艺苗子。

在食堂,洁岚遇到了班主任雷淑敏,她想到说一句祝教师节快乐的话,或是问一问塞在班主任屉里的尊师卡是否收到,但被老师咄咄人的目光镇住了。对方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就没再移开过。

雷老师身材修长但脸很苍老,她丈夫在外地的一个天文站搞科研,同学们都说她平日是老太婆的严肃打扮,穿一些老货,只有丈夫来探亲时她才穿新衣服。雷老师总显得有些疲倦,动不动就想坐下来。此刻,她买了一大袋教师节供应的点心,慢慢地靠在食堂的饭桌边借点力,朝洁岚笑了笑。

"搬家的事都解决了?"

"都好了。"洁岚说,"谢谢老师关心。"

"这就好。"雷老师漫不经心地笑着说,"不过,三四个女孩子住在一起,自己也应该多点心眼,班中借读的同学中大都很好,除个别,有点作风不好,像黄渲,有的同学反映他课桌里藏着烟斗,烟,你来得早,发现过吗?"

洁岚摇摇头,避开班主任的直视,心扑扑乱跳。

"那好,一旦发现你要立刻告诉我。等他烟瘾染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雷老师视着她,仿佛要摄取她心里的秘密,"如果知情不谈,那就是耽误同学,害同学。"

洁岚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雷老师那劈头盖脸的袭击让她无所适从,只能反复说,"这,这,不……"

"你只看见过一次,在那次值日时,对不对?"雷老师单刀直入,她似乎无心过教师节,兴趣在别处。

洁岚顿时面红耳赤,她不会说谎,因此她的答案都写在脸上。她现在才清楚雷老师身上的班主任素质,一个平素看上去懒懒的中年妇女,关键时刻就成了一个浑身锐气的人。但口子已让雷老师攻破,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一下头,说:"也许,他是偶然的!"

"我懂了。"雷老师打断她的话,"你是个诚实的女生,希望今后能坚持!"

洁岚慌慌张张地跑出食堂。对面的音乐室里传出练声的长调,仿佛是李霞的嗓音,她凑近那玻璃门朝里面看,只见肖叔叔正在弹琴,李霞背对着玻璃门在定音,墙角那儿还静静地坐着个颇晓新。颜晓新是个孤僻的女孩,仿佛成天有心事,人有些憔悻,她喜欢画画。厚厚的一本速写本。她平时急躁、乖戾,但一捧起速写本就显得文静而又有才气。洁岚这时急切地需要有人说话,她朝颜晓新招手,但对方像个塑像,一手握笔,一手捧着速写本,岿然不动,两眼定定地望着钢琴方向。

这个心如乱麻的女孩正怅怅地站在音乐室门外犹豫着,忽然肩上挨了重重的一掌,原来是郭顺妹。她带着令人迷惑的表情说:"喂,干什么?想做私人侦探?"

"不,别开玩笑,我心很乱!"洁岚说。

郭顺妹问:"出了什么事?让我来帮你出点子。"

洁岚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郭顺妹一听,立刻像被击中似的定在那儿,许久才说:"这下完了,黄潼要倒霉了。雷老师早就对黄撞不满了,上学期撤了他班委的职。这一次,唉,你也真是的,别的话都能汇报,为什么要……"

"是雷老师追问我!"洁岚说,"我没法搪塞她!"

"那也不该说,忘记应该宁死不招了吗?"郭顺妹说,"他也是来借读的,命运和我们都一样!"

"那样他的烟瘸戒不掉了。"洁岚分辩道,"这对他没好处。"

"他从来就不烟的!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优等男生。"郭顺妹恨恨地说,"才华横溢,早晚会是个九十年代的鲁迅!即使他烟也很正常,作家不烟,哪还有什么风度!"

洁岚呆住了。确实,每早她都看见黄潼在晨读时奋笔疾书,写起来那个投入的样子真像是伟大的作家。几天前她值日,来早了一步,进门就发觉那墙角的垃圾箱里有一只牌子是金貂的冒烟的烟蒂,倒垃圾时正碰上雷老师!雷老师看见那个烟头了,刚要开口,肖叔叔过来了,叫走雷老师。所以今天,洁岚是难躲过的,她只能如实汇报。

黄潼是班里一个争议很大的男生,他偏科偏得很凶,对文学、对音乐他都很在行,能滔绝地谈出一大套。由于一开学就同雷老师相处不好,所以就故意轻视她教的课,数学成绩较差,而且以此为荣,他还把数字称为臭虫,这是雷老师所不能容忍的,她这个数学教师,喜欢各种公式,把数学看成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走向文明的基础。发觉黄潼在数学课上写小说,她总是大发其火,仿佛她本人受到轻视。

"黄潼,你这样下去,会吃到苦头的,"雷老师总这样说,"肯定会的!"

"各种滋味我都想尝尝--不尝白不尝。"黄潼后来出黑板报时,每次都写下些向雷老师挑战的诗句。全班都意识到了,班中许多亲黄潼的同学更是欢欣鼓舞,每逢换了新板报时就挤在前面大声朗读,把这些诗当一个宣言,弄得雷老师威信直线下降。

不久,黄潼的负责版报的班委之职莫名其妙地被撤掉了。可是最近,黄潼又在酝酿办一份油印的校报,这次是受校委委托,完全越过了雷老师的管辖,据说,固执的雷老师十分恼怒。

"你坏了大事了,我得提醒黄潼一下。"郭顺妹急得直抹汗,"一分钟也不能停。"

"这……"

"放心,我绝不会提到你的名字!"郭顺妹冷冷地说,眼神中突然多了一种蔑视。

郭顺妹的心急火燎使洁岚感到惶恐。在班里所有男生中,黄潼确实出类拔萃。他演的库尔班大叔热情奔放,还别出心裁地弄出点鸡,在全校联欢会上大受欢迎。又因为他是新疆返沪借读的,所以荣获了"库尔班大叔"的美称。黄潼就坐在她的后排,个子不高,脸很黑,眼睛小小的,可以说其貌不扬,可他总穿大大的的便,走起路来步子又急又大,特别是他对大家都很友好,从不鬼鬼祟祟,又很有思想,所以一眼看去就像个有志青年,让别人生出崇敬。洁岚同他的交往虽不多,但她也知道他有一双善良的眼睛。

忐忑不安地挨过两节课,上完课间,郭顺妹气急败坏地赶来,一把拉住洁岚,说:"我问过黄潼了,他说他从来没有碰过烟,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否认吗?可我是亲眼看见的!"洁岚也急了,"烟头还冒烟呢!"

"我不知道相信你们哪一方。"郭顺妹很难过,"我很矛盾。"

"我不会造谣的,从来不会。"

"可是,黄潼说,那是有人存心同他捣乱!他还说,查出是谁他要同那人决斗!"

洁岚清楚自己被卷入漩涡。在父母身边时,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她也不怕,有慈的父母担着一切,可在这儿,她自己得一手撑天,她忽然觉得无法承受这压力,一时间,急得眼圈都红了。

郭顺妹叹了口气,说:"算了,事情已出了,黄潼比你压力更大,学校可能要处分他。"

果然,黄潼没来上第三节课。校长室就在这一层楼上,从那里隐隐约约传来黄潼激烈的争辩声,可惜,听不出他说话的容。整个班级的人都预感到黄潼这库尔班大叔出事了,连上数学课的雷老师,讲着平面几何,一下子就断掉了,屏声敛息地听着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动静,她的脸并不怎么好,她努力在课堂上站得笔直,但有些掩盖不住的不自然,下课铃响时,她把目光停在洁岚脸上,几秒钟后才不易察觉地朝她点点头,径直回办公室去了。

很晚了,黄潼才被准许回教室,他的嗓子全哑了,人显得很疲乏,见大家围上来,他就一个劲地苦笑说:"说我态度不好,多新鲜,给我弄个假证,说我在教室里烟,还要我默认下来。"

"找证人当面对质嘛!"有同学叫起来,"库尔班大叔不是吃素的!"

黄潼苦笑笑:"说是要防止打击报复,不能公开嘛。想想,库尔班大叔的智商也不至于那么低,明知道学校规定不能烟,还会大模大样地把烟头扔在教室里!"

"就是嘛。"又有人声援,"造谣的同学也太蠢了,智商准保只有五十!"

"还说从我课桌里发现烟斗。奇怪,演大叔时的道具变成罪证了!"

洁岚再也坐不住了,慢慢地站起来,挪到门口,大步往外走。她不知自己该去投奔哪儿,但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不由自主地坐了车,径直到了刘晓武他们的车队。那儿停了几部车,但售票员一张张脸都是陌生的。她又去调度室张望,里面一个胖胖的老头叫道:"喂,你有事吗?"

"我……找人。"洁岚小心翼翼地说,"找刘晓武!"

"哦,这儿找不到他的,"老头审视着她,差点没让她掏出户口簿来,"他今天下午旷工半天。"

"旷工?"

"对,他自作主张,每周一下午都旷工半天!"老头怒气冲冲一挥手,"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对证,他就在区业大里混,离这儿两站路!"

那老头的话让洁岚感到一阵阵的不安,仿佛四周全是危机。她看了看表,知道赶回去上课已经太晚了,于是索跳上电车,寻到了区业大。业大的门紧闭着,看门的是一个脸相敦厚的北方人,他告诉洁岚,刘晓武正在上课。

"那……"洁岚迟疑着。

"你坐着等一会儿,还有半小时就打下课铃了,"那人说,"你也是黑龙江回来的?不容易!你父母到东北插队,你们又回上海来插队!哈哈,都是走南闯北的。"

洁岚坐等在那儿,不时地抬起手腕看手表,手表嘀嘀嗒嗒走着,一下子又勾起她的回忆。这块手表是去年爸爸送给她的,爸早就许愿,待到她进中学时给她买块表。一个星期天,爸去地区买表,吃午饭时才回家,回家后他便忙着整理下午去广州出差的行李。洁岚索然无味,几次间爸几点钟了,想引起爸的注意,可是爸爸笑笑,就是不提手表。她生气了,想到爸一定是忘记买表了,所以躲在小屋里看书,爸跟她道别,她也理不理,直到爸走后,她才发现桌上有块亮铮铮的手表。

爸爸为什么不把手表当面送她?后来她问爸,爸就笑;解释说,爸特别喜欢女儿,所以故意逗她,现在想来,爸真是世上最聪明的父亲,这块手表就此变成了一个纪念物,有它在身边,她会感到自己是个被人珍的女孩。

终于,下课了。传达室的北方人自告奋勇去把刘晓武找了来。他进门见了洁岚,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她的肩,仿佛她是个幻觉,一松手就会逃走似的:"是你!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出现!"

刘晓武的大手那么有力,热乎的,却抓得她肩快要散掉了,她掰汗他的手。

"对不起,我大激动了!"刘晓武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有事吗,等了一堂课吗?"

他问了一连串问题,也不等洁岚回答,就又旋风般地跑回教室去了,顷刻之间又奔回来,宣布说:"我请了假了,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做自由人。喂,你去过外滩吗?我们到外滩去!"

他们坐车去了外滩,黄浦江畔停靠着各种游艇和轮船。有的轮船本身就是一家商店,长而宽的舷梯加上宽宽的跳板,直伸到江岸上。沿着这一条街走,一边可以饱览黄浦江水上的风光,另一边则是高大的建筑,这些建筑是许多年前列强造下的,这地方三十年代时是外国公租界地。走到一个新建的音乐喷水池边,洁岚提议坐一会儿,因为一路上刘晓武就只是领着她走路,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沉闷中她简直走不动了。

坐下后,刘晓武才打破沉默说起话来,他的口才仿佛只有在身体别的部位都安顿下来时才能调动起来:"热不热?我猜不透你怎么能找到我的,所以一路上都在费脑筋!"

洁岚笑笑,遇事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这个人,待到真正碰见时,又觉得彼此原来很陌生。她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为什么你去读书要算旷工呢?"

"他的,头儿们不同意我上业大!你碰上的正是我们的大组长,顶头上司!"

"读书是好事呀!"

"理由是说工作不对口。岂有此理,哪有什么售票员专业!关键是他们不相信我会有出息。以为我这外地的中学毕业生没水平,是装时髦。"刘晓武说,"真是没劲,这儿的人并不理解我们。有时,想想真寒心,四周全是谈不通的生人!"

"你也有这种感觉?"洁岚说,"跟我的一模一样!"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刘晓武轻轻地吟诵着:"我母亲在我很小时就教我念这个,她留恋上海,希望我在这儿扎下根,其实作为我,在哪儿也无所谓。"

坐在绯红的夕下,听着不时传来的粗犷、忧郁的齐秦式歌调的曲子,洁岚有些顾不上伤感了,仿佛灵魂已飞走了,而坐在那儿的只是个空空的壳,落寞地观看着灵魂在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刘晓武挥着手说:"那算什么?今天下午很快乐,我们就快乐些。你找我,一定有事吧?"

洁岚这才想起原意,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刘晓武点着她说:"你单纯得像清水,介入到这里面去,会把人都得罪光的。你现在就得去跟那个郭顺妹说,让她千万不能暴露你!否则,全班同学都会恨你的。"

洁岚跳起来就想走,刘晓武霍地站起来,挡住她,说道:"等会儿走,今天我不能放你走,我要请你吃蛋糕!昨天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下了班就来请你,一直等到天黑,才见你们的门锁打开。"

她想起他匆匆赶来又独自赶去的昨夜的情景,忽然有些心酸,说:"你应该早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就会留下来庆祝你的生日。那个女孩她有那么多人陪伴,我去了,不过多一个人!"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刘晓武急急地说,"今天就算是补过生日,行吗?"

这不容推辞,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洁岚跟着刘晓武进了一家咖啡厅,她头一次进入这种场合,看到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她连头都不敢抬起。咖啡厅里播放着愉悦的音乐,刘晓武慷慨地点了柠檬茶和一只鲜蛋糕。在这种缠绵的情氛中,洁岚觉得有些害羞,仿佛大唐突了些:刘晓武毕竟是一个男孩呵!这样的地方坐的只能是化了妆的珠光宝气的女人,而不是她这种穿白棉衬衫的女学生。

"我想走。"她说,"你不会生气吧?"

"绝不会,我也不喜欢这儿!"

他们胡乱吃了几口,仰起脸喝了那酸透了的柠檬茶,干脆得像喝壮志酒。出咖啡厅时,正巧和一对情侣撞了个满怀。洁岚定睛一看,那个男的是肖叔叔,他身边是个很俏丽的姑,洁岚吐了吐舌头,连忙躲开了。

洁岚同刘晓武告别后就直奔她们的新家,远远地看见灯光,走近了还能看见玻璃窗上薄纱似的水汽,她心里泛出一股暖意。推门进去,那几个女孩几乎同时喊起来:

"你去哪里了?"

"失踪了一个下午,还旷了课!"

李霞格格地笑个不停:"刚才还怕是人贩子把你拐卖了呢,现在这种社会新闻很多,好笑得要命。"

"你们像我一样,她就总记着吓人的事!"洁岚笑了。

颜晓新也抢着说:"其实人贩子也不会找上我们的,几个回合智斗,肯定把他们弄到公安局去!"

只有郭顺妹苦着个脸。她本是那种圆脸的女孩,皮肤细腻,眼睛鼻子嘴巴都不大,脸相温柔,只要不开口,就很像有人情味的女孩,但她又喜欢开口说些七上八下的话,所以,就给人一种大老粗的滑稽的感觉。洁岚看看她,恰逢她斜着眼惜分明地瞪过来,洁岚的心悠了起来,知道又节外生枝了。

"知道吗,校委取消了对黄潼的任命,校报要由别人接手了。"郭顺妹怨恨地说,"而且,学校还要给他处分,说不定要记大过。"

"这么厉害!"洁岚喉咙那儿堵住了,脸上热热的一片,"我要去找雷老师,她不应该这样,她只是说别让黄潼染上烟瘾!"

"黄潼,黄潼。"李霞尖刻地说,"你们为什么口口声声就提他,是不是想演个库尔班大婶?"

"别听她的,好洁岚。"郭顺妹挽住洁岚,"我认识雷老师家,我陪你去。我们得帮助黄潼。"

郭顺妹像哄弄小娃娃似的把洁岚拉出房间,一路上都亲呢地挽住洁岚,其实洁岚绝不想变卦。她不喜欢郭顺妹的热火朝天,亲热得让人很累,可又无法拒绝。两人就像亲姐妹一样相互依偎着走了长长的一程,郭顺妹反复地说:"好洁岚,该怎样感激你。"

"为什么要感激我?我们不是都为黄潼打抱不平吗?"

郭顺妹哑口无言,两颊一片潮红,说:"因为黄潼是不懂去谢任何人的,他很耿直。"

郭顺妹带着洁岚弯来弯去抄近道,结果连问了两个过路人才找到雷老师家。郭顺妹轻轻地推了洁岚一把,说:"你上去吧,我在这下面等你。"

"一起去,帮我壮壮胆。"

郭顺妹扑闪着眼睛狡黠地一笑,说:"不瞒你说,下午我已经找过雷老师,再去,她会不欢迎的。"

洁岚沿着暗暗的水泥楼梯走上去,这是一幢普通的老式公房,借着微弱的灯光,能看见两边公用部位的墙面斑斑驳驳的,像雕上的一幅幅壁画。梯子的沿口也磨损得有些残缺,踩上去棱棱的,像进山洞的感觉,雷老师家住在四楼,她敲着门,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责备声。

"又不带钥匙,十五六岁的人了,怎么就这么没有责任心!我说过多少遍了--"

门一下子大开,里面站的是怒气冲冲的雷老师,她两只手湿漉漉的,没领子的旧衣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臃肿,腰间围着旧布的围兜,鼻尖冒着汗,脸颊边不知在哪儿擦到一条浅灰,总之,完全是一个唠叨的母亲形象。

"是你?"雷老师笑了,"我以为是我的儿子。呵,请进吧!"

雷老师的家陈设朴素、简单,但一尘不染,在屋中不知怎么就有一种凉快的感觉。白坯的书橱里大多是数学类的书籍,像《微积分概论》、《立体几何200难题》排列得井井有序,像档案馆的卡片,很有逻辑地归成一档一档的。太干净简洁的家不知怎么就不大有家的温暖感,冷冷的,像一个接待室。

转眼间,雷老师已经端出了一杯水,踏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她身上的围兜已经不见了,而且,还换了一件有领子的衬衣,一下子又变成了身材修长的教数学的班主任。

"是为黄潼的事情来?"雷老师坐下了,手放在桌沿上,"不用担心,他不会知道这事与你有关,我跟校长说,要保护正义的同学!你今天下午缺课也是为了这个?"

洁岚的脸热热的,小声说:"我不是怕这个。雷老师,学校会处分黄潼吗?"

"现在很难说。他太傲气了,同校长顶起来!人证物证都俱全!"雷老师说,"现在印象全坏了!他吃亏就吃在目空一切。他怪老师压制他创作,可他就不想想,做作家是那么容易吗?基础都扔掉了,最后只能耽误自己!郑洁岚,你应该配合老师劝告他。"

雷老师拍拍洁岚的肩,很沉重的样子,她的一双手,粗粗厚厚,而且手心很热,放在肩上有点语重心长的意思。弄得洁岚无话可辩。从理智上,她觉得雷老师没有什么错话,但感情却跑到另一头去了,仿佛让人无缘无故拗了一记,并且框住了,天地小得一抬头就能顶得额角发痛。

空气像是凝固了。骤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洁岚痛快地舒了口气。门开了,洁岚大吃一惊:进来的竟是张玥的二表哥。他穿着宽松的长,长袖的白衬衣,头发柔软而又整洁,一切都和上次那么优秀、出众,连打量她时的亲切神态也毫无变化,仿佛一个凝固的人。

雷老师说:"这是我的儿子潘同。"

他们两个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那是很会心的熟人间的微笑。雷老师诧异地说:"你们原先就认识?"

"不,怎么会呢!"潘同笑道,"有种人没见过也很熟悉,有种人天天在一起也很陌生!"

"我同意。"洁岚嚷道,她很喜欢雷老师的儿子不是那种掰着公式死抠道理的人。

雷老师看看儿子,又转过脸看看洁岚,皱紧的眉头就松开了,说:"奇谈怪论!"

洁岚应潘同邀请,去他的小屋欣赏他几首自谱词曲的歌,那些歌的题目都很有彩,什么《月之夜》、《热血情》、《孤独的装甲车》,像出自大家之手;而歌词却古怪,有些半文不白,像宋词似的,有浓缩得厉害的句子,边上则标着整段的注释。洁岚读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下面的暗道上还有人翘首以待,便跳起来说要走。

潘同很遗憾地说:"你还没看完呢!"

"我可以带回去看吗?"

"太好了,看完后你就把意见告诉我!"他说,"兴许,我们还可以做个文友,你点头了!"

雷老师在大房间等着,望着他们并肩走出,很温和地对洁岚说:"放心,睡个好觉吧,黄潼也是我的学生,我不会眼看他受不公平的对待的!"她笑得那么慈祥柔和,像一个祖母!从此,她再看洁岚时,总是多少带点这种神情。

洁岚下楼,粗略地说了雷老师的意思,郭顺妹大叫乌拉。洁岚一路却沉思默想起来,她对郭顺妹说:"雷老师真她的儿子。她待儿子的朋友都那么亲切。"

"你说什么呀。"郭顺妹嗔怪地说,"别是说梦话!"

"我有些想了。"洁岚说,"是真心想做钻在的被窝里的孩子!"

"别提这个,"郭顺妹不由分说地挽住她的胳膊,"这会传染的!特别不能让颜晓新知道,这几天,她像丢了魂灵!"

秋夜凉爽的劲风从背后一阵阵袭来,薄薄的衣衫哗哗地响着,鼓得很凸,乘着风,似乎不费大力就能疾跑,仿佛两顶大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