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们一行六人离开了山·皮罗号大帆船。要不是因为马的问题和门多沙的服装问题,我们本来是可以早一些离开的。

门多沙上尉有许多衣服,每套衣服颜色和剪裁都不一样,都有与之相配的靴子和带羽饰的帽子,这些都需要精心捆扎,护胸甲和高顶头盔也同样如此。就我来说,只需要带一套绘图工具、一本日记和一身换洗的衣服,我知道这些东西都得由我自己来背。

这两匹马上岸——一匹巴巴利的花马,一匹是它刚生下三个月的小马驹——需要特别小心照料。我们把它们装在网兜里从船边上放下去,上上下下放了许多次,才把它们安全地放进长艇,然后要等它们和它们的饲养员托雷斯 安全上岸,长艇返回来以后,我们才能离开大帆船。

由于我们过去都不是船员,考虑到安全问题,海军上将特地派了一名水手护送我们上岸。他在船栏杆边上发出了最后的指示。

“我再航行一天一夜,”他大声说,“然后抛锚等候一个星期。要是你们碰到科罗勒多,请转告他。”

他脸带微笑挥了挥戴戒指的手,仍然看不出他有战胜门多沙的迹象。门多沙也没有受挫的表现。他站在长艇头上,昂起下巴,摆出一副极端骄傲的姿态,把三个乐工召在一起。在他的示意下,吹笛的茹尼加,弹五弦吉他的鲁勒斯 和击鼓的罗阿奏起了活泼的曲调。

山·皮罗号将船旗降下又重新升起以示致敬,船员们齐声欢呼。我想,他们那样大声欢呼是因为他们不用离船上岸而感到高兴。在微风吹拂下,我们的长艇离开了大帆船。

欢呼声慢慢消失,大帆船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小,后来,我们绕过了一个小岛,大帆船就完全看不见了。乐师们一个个地停止了演奏。我把随身携带的几件东西放在身边,坐在上下跳动的艇尾上,凝视刚才停船的地方。我想我的船舱,想念我那张留在桌子上没有完成的地图。

门多沙回过头来扫视了我们一眼。

“伙计们,”他说,“不要去想那条船了,你们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它了。把你们的思想集中在上岸的任务上,集中在那边七个金城上。你们大家都牢牢记住,即使花一年到五年的时间,我们也要找到这些城市。即使我们踏破靴底,不得不吃掉靴子维持生命,我们也要找到这些城市。”

和着轻快的曲调,我们离开了那个小岛。前面半里格的地方是一个怪石嶙峋的海滩,海滩那头有一条陡峭的小道蜿蜒曲折爬上一个光秃秃的岬角。我看见那里有三个小小的身影衬在天幕上,那就是托雷斯 和两匹马。

我懒洋洋地注意到他们头上的天空正在由蓝变白。那里有一股还 没有吹到海上来的大风。由于这股风的影响,密云已开始在珍珠色的迷雾上浮动。乌罗阿的航海指南被我留在船舱里,有关气象的内容我已经记不起来,不过我肯定这风和雾都是天气变坏的预兆,这种坏天气在这一带海上是经常有的。

接着,我们驶进一列地势低洼的小岛。我们进入群岛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发现这里的景色非常美丽,海水像空气一样清澈透明,五颜六色的鱼群在水里穿来穿去。我听到一种悠长的嘶嘶声,宛如巨蛇发出的声音。

又是一阵悠长的嘶嘶声。过了一会儿就像千条万条大蛇一齐向我们喷射毒液一样,波动的海水平平展展向我们压来,海面上掀起一阵瓢泼大雨,像石头一样坚硬,鞭打在我们脸上。

我在追索乌罗阿航海指南的内容,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六月是乞巴斯 科①飓风伴随暴雨的季节。春天和秋天却是干旱的桑塔那②风常吹的季节。一月份科特斯 海汹涌澎湃的海面上往往形成一种最可怕的大风。现在是夏天,却仍然刮起了这种大风,而我们正好在风力的中心。

(①加利福尼亚湾飓风的名称。)

(②加利福尼亚湾季风的名称。)

“考多那查③风刮来了!”我喊道。

(③加利福尼亚湾飓风的名称。)

我的喊声立即给风顶回了喉咙。不过反正一样,长艇上的人谁也听不见,谁也不明白。我们的人给风吹得跪了下来,都想爬过一堆堆给养,在船的腹部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阿拉康的水手则勇敢地抓住了船舵。

头一阵大风就吹断了船帆上的绳子,船帆像旗子一样在我们头顶上招展。水手站起来挽救船帆,可是他刚刚伸出手去,风就把他抛了起来。他掉到海里,却没有沉入水中。那水面仿佛成了坚硬光滑的船甲板,他就在水面上滑了开去,转眼工夫滑得无影无踪。

根本没有希望挽救他。说实在的,我们心里都以为我们自己也没有救了。要么一个个让旋风的钢爪从船上抓起来,要么一起沉入海底。

无数蛇一样的嘶嘶声变成了时起时落的尖啸。一根船橹、一顶钢盔、一桶面粉、一个刀鞘被风掀起来,飞进了海里。

海岸消失了。借助苍白的阳光,我看出来风正在把我们吹往西北方面。根据我对海图的记忆,西北海面开阔,没有撞沉船的岛屿和暗礁。

飞快地冲出了浅水滩,狂风在那里截断了汹涌的波涛。这时,我们后面形成一个灰色的浪峰。我们的船尾被掀起老高,我们往下沉,往下沉,好像我们非得沉到海底的礁石上才算罢休。

就在这个时候,门多沙上尉从船那头爬过来,一把抱住舵柄。谁知他这样一来差点把我们全部淹死。原来他一爬动,长艇就倾斜了,开始往里进水。

我们用钢盔舀水,舀到后来手都磨出了血。我们舀了整整一下午,一点也没有停歇。太阳下山了,我们还 在舀。只有击鼓手罗阿例外,他躺在那里像死了似的。

东方出现了一颗星星,虽然微小而暗淡,却是一种好兆头。风势渐渐变小,开始刮起阵风。月亮悬挂在天空,把灰色的海水变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