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个早晨,钟敲八下时,我们进入了科特斯 海。加利福尼亚岛在我们的左舷船首,往东是新西班牙海岸。

我坐在我的船舱里,正在用墨水记下拂晓时看见过的一个大岛,这个大岛在总海图上没有标出。这时天气已经很闷热,我让门半开着。突然门关上了,我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门多沙上尉走了进来。

他朝摊在桌子上的海图瞥了一眼。“这就是乌罗阿海军上将的海图吗?”他问。

‘那是复制品,”我说,“船开始北上后,我一直在复制这张海图。”

“这张复制品准确吗?”

“准确的,先生。”

他在我的肩上俯下身来。“目前我们在什么地方,绘图员先生?”

“这就是昨天日落时我们的位置。”我伸出指头点在海图上,“打那以后,我们又航行了大约十二里格。”

门多沙凝视着我手指以东和以北的地区,那是一个随意勾画的空白区,地域十分辽阔,上面没有任何标志,没有河流,没有山脉,没有村庄,也没有城市——只有“陌生地”三个字。

他转身走到门口,我以为他打听到想知道的东西以后已经准备走了,谁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对外面平静的大海、白色的拍岸浪和向东起伏延伸的小山凝视了片刻,又关上了门,倚在门扇上打量着我。

“你工作很努力,”他说,“你的吊灯一直亮到深夜。我很少碰到你。”

“有许多工作要做。”我回答说。

“晒晒太阳有好处。你每天到甲板上去呆几个小时,你脸色很苍白。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孩应该到处走动才是,不要整天整夜地坐在海图旁。你多大年纪?十七还 是十八?”

“十五,先生。”

“我看你是沙拉曼卡城人,那是个出学者的地方,人人都很苍白,书读得眼睛都发红了,手指上还 沾满了墨水。”

“不,我是朗达人。”

“真的吗?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朗达人一般都喜欢冒险,都是舞刀弄剑,善于骑马的好汉。只是都不知安分,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看着那张海图和我还 没有画好的岛屿。

“所有这些乌罗阿地区都没有标明吗?”他用手指指空白的地区。

“是没有标明,”我回答说,“他沿着海岸往北行驶,一直到达他发现的好向导河为止,不过他没有去内地探险。”

“难道到过七城市的马科斯 、尼沙和摩尔人斯 提芬也没有留下什么记载?”

“那位摩尔人在哈威库被杀害,他的尸骨埋在那里。马科斯 神父是位探险家,却不是制图员。他们谁都没有留下有关西勃拉的记录,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到达那里的。”

“那么这张海图对去那里旅行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价值啰?”

“并没有什么价值,先生。”

“如果我离开这艘船,出发往东去,这张海图也没有什么帮助吗?”

“没有什么帮助,先生。”

“继续干你的工作吧,”门多沙说,“地图是很重要的,要是没有地图,我们这些探险家能干些什么呢?不过,绘图员先生,请告诉我一些有关‘陌生地’的情况。难道你不想知道那里蕴藏着什么吗?不想知道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城宝地吗?”

我点点头。

“要是你老坐在山·皮罗号大帆船的船舱里,你就永远不能把它画在一张地图上。”

“我画我们经过的海岸和岛屿。”

“这幅地图是过去乌罗阿海军上将画的。”

“我在修正他的地图。”

“那你就不是绘制地图,而是修正地图,充其量不过是个复制员。”

“我们在朝北航行,”我说,“也许会驶入一些还 没有绘入海图的海。”

“我们只航行到与科罗勒多军队会师为止。你很清楚,这三艘大帆船组成的船队都装满了科罗勒多军队的给养。你也知道,科罗勒多正在沿着海岸向北挺进,我们海上的航线和他的进军路线刚好平行。人家希望阿拉康海军上将能及时赶在他前面。那时船队就能靠岸,卸下给养,交给科罗勒多。你不是不了解这个计划。你不了解的是,给养转交了,船队跟你就要掉头南下,不再往北航行。那时我们就要回到库里阿堪去,而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驶入还 没有绘入海图的大海。”

“阿拉康也许另有打算,”我说,“他也许会到加利福尼亚岛及其水域去探险。”

“不会的,先生,他受命回到库里阿堪去。”

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反驳他,因此只好不吭声。不过我心里开始有点疑惑,我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布拉斯 ·门多沙——一个科罗勒多军队里的上尉,在整个航海期间从未跟我说过话,而现在却站在我的船舱里,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他的知己朋友?

“这里还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不过应该了解了解,”他说,“阿拉康和科罗勒多永远不会会师,因为他们会师的计划是不可靠的,一开始就不可靠,你自己也可以看得出来。为了避开暗礁和浅滩,船队不得不几次三番远离海岸航行,这总是事实吧?”

“是事实,先生。”

“由于山脉和沼泽的阻挡,科罗勒多也不得不在看不到大海的内陆行军,这也总是事实吧?”

“也是事实,先生。”

“只要出现其中一种情况,或者两种情况同时出现,不是科罗勒多在内地行军,就是船队远在大海上,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他们俩在谁也看不到谁的情况下相互错过呢?”

“有这个可能,先生。”

“不仅可能,而且已经发生过这种事。上星期里我们已经赶在科罗勒多前面,他至今还 在我们后面行军,可是阿拉康还 在继续航行。他漫无目的地航行下去。”门多沙厌恶地咕哝道,“要是一开始他们俩就确定一个会师的地点,那就简单得多。要是阿拉康说一声:‘我航行五天后就抛锚。’要是科罗勒多说一声:‘你航行一天我的军队得走十二天,你一定要等等我们。’事情倒也简单了。”

门多沙身材高大,比我大十多岁,一双黑色的眼睛深陷在棕色的脸上,他的下巴、双颊和眉峰棱角分明,好像刚守过长夜,脸也瘦削了。他的服饰很考究,一副花花公子的打扮:带花边的紧身上衣,奇特的马裤和油光锃亮的靴子。不过这身服饰里边倒是一个钢一样柔韧和坚实的好身体。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你和阿拉康有没有签订过一个合同,要跟随他来回航行,寻找一支丢失的军队?”

“没有,先生。”

“我也没有,不过那就是我们的命运,除非我们采取行动。”

门多沙转过身去,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明天我就上岸。我要夺取这条船,把海军上将囚禁起来,去寻找西勃拉的七个金城。在寻找过程中我需要一位高明的绘图员,他必须能根据太阳和星座的位置测出自己所在的位置,以便指导我们的行动。”

他停顿了一下,又听了听门外的动静。“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寻找吗?”

我没有吭声。

“是不是你宁愿在一个浴缸里航行来航行去呢?”

“我是阿拉康海军上将部下的职员。”我说。

门多沙假装没有听见。他说:“你想不想看看西勃拉的七城市?你想不想分享我们在那里找到的财宝?金子、绿松石和银子?你肯定已经听说过这些神话般的财富。也许别人富得像最富有的公爵一样,你倒心甘情愿继续把自己关在一个船舱里,度过整个青春年华?”

“我是一名船员。”我固执地说。

“很快就没有船员了。”他开了门,朝前、后甲板上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我说过的话,不要讲出去,不过请你考虑考虑。”

他说完就上了甲板。给他这样一打搅,我无法继续绘制地图,所以很快也跟了出去。

在一个绿色镀金遮阳的天篷下,阿拉康海军上将正在吃早点,餐桌精致的桌布上摆着一副银餐具。看起来他情绪很好。他从杰雷兹大肚子酒瓶里喝了一大口酒,扔一条鸡腿给躺在脚边的狗,然后举起小望远镜眺望海岸。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已经知道一个阴谋夺船的叛乱计划正在酝酿中。不过我仍然疑心会不会他只是在等待有利的时机呢?

谁都看得出来,船上人心不稳。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个多星期了。有些船员预言,山·皮罗号就是一直朝北驶到海的边缘,也永远不会赶在科罗勒多的前头。有些船员说,阿拉康海军上将无意同他会师,自己打算利用科罗勒多军队的给养,把船驶到加利福尼亚去寻找黑珍珠,据说,那个神秘的岛上黑珍珠出产非常丰富。有些船员更大胆,他们说这位海军上将是个吹牛大王,他关心自己的褐色胡子胜过关心手下的船员。

此时,阿拉康海军上将坐在绿色镀金的天篷下吃早点,一群船员聚集在船栏杆跟前,门多沙站在他们中间。他们似乎在眺望海岸,可我看到他们不时对海军上将扫上一眼。阿拉康不会不注意到他们投去的目光,可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聚精会神地吃东西,就着杰雷兹酒咽下大量鸡肉。最后他把鸡骨头扔给狗,离开了餐桌。

我回到船舱继续绘制我的地图,可我不时停下来注视往后移动的海岸线。透过门顶小窗,我可以看到一座座铁锈色的小山向东绵延和一座模糊的大山脉远在天边。这就是地图上标的“陌生地”,门多沙上尉谈到的七城市,或人们称作西勃拉的土地,就坐落在那个山脉以东的地方。

过去我曾多次听到人们谈起西勃拉,船上的人更是开口西勃拉闭口西勃拉,在墨西哥城,在塞维利亚,甚至在朗达城。人们一谈起七城市,就说那里的房屋是用金铸的,街道是用金铺的。但这些传说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的心思都放在绘制地图上。

我这时坐在桌旁,心里也只有这个念头。然而随着天色渐晚,船朝北边的一排黑点驶去,海豚在我们船周围嬉戏。我的思想一定是开小差了,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我犯了两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我错过了晚饭,又花了很多时间,才把它们纠正了过来。

夜幕降临了,船上一片寂静,吊灯在平衡环上轻轻摇摆。绘图工作又在顺利地进行。这时门开了,门多沙上尉悄悄地溜进了船舱。那天晚上天气很闷热,他却用衣服蒙住了下巴。

“你没有来吃晚饭,”他说,“我贿赂了厨师,你也知道,他是一个贪婪的家伙。我给你带来了一只小羊腿。”

他从披风下面取出一只色香味俱全的酱羊腿。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这才突然感到自己确实很饿。

他关上门,回过头来越过我的肩膀,看了看桌上的地图。“看来你的绘图工作进展得很快。不过海洋以东整个地区一半以上还 是一片空白。”

“恐怕暂时也只能如此。”

“你不妨画上一两座山。”门多沙说,“再画几只野生动物,一位印第安人和一条河,那样整个地图就好看多了。”

“可也许那里根本就没有印第安人,也没有河流和山脉,”我说,“也有可能那只是一片海洋,像我们目前在航行的海洋一样。”

门多沙走上前来,捻了一下吊灯里的灯芯。我以为他又要讲七城市了,尽管这方面的传说我已经听过不少,我还 是想听一些过去没有听说过的新传说。

“假如我跟你一样,是一位绘图员的话,”他说,“我不亲眼看看‘陌生地’那个广大的地区,就怎么也不会甘心。它会日夜萦绕在我的心间,我总想看它一眼,总想见识见识那个白人还 没有去过的地方!”

“它不会老缠住我的,”我说,“不过我也想它,也愿意去那里旅行,亲眼看看。”

“你要是真去那里旅行,”他回答说,“那个地方就再也不会成为陌生地了。你可以将绘制的地图拿到塞维利亚去发表,或者拿到巴黎、阿姆斯 特丹、伦敦和世界任何地方去发表。一夜之间你就会名声大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就能世界闻名。”

他俯首看了看地图。

“你现在做的都是前人做过的事情,”他说,“你这里补充一点,那里删去一点,这里插进一个岛屿,那里放上一个风力符号。可地图还 是几个月以前乌罗阿海军上将的地图。”

“可是比他绘得更加完善。”我自负地回答说。

“是的,先生。不过你的地图仍然是一个复制品,这一点你在签名的时候必须承认。”

门多沙又拉起斗篷蒙住了下巴。“吃你的羊腿吧,”他说,“一面吃一面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他打开门,看了看前后甲板,又回头望着我说,“你要赶快作出选择,至迟不能超过明天。”

我慢吞吞地吃着晚饭时,他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直在甲板上来回响个不停。我熄灭吊灯,躺在吊床上还 能听得到这个声音。这种脚步声说明这个人一旦抓住一样东西或一个人,不管是一艘船或是一个国王的军官,他是决不肯轻易放过的,他纵然赴汤蹈火,也一定要达到他渴望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