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599—649),唐高祖次子。隋末劝其父起兵反隋,李渊称帝时,封为秦王。武德九年(626年)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兄建成,立为太子,继帝位。史载:李世民幼聪睿,玄鉴深远,临机果断,能屈节下士。在位期间,推行均田制、租庸调法和府兵制度,并加强对地方官吏的考核。又修《氏族志》,发展科举制度。他常以“亡隋为鉴”,较能任贤、纳谏。当时,社会经济有所恢复,史家誉为“贞观之治”。李世民晚年,生活趋于奢侈,病死于长安宫,葬昭陵(今陕西醴泉县东北)。
李世民文武兼备,即位后即设弘文馆,遍召儒学名士。他的诗作气格宏远,雄伟不群。《饮马长城窟行》、《秋日》等,是其名篇。《全唐诗》收其诗一卷,九十八首。
帝京篇 之一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①。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②。
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③。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④。
帝京篇 之二
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⑤。
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⑥。
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⑦。
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⑧。
注释
①秦川:自大散关以北至凤翔,夹渭河两岸沃野千里,春秋战国是秦地,故称秦川。函谷:秦的东关,在今河南灵宝县南,西汉时移至河南新安县东北。形势险要,《西征记》:“关城路在谷中,深险如函,故名。”“帝宅”和“皇居”都指京城、首都。
②绮殿:华丽的宫殿。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离宫:帝王宫廷以外供游息的宫殿。秦都咸阳,长安即为秦的离宫。雉:城墙面积单位。《左传·隐公元年》“都城过百雉”注:“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墙长三丈、高一丈。”
③甍(méng):屋脊,指房屋。汉:霄汉,银河。观:宫门前两边的望楼,即阙;也指台榭。
④绮疏:窗户的美称。
⑤九重:指宫廷。宋玉《九辨》:“君之门以九重。”
⑥初碧:指傍晚的天空。蔚蓝的天宇夜间转为深碧。轻素:指月光。素是白色生绢,梁沈约《望秋月》:“委清光兮如素。”
⑦搴幌:揭起帘子。幌:帷幕、窗帘。
⑧玉树:树木的美称。也指槐树,《三辅黄图》二:“今案甘泉宫北岸有槐树,今谓玉树,根干盘峙,三二百年物也。”
赏析
《帝京篇》是唐太宗歌咏唐都长安的组诗,全诗共十首,诗前有序,说明写作的主旨,是理解这组诗的钥匙,全录如下:
予以万几(帝王纷繁的政务)之暇,游息艺文。观列代之皇王,考当时之行事,轩〔辕〕、〔太〕昊、舜、禹之上,信无间然(确实没有缺陷)矣;至于秦皇、周穆、汉武、魏明,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征税殚于宇宙,辙迹遍于天下,九州(全国)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赡(满足)其欲,覆亡颠沛,不亦宜乎。予追踪百王之末,弛心(想慕)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咸池、六英,传说是黄帝、帝喾时的音乐)之曲,变烂熳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左传》宣公十二年指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材七事,唐有七德舞,是武舞),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音乐)尚其谐神人,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故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乎;麟阁(汉有麒麟阁,阁中绘有功臣图象,太宗贞观十七年亦置凌烟阁)可玩,何必两陵之间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丰、镐(地名,西周旧都,在长安附近丰水西、东)可游,何必瑶池(传说为西王母所处的仙境)之上乎。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
序文说明太宗在唐朝立国之初,泛览史籍,要吸收历代统治者——从传说中的黄帝轩辕氏到唐前不久的魏明帝——成败兴亡的经验,反对释实求华,要舍侈从俭,励精图治,以诗歌抒发自己力求王朝兴盛发达的“雅志”。因此在第十首中还一定程度上写出了他的“政纲”:“披卷览前踪,抚躬寻既往。望古茅茨(草屋,《韩非子·五蠹》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约,瞻今兰殿广。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我们读《帝京篇》全诗,可以进一步理解大家熟知的太宗“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这句话的内涵。
我们这里选的是组诗的第一和第七两首。第一首着重刻画帝京长安的宏伟壮丽。长安是秦、汉以来的故都,唐以前的前秦、前赵、后秦、西魏、北周及隋亦都定都于此。成千年人力的经营,虽经历次战争的破坏,但宏伟的城市规模始终保持着,容易敷衍增华。由于长安城的壮丽,所以后世骚人墨客把“长安”二字用为京都的代称。
京城是首善之区,全国政治的中心,而且如用今天的话来说还产生国际影响。《帝京篇》把刻画长安形势和建筑的诗篇作为组诗的第一首,见出组诗结构的严整和不苟。唐初,五言律诗已开始成熟,全诗格律、对仗谨严精确,亦见出作者诗歌艺术的造诣。所以,明胡震亨《唐音癸韱》引胡应麟的话说:“唐初惟文皇帝(太宗)《帝京篇》,藻赡精华,最为杰作。视梁、陈神韵少减,而富丽过之。无论大略,即雄才自当驱走一世。然使三百年中(唐统治期近三百年)律〔诗〕有余,古〔诗〕不足,已兆端矣。”
首二句描写长安的自然形势,富庶的八百里秦川(关中平原)是它雄厚的基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是它险要的关隘。作为帝都,见出它的气象壮阔,不可动摇。当然,王朝统治的巩固与否,地理是次要因素,古代有识之士早已指出统治巩固与否“在德不在险”,汉贾谊《过秦论》分析秦朝的灭亡,说“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而“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但这是政治家的议论,无妨于长安作为帝都在地理位置上的优越和重要。
中四句刻画长安的建筑,分别写宫殿之高峻,平地拔起干百丈;宫城的宏大超过百雉,长安城的壮大雄伟不写可知;房屋之稠密,遥接天际一眼望不到头;而宫廷前阙楼之檐楹,仿佛飞翔在空中。这四句都是实写,形象地勾勒出了长安宫廷建筑的壮伟富丽。
末二句仍然刻画建筑物,但换了个描写角度。诗写高峻的阙楼竟能遮云蔽日,高空的风烟可以在窗户中自由流动。写文章或写诗,都要讲究层次,像这样层次分明而又反复描绘,就能进一步表现抒写的对象,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第七首和第一首写帝都不同,是写序中所述的诗人“万几之暇,游息艺文”的生活。
首二句写太阳西下,白天辉煌的宫前双阙已变得灰暗;自己结束政务回到内廷时,整个宫城已笼罩在暮色中。
颔联写夜色极美,对诗中的“初碧”“轻素”二词,已在注释中作了初步解释。这里不妨再引宋范仲淹散文名篇《岳阳楼记》中“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等句写洞庭湖夜色来作比较。从“长烟一空,皎月千里”二句看,笔者怀疑《岳阳楼记》多少受有《帝京篇》的启发,因为“一空”二字难免晦涩费解,结合“散初碧”才能定其确义。作为自然界的夜色,无论宫廷或旷野,太宗的诗和范仲淹的文,说是各有千秋也可以。
颈联写诗人晚间室内的活动,意思轩豁,无须强作解释。但从中也多少反映出以文治武功著称的“开国英主”夜以继日、励精图治的日常生活。
结二句承“开轩引云雾”,写因开窗而见到的深夜景色:银河已经横斜,光彩照明了高峻的楼阁;夜风吹动树木,发出簌簌的声响。暗示此时该是诗人休息的时候了。
由于篇幅限制,我们只选了组诗中的二首,但也能见出其内容与诗序是密切结合的。一般而言,诗总是写给别人看的,诗中所写的生活和思想是否和诗人的真实生活、思想一致,是另一回事。但诗人希望能对读到《帝京篇》的亲信大臣们起“教育作用”,这一点恐怕是没有疑问的。当然也只有“英主”,才能这样写、这样做。
唐代是著名的诗歌王国,对于唐诗的所以繁荣,研究者作了许多解释。其中一条原因是由于统治者的爱好和提倡,以至作为选拔士人的标准。观《帝京篇》,应该承认这确实是唐诗繁荣的一个因素。
作者:虞行
饮马长城窟行①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②。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③。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④,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⑤。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⑥。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阝显⑦。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⑧。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⑨。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⑩。
注释
①《饮马长城窟行》,是乐府旧题。乐府古辞题注说:“一曰《饮马行》。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古辞云‘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人思念其勤劳,故作是曲也。”又引《乐府广题》说:“长城南有溪坂,上有土窟,窟中泉流,汉时将士征塞北皆饮马此水也。”
②交河:西汉初为车师前庭的治所,唐以前为高昌的首府,唐初设交河县。在今新疆吐鲁番县西北。
③瀚海:北海,在蒙古高原东北,一说指今内蒙古的呼伦湖、贝尔湖。阴山:今河套以北、大漠以南诸山的统称。
④“悠悠”句:《诗·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注:“言不喧哗也。”
⑤朔吹:北风。
⑥胡尘:古代指西北地区游牧民族的侵扰。玉塞:玉门关。金钲:军中用作号令的乐器。
⑦绝漠:边远沙漠地区。车徒:兵车和步兵。振:《书·大禹谟》“班师振旅”,出征胜利后整顿部队凯旋。原阝显:义同原野,阝显指低湿之地,新垦的田畴也称阝显。
⑧都尉:武官名。龙堆:白龙堆,在今新疆地区。马邑:在今山西朔县、宁武、左云一带。
⑨麾:《全唐诗》作尘,此据《乐府诗集》。纪石:刻石纪功。
⑩荒裔:边远地区。一戎衣:语出《书·武成》“一戎衣,天下大定”,以武力平定天下的意思。灵台:汉长安有灵台,系观察天象之所。《乐府诗集》作云台。这里都借指都城。
赏析
《饮马长城窟行》是古乐府瑟调曲名,古辞原为抒发妇女怀念从军长城外的丈夫征戍的辛劳。《乐府解题》则谓:“古词伤良人游荡不归,或云察邕之辞。若魏陈琳辞云:‘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则言秦人苦长城之役也。”总之是思妇之词。《乐府诗集》收有同题诗作十七首,其中大多数拟作都敷衍古辞之义。只有魏文帝曹丕、隋炀帝杨广和唐太宗李世民三篇,别出新义,而以唐太宗一首最为气势磅礴、豪迈英发。反映了开国君主平定天下的气概和胸怀。
全诗共二十句,凡三换韵,一韵自成一个段落。诗句凝炼,层次分明,是一首很完美的叙事诗。下面略作剖析。
“塞外”六句写高秋闻警。古代西北游牧民族每于秋高马肥时骚扰中原。诗以交河、瀚海、阴山三个西北边区有代表特征的不同秋色,悲风层冰,浪涛积雪,阴寒砭人,略喻战祸的逼近。高峻的戌楼燃起报警的烽火,手持旌节的使者在丛山峻岭中出没。高节,一般指高风亮节,诗中自指使者所持的旌节。于是严整的大军奉命出动,出长城时在长城下的泉窟中饮马。“悠悠”六句写出征的获胜。风卷旆旌,形容军中静肃,只有风卷旗帜的声响,见出军令森严,士卒久经锻炼。接着写大军进入西域,在寒冷的沙漠上印下了骑兵连续不断的马蹄迹,凛冽的北风掩盖了战斗的喧声。不久,玉门关外已肃清了敌人的影踪。军中欢庆胜利,羌笛和金钲合奏作乐。羌笛是西北地区民族的乐器,这里还包含着军民同乐的意思。
“绝漠”以下八句写班师奏凯、勒石纪功之状。
大军一出即克敌制胜,在战斗纪念地刻石纪功。这时边远地区也列入中原版图,将士奏凯返回京城。刻石,用汉代窦宪大破匈奴后在燕然山刻石纪功的典故。
我国西北地区是汉代开始开发的,当时设置西域都护府,疆域从巴尔喀什湖到葱岭一线。汉末混乱,朝廷对这一区域失去控制。唐代不仅规复汉代的疆域,设陇右道,且向西深入到咸海及阿姆河流域。太宗的这首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唐初开拓西域的气魄和战功,有相当的历史意义。
作者:陈新
出猎
楚王云梦泽,汉帝长杨宫①。
岂若因农暇,阅武出轘嵩②。
三驱陈锐卒,七萃列材雄③。
寒野霜氛白,平原烧火红。
琱戈夏服箭,羽骑绿沈弓④。
怖兽潜幽壑,惊禽散翠空。
长烟晦落景,灌木振严风⑤。
所为除民瘼,非是悦林丛。
注释
①云梦泽:在今湖北、湖南交界地区长江两岸的大沼泽,先秦时为楚国的疆域,《左传》多记载楚王在云梦泽游猎的事迹。长杨宫:故址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本秦旧宫,汉时修复。汉成帝时曾向各地收集各种野兽输入长杨宫,备帝王射猎。见杨雄《长杨赋》。
②轘嵩:轘辕山和嵩山,都在今河南境内。
③三驱:语出《易·比卦》“王用三驱,失前禽”。古代帝王或贵族围猎时,用士兵三面燃火擂鼓,从丛林沟壑中驱赶禽兽出来,以备射杀。七萃:语出《穆天子传》。后世借指精锐的部队。
④夏服:箭名。司马相如《子虚赋》:“右夏服之劲箭。”羽骑:羽林军中的骑兵,和上文琱戈都指帝王的禁卫。绿沈:浓绿色。
⑤落景:落日的光辉。严风:冬天的烈风。梁元帝《纂要》:“冬曰玄英,……风曰寒风、劲风、严风。”
赏析
人类本是从渔猎社会进入农业社会的,进入农业社会后,除少数人仍以打猎作为谋生手段外,对大多数人来说,已转变为一种娱乐的方式,这是世界的通例。在我国古代,打猎还赋有一种特别的涵义,如《礼记·王制》说“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畋)”,据说这是夏代的制度。到周代,所谓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季都要打一次猎。原因是某些祭祀规定必须以野兽作祭品,所以是神圣的活动。另一种说法,是打猎为训练武备的手段。而对帝王纵情游猎,历来都是抨击的。唐太宗这首诗即为强调后者,并增加了一个为民除害的内容,因为古代人少地广,凶猛的野兽确实危害人类安全。就下面诗意分析,即能见出诗人的用意。
“楚王”四句,写自己的出猎不同于楚怀王、楚灵王等的在云梦泽,汉武帝、汉成帝等的在长杨宫,而是乘着人民秋收后农事空隙,到轘辕山和嵩山来检阅武备。洛阳是唐代的东都,其时太宗当自洛阳至轘嵩。
“三驱”二句承前“阅武”,刻画参与围猎的士兵精锐勇壮。古代围猎,先设定大围场,大量士兵由三面合围,把禽兽驱至围场中心。留下一面纵野兽巡生,即所谓“网开一面”的意思。
“寒野”二句承前“农暇”,写冬日围场景色。清晨,寒冷的旷野霜氛满眼,一片银白,不久围猎燃起的野烧,却照耀得遍地通红。
“琱戈”二句,写随从帝王的仪卫和羽林军装备精良,气概威武雄壮。
“怖兽”二句,写围猎场景。受惊吓的野兽奔窜逃亡,寻找隐身之处;禽鸟在蔚蓝的空中杂乱飞翔。写出了围场之大,禽兽无所逃藏的景况。
“长烟”二句,写围猎结束。野烧熄灭后的烟雾,遮暗了西下的太阳光辉,旷野中的灌木,被冬季凛冽的寒风刮得摇摆起伏。“振”字一本作“偃”,意为树木被风刮得倒伏,亦可通。
结尾二句阐明自己出猎是为民除害,并非喜爱在旷野丛林中走马驰逐。“除民瘼”除消灭害兽外,更主要的有检阅武备,以便平定四方,使人民安居乐业的意思。
诗从古代帝王沈湎畋猎写起,陆续铺叙出猎的地点,参与围猎士兵的精悍,在写围场周围的环境中点明出猎的时间,围场核心参与射猎的侍卫装备精良。接着写鸟骇兽惊的场面,以傍晚时的围场景色暗示围猎结束。最后申明自己出猎的意图。全诗气魄宏大,结构谨严,以精炼的诗句表现深广的内涵。这些本是汉代讽谏臣僚《子虚》、《上林》、《羽猎》等大赋劝戒帝王的内容,却出自帝王自己笔下。见大唐太宗所以能建立宏大功业,其思想、其文事武备,确有超过前代帝王之处。
作者:虞行
春日望海
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①。
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②。
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③。
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
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断行。
怀卑运深广,持满守灵长④。
有形非易测,无源讵可量。
洪涛经变野,翠岛屡成桑⑤。
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⑥。
霓裳非本意,端拱是图王⑦。
注释
①凭轼:扶着车轼。轼为车箱前扶手横木,古人立乘,扶轼表示倾听或注视。
②地纪:即地维。一本作地轴。是传说中维系大地的绳子或支柱。天潢:星辰名。
③三岭:传说东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仙人居之。见《史记·封禅书》。和风:春日温和的微风。八荒:八方荒远的地方。
④“怀卑”句:《孔子家语》引《金人铭》:“江海虽左,长百川,以其卑也。”持满:言海水永不涸竭。灵长:晋郭璞《江赋》:“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淮南子》:“夫水者,大不可极,深不可测,无公无私,水之德也。”
⑤“洪涛”二句:指沧海桑田的变化。晋葛洪《神仙传》:“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沧田。”
⑥之罘(fú伏):在今山东烟台市北,三面环海,一径南通,汉武帝太始三年(前94)曾登之罘。碣石:一说在今河北昌黎县西北,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83)曾至此观海,留有刻石。
⑦霓裳:指求仙长生。屈原《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端拱:谓帝王敛手无为而治。隋炀帝杨广《冬至朝阳殿受朝》:“端拱朝万国,守文继百王。”
赏析
魏武帝曹操东征乌桓,于建安十二年(207)秋天至碣石,写有《观沧海》诗“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大气磅礴,是登山望海描写自然的名作。唐太宗亦多次征辽东,临东海,其《春日望海》诗不仅在气魄上可和曹操诗媲美,且在抒发诗人志意的深度广度和艺术描写的细腻层次方面,似更进了一步。
首二句写春日望海时心情畅快,宋玉《风赋》有“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之句。玩是赏玩,春芳即春花。表示春暖花开之时乘车至海边,海风飘动衣襟,令人心旷神怡。
“积流”二句,写海水的广大,铺天盖地。晋木华《海赋》写海浪的澎湃有“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之句。这里仅言海水,积流即积水,疏派谓源流。《北史·魏宗室传论》:“分枝若木,疏派天潢。”
“仙气”二句一虚一实,意为传说海中的三神山是神仙居处,增加了大海的神秘;而和暖的春风吹遍八荒之地(全世界)。
“拂潮”二句,亦用《海赋》中“气如天霄,叆靅云布”“灌济濩渭,荡云沃日”之语,写大海的变幻。意谓海潮上涨时,风云为之变色;浪涛汹涌,吞天沃日。
“照岸”二句,写岸边平静的海水,映照着岸上的花卉;天空候雁飞翔的行列,有时被云彩所遮断。这和上二句波澜激荡的动态,构成另一平静的境界。
“怀卑”二句始结束实景描写,转而抒诗人的感受。《海赋》说“芒芒积流,含形内虚;旷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纳来,以宗以都;品物类生,何有何无。”诗意谓海地势低下,所以能广纳江河之水,永不涸竭。
“有形”二句,《汉书·东方朔传》有“以管窥天,以蠡(瓠瓢)测海”之说,比喻浅薄的人不能了解高深。这里是说海水虽有形而无源,其深广无法测量。
“洪涛”二句,大海变成桑田,桑田变成大海,历来用以比喻世事的变化。这里用以引起以下秦皇、汉武的史事。
“之罘”二句,秦始皇和汉武帝都到过之罘、碣石,这里交叉成文,写因观海而想起历史上的事迹。
结二句点明作诗主旨,因为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惑于方士之说,陷于求仙长生的虚妄,他们东巡至海,求仙亦属主要因素之一。而诗人并无求仙愿望,来到海边目的在于平定天下,统一全国。
这首五言十韵的古诗,运用了不少典故,一定程度上还没有摆脱六朝以来诗歌的影响,但在内容和气概上,则和六朝的绮靡完全不同。一般而言,作诗自以直抒胸臆为贵,但也不能排斥深厚的文化积累。后人颂扬杜甫诗“无一字无来处”,实际在唐太宗这首诗中已见端倪。因此帝王的倡导,无疑的影响了一代诗风。
作者:虞行
赐魏征诗①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䪥。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②。
注释
①本诗原有题注:魏征善治酒,有名曰醽碌,曰翠涛,世所未有。
②本诗原有诗末注:兰生,汉武帝百味旨酒;玉䪥(xiè谢),隋炀帝酒名也。
赏析
魏征(580—643),是唐初名臣。他的身世较复杂。早年为道士,隋末大混乱时,曾追随起义军首领之一李密,为之出谋划策,后随李密降唐。当时唐高祖李渊为帝,李世民兄建成为太子,魏征为太子洗马。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杀太子建成,魏征才归附李世民,历任詹事主簿、谏议大夫、秘书监等官。魏征的用事,也反映了太宗用人惟贤、不避亲疏恩怨的政策。
魏征之作为名臣,其思想也确有过人的地方,例如他相信人类社会是不断发展进步的。唐刘肃《大唐新语》记载魏征常在太宗前陈说古今帝王治乱经验,以为可以实现天下太平。大臣封德彝反驳说:“三代(夏商周)已后,人渐浇讹(浮薄诈伪),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皆欲理而不能,岂能理而不欲。魏征书生,若信其虚论,必乱国家。”魏征反问:“五帝三王,不易人而理(意为同样的人民,在贤明的帝王治理下社会就太平)。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其所化而已,考之载籍(史书),可得而知。桀为乱,汤放之,纣无道,武王伐之,而俱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返朴素,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得而教化耶?”这些议论,在当时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驳得封德彝无言可对。
封建社会,帝王独裁,言莫予违,这自不利于统治。所以从秦朝开始就设置谏官,所谓谏,就是向皇帝直言规劝的意思,以此作为政治的调节。魏征之所以成名,主要在于敢于向太宗犯颜极谏。可是逆耳之言即使一个普通人也未必肯听取,何况皇帝。《隋唐嘉话》还记载有如下的故事,说太宗一日退朝后,自言自语地说要杀却此田舍汉。文德皇后问:“谁触忤陛下?”太宗说:“魏征每事廷辱我,使我常不自得。”皇后退,朝服立于庭。太宗惊问:“何为若是?”皇后说:“妾闻主圣臣忠,今陛下圣明,故魏征得尽直言。妾备后宫,安敢不贺。”太宗才息怒。由此可见唐太宗之所以成为英主,创我国封建社会中少有的贞观之治,是由多种条件的促成。如果太宗周围尽是持位保禄的谄谀之臣,那末即使他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圣人,也绝无好结果。
这首诗即表现了太宗与魏征的亲密关系,有无寓意则不可知。诗说魏征家酿的酒,其醇美超过汉武帝的兰生,隋炀帝的美酒。饮醉后千日不醒,藏置起来酒味十年不坏。晋张华《博物志》说,中山人狄希能造千日酒,饮后醉一千日。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说:河东人刘白堕酿的酒,六月炎天暴置阳光下,能十多天不坏。古代对受到他人的善言启迪,有如饮醍醐的比喻,醍醐就是美酒,因此诗中的“醽醁”“翠涛”,很可能即是魏征规谏的比喻。
正因为太宗善于采纳不同意见,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所以于魏征死后,对臣僚们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废);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犹一镜亡失。”这几句话,古往今来都视为箴言,但很少有人能真正实行,这也许即是唐太宗所以能建不世功业的关键所在。
作者:虞行
秋日二首(之二)
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
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
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
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
赏析
李世民诗现存九十九首(其中有六首一作董思恭诗,一首一作宋之问诗。《全唐诗·小传》标明六十九首,实误),全部律化,实为唐诗的发展奠定了博大而坚实的基础。然世人无不称颂其功业,于其诗则漠然置之。历来文学史家既未作适当的评价,各种唐诗选本,亦多未选其诗。甚至尚有任意贬抑,快一时之论:胡震亨云:“宸藻概主丰丽,观集中有诗‘教庾信体’,宗向微旨可窥。”这是企图把世民诗纳入梁教陈,也就是宫体诗的范畴。宫体诗的特征,是“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隋书·经籍志》)。试观世民之《帝京篇》“琱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人道恶高危,虚心戒淫荡”,《执契静三边》“无为宇宙清,有美璇玑正”,《正日临朝》“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幸武功庆善宫》“指麾八荒定,怀柔万国夷”等诗句,大略雄才,气冲星象,“衽席之间”、“闺闱之内”,如何容纳得下?此种误会,实在应予以消除。
明乎世民诗在诗歌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后始能从容步入此诗的意境。
首联“爽气澄兰沼,秋风动桂林”,用偷春格(释惠洪云:“破题已引韵的对,谓之偷春格,言如梅花偷春色而先开也”)撑开秋空点题,而以高秋的“爽气”轻笼曾在阳春时令吐发幽香的“兰沼”,并用一“澄”字表示“兰沼”已进入“潦水尽而寒潭清”的季节,暗示时令的推移;接着明用“秋风”点题,妙在不写秋风凋伤物华的萧森气象,而以之摇荡于“桂林”之间,芬芳四溢,与兰沼后先相映,各领风光。这里是以明暗虚实交互映衬的手法传出妙趣:“兰沼”是虚,暗逗“桂林”之实;“爽气”是实,明示“兰沼”之虚,风光流转,景物宜人,领略“春秋多佳日”的风情。
颔联“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承上联的时令推移,拈出秋日特有的景象,美化秋之环境。玉露、金菊,本是寻常景物,惯为文人借以发抒凋零憔悴之感,世民却用擒纵放卷的艺术手腕,化腐朽为神奇。此中妙在“凝”、“散”两诗眼的斡旋作用。“露”是无具体形态的大景,经过“凝”字一收缩,变成了“千片玉”。这比“白露为霜”(《诗·秦风·蒹葭》)要精致而生动得多。“菊”是有形、色、香的小景。经过“散”字一扩展,变为“一丛金”。如此一收一放,大有“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的气势。这一联写秋日景象,壮丽辉煌,一扫前人“悲秋”气息。
颈联“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运用特写镜头,摄取一瞬间的奇景,美化了秋空,与上联相联系,构成了一幅秋趣图。“日岫”句,是远近高低峰峦受日光斜照影调移动的现象;“云空”句,是疏云筛动日影,或点点飞移,或连成片段,点缀渲染的动态。这联写动景,包容量极大:不仅日影云踪运转作态,而且相互映衬,生发出秋兴的生机。后代诗人摹拟者甚多,王维的“白云移翠影”(《林园即事》)、“赤日团平陆”(《冬日游览》),即从此诗境生出。大凡为诗,写静景易,写动景难,而此种动景又皆为人之所习见而不能道出,世民信手拈出,既见笔力,又显神思。
末联“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总束全诗,明示作意,表现了高尚的人格与诗格。“望”是全诗共有的:前六句是可望之景,末二句抒发不可望之感。“蓬瀛”,推展至仙境;“不可望”,立即收回到现实,为下句留余地:“泉石”即上文所写的山川胜景;“且娱心”即甘娱心于眼前的泉石,而不驰鹜于虚无的神仙世界。这一联收得浑厚含蓄,实则批判古代帝王的浮华,宣言自己的求实精神。
这首五律,完全合律,而四联皆对仗精工,实前无古人,后启来学,唐代新兴体制的律诗的初基,于焉奠定,陆游《初春书怀》中云:“清泉冷浸疏梅芯,共领人间第一香。”若移此以论诗,则李世民诗可谓唐代诗苑中的第一香。《全唐诗·太宗小传》所谓“……至于天文秀发,沉丽高朗,有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有以启之焉”,良非虚誉。
作者:许永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