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你不会吧!”摩茜倒吸一口凉 气,“去找金伯利先生本人!你怎么这么大胆,基德?”

“我不知道,”基德承认。而在事情过后,她的膝盖却开始发抖。“但是他很公正。他听我把话说完,最后同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摩茜,我保证。”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让我失望过,”摩茜诚恳地说,“只不过你的确有一些让人们吃惊的地方。你一定让金伯利先生吃了一惊。他从来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让自己吃了一惊,”基德笑出声来。“我实在不能认为那是我的功劳,摩茜。我想我是中了魔法了。”

“中了魔法?”

“我遇到了住在草场里的那个女巫。是她给了我勇气。”

摩茜和她的母亲惊愕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是说你和她讲话了?”摩茜不安地皱起额头。

“我到她的房子里,吃了她的食物。但是,我刚才说中了魔法,是在开玩笑。她是你所见过的最温柔的小人。你会喜欢她的,摩茜。”

“基德,”雷切尔姨妈放下她的沉重的熨斗,严肃地看着她的外甥女。“我认为和这个女人会面的事情,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怎么,雷切尔姨妈,连你也这样想!你不可能相信她是一个女巫吧?”

“是的,当然不相信。那不过是恶意的谣言。但是在维莎菲尔德,没有人同汉娜·杜波尔有任何来往。”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是一个教友派。”

“为什么那会这样可怕的呢?”

雷切尔犹豫着:“我说不清楚。这些教友派是些古怪、顽固的人。他们不信圣礼。”

“那又怎么样?她是那样亲切和善良,就像——就像你一样,雷切尔姨妈。我可以发誓。”

雷切尔的脸上露出深切的忧虑。“你怎么能肯定呢?教友派走到哪儿都带来麻烦。他们公然反对我们的信仰。当然,我们康涅狄格不会折磨他们。在波士顿,我听说他们甚至绞死了一些教友派。这个汉娜·杜波尔和她的丈夫就是被烙上印记,赶出了麻萨诸塞。单是为了在维莎菲尔德这里不受打扰,他们就感激不尽了。”

“她伤害过谁吗?”

“没有——也许没有,尽管有些流言。基德,我知道你姨父会对这件事非常生气的。答应我你不会再到那里去。”

基德低头看着地面。虽然她曾经下决心要努力去理解,努力保持耐心,但是现在她可以感觉到那种叛逆的心理又在抬头。

“你不肯是吗,基德?”

“这件事我不能保证,雷切尔姨妈,”基德不快地说,“对不起,但是我不能。汉娜对我很好,而且她很孤单。”

“我知道你是好心,”雷切尔毫不让步。“但是你还 非常年轻,孩子。你不了解罪恶有时候会显得多么无辜和无害。你去看那个女人是很危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基德拾起她的木梳,开始工作。她知道自己显得顽固和忘恩负义,而她也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她心中的疙瘩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扭在一起。穿过草场回家时,一切事情都显得那么简单,而在这里,它们再次乱成一团。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她已经找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那里有自由、明媚的阳光与平静。不管是谁说的话,也不能阻止她再回到那个地方。

她是不是应该把汉娜的事情告诉威廉?那个晚上,当他们坐在夏日的暮色中闲谈时,她这样琢磨着。不,他一定会吓坏的。威廉仍然像是一个陌生人,虽然他在每个礼拜六的晚上都守信地到来,而现在也常常在天气好的晚上不期而至。她从来不能确定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是她已经能够看出他的下颌肌肉突然僵硬一下的动作,那意味着她说的话令人震惊。这种情况即便在她用心良好时也会时常出现。现在最好不要提到一个无害的教友派来刺激他。

她很想告诉约翰·霍尔布鲁克,她琢磨着,但是她从来没有机会与他单独讲话。现在,在初夏的这些宜人的晚上,约翰经常和家人一起坐在外面。女人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编织,大家安静地交谈,直到蚊子和夜幕的降临把他们驱赶到室内。约翰在拜访时从来不请求正式的许可;他只是照字面的含义接受雷切尔姨妈要他再来的邀请。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他在追求朱迪丝,但是,当她建议他们在暮色中沿绿地散步时,他有时会同意。那是朱迪丝所需要的全部鼓励。毕竟,要全家人都相信约翰的意图是没有必要的。

就连她的父亲本身也不能猜出朱迪丝在恋爱。在第一次令人吃惊地吐露心事后,她从来没有再说一个字,即使是对摩茜或基德。但是,她的目光闪烁着光辉,她的面颊带着温暖的色泽,她的举止有了一种新的温柔。随着夏季的到来,她用尖酸刻薄的话语让表姐不舒服的情况越来越少。她甚至也不再喋喋不休地唠叨个不停,而是常常退缩到某个秘密的世界里。基德观察着她,心里半是嫉妒,半是迷惑。这位沉静的年轻神学士与生性活泼的朱迪丝看来很不般配。说老实话,基德本人对约翰有一点儿失望。与固执己见的威廉不同,约翰似乎很少能够对自己的见解表现出十足的自信。当话题转到政治时,威廉的表现总是远远胜过约翰。这位尊敬的布克雷大夫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在他的学生眼里都是对的,即便是在他激烈地为国王的政策辩护时,而这些政策与约翰的成长背景是格格不入的。当马修·伍德用一针见血的问题,让这位年轻的学生备感窘迫后,他轻蔑地称呼他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思想的当代青年”。基德一度同意姨父的说法。她现在做出结论,向约翰请教汉娜·杜波尔的事情多半是无用的。布克雷大夫对教友派的任何看法,都会同样成为约翰的看法。

她不得不等待了两个星期,才有了另一个机会去看大草场。基德恪守对金伯利先生的承诺,极其勤奋地投身到学校的工作中,令孩子们迷惑不解。学校不再有故事,不再有游戏,甚至不再有不正统的小诗。放学以后,要给菜园除草,在镇子后面的山坡上收割头一茬儿亚麻。最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基德和朱迪丝稍稍提前完成了她们在葱头地里的任务,当她们沿着土路跋涉时,基德朝田野那边望去,看到黑鸟水塘边的那个单坡房子的屋顶,心里知道她能够无法再一次仅仅路过那里了。

“我要过那边去,去看汉娜·杜波尔,”她宣布,竭力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平平常常的事情。

“那个女巫?你昏了头了吗,基德?”朱迪丝震惊地责问。

“她不是一个女巫,你是知道的。她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朱迪丝,你如果认识她,也会不由自主地喜欢她的。”

“你怎么知道的?”朱迪丝质问道。

基德给了表妹关于那次草场会面的一个简短而仔细的版本。

“我弄不懂你怎么敢那样做,”朱迪丝叫道,“真的,基德,你总是做最奇怪的事情。”

“跟我一起来吧,朱迪丝,你亲眼看看。”

朱迪丝一动不动:“我无论如何不会走进那个房子的,我认为你也不应该。父亲会大发雷霆的。”

“那么你自己走吧。我不会呆很久的。”

“我回家怎么对他们讲呢?”

“你如果愿意就告诉他们实话吧,”基德轻快地回答,她太了解朱迪丝了,知道她虽然竭力反对,却绝不会出卖她的。这些在一个家庭中朝夕相处的少女,已经被一条共同的纽带联系在一起,足以经受得住这件事情的考验。她开始穿越那片长长的草地,留下表妹疑惑不安地站在路上。

在那个小屋子里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嗡嗡声。汉娜坐在她的小纺车前,脚在踏板上轻快地移动着。

“坐下吧,孩子,等我纺好这轴线。”她微笑着,仿佛基德才出门一小会儿工夫。基德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望着嗖嗖转动的纺车。

“我来告诉你我和校长讲和了,”她终于开口说,“我一直不能来,是因为我又在学校教书了。”

汉娜毫不惊讶地点点头:“我想你会的,”她评说道。“工作顺利一些了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至少金伯利先生应该满意了。他说孩子们天性邪恶,要用一只强硬的手对他们加以控制。但是,努力让我的手保持强硬,整天板着脸,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我为那些小男孩感到难过。”

汉娜朝基德看了一眼。“我也是,”她干巴巴地说。“校长让你保证永远不再微笑了吗?”

基德扭头望着那双失去色泽、深深地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在那里捕捉到闪烁的目光。她突然笑了。“你说得对,”她承认,“我甚至不敢微笑了。我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又会做出丢人的事情。但是摩茜整天微笑,还 能够维持秩序。”

她弯下身子,从地上抱起那只正在睡觉的猫,把它的松软的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挠着猫咪柔软的下巴,直到它满足地发出喵喵的叫声,几乎同纺车的嗡嗡声共鸣。傍晚前的阳光从敞开的房门斜射进来,落在汉娜那双瘦骨嶙峋、敏捷而自信地移动着的手上。基德的心里充满了宁静。她感到温暖和快乐。

“你纺得真快,”她说,一边望着麻线在线轴越积越厚。“你自己种亚麻吗?”

汉娜在一个葫芦壳里沾了一下手指,同时并没有放慢纺车的速度。“镇子里有几户人家总是把他们的亚麻拿来让我纺,”她解释说。“我纺的线质量好,干净,假如要我自己说的话,但是我的眼睛看不清了,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我只能靠手摸来辨别。你认为线够光滑吗?”

基德赞叹那些均匀地滑过汉娜的手指的完美的优质麻线。“太美了,”她说,“就连摩茜也不能纺得那么好。”

汉娜高兴得像个孩子。“四便士一绞,”她说,“足够交税和买我需要的东西了。”

“税?在这块沼泽地上?”基德感到愤慨。

“当然,”汉娜若无其事地说,“还 有因为不去教堂而交的罚款。”

“他们为了那个要你交罚款?那么要是去教堂会不会好一些呢?”基德看着四周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和小房子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儿陈设。

“即便我决定去,”汉娜又一次干巴巴地说,“他们也未必欢迎我。在麻萨诸塞,我们教友派做自己的礼拜。”

“我能成为一个教友派吗?”基德半开玩笑地问,“我宁肯交罚款,也不愿意去教堂。”

汉娜呵呵地笑了:“你成为一个教友派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做礼拜啊,”她说,语调中温和的责备让基德脸红了。

“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教友派呢?”她认真地问。“我想了解一下,汉娜。”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未等她回答,阳光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高高的身躯占满了门道。基德吃了一惊。她在刹那间以为是汉娜变出了一个幻象。那里令人难以置信地站着纳桑尼尔·伊顿,船长的儿子,闲适地倚着门柱,蓝眼睛里依然是那种令人记忆犹新的嘲弄的笑容。

“我就知道,”他说,“你们两个人会走到一起。”

汉娜的脸高兴得皱成一团。“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她得意地说,“我今天早上看见海豚号路过怀特岛。基德,我亲爱的,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航海的朋友。”

纳特鞠了一躬。“泰勒小姐和我已经认识了,”他承认说。他试图把夹在胳膊下的那个小桶放下来,又不引起注意,却被基德一眼看到。那是一桶上好的巴巴多斯 蜜浆。这么说,汉娜的这位航海的朋友远道带来的东西,不仅仅是珊瑚饰品和花茎!汉娜也注意到那个举动。

“上帝保佑你,纳特,”汉娜安静地说,“现在坐下来,告诉我们你这次去了哪些地方。”

“查尔斯 顿,”他一边回答,一边在一个扣在地上的桶上坐下来。猫咪立刻从基德的腿上滑下来,“喵”地大叫一声,跳到纳特的腿上,心满意足地转了一个圈。当它把爪子兴高采烈地插入他那粗糙的自制裤子时,纳特疼得缩了一下身子。

汉娜把麻线固定住,让两只手闲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望着年轻水手的脸。“你父亲怎么样?”

“他很好,他让我代他问候你。”

“我每天早上都在听有没有风声,我想你可能正在从河上过来。我昨天对托马斯 说:‘汤姆,我要把最后这点儿浆果留起来,说不定海豚号马上就到哪。’等我告诉他你已经到了这里,他会很高兴的。”

基德突然止住呼吸。汉娜说话的方式,似乎她去世多年的丈夫仍然在这个小房子里。一片阴云掠过老妇人的眼睛,那种茫然的眼神是基德以前曾经注意到的。基德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纳特。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但是他却伸出手,放在汉娜那操劳过度的手指上。

“那只老母羊生小羊了吗?”他轻松地问,“别告诉我你不等我看见,就把它们给卖了。”

那种突然出现的茫然的眼神,也同样突然地消失了。“我只能那么做啊,纳特,”汉娜抱歉地说,“它们就要闯进玉米地了。它们卖了一个好价钱——两绞羊毛换一个新斗篷。”

纳特现在身子靠在后面,带着不加掩饰的兴趣打量着基德。她现在才想起他的深蓝色的眼睛,就像大海一样。

“告诉我,”他问她,“他们怎么让你找到汉娜的?”

基德踟蹰着,汉娜笑出声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她反问他,“说来奇怪,我拥有的惟一朋友们,都是以相同的方式发现的,他们都躺在草场里,哭得仿佛心都要碎了。”

两个年轻人彼此对视着。“你?”基德难以置信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纳特笑着。“我要让你知道我那时候只有八岁,”他解释说。

“你是逃走的吗?”

“我当然是。我们朝河的下游走,我父亲刚刚告诉我他要把我留在赛布伦克,和我的祖母一起过冬,然后上学。那似乎是世界的末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海豚号,在其它地方生活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让父亲以外的任何人教我。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草场那样的地方。它们无边无涯,我一下子就饿了,而且完全迷了路,非常害怕。汉娜发现了我,把我带到这里,清洗我腿上的划伤。她给了我一只小猫,让我带回去。”

“一只小灰老虎,”汉娜回忆道。

“那只猫是我们在六年里的幸运之星。没有它,水手们谁也不肯起锚。”

基德听得入迷。“我可以想到你那时候的样子,”她笑着说,“汉娜也给你蓝莓饼吃了吗?”

“就在这张桌子上,”汉娜点点头,“我都忘了一个小男孩怎么吃东西了。”

纳特再次伸出手,放在她的手上。

“汉娜的灵丹妙药包治百病,”他说着俏皮话。“蓝莓饼和小猫。”

“你回去上学了吗?”基德问。

“是的。汉娜陪我回到船上,不知怎么的,我感觉自己勇敢得像一只狮子。我甚至不在乎等待着我的那顿抽打。”

“我知道,”基德说,她也想起自己是如何走上金伯利先生的家门。

“现在,你们两个又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饭了,”汉娜说,她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盼望着一次晚会。但是基德愧疚地看了一眼太阳,一下子跳了起来。

“噢,天哪,”她叫起来。“我没有注意到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汉娜朝她微笑着:“上帝与你同在,孩子,”她轻轻地说。她用不着多说。她们两人都知道基德还 会回来的。

纳特随着她走到门口。“你没有说你是因为什么逃走的,”他提醒她,“在维莎菲尔德这里的生活已经开始这么糟糕了吗?”

她本来准备告诉他,但是当她抬起头,在那双蓝眼睛中看到一种“我早就告诉过你”的眼神,她又闭上了嘴。纳特是不是在嘲笑她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呢?她垂下头。

“当然不是,”她不失尊严地说,“我的姨妈和姨父都非常和善。”

“而你也想方设法不靠近水?”

又是他特有的那种优越的语气!“实际上,”她傲慢地告诉他,“我是家庭小学的一名教师。”

纳特向她鞠了一躬。“真了不起啊!”他说,“一位女教员!”刹那间,她开始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件事。

但是,当纳特跟着她来到路上时,他改变了那种嘲弄的口吻。“不论是什么原因,”他认真地说,“我都很高兴你跑去找汉娜。她需要你。照顾一下她,好吗?”

他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人啊,她想,一边沿着南路匆匆赶路。他总是让她处于某种劣势,然后又不时出乎意外地让她透过一扇门向里窥视,而这扇门总是在她刚要看清里面时,就砰的一声重新关闭。她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